晨鍾雲外濕,勝地石堂煙。
柔櫓輕鷗外,含淒覺汝賢。
——《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
小舟傍晚靠著沙岸停歇,江水衝擊石岸,款款有聲,月光靜而美好。繼而風起,吹動了春燈;繼而落雨,江水一片輕鳴。等到清晨,鍾聲響起,似乎觸到雨水,也被濡濕了。舉目望去,夔州城一片煙霧朦朧,別有情致。又該出發了,於是緩搖船櫓,鷗鳥輕輕飛過。杜甫想到,不能上岸與他心目中的賢人王判官告別,心裏稍有惆悵。
然而,時間一久,夔州獨特的風土人情,還有楚地獨有的氣候,又讓杜甫感到很不適應。
頭一條,這裏夏天的炎熱,就讓他受不了。這一年也是不湊巧,冬天少雪,春天少雨,太陽把山嶽都烤焦了,雖然時不時烏雲密布,雷聲陣陣,但總不見下雨。杜甫汗出如漿,衣服沒個幹透的時候,整天軟綿綿的沒有精神,麵對飯菜,一點食欲都沒有。
到了晚上,他不敢輕易上床。南方多蛇,趁著傍晚涼快,蛇就從洞穴裏鑽出來,遊進庭院裏、屋舍內,甚至眠床上。有一回,杜甫回到家,摸著黑,爬上床去,手臂卻碰到冰涼涼的物體,點燈一照,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原來被窩裏盤著一條冰冷的蝮蛇,看到燈光,也驚醒了,但並不恐慌,而是優哉遊哉,若無其事地竄下了床。此後臨睡前,杜甫都得舉著蠟燭,仔細查看一番後,才敢戰戰兢兢地躺下去。
此外,夔州多山地,沒法打井。為了飲水,就得用竹筒將山泉引過來。這竹筒有的長達數百丈,中間很容易毀壞。杜甫患了消渴症,也就是糖尿病,時常覺得口渴,有時水筒壞了,就讓仆人前往修理,一去一整天,他不免焦渴難耐,也是一樁苦事。
幸好,到了秋天,柏茂琳來了。他既然是嚴武的老部下,與幕府裏的杜甫也是相熟的。眼看著杜甫落了難,自己又恰好財大氣粗,所以一半是出於同事之情,一半是出於炫耀賣弄,就給杜甫安排了住所,並且派了一些官奴來幫助他,還不時派園官送瓜、送菜。
杜甫的生活暫時得到穩定。為了回報柏茂琳,杜甫不時陪他在酒席上喝酒,又寫詩讚美他,替他給皇上寫奏表,似乎做了軍閥家的一個門客。
心高氣傲的杜甫,接受了這樣的生活,但內心並不太舒服。他與柏茂琳並不是一類人。如果說,嚴武、高適的資助,是出於友情,他可以坦然接受。而柏茂琳的資助,卻讓他感到,自己是在搖尾乞憐。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一家子流離失所,不暫時依附這個小軍閥,他怎麼能養活妻兒呢?
生活逼得他隨遇而安了。
剛到夔州,他住在城內,隨即住到西閣,麵臨著長江,每天看著江濤江霧。柏茂琳來了後,杜甫得到他的資助,就遷到赤甲山下,繼而又移到瀼西草堂,管理果園四十畝。柏茂琳倒也大方,不久,又讓杜甫管理東屯的一百畝稻田,為了收稻方便,他就住到東屯。
杜甫就這樣,成了一個有稻田,有果園,有奴仆的地主,生活就這樣暫時安定下來了。
他將稻田和果園租給農民,指揮著奴仆們在林中伐木,采摘治療風痹的卷耳,讓兒子宗文去樹立雞柵。柏茂琳派來行官張望管理東屯的稻田,杜甫就讓自己的奴仆前去慰問。
然而,杜甫的心,卻始終不能安定。他的想法是,等湊足了盤纏,養好了身體,江水不再那麼急的時候,還是要乘坐小舟,穿過三峽,到達江陵,然後折向北去,回歸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