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不知是否有神助,那即將蔓延到整個床鋪的火焰,就這樣輕易地被我撲滅了。那嗤嗤冒煙的聲音和水桶撞擊地麵的聲音以及從頭上澆下的冷水,好不容易才把羅切斯特先生弄醒過來。

“哦!發大水了嗎?”

他瞪著兩隻惺忪的睡眼,驚訝地大聲叫著。

“不是的,是失火了。到處都濕透了,趕快起來吧!我去拿蠟燭。”

“你不是簡·愛嗎?你想怎麼樣?要把我泡在水裏嗎?”

“請您快點起來吧!查查看,是誰偷偷進來放的火?”

“有這樣的事?好的,我就起來,你趕快去把蠟燭拿來吧!”

我走到廊下,把放在那裏的蠟燭撿了起來。羅切斯特從我手裏拿過蠟燭,看到那完全濕透的床幔,不禁叫道: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弄的?”

這時,我就把半夜以來所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向他說了一遍。羅切斯特先生滿臉露出憂慮的神情,傾聽著我的話。

“叫菲爾費克斯太太來好嗎?”我問。

“不必叫她來,讓她好好睡吧!”

“那麼,去叫利雅和約翰夫妻兩個過來吧?”

“也不用,你隻圍著一條圍巾,如果太冷,我的外套在那邊,可以披在身上,腳太濕也不行,最好站到那邊的高台上。我要到三樓去查看一下,你千萬不要離開這裏,也不要去叫任何人來。”

他拿了蠟燭出去後,隻剩下我一個人,在那黑暗的房間裏等著,身上感到越來越冷了。

過了好一會兒,羅切斯特先生神色不安地回來了。

“完全明白了,正和我所想像的一樣。”

“您在說是什麼?”

我這樣問了一聲,但他隻是抱著胳臂凝視著地板,過了一會兒才問道:

“你到廊下去的時候,可曾看到什麼?”

“除了在地毯上的一支蠟燭外,並沒有看見什麼。”

“可是,你說聽到一種奇怪的笑聲,以前也曾聽到嗎?”

“剛來的時候,我曾聽過裁縫格萊思那樣笑過。”

“是的,就是格萊思。她是一個脾氣古怪的女人,不過,今天夜裏所發生的事,希望你不要和任何人談起。現在,我要到書房的沙發上去睡,你也回去安歇吧。已經四點了,再過兩個鍾頭,傭人們就會起來了。”

“那麼,晚安,先生。”我說著就要走。

“什麼?你已經要離開我了嗎?”

“你剛才說我可以走了,先生。”

“不能不聽我說一兩句感謝的話就走啊。嗨,你救了我的命!至少該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來,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隻手握著,後來用兩隻手。

“我很高興,欠了你這麼大的恩情。假如是欠其他人如此大的恩情,我是不能忍受的。”

他停了下來,凝望著我。話語在他嘴唇上抖動,可是他控製住了自己。

“沒什麼恩情可言,先生。”

“我早就知道,”他接著說,“你會以某種方式對我有幫助。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從你眼睛裏看出來了。它們的表情和微笑並不是”——他又停下來——“並不是”——他急急忙忙接著說——“無緣無故讓我心底裏感到快樂的。我珍愛的救命恩人,晚安!”

他的聲音裏有種奇怪的活力,眼神裏有著奇怪的激情。

我又回到我的床上,可是一直不想睡。我的腦海裏是歡快和不安混合的一團,理智抵抗著熱情。我興奮得無法入睡,所以天一亮就起身了。疑團

在緊接著不眠之夜的那一天裏,我既希望看見羅切斯特先生,又怕見到他。早晨像往常一樣地過去了,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使阿黛勒安靜的學習受到幹擾。但在早餐後不久,我聽到羅切斯特先生房間附近鬧哄哄的,過了一會兒我經過這個房間的時候,看到裏麵的一切又收拾得井井有條了。一個女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正在給新帳子釘環。那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格萊思·普爾。

她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幹活。從她那臉上嚴峻的表情和平平常常的相貌上,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個曾蓄意謀殺並被發現的女人。我正盯著她看,她抬起頭來,以平素的那種冷淡口氣說:

“早安,小姐。”

她的臉上沒有驚慌、沒有變色也沒泄露她的心情、犯罪意識或害怕察覺的恐懼心理。

“我要用個辦法試試她。”我想。

“早安,格萊思,”我說,“這兒出了什麼事嗎?我好像聽到剛才傭人們都在談論。”

“沒什麼,隻是主人昨天夜裏在床上看書,點著蠟燭睡著了,結果帳子著了火。幸虧他及時醒來,把火撲滅了。”

“怪事!”我低聲說,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羅切斯特先生沒有叫醒別人嗎?”

她又抬起眼睛看著我,似乎在留心觀察我,然後說道:

“你知道,小姐,傭人們睡得遠,他們不可能聽見。菲爾費克斯太太和你的房間離主人最近,可是菲爾費克斯太太說她什麼也沒聽見。人上了歲數,總是睡得很熟的。”她停了一下,然後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補充說,“可是你年輕,小姐;我想你不會睡得那麼沉,你也許聽到一點響聲吧?”

“我聽到了。”我壓低聲音說,“一開始我以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會笑。我肯定聽見了一聲笑,而且是一聲怪笑。”

格萊思重新又拿了一條線往針孔裏穿著,非常鎮靜地說:

“在那麼危險的時候,老爺一定不會笑。愛老師,您是不是在做夢啊?”

“絕不是在做夢。”

我幾乎要生氣了,心想,這個格萊思真是個狡猾的家夥。

“但是,您有沒有和老爺說過?”

“到現在還沒有和他見過麵呢。”

“那麼,您沒打開門看一看嗎?”

“你倒想得好!門鎖著呢!”我故意那樣說。

“老爺每天晚上睡覺,從來是不鎖門的呀!”

我想,格萊思一定是在試探我,她大概有什麼陰謀,才這樣說。

“直到昨天為止,我一直以為桑菲爾德莊很安全,有的時候不上鎖,以後,一定會特別注意的。”

出乎我意外的是,格萊思竟表示非常讚成:

“那麼做是對的,這個宅子裏雖然不曾聽說進來過小偷。但是老爺常常不在,傭人沒有幾個,平時又都不太留意,還是鎖上比較安全。”

我對格萊思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有些愕然。這時廚子進來向她說:

“就要吃飯了,下來一趟吧!”

“不用了,請你準備好黑啤酒和布丁,等一下,我拿上去。”格萊思說著。

隨後,那廚子向我說道:

“菲爾費克斯太太在等著您呢。”

我在吃午餐的時候,心裏還一直在疑惑著昨天晚上的事,羅切斯特先生不也認定是格萊思做的嗎?可是為什麼不處罰她呢?

那一整天,我都沒有聽到羅切斯特先生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心想,晚上總會遇到的吧!因為,我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想問他。

傍晚,菲爾費克斯太太來叫我用茶點。

“哪裏不舒服?臉紅紅的,是不是發燒?”她很擔心地問我。

“沒有什麼。”

“對不起,我想把這一點兒趕著織完,麻煩您把茶倒出來好嗎?”

我把茶倒好,菲爾費克斯太太放下手中正在織的東西,走到窗邊,想把百葉窗放下來,一邊眺望著外麵,一邊說道:

“真是一個美好的傍晚,羅切斯特先生的旅行一定很愉快。”

“又到哪裏旅行去了?怎麼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剛吃過早飯,他就到離這兒十多公裏以外的耶休頓先生的寓所去了,那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聚會的地方。”

“今天晚上會回來嗎?”

“總要盤桓一個禮拜以上。那是一個非常豪華的地方,當然要慢慢地玩個夠才能回來。羅切斯特先生很有人緣,他雖然不年輕也不漂亮,但是學問、才幹、財勢各方麵都是呱呱叫的。”

“在那邊有很多女人嗎?”

“耶休頓夫人有三位美麗溫柔的小姐,另外還有英格拉姆家的姊妹,一個個都非常漂亮大方。那最大的布蘭秀小姐,在六、七年前,才十八歲,就常來到這宅子裏,參加聖誕節舞會。那時候我看見過她,在那些盛裝的女客裏,她被認為是第一漂亮的。”

“什麼樣子呢?”

“她個子高高的,身材苗條,肌膚細膩,有一對靈活的眼睛,一頭柔軟的秀發,穿著一身純白的服裝,配上流行色的花朵和領結,真是一個絕色的美人兒。”

“那麼漂亮的人,一定很惹人注目吧!”

“她不但漂亮,還會唱歌,羅切斯特先生就和她合唱過。”

“哦?羅切斯特先生也會唱歌呀!”

“嗯,唱得還真好聽呢。”

“那布蘭秀小姐唱得好不好?”

“聽起來很是悅耳,我雖然不懂音樂,隻是羅切斯特先生好像十分欣賞她的歌喉。”

“那位絕色的小姐還沒結婚嗎?”

“還沒有。我想,大概是因為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吧。所以,她們姊妹的婚姻,都耽誤下來了。”

“羅切斯特先生這樣有錢,不是很好的對象嗎?”

“可是,年齡不相當啊,老爺已經快到四十歲了,布蘭秀小姐才二十五歲呀!”

“那也不是太大的問題。”

“雖然話是那樣說,可——,呀!你光是喝茶,怎麼都沒吃點心呢!”

“口有點兒渴,請再給我一杯吧!”

我還想再問下去,但是阿黛勒進來了,就把話給岔開了。

這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無論如何,羅切斯特先生是絕對不會舍棄絕色而高貴的小姐,來愛上我這個貌不出眾,而又出身貧窮的家庭教師的。唉!還是不要妄想,打斷這個念頭吧!盛裝舞會

在那以後的一個星期裏,一直都沒有羅切斯特先生的消息,十天過去了,也沒有回來。菲爾費克斯太太說:

“老爺也許從那兒到倫敦去了,他要是到了倫敦,就是待上一年也說不定。”

我內心感到萬分的失望——但往回一想,自己也不過是羅切斯特先生所雇用的一個家庭教師罷了,何必癡心妄想呢!

此後,又過了兩個禮拜。突然,在一天早晨,菲爾費克斯太太接到了一封信。

“是老爺寫來的。”

她看著信的時候,我的手不禁顫抖著,手裏端著的咖啡差不多潑出了一半。

“從現在起的一段時間,有我們忙的了。”

我故意若無其事地問道:

“羅切斯特先生快回來了嗎?”

“是的,他三天之內就會回來,同時,也會帶回來很多的客人。信裏叫我馬上就去請米考特的喬治旅館派人來幫忙。而且,他說客人們也都會自己帶傭人,咱們宅子裏一定會變得很熱鬧的。”

她急忙吃過早餐,就出去了。

在那三天的時間裏,桑菲爾德寓所喜氣洋洋,裏裏外外大家忙做一團。

羅切斯特和他和客人們,預定在星期四午後六時晚餐之前到來。阿黛勒為了歡迎客人,也愉快地到處蹦蹦跳跳。

就在那樣忙碌的情形下,格萊思仍然還是每天來到廚房一次,餘下的時間,都是待在三樓自己的房間裏。大概是在縫衣服吧,偶爾也會發出幾聲奇怪的笑聲。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寓所裏,就沒有一個人認為格萊思的為人是值得懷疑的。僅僅有一次,利雅和臨時雇用的女傭人在談著格萊思的事,被我聽到了。

“她的工錢很多呀!”臨時女工說。

“我的工錢就已經不少了,她竟有我的五倍之多,都存在米考特的銀行裏。”

“真有辦法。”

“她的事是誰也做不來的!”

臨時女工還想再說下去,利雅看見了我,就示意她別說了。

“啊?她還不知道嗎?”

她雖然是在用很小的聲音發問,我還是聽到了。利雅默默地點著頭,話語就中斷了。的確,在桑菲爾德寓所裏,有著不可思議的秘密,隻有我一個人仍被蒙在鼓裏。

到了星期四的下午,寓所內外到處都已布置得富麗堂皇。菲爾費克斯太太已經換上一身全新的緞子衣服,手裏拿著皮包,阿黛勒也換上一套多格的薄呢套裝。隻有我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打扮,因為我自知是不會在貴客們麵前露麵的。

那是四月初旬的一個晴朗黃昏,菲爾費克斯太太滿麵春風地走進來說道:

“時間差不多了,我已經派約翰到門外去等著了。”

邊說邊往窗邊走去。

“約翰,你看到一點影子了沒有?”

“是的,就要到了。”

聽到這話,阿黛勒飛跑到窗前,我也悄悄地躲在窗簾背後,向外窺視。

遠遠地看上去,有兩個人並轡而來,一個是騎著黑馬的羅切斯特先生;另外一匹馬上騎的是一個穿著紫色騎裝的少女,從那隨風飄揚的透明麵紗,隱約可以望見她嬌豔的麵容。隨後的馬車裏,也都坐滿了客人。大狗派洛特跟在主人的馬前馬後跑跳著。

“那位就是布蘭秀小姐!”

菲爾費克斯太太說了之後,就趕快下樓迎了上去。阿黛勒也想跟出去,我告訴她,小孩子在沒人呼喚以前,不可隨便跑出去,她失望地流下了眼淚。

一會兒,從門口傳來一陣喧嚷聲,那裏麵摻雜著雖不太大而清晰可聞的羅切斯特先生的聲音。

那天晚上,阿黛勒等待著有人來叫她,一直賴著不肯去睡。等到十一點,因為困極了,坐著就睡著了,我愛憐地把她抱上了床。

第二天,也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客人們很早就都起床了。阿黛勒倚在窗口等著客人們下樓來。

現在可以聽見大廳裏愉快的騷動聲,先生們低沉的聲調和女士們銀鈴般的聲調混合在一起。在這一切之上,可以聽到桑菲爾德的主人那雖然不響但頗為洪亮的聲音在招呼著他的客人們。

突然我發現,我是在努力捕捉主人的聲音,想聽懂他在說什麼。

這時,菲爾費克斯太太對我說:

“我碰巧對羅切斯特先生講起阿黛勒多麼想見見女士們。他說,‘啊!讓她飯後到休息室來,讓愛小姐陪她來。’”

“準是出於禮貌才這樣說的,我肯定不必去。”

“呃,我對他說了,你不喜歡交際。我認為你不會喜歡在這樣一群歡樂的人跟前露麵。他就用他那急躁的方式回答:

‘胡扯!她要是反對的話,你就告訴她說,這是我特別希望的;要是她還拒絕,就說我會親自去叫。’”

“我不願給他添那麼多麻煩。菲爾費克斯太太,你會去嗎?”

“不,我請求不去,他同意了。我告訴你怎樣才能避免一本正經出場時的尷尬局麵。你一定得在女士們離開餐桌之前,在休息室還空著的時候進去,在任何一個僻靜的角落裏選一個座位。在先生們進來之後,你不必久待,隻要讓羅切斯特先生看見你在那兒,隨後就溜走,沒人會注意你。”

我要在休息室露麵的時刻漸漸迫近,我心裏十分緊張。阿黛勒一整天都高高興興,但是當開始梳妝打扮時,她變得嚴肅起來。我很快穿起我那件最好的裙子(銀灰色的那件,是為譚波爾小姐婚禮買的,後來一直沒穿過),梳理了頭發。

現在可以聽到輕輕的站起來的聲音。休息室和餐廳隔開的那道幃幔拉開了,一群女士走進來。我站起來向她們行曲膝禮,有一兩人點頭回禮,其餘的人隻是凝視著我。

她們像一群鳥兒似地在屋子裏散開,有的翻看書籍或觀賞鮮花,有的在用低而清脆的聲音談話。我靜靜地仔細觀察她們,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英格拉姆母女三人身上。那位做母親的,英格拉姆太太,確實是女中的美人,可是卻有一種幾乎叫人忍受不了的傲慢神氣。她那凶狠嚴厲的眼睛,叫我想起裏德太太的眼睛。她的女兒布蘭秀和瑪麗,個子都很高。當然,我以特殊的興趣注視著她的大女兒。她有多少與菲爾費克斯太太所形容的相符,有多少與我憑想像為她畫的肖像相似?

她很漂亮,但是她的相貌一如她的母親,隻是年輕罷了。她正在同一位叫丹特的和善的太太說話,看她講話的神氣,分明是在顯示她自己的聰明,卻讓對方顯得是個傻瓜。

這時,那小小的阿黛勒,看見貴客們進來,竟自動地走上前去寒暄道:“各位早上好!”

布蘭秀小姐特地俯下身來,說道:“啊呀,簡直像個洋娃娃!”

旁邊有位林夫人也說道:“她就是羅切斯特先生收養的法國女孩呀?”

田德夫人拉起阿黛勒的手親了一下,耶休頓家的姊妹都說:“啊,真可愛!”就把阿黛勒放在她倆的座位中間,用法語摻著英語和她談了起來。

一會兒,盛裝的男士們也進來了,我連忙躲在窗簾後麵,暗中注視著羅切斯特先生。

他雖然算不上英俊,但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男性魅力。我覺得很奇怪的是,耶休頓家的姊妹,麵對羅切斯特先生,竟是那樣從容自若,絕不像我那麼羞怯。

布蘭秀小姐靠著桌子正在翻看相冊,羅切斯特先生剛想走開,她立刻說道:

“羅切斯特先生,你不是不喜歡小孩嗎?”

“是的。”

“那麼,你為什麼抱養這樣一個小孩來自找麻煩?你是從哪裏撿來的?”

“阿黛勒並不是撿來的孩子,是朋友托我撫養的。”

“有沒有送她上學呢?”

“還沒有讓她上學。”

“你不是給她請了個家庭教師嗎?剛才還在這裏,現在到哪裏去了?啊,原來躲在窗簾後麵——請家庭教師費用不小吧?”

我惟恐被羅切斯特先生發現,挪動了一下身子。但他並沒有朝我這邊看過來,隻淡淡地答道:

“還沒考慮那個問題。”

“男人是最不會打算盤的,你最好向我媽媽請教一下。我和妹妹們,足足換了有一打以上的家庭教師,那麼多人,就沒一個令人滿意的。是不是?媽媽。”

“正是,我聽到‘家庭教師’四個字就感到膩煩。現在,終於和那些人斷絕了關係,真得感謝上帝!”英格拉姆夫人附和著她女兒的話,這樣說。

聽到這話的善良的田德夫人,就彎下身子小聲耳語著,似乎是提醒她們,現在身旁就有一個家庭教師,但那英格拉姆夫人卻故意大聲地說:

“就是為了讓她聽到嘛。”

旁邊的耶休頓先生,用那比較溫柔的聲調插嘴道:

“我們的家庭教師倒還不錯,是不是?路易莎。”

“是的,她很和氣,我們想要的東西,她都肯給我們。”妹妹路易莎附和著說。

“對家庭教師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們還是談談別的有趣的話題吧!”布蘭秀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說,然後,走到鋼琴旁邊坐了下來,邊彈著優美的曲子邊問道:

“羅切斯特先生,請你唱一支歌,好不好?”

“我完全服從。”

“現在是我溜走的時候了。”我想,但是已經開始的歌聲吸引住我的注意力。那是一副圓潤而有力的好嗓子,歌唱者傾入了所有的感情。我一直等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才從旁門溜了出去。穿過大廳的時候,我發現鞋帶鬆了,就停下來係鞋帶。

我聽見休息室的門開了,一位紳士走出來。我匆匆忙忙直起身來,恰好站在他對麵。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羅切斯特先生。

“你好嗎!”他問。

“我很好,先生。”

“在房間裏你為什麼不過來跟我談話?”

我想我倒是該拿這個問題反問他一下的,但是我不願這樣放肆,於是答道:

“你似乎很忙,我不想打擾你。”

“我走以後你幹了些什麼?”

“沒幹什麼特別的事,像往常一樣教阿黛勒功課。”

“你比以前蒼白多了,怎麼回事”?

“沒什麼,先生。”

“你在差點兒淹死我的那個晚上受涼了嗎?”

“沒有。”

“回到休息室去,你走得太早了。”

“我疲倦了,先生。”

他盯住我看了一分鍾。

“還有點抑鬱。”他說,“怎麼了?告訴我。”

“沒什麼——沒什麼,先生。我並不抑鬱。”

“你是的,你是那麼抑鬱,再說幾句話就會把你引哭了。可不是,眼淚就差點滾下來了。好吧,今晚我讓你走,但是,隻要我的客人們待在這兒,我就希望你每天晚上到休息室來。現在走吧,叫保姆來領走阿黛勒。晚安,我的——”他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咬緊嘴唇,猝然離去。

在桑菲爾德府,這些日子是歡樂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和我在那兒度過的平靜、單調的頭三個月是多麼不同啊!到處都充滿生氣,整天都有活動。隻有在暖洋洋的春天把客人們都召喚到花園去的時候,休息室裏才安靜下來。甚至接連下了幾天雨,也沒給他們的興致投下陰影。室內的消遣變得更加活躍和多樣。喬裝

有一天,羅切斯特先生有事被叫到米考特去了。那天下午下著雨,客人們不知道該怎樣來消磨時間,因為即使他隻離開一個小時,他們就好像失去了他們的歡快。

換禮服準備參加晚宴的時間到了。這當兒,緊挨著我坐在休息室窗口座位的阿黛勒突然嚷了起來:“羅切斯特先生回來了!”

馬車停了下來,一個穿著旅行裝的紳士從馬車上下來。不過那並不是羅切斯特先生,而是一個陌生人。

可以聽到大廳裏的談話聲,不久,新來的那個人走了進來。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躬,因為她是在場的人當中年紀最大的一個。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太太,”他說,“我的朋友羅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可是,我是遠道而來,我想我可以不揣冒昧在這兒待到他回來。”

那人和羅切斯特先生年紀不相上下,五官雖然也很端正,可是兩個人比較起來,一個簡直像愚蠢的綿羊,一個像機警的獵犬一般。我真奇怪,氣質上有天淵之別的兩個人,怎會結為至交好友呢?他好像很怕冷的樣子,坐在火爐旁烤著火,自稱從西印度群島的牙買加來到此地,名叫梅森。

這時,有一個傭人,進來往暖爐裏加煤炭,小聲地和耶休頓先生說著話,我僅僅聽到兩句:“年紀很大的女人,”“緊纏著在那兒,”……

隻聽耶休頓先生說:“若是不肯走,就把她趕出去。”

旁邊的田德上校攔住道:

“等一下,我和女士們商量一下看看。各位,我們今天本來預定去參觀吉普賽人露營的,因為下雨的關係取消了。可是,現在剛好有一個吉普賽的算命女人來到傭人的房間裏,據說,想給各位算一算命,或看看流年,各位的意思怎麼樣?”

“我很想知道我未來的命運,薩姆,把她帶到這裏來吧!”

坐在鋼琴前的布蘭秀很傲慢地說道。

薩姆去了一會兒,回來報告說:

“那女人說,想要算命的人,一定要單獨到另外一個房間去,才能看得清楚。”

“好吧!就把那女人領到書房去,我就在那兒讓她算吧。”布蘭秀說。

“還是讓我先去試試看吧!”

田德上校自告奮勇地說,可是,薩姆去問過之後,又回來說道:

“老爺,吉普賽女人說,她隻給太太們算,不給男士們算。”她強忍著笑說著。

“讓我先去。”布蘭秀馬上站了起來,不管她媽媽英格拉姆夫人怎樣攔阻,她也不聽,很快地走了出去。

大概過了十五分鍾左右,布蘭秀小姐回來了,滿臉不高興的樣子。

“布蘭秀,她的相術怎麼樣啊?”她的爸爸英格拉姆先生很關心地問。

她的妹妹也問道:“她都說了些什麼?”

“你覺得怎麼樣?那個女人真的會算命嗎?”耶休頓兩姊妹也熱心地問著。

“都是信口胡說,沒有一句有意義的話。”

布蘭秀這樣回答之後,就拿了一本書,靠在椅背上坐下來。我從旁注意她,她似乎在想著心事,始終沒翻過一頁。她的臉龐上,顯露出極度失望的神情。

布蘭秀的妹妹和耶休頓家兩姊妹,都說沒勇氣單獨去,害得薩姆來回奔走,把腳都跑痛了,才答應讓她們三個人一塊兒去。她們三個人進去之後,隻聽見一片笑聲,有時,竟叫出聲來。二十分鍾以後,書房的門打開了,三個人連推帶笑地跑了出來。

“真奇怪呀,那個女人真靈,把我們從小到大所經過的事情都說中了。”三個小姐氣喘籲籲地向大家說著。

我在一旁,正被這鬧哄哄的情形弄得發呆的時候,身後仿佛有人咳嗽了一聲,回頭一看,卻是薩姆。

“老師,那吉普賽女人說,這房間裏還有一位年輕的女人沒去算過,我想就是您了!要不要去讓她算一算?”

“好的,我就去。”

我滿心歡喜地答應著,趁著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溜了出去。薩姆從後麵跟上來,親切地說道:“如果害怕,我在就近的屋子裏等著您,您隻要大叫一聲,我就會跑過去的。”

“不要緊的,我一點兒也不怕,你回廚房做你自己的事去吧!”說著,我就走進書房來了。

那吉普賽女人穿著紅色的上衣,戴著黑色的帽子,係著一條花圍巾,坐在火爐旁邊,麵對著桌子上的蠟燭,手裏拿著一本小書,口中念念有詞。

我默默地在爐旁邊烤著火,那女人把書合起來,麵對著我。她有一副黝黑的麵孔,散亂的頭發遮住了半個臉,那大而銳利的目光盯著我看了一陣子:

“你也是來問你未來命運的嗎?”

她用那嘶啞的聲音說著。

“我是隨便來問問。因為你叫我來我才來的,我對占卦算命,一向是不太相信的。”

“從你的腳步聲,我就知道你要說這樣的話。”

“咦?你的耳朵可真靈。”

“不但耳朵,眼睛和頭腦也一樣的靈。”

“算命的人,當然要這樣才行。”

“尤其是給你這樣的客人算命,反應更得要靈敏,你是不是有點發抖?”

“我並不冷。”

“臉色也不大好。”

“我也沒有病。”

這時,那老婆婆邊說邊笑邊拿出煙鬥,抽起煙來了。

“不,你自己糊裏糊塗不知道,你好淒涼呀!”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孤單單的,連一個親人都沒有,還不夠淒涼嗎?”

“在這幢大宅子裏的傭人,哪個不是單獨一個人被雇來的?”

“可是,你的情形又和別人不同。因為,在你身邊,就有幸運等在那裏呀。你如果想要多知道一點兒,請把手掌伸出來給我看看。”

“要錢吧?”

“當然。”

這時,我拿出一枚銀幣給她,她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隻舊襪子,把銀幣放了進去,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手掌。

“你這手掌上沒什麼特別的掌紋,看不出什麼來,你把兩個膝蓋靠攏,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我照著她的話做了。

“你對於自己的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最大的希望是積攢足夠的錢,將來有一天開辦我自己的一所學校。”

“這點兒養料不夠讓人們寄托希望的。你坐在那窗口座位上——你瞧,我知道你的習慣——”

“你是從仆人那裏聽來的。”

“啊!你自以為聰明。好,說實話,我確實認識其中的一個,普爾太太……”

我一聽見這個名字立刻站了起來,“你認識……是嗎?”我想,“這事可真有點蹊蹺了。”

“別驚慌,”那個奇怪的人繼續說,“你可以信賴普爾太太,她能保守秘密。不過,像我剛才說的,你坐在窗口的座位上,難道除了你未來的學校之外就什麼也不想嗎?你一張臉都不看嗎?也許是兩張?”

“我喜歡研究所有的麵孔。”

“但是,當一位小姐,年輕、漂亮、又有地位,在一位紳士眼裏坐著而且微笑著,而這位紳士卻是你——”

“卻是什麼?”

“卻是你認識的——也許是有好感的。”

“這兒的紳士我都不認識。我幾乎沒跟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說過話。”

“關於這座房子的主人,你也能這樣說嗎?”

“他不在家。”

“因為他才離開幾個小時,你就可以說你不認識他嗎?”

“不,但是我看不出羅切斯特先生和這個問題有什麼關係。”

“我是說女士們在紳士眼裏的微笑。”

“羅切斯特先生有權利享受和賓客做伴的樂趣。”

“是的,羅切斯特先生一坐幾個鍾頭,他的耳朵向著那迷人的嘴唇,對於給他的消遣,他顯得十分感激。”

“感激!我不記得在他臉上看見過感激的表情。”

“看見?那麼,你是仔細地看過了。如果沒看見感激的表情的話,你看見了什麼?你看見了愛情,是嗎?——你往前看,看見他結婚,看見他的新娘幸福?”

“不完全是這樣,你的巫術有時有點錯。”

“那麼,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別擔心,我是來詢問的,不是來坦白的。是不是大家都知道羅切斯特先生要結婚了?”

“是啊,要娶美麗的英格拉姆小姐。他準是愛這樣一個迷人的小姐,很可能她也愛他,至少是愛他的錢。半小時前,我告訴了她羅切斯特家的財產的一些情況,使她顯得十分焦急。”

“可是,大娘,關於我的命運你一點還沒說呢。”

“你的命運有點可疑。我細看你的臉,一個個特征互相矛盾。機會給了你一些幸福,這就要靠你自己伸出手去,把幸福拿過來。不過,你是不是會這麼做,卻是我要研究的問題。再說,這還可能涉及到羅切斯特先生的命運,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就在地毯上跪下來吧。”

“我想知道的,並不是羅切斯特先生的命運,我隻是很想知道自己的一切。”

吉普賽女人凝視著我:

“你的眼睛散發出的是溫和的光彩,但卻充滿了憂愁……你的嘴角常常微微顫動著,那是表示你能夠關愛別人。你的額頭堅強地表示出‘在我內心深處,有一件無價之寶,那就是我的自尊心,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決不肯做那出賣靈魂的事……’不過,簡·愛,幸福就在你的麵前,隻要你一伸手,就可以得到它,我的話說到這裏為止,請你出去吧!”

突然間,她說話的聲調變成了我所熟悉的那個聲音,我恍如置身夢中似地站了起來。不過,並沒馬上走出去。我很注意地看著那吉普賽女人,但她卻趕緊用手包住了帽沿兒,惟恐我看到她的麵孔。可是,我卻認出她那小手指上,戴著我所常見的那一枚鑽戒。

這時,她才摘下帽子,把臉靠近我說:

“簡,你看得出我是誰嗎?”

“唉呀,羅切斯特先生,您怎麼想出這樣的把戲來呢?”

“可是,你不認為我裝得很像嗎?”

“她們簡直都被您騙慘了。”

“隻有你不相信,是嗎?”

“因為,你不太像吉普賽女人!”

“對不起呀,簡!”

羅切斯特先生說著。起初,我以為這吉普賽女人是格萊思化裝的,卻想不到是羅切斯特先生!

“我想該回到那邊去了。”

“慢一點兒,我問你,客廳裏的人們,對於我這吉普賽女人都有怎樣說法?”

“沒說什麼。不過,在您出去的時候,又來了一位新客人。”

“想不起來是誰,已經回去了嗎?”

“據說是您的老朋友,還在那裏等著呢。”

“有沒有說出名字來?”

“沒有。他說他早就認識你了。他叫梅森,是從西印度島來的。我想,是從牙買加的西班牙城來的。”

羅切斯特先生正靠近我站著,他握著我的手,仿佛要引我坐到椅子上。在我說話的時候,他痙攣地緊緊握住我的手腕,他唇邊的微笑凍結了,氣喘籲籲。他重複地說,“梅森……西印度群島!”他的麵色變得慘白如灰,他簡直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感到不舒服嗎?”我問道。

“簡,我受了一次打擊——我受了一次打擊,簡!”他身體搖搖晃晃。

“哦!靠著我,先生。”

“簡,以前你曾經讓我靠著你的肩膀,現在再讓我靠著。”

他坐下來,並讓我坐在他身旁。

“我的小朋友,”他說,“我希望我是在一個安靜的島上,隻跟你在一起,遠離煩惱、危險和可怕的記憶。”

“我能幫助你嗎,先生?”

“簡,到餐廳去給我拿一杯酒來。”

我去了。我發現大夥兒正在進晚餐。我斟滿一杯酒。在我倒酒的時候,英格拉姆小姐皺著眉頭注視著我,她以為我是給自己倒的呢。

我回到圖書室的時候,羅切斯特先生極度蒼白臉色消失了,他再一次顯得堅強和嚴峻。他從我手裏接了酒杯,一飲而盡,把杯子還給我。

“他們在幹什麼,簡?”

“他們正談笑風生,先生。”

“他們像聽到什麼奇怪的事情那樣,顯得嚴肅和神秘嗎?”

“一點也不,他們都很快樂。”

“梅森呢?”

“他也在笑著。”

“要是這夥人都唾棄我、背離我,你怎麼辦,簡?你也會隨他們而去嗎?”

“我想不會,先生。留在這兒和你在一起,要更愉快些。”

“要是他們因為你支持我而把你趕出去怎麼辦?”

“為了值得我支持的任何朋友,我情願忍受這種非難。你就值得我支持,這我可以肯定。”

“你現在回到餐廳裏去,悄悄走到梅森跟前,湊近他的耳朵小聲告訴他說,羅切斯特先生來了,想見見他。把他帶到這兒來,然後你就離開。”

“是,先生。”

我執行了他的命令。當我從他們中間直穿過去的時候,大夥兒全都注視著我。我走到梅森跟前,按照主人給我的吩咐做了。

深夜,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之後,我聽到羅切斯特先生的聲音說:

“請這邊走,梅森,這是你的房間。晚安。”

他是愉快地說的,高興的聲調使我放了心,我很快就入睡了。神秘客人受傷了

夜,它的寂靜,它的安寧,被一個傳遍桑菲爾德府的粗野、刺耳、尖銳的聲音撕裂了。

我嚇得屏住了氣息,仔細聽上去,那聲音就好像是從我那房間上麵的三樓發出的。

“救命啊,救命啊,快點哪,羅切斯特!”一個慘厲的聲音這樣叫喊著。

接著,我聽到開門的聲音,大概是羅切斯特先生跑上樓去了。客人們都被吵醒,齊集到廊下來了。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有人受傷了嗎?”

“怎麼不點燈啊?”

“失火了嗎?”

“是不是小偷兒進來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竊竊私議著,女士們當中甚至有人被嚇得哭了出來。

“羅切斯特跑到哪裏去了,怎麼床上沒有人?”這時,田德上校叫道。

“在這裏呀,請大家安靜一點,我就來了。”

羅切斯特先生邊說著邊從廊下盡頭的門那裏,拿著蠟燭走出來,我想他一定是從三樓下來的。布蘭秀立刻走上前去問道:

“羅切斯特先生,發生什麼事情了?快點告訴我們。”

“簡直是意想不到的滑稽事情,有一個女傭做了噩夢亂喊亂叫,驚動了大家,真是對不住,請放心回去安歇吧!”

客人們聽完羅切斯特先生的說明,這才放心地離開了那寒冷的走廊,各自回房去了。

當我回到自己房裏的時候,明月已偏向西方,房裏黯淡無光。我剛想脫鞋,忽然聽到有輕輕的敲門聲。

“有什麼事嗎?”我小聲地問著。

“簡,睡了嗎?”那是羅切斯特先生的聲音。

“還沒有。”

“那麼,請你出來一下。”

我開門出去,隻見羅切斯特先生拿著蠟燭站在那裏:“跟著我來!”

我在走廊的地毯上躡手躡腳地跟著走去。來到三樓時,羅切斯特先生突然停下來,說道:

“在你的房間裏,有沒有海綿和消毒劑?”

“有的。”

“那麼,馬上去拿來。”

我連忙把那兩件東西拿了上來。羅切斯特先生用鑰匙把身旁的門打開。

那間屋子,菲爾費克斯太太曾帶我看過的,不過,那時候有簾幕隔著,現在,卻一通到底。羅切斯特先生把蠟燭放在桌子上,對我說:

“等一會兒。”

然後走到裏屋去。他一進去就有一陣大笑迎接他,一開始很響,最後以格萊思·普爾妖裏妖氣的“哈!哈!”結束。那麼,是她在哪兒嗎?

不一會兒,我的主人走出來,把門隨手關上。

“上這兒來,簡,”他說道。我繞過去,走到大床的那一邊,床的周圍被帳子遮住。床頭附近安放著一把安樂椅,一個男人坐在上麵,他穿得整整齊齊,隻是沒穿外衣。從他那蒼白和表麵上看來毫無生氣的臉上,我認出了那個陌生人——梅森。我還看到,他的半邊襯衫和一條胳臂血漬斑斑。

“拿住蠟燭。”羅切斯特先生說道。我接過蠟燭。他端來一盆水,扯開受傷人的襯衫,開始清洗迅速往下淌的血。不一會兒,梅森先生睜開眼睛,呻吟著。

“有危險嗎?”他問道。

“沒有,——隻是有點擦傷罷了。不必擔心,男子漢!我現在就去給你找個醫生來,我親自去找。天亮時就能讓你離開了,簡。”他繼續說道。

“先生——”

“我得把你留在這間屋裏,陪著這位先生,一個鍾頭。或許兩個鍾頭。如果血再淌出來,你就洗掉。如果他感到頭暈,你就把那杯水放到他唇邊。你一句話也不要跟他說,而且——查理——如果你跟她說話,那對你的生命是危險的。你如果使你自己激動,我可不對這後果負責。”

那個可憐的人又呻吟起來,我照著羅切斯特先生的指示做了我該做的事,羅切斯特先生看著我做了一會兒,說道:

“記住——別談話!”

隨即離開了房間。當鑰匙在鎖裏哢嚓一響,他那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消失的時候,我體驗到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是在這兒三層樓上,給鎖在其中的一個房間裏;我的眼睛下麵是一個臉色蒼白、鮮血淋漓的男人;一個女凶手隻和我隔開一道門。別的我倒可以忍受,可是一想到格萊思·普爾會衝出來撲到我身上,我就嚇得發抖。

然而,我必須恪盡職守。我又得用眼睛看,又得用耳朵聽。我聽著——一整夜我隻聽到三個聲音:一個腳步聲,一個野獸似的嗥叫聲和人發出的一聲深沉的呻吟。

我自己的思想也在困擾著我。在夜半更深的時刻,一會兒用火,一會兒用血的形式突然表現的罪惡到底是什麼?這是怎樣一個謎?以一個普通女人的形體作偽裝,時而發出魔鬼的笑聲,時而發出野獸的吼聲的這個東西是什麼?而我俯身看著的這個人,這個安靜的陌生人——他怎麼會墮入這恐怖之網的呢?是什麼原因使他找到房子的這一部分來的?為什麼羅切斯特先生要他保密,他也順從了呢?為什麼羅切斯特先生在掩蓋事實呢?試探

蠟燭終於熄滅了,窗外一道灰蒙蒙的光顯示黎明已經來臨。羅切斯特先生走了進來。他去請的那位醫生也來了。

“卡達,你得注意,”他對後者說,“我隻給你半小時給傷口敷藥和包紮,然後把病人移到樓下,一切都在內。”

卡達聽了羅切斯特先生的話,很覺詫異的樣子,說道:“我看還是多休養些時間再走動吧!”

“不要緊的,請你趕快動手吧!”羅切斯特先生邊說邊把窗簾兒打開,室內立刻顯得明亮起來。這時,東方正閃耀著玫瑰色的光輝。

當卡達醫生把梅森的繃帶解開時,不禁叫道:

“這肩膀的傷口,像是被牙齒咬的,到底怎麼回事呀?”

“是的,就是被那女人給咬傷的。因為,羅切斯特搶她手裏的小刀,她就像老虎般地向我撲來。”梅森這樣說。

“我早就告訴你,在她麵前,要特別留神,尤其是在半夜裏,看見你一個人時,她更要胡鬧了。”

“可是,在剛見麵的時候,不是老老實實的嗎?”

這時,羅切斯特顯得很焦急的樣子,催促著卡達醫生說:

“最好快一點吧!”

“肩膀已經用繃帶包紮好了,現在要看看手腕的傷口。啊,這也是咬傷的啊!”

羅切斯特先生回過身來,向我吩咐道:

“簡,請你到我房間去,拿一件襯衫和一條圍巾來。”

我很快就拿來了。

“簡,有沒有人起來?”

“沒有,大家都還在睡呢。”

“梅森,趁現在還沒人看到,趕快走吧!外麵很冷,你那皮外套兒在房間裏吧?——簡,對不起,你能不能再到我的房間隔壁梅森的房間裏,把他的皮外套兒拿來?”

我又很快地把梅森的皮外套給拿了來。

這時,羅切斯特又拿出一種從意大利帶回來的藥水給梅森喝,然後對他小聲地說:

“這樣就不要緊了,再過一個鍾頭,精神也會好起來的。”

梅森由羅切斯特先生扶著站了起來。

“簡,請你先走一步到後門去,叫那在後門等著的馬車夫準備好。”

我立刻走到後門去,向等在那裏的馬車夫傳達了羅斯特先生的話。

這時,庭院裏一片寂靜,隻有那婉轉的鳥鳴聲,由那盛開著白色花朵的果樹園中傳出。

一會兒,羅切斯特先生和卡達醫生扶著梅森走了出來。

“一切都拜托你了,梅森先生在沒有康複之前,都住在你的醫院裏。我在這一兩天內,會去看他的。”在馬車將要出發的時候,羅切斯特先生向外科醫生這樣關照著。

“羅切斯特,我求求你,希望你能夠好好地對待她。”梅森說到這裏,竟嗚咽著哭了起來。

“會的,盡我的所能。”羅切斯特這樣回答之後,就把車門關好,讓車子馬上走了。

當我們返回這百花盛開的庭院裏時,羅切斯特先生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插在我的胸前,那花朵上露珠點點。我有些意外地說了聲:

“謝謝您。”

“昨晚上好像在做夢一樣,真是不可思議,是不是,簡!”

“是的。”

“你的臉色不太好,你和梅森兩個人在房裏的時候,害不害怕?”

“很怕,總是覺得會有人從對麵的房裏跑過來。”

“我已經把房門關得很緊,從外麵鎖了起來。你知道,我要是不小心的話,一下子就——即使不會丟掉性命,也會使我失去獲得幸福的惟一機會。我不能讓她發現傷害我是可能的。現在你似乎有些迷惑不解了,是嗎?我可能還會進一步叫你迷惑不解呢。你是我的小朋友,是不是?”

“我喜歡為你效勞,先生,並且在一切正當的事情上服從你。”

“確實如此,我看到了你是這樣做的。當你在你稱之為‘一切正當的事情’上幫助我的時候,我從你的臉上看到了真正的滿意。但是,如果我吩咐你做你認為不正當的事情,那時候我的朋友就會安靜而又臉色蒼白地轉過臉來對我說,‘不,先生,這是不可能的。’是啊,你有力量左右我,還可能傷害我。但是我不敢向你指出我的軟弱之處,惟恐像你如此忠實和友好的人,也會馬上給我一擊。”

“如果你怕梅森並不超過怕我,先生,你就是安全的。”

“願上帝俯允果真如此!簡,這裏有個座位。你對於在我身旁坐下,不會感到躊躇吧?”

我覺得拒絕是不明智的。

“好吧,簡,我要請你談談你的意見。設想你不再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姑娘,而是一個從童年起就放縱慣了的野男孩。想像你在一個遙遠的外國,設想你在那裏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它的後果將跟隨你一生。記住,我說的不是罪惡,我說的是錯誤。生活從此就得痛苦和淒慘。你浪跡天涯,試圖在放蕩的歡樂中找到幸福。多年之後,你心倦神怠,回到了家鄉。

“你感到比較純潔的感情回到你身上,你想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是否有理由置習俗於不顧——一種既不為你的良心所認可,也不被人的判斷所同意的習俗?為了和這個溫文爾雅的陌生人永遠在一起,可不可以向世俗輿論挑戰?”

他停下來期待我回答。我該說些什麼呢?哦,願善良的神明啟示我一個明智而又滿意的回答吧!

“先生,”我回答說,“任何人的悔過自新都不應該完全依靠別人,他應該到比他的同類更高的地方去尋求力量,以開始一個更美好的生活。”

“但是工具——工具呢?做這事情的上帝要選擇工具。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給我治療的工具,在……”

他停了下來。鳥兒繼續歡唱,葉子輕輕地沙沙作響。我終於抬起頭來看看那個說話者,他正熱切地看著我。

“小朋友,”他說,聲調全變了——臉也變了,失去了它的溫柔,變得粗暴和譏諷——“你注意到我對英格拉姆小姐的愛戀了吧,要是我跟她結婚,你不認為她會使我完全自新嗎?”

他驀地站起來,走到小徑的那一頭。他走回來的時候,哼著一支曲子。

“她是個世上少有的人,是不是,簡?”

“是的,先生。”

“一個真正的美人,簡。哎呀!丹特和利恩在花園裏。你從旁門進去吧。”

我走這條路,他走另一條,我聽到他高高興興對客人們說:

“梅森比你們大家都起得早,太陽出來之前,他就走了。我四點鍾就起身給他送行了。”探病

在同一天的下午,有人帶口信叫我下樓去,說是菲爾費克斯太太屋裏有人找我。我走到那裏,發現有一個男人在等我。他外表看上去像紳士的仆人,穿著一身黑色喪服。

“你也許不太記得我了,小姐。”我進去的時候,他一邊站起來一邊說,“你住在蓋茨海德府的時候,我給裏德太太當馬車夫,現在我還在那兒。”

“哦,你好!我完全記得你。白茜好嗎?你跟白茜結了婚,是嗎?”

“是的,我的女人很好,謝謝你。”

“府上的人都好嗎?”

“真遺憾,我不能給你講一點好一點的消息,小姐,約翰先生一星期前在倫敦去世了。”

“約翰先生?”

“是的,他的生活很放蕩,他欠了債,坐了牢。他母親兩次把他弄出來,可是第三次她拒絕管他了。接下來的一個消息就是他死了,聽說是自殺的。”

我默不作聲,這消息太可怕了。馬車夫接著又說:

“太太身體不好,有一陣子了。損失了錢,怕受窮,弄得她身體完全垮下來。約翰先生去世的消息又來得太突然,她就一病不起,有三天沒說過話了。可是星期二她看上去似乎好了一些,不斷地向白茜打手勢,嘟嘟噥噥地說話。最後白茜聽懂了她的話:‘把簡帶來,我要跟她說話。’她告訴伊麗莎小姐和喬琪安娜小姐派人接你,她們最後總算同意了。要是你來得及準備,小姐,我想明天一清早就送你回去。”

“行,我來得及準備,我看我應該去。”

我帶他到仆人餐室,然後我就去找羅切斯特先生了。他正在招待他的客人們。要打擾這一夥人,得有點勇氣,可是我的事情不容許耽擱。我徑直朝我的主人走過去。英格拉姆小姐正站在他身邊,當我走近時,她轉過身來,聽到我低聲叫“羅切斯特先生,”她做了個動作,仿佛想命令我走開。

羅切斯特先生跟隨我走出房間。

“什麼事,簡?”他背靠在教室的門上說,進來時他隨手把門關上了。

“對不起先生,我要請一兩個星期的假。”

“幹什麼?上哪兒去?”

“去看一位生病的太太,我舅舅的妻子,在蓋茨海德。她派人來接我了。”

“你能對她有什麼好處?糊塗,簡!我絕不想跑一百英裏路去看什麼人,也許不等你到那裏她就死掉了。”

“我要是忽視她的願望,就會覺得於心不安。”

“答應我,隻待一個星期……”

“我最好還是不要許下諾言,我也許不得不食言。”

“你無論如何是要回來吧?你不會被說服,永遠和她住在一起吧?”

“哦,不會!要是一切都好的話,我當然會回來。”

“好吧,你得帶點錢。我還沒付給你薪水呢。你到底有多少錢,簡?”

我掏出了我的錢袋。

“五個先令,先生。”

他格格地笑起來,一邊搜索他的口袋。

“給你。”他說著,遞給我一張五十鎊的鈔票。我告訴他我沒有錢找。

“我不要找,你知道的。收下你的薪水吧。”

我拒絕接受超過我應該拿的錢,他隻欠我十五鎊。

開始他有點不高興,接著,仿佛想起什麼似地說:

“對!對!現在還是不全部給你的好,也許你會在那兒待上三個月。給你十鎊,這足夠了吧?”

“足夠了,先生。可是你現在還欠我五鎊。”

“那就回來拿吧。”

“羅切斯特先生,趁我有機會,我還不如再跟你談一件職務上的事。”

“你已經告訴了我,先生,你不久就要結婚了。那樣的話,先生,阿黛勒是該上學去。”

“你是想讓她不要礙我和新娘的事。那你怎麼辦呢?”

“我必須在別的地方找個職位。我必須登廣告。”

“答應我,不要登廣告。把找職位的事交給我吧。”

“我將樂於這樣做,先生。如果你答應我,在你的新娘進門以前,讓我和阿黛勒都平安地離開這兒。”

“很好!那麼,你明天就走了?”

“再見,羅切斯特先生,暫時小別。”

“在我看來,這似乎幹巴巴的,不友好。我還想要點什麼別的,譬如說,如果握握手——不,那也不能使我滿意。”

他背靠著那扇門,打算站多久啊?我心裏想,“我得著手打行李了。”

晚飯鍾響了,他突然跑開,再沒說一句話。原諒

下午五點光景,我到達蓋茨海德府,先去看望了白茜,大約一個小時後,我由她陪著走進九年前我懷著絕望、孤單的心情離開的那座宅子。我的前途依然渺茫,我的心仍然疼痛,我仍然覺得自己像是地球表麵上一個流浪者。但對我自己我感到了堅定的信心,對於壓迫也不再感到那麼畏懼。我的冤屈的傷口現在也差不多愈合了。

然而,依然健在的人容顏大改,我幾乎認不得她們了。兩位年輕小姐出現在我麵前,一個長得很高,也很瘦,神態嚴肅,穿著一件非常樸素的裙子。我覺得,這個一定是伊麗莎。另外一個皮膚白嫩,五官秀美,碧眼金發,當然是喬琪安娜了。

我走上前去時,兩位小姐站起來歡迎我。然而寒暄之後,除了那位年紀小的帶著挑剔的神氣上下打量我的樸素和不入時的衣服外,就再不注意我了。

她們的怠慢,現在對我來說,已不再具有傷害我的任何威力。當她們露出不情願讓我立刻去見她們的母親的神氣時,我便把她們撇在一邊,自己去了。

我用不著別人帶我去那間熟悉的房間,從前,我常常被叫到那兒受罰。我走到床前,急切地尋找那熟悉的麵孔。時間平息了複仇的渴望,壓下了憤怒和厭惡的衝動,這是一件快樂的事。我彎下身子吻了我的舅媽,她抬起眼皮來看我。

“是簡·愛嗎?”她問。

“是我,裏德舅媽,你好嗎,親愛的舅媽?”

我曾經起誓再也不叫她舅媽,我認為現在忘記這個誓言並不算羞恥。我的手指緊緊握住她那隻放在被單外麵的手。但是,裏德太太把手移開,把臉掉過去。我感到痛苦,接著又感到憤怒,像在童年時代一樣,我的眼淚已經湧上來了,我又強使它們回到源頭。

“你叫我來,”我說,“我來了。”

“喔,當然!告訴我的女兒們,我希望你住下,一直到我能把幾件心事好好和你談一談。有一件事我想說……讓我想一想……”

她那遊移不定的眼神和變了的語調,說明她原來健康的身體發生了很大變化。她不安地輾轉著,發現我的胳臂壓住了被單一角。

“坐直!”她說,“不要緊緊的抓住被單來煩擾我。你是簡·愛嗎?”

“我是簡·愛。”

“這個孩子給我添的麻煩,多得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累贅留在了我手裏!把她攆出這所房子,我很高興。勞渥德那兒發生了斑疹傷寒,她沒有死。但是我說她死了——我希望她死了!”

“你為什麼那樣恨她呢,裏德太太?”

“我一直不喜歡她的母親。我的丈夫卻很喜歡他的妹妹,在她死後,他就派人把她的嬰兒領回來。那是個病懨懨、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小東西。我丈夫對她比對自己的孩子都操心,她們一不跟她玩,他就發火。他強迫我發誓照料她。約翰不像他的父親,這我很高興。哦,但願他別再向我要錢了!約翰沒命地賭博,而且老是輸,可憐的孩子!我有沉重的心事,怎麼辦呢?”

這時,她越說越激動,也語無倫次了。白茜好不容易說服她服了一些藥。待她安靜下來,我便離開了。

十天過去了,我再沒跟她說過話。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喬琪安娜看小說看得睡著了;伊麗莎去了教堂。我想我還是上樓去看看那個垂死的女人怎麼樣了,她躺在那裏幾乎沒人理睬,因為仆人們偷懶,她的女兒們漫不經心,白茜則有一家人要照料,顧不上她。果不出所料,我發現病室裏沒人看護。

病人一動不動地躺著,我盯著她看了很長時間,而她現在卻不能盯著我看了。這時,床上發出一聲微弱的嘟噥聲:“是誰?”

我做了回答,但過了很長時間她才認出我來。

“我病得很重,”又過了一會兒,她說,“在我死以前,讓我安下心來也好。我們在健康時不大去想的事,在我現在這樣的時刻就沉重地壓在心頭上,這裏還有別人嗎?”

我說隻有我們兩個人。

“唉,我做了兩次對不起你的事,我現在後悔。一件是,沒有遵守對我丈夫作的諾言,把你當我親生的孩子一樣扶養大;另一件是……”她停下了。“也許,這畢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喃喃地自語,“再說,我可能會好起來。在她麵前低聲下氣地賠不是,真是痛苦。”

她作了一次努力要改變一下姿勢,可是沒成功,她的臉色變了。

“好吧,我得把這件事做了。我還是告訴她的好。到我的寫字台那兒去,把它打開,把你看到的那裏的一封信拿出來。”

我照著她的指點去辦。

“讀那封信。”她說。

信很短,是這麼寫的:約翰·愛謹啟於馬德裏

日期是三年前。

“為什麼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呢?”我問。

“因為我恨透你了,我忘不了你責罵我殘酷,並宣布我是你世界上最恨的人那回事。我後悔了,我寫信給你叔叔,說簡·愛染上斑疹傷寒,死在勞渥德。現在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裏德太太,”我說,“別再去想這一切了,原諒我的氣話,那時我還是小孩子。要是你接受勸告,懷著仁慈之心看待我……”

“你的脾氣很壞,”她說,“但至今我無法理解,怎會在八九年中不管人家怎樣對待你,你都能忍耐,而在第十年卻一下子火冒三丈。”

“我的脾氣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壞。小時候,有很多次,隻要你容許我,我都會很高興地愛你。吻我吧,舅媽。”

我把臉頰湊近她的嘴唇。她不願碰它,她的手越來越涼。白茜進來了。我又等了半個小時,她仍沒有任何和好的表示。當天晚上十二點,她去世了。

羅切斯特先生隻給了我一個星期假期,可是在我離開蓋茨海德以前,已經有一個月過去了。我打算葬禮一過就走,但是我的表姐妹懇求我能夠住到她們做好她們的啟程準備的時候。喬琪安娜要去倫敦她舅舅家裏,然後不久她便在他那兒結了婚;伊麗莎要去法國一個修道院她後來在那裏當了修女。愛情之花

我沒把我回家的確切日子告訴菲爾費克斯太太,因為我不希望派馬車到米考特接我。我打算一個人靜悄悄地步行這段路程,走一條穿過田間的小路。那是一人夏日的傍晚,天氣很好,沿途盡是些曬幹草的人在幹活。

路越走越短,我隻要再穿過兩塊地壟就到了。樹籬上盛開著野薔薇,可是我沒時間采花,我急於要到宅子裏去。我走過一片高大的樹籬,看見了窄窄的石頭階梯,看見羅切斯特先生坐在那裏,手中拿著一本書、一支鉛筆,他正在寫著什麼。

我一時間竟動彈不得了。我可沒想到一看見他竟會這樣發呆,也沒想到在他麵前竟會說不出話來。我想往回走,從另一條路進入宅子,但是我卻邁不了步子。即使能動彈也沒用,因為他已經看見我了。

“喂!”他嚷了起來,然後放下書和鉛筆,“你回來啦,請過來!”

我走了過去,竭力顯出鎮靜的樣子。

“這是簡·愛嗎?你是從米考特步行來的嗎?真是………這又是你的一個花招——在天要黑的時候悄悄回到家,像個夢幻或影子。你這一個月裏幹了些什麼?”

“我跟舅媽在一塊兒,先生,她去世了。”

“真是個‘簡’式的回答!願善良的天神保佑我吧!她是從另一個世界,從死人的地方來的。要是我敢的話,我可就要摸摸你,看你到底是真人還是影子。不信守諾言!”他停了一會兒又補充說,“離開我整整一個月了,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一定的。”

他沒有離開階梯,我也不在想請他讓我過去。不一會兒,我就問,他是否去過倫敦。

“去過。我想菲爾費克斯太太告訴你原因了吧。你得看看馬車,簡,還得告訴我羅切斯特太太坐得是否合適。我但願在外貌上能更配得上她一點。你既然是個仙女,那就告訴我,你能不能給我一道符咒,讓我變成一個美男子?”

“這是魔法的力量辦不到的,先生。”我在心裏接著想,“所需要的符咒隻是充滿愛情的眼睛。在這種眼睛看來,你已經夠美了;或者說,你的嚴厲有超出美的力量。”

以前,羅切斯特先生有時候用我無法理解的敏銳眼光看出我沒有講出來的思想。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卻沒注意我那尖刻的回答,而是用一種他特有的微笑朝我笑著。這種微笑他隻在罕見的場合使用過,它是真正的感情的陽光。

“過去吧,簡,”他一邊說,一邊空出地方讓我走過階梯。“回家去,好好休息。”

我現在所要做的隻要默默地服從他。我一聲不響地走過了階梯,打算平平靜靜地離開他。但是,一種力量讓我回過頭來,不由自主地說道:

“謝謝你的深情厚誼,羅切斯特先生。回到你這兒來,不知怎的,我覺得特別高興。他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

我繼續往前飛快地走著,即使他要追我,也很難追上。小阿黛勒一見我,喜歡得發瘋似的。菲爾費克斯太太用她素日質樸的友情來歡迎我,就連仆人們也笑眯眯的。這真是令人愉快,我生平第一次體驗到回到家的喜悅。

我回到桑菲爾德府後,安安靜靜地過了兩周。關於主人的婚事,一字都沒人提。我也沒看到為這件事在做什麼準備。有一件事特別是叫我驚奇,那就是沒有來來去去的旅行,沒有去英格拉姆園訪問。我想不起來主人的臉上什麼時候有過這樣愉快的笑容。如果有時候我和我的學生和他在一起,我興致不高,他就變得更加快樂。他以前從沒有這樣經常叫我到他跟前去。我在他眼前的時候,他也從沒對我這樣好過——唉!我也從沒這樣愛過他。

仲夏那天傍晚,阿黛勒采野果采累了,早早地上了床。我看著她睡實之後,便離開她,到花園裏去。

那是二十四小時中最可愛的一個小時。夕陽剛剛下沉,月亮正冉冉升起。我找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我可以在這條小徑上散步而不被人發現。可是,沒多久,我的腳步就被阻止了——不是被聲音,不是被景象,而是被一陣警告性的香味阻止了。這股香味既不是灌木香又不是花香,那是——我熟悉——羅切斯特先生的雪茄的香味。我遠遠就看見他,便往旁邊一閃,躲到樹叢隱蔽處,踩著小徑邊上的草叢走,但我剛跨過他那被月光投在地上的長長的影子,他就頭也不回地悄悄說:

“回來,簡。這麼可愛的夜晚,坐在屋裏真太可惜了。”

這是我的一個缺點,雖然我的舌頭有時候能對答如流,但有時候它卻可悲地連一句托辭也說不出來。這種弱點常常出現在關鍵時刻,那時隻需要一句話就可以使我擺脫難堪的局麵。而現在,它叫我失望了。

“簡,”我們走上小徑時,他又說道,“桑菲爾德在夏天是個可愛的地方,是嗎?離開它你會覺得難受吧?”

“我必須離開嗎,先生?”

“很遺憾,簡,但我相信你必須離開。”

“這麼說你是要結婚囉,先生?”

“再過一個月光景,我希望把我的新娘接回家來。我已經通過我未來的嶽母打聽到一個我認為適合你的職位,在愛爾蘭西部,教一位太太的五個女兒。”

“路很遠,先生。”

“沒關係,像你這樣有見識的姑娘不見得會反對旅行和路遠吧。我們一直是好朋友,簡,是不是?”

“是的,先生。”

“看來我們不會再見麵了。我想你會忘記我的?”

“那是絕不會的,先生。你知道……”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簡,你聽見樹林裏鳥在唱歌嗎?”

我一邊聽一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我再也掩飾不住我的感情。等我說出來,那也隻是表示一個強烈的願望,說我但願從沒被生出來,但願從沒來到桑菲爾德。

由我心裏的痛苦和愛情激起的劇烈感情,我正在要成為主宰,要求占據優勢和有說話的權利。

“我愛桑菲爾德,我愛它,因為我在這裏過著豐富而愉快的生活,至少過了短短的一個時期。在這裏我沒有受過歧視或虐待,我麵對麵地同我所喜愛的人,同一個獨特、寬廣的心靈交談過。我已經認識了你,羅切斯特先生。但卻要永遠從你身邊被拉走,這是我難以忍受的。我看到非走不可這個必要性,就像看到非死不可這個必要性一樣。”

“你在哪兒看到這個必要性?”

“是你,先生,以你的新娘的形式放在我麵前的。”

“我的新娘?我沒有新娘啊!”

“可是你會有的。”

“對!我會有!我會有!”他以堅定的語氣說。

“那麼,告訴你我得走了。”我有點惱火地回答,“你以為我會留下來,成為你覺得無足輕重的人嗎?你認為我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嗎?你以為,因為我窮、出身低微、不漂亮瘦弱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要是上帝賜予我一點美和一點財富,我就要讓你感到難以離開我,就像現在我難以離開你一樣。我現在同你講話,不是按照習俗或塵世的標準,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說話,就像我們兩人站在了上帝麵前,是平等的!”

“我們是平等的!”羅切斯特先生重複了一遍。“就這樣,”他又說了,一把抱住我,把我摟在懷裏。“就這樣,簡!”

“是的,就這樣,先生。”我回答,“然而不能這樣,因為你要和一個與你不般配的女人結婚了,同一個你並不同情的女人,一個我相信你並不真正愛的女人結婚。我瞧不起這種結合,所以我比你好——讓我走!”

“你去哪兒,簡?去愛爾蘭嗎?”

“對,去愛爾蘭。我已經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現在上哪兒去都行。”

“簡,安靜點,別這麼掙紮,像隻野鳥。”

“我不是鳥,我是個有獨立意誌的自由人。我現在就要運用我的獨立意誌離開你。”

我又做了一次努力,掙脫了他。

“你的意誌將決定你的命運。”他說,“我把我的手、我的心和我一切財產的分享權都奉獻給你。”

我沉默不語,我認為他是在譏笑我。

“你懷疑我,簡?”

“完全懷疑。”

“你不信任我?”

“一點也不信任。”

“在你的眼裏,我是個撒謊者嗎?”他熱切地問,“小懷疑論者,我會叫你相信我的。我對英格拉姆小姐有什麼愛情呢?沒有。我讓一個謠傳到她耳朵裏,說我的財產連人家猜想的三分之一也不到。在這以後,我就去看看效果怎麼樣,她和她的母親都很冷淡。我不願——我不能——娶英格拉姆小姐。我隻是想使你妒嫉。我愛你如同愛我自己,你——盡管你窮、低微、矮小、不美——我還是請求你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看到他態度如此認真,特別是他講話如此直率,我開始相信他的真誠了。

“你真的愛我嗎?你是真心實意希望我做你的妻子嗎?”

“是的,我願意起誓。”

他把我拉向他懷裏。“使我幸福吧——我將使你幸福。上帝饒恕我吧!不要讓別人來幹涉我。我得到了她,我要守住她。”

“沒人來幹涉,先生。我沒有親戚來阻撓。”

“沒有——那最好了。”他說,如果我愛她不是這樣深的話,我會認為她那狂喜的語調和神情是野蠻的。“我知道我的上帝是同意我這樣做了。至於世間的評判,我可以不管。”

但是那個夜晚變得怎麼樣了呢?月亮被陰雲遮住了,狂風在小徑上呼嘯,一道電光從天空閃過,接著是一陣劈啪的爆裂聲和隆隆的雷聲。

“我們該進去了,”羅切斯特先生說,“天氣變了。不然,我可以和你坐到天亮,簡。”

大雨傾瀉下來,他催促我進入房子裏。他在大廳裏給我把衣服上的水抖掉,這時候,菲爾費克斯太太從她的房間裏出來。她的臉色蒼白,嚴肅而吃驚。我隻朝她一笑,便跑上樓去。

“以後再解釋吧。”我想。

暴風雨持續了整整一夜,雷鳴電閃,大雨傾盆。早晨,小阿黛勒跑來告訴我,果園盡頭那棵大樹遭了雷擊,劈去了一半。

我們的婚禮計劃在一個月後悄悄地舉行。在這期間,我不顧羅切斯特先生的反對,繼續做阿黛勒的家庭教師,而且拒絕在除晚飯後的任何時間和他待在一起。我還抗拒他要為我購置珠寶和華麗衣服的願望,因為這提醒了我,我實在太窮了。與此同時,我想起了在匆匆過去的事件中我忘記的事——我的叔叔約翰·愛給裏德太太的那封信,忘掉了他打算收我做養女,讓我做他的遺產繼承人。

“要是我能有很小的一點兒獨立財產,”我想,“那將是一種安慰。我要寫信給我的叔叔,告訴他我還活著,而且就要結婚了。”這件事我很快就做了。真相

一個月過去了,它最後的幾個小時已經到來。為結婚的日子所做的一切準備都已完成。

我的箱子已經裝好,鎖好,等著往上麵釘地址卡片。羅切斯特先生親自在卡片上寫了名字:“羅切斯特太太。”婚禮一結束,我們就要啟程到歐洲去旅行。

我感到不安和激動。使我心神不定的不隻是忙於準備。除了我這處沒人知道,也沒人看見這件事,那是在前一天晚上發生的。那晚,羅切斯特先生出外辦事,不在家。我現在正在等他回來,急於要找他解開這個謎。

他終於回來了,我發現他在吃晚飯。

“坐下陪我一起吃晚飯,簡。你再吃一頓以後,就要有很長時間不在桑菲爾德吃飯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但是告訴他我吃不下。

“是因為想到要出去旅行嗎,簡?你的雙頰上出現多明亮的顏色!你的眼睛多麼奇怪地閃閃發光!你身體好嗎?”

“我相信很好。我希望現在這個時刻永遠不要結束,誰知道下一刻的命運會怎樣呢?”

“你太興奮了,簡,要不就是太累了。相信我吧,把壓在你心頭的一切負擔都告訴我。”

“好吧,先生,你聽著。昨天晚上,我上床以後很久不能入睡。天氣刮起了風暴,但在風聲呼嘯下麵,我好像還聽到另外一個聲音,像是遠處狗的吠叫。後來我睡熟並做了一個夢,夢見桑菲爾德變成一片廢墟。”

“簡,講完了嗎?”

“前言完了,先生,故事還在後麵呢。醒來的時候,一道亮光照得我眼花繚亂,我想——哦!天亮了!可是我搞錯了,我臨睡前把我的結婚禮服和麵紗掛在櫥裏,現在櫥門大開。我聽見那兒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問,‘你在幹什麼?’沒人回答,可是有一個形體從壁櫥裏出來,它拿起蠟燭,高高舉起,檢查著那裏的衣服。我再一次呼喊,可是它還是一聲不響。我已經在床上坐起來,我俯身向前,先是感到吃驚,接著我的血液在我的血管裏冰涼地流著。羅切斯特先生,它不是一個女仆,它不是菲爾費克斯太太,它不是——不是,我能肯定——它甚至不是那個奇怪的女人格萊思·普爾。”

“準是她們中間的一個。”我的主人插進來說。

“不是,先生。”

“形容一下吧,簡。”

“它看上去,先生,是一個女人,又高又大,濃密的黑頭發長長地順著她的背披下來。不久她就拿出我的麵紗,披到她自己的頭上。她對著鏡子照照,我從鏡子裏看清了她的麵影,那是張可怕的臉——像鬼一樣,沒有血色,猙獰可怖。接著,先生,她扯下麵紗,撕成兩半,扔在地上,用腳踐踏。”

“後來呢?”

“那個形體朝門口走去,就在我的床邊,它停了下來,把蠟燭伸到我麵前,讓我看著它把蠟燭吹熄了。我感到它的臉在我上方閃出微光,我失去了知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嚇得昏了過去。”

“你醒過來的時候,誰和你在一起?”

“沒有人。天已經亮了,我起了床,把頭和臉浸在水裏,雖然很虛弱,可是我沒有生病。這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現在,先生,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

“是一個過於興奮的產物,這是肯定的。”

“我倒希望相信你的話,先生,可是,我起床時,我朝房間四麵看了看,在地毯上,我看見了那條麵紗,從上到下撕成了兩半!”

羅切斯特先生嚇了一跳。

“謝天謝地,幸虧受到傷害的隻是一條麵紗。現在,簡,我將把一切都給你解釋清楚。那一半是夢,一半是現實。毫無疑問,是有個女人走進了你的房間,那個女人一定是格萊思·普爾。你在半睡半醒狀態下,就得出了她的相貌的歪曲了的形象。撕破麵紗倒是真的,這很像她幹的事。你會問,為什麼把這樣一個女人留在家裏?等我們結婚滿了一年,我會告訴你的。你滿意了嗎?”

我考慮一下,看來這是惟一可能的解釋。我並不滿意,可是為了使他高興,我盡量顯得滿意。

“今夜你得在阿黛勒的房間裏睡。”羅切斯特先生說,“我寧可要你不單獨睡。從裏麵把門鎖上。好啦,簡,再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

我睡眠很少,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從我腦海裏清除掉。

次日早晨七點,女仆來給我梳妝打扮。她花了很長時間,我下樓的時候,羅切斯特先生在樓梯口等得不耐煩了。他說,他隻給我十分鍾時間吃點早餐。在這期間,他命令傭人把行李搬到門口,馬車也套好了。

“簡,你準備好了嗎?”

我站起身來。沒有客人,也沒有親戚需要等候,羅切斯特先生催促我匆匆離開宅子。

我們走進肅靜的教堂,坐在我們的位子上。牧師和書記正等著我們,我們一到,儀式便開始了。

婚姻的目的和義務解釋過了,接著牧師跨前一步,微微俯首向著羅切斯特先生,繼續說:

“我要求並且責令你兩人,如果你們中間的一個知道有什麼障礙,使你們不能合法地結為夫婦,那就現在自己坦白。”

他按照習慣停了一會兒。那句話以後的停頓幾時曾被回答打破過呢?也許一百年中沒有一次。牧師的眼睛一直沒離開書本,他隻是靜默一會兒便要繼續說下去。這時候卻有一個聲音在近處說道:

“婚禮不能繼續舉行。我宣布存在障礙。”

牧師抬起頭來看著說話人。他是我早些時候發現的那兩個陌生人中的一個。羅切斯特先生微微動了一下,然後腳跟站得更穩,說道:

“繼續進行。”

“儀式必須停止,”我們身後那個聲音補充說,“我可以證明我的斷言。”

牧師不知所措了:

“是什麼性質的障礙?也許可以解釋清楚,把它排除掉吧?”

“不大可能。”這是答話。講話的那個人繼續說下去,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鎮靜而沉著。

“障礙隻是以前結過婚,羅切斯特先生現在有一個活著的妻子。”

我看了看羅切斯特先生,他也看了看我。他整個的臉就像無色的岩石,他的眼睛既像火星又像火石。他沒說話,也沒有笑,隻是用一條胳臂摟住我的腰,把我緊緊拉到他身邊。

“你是誰?”他問那個陌生人。

“我姓布裏格斯,是律師。”

“你要塞個妻子給我嗎?”

“我要提醒你尊夫人的存在,先生。你不承認她,法律卻承認她。”

“那就請敘述她的情況——她的姓名、她的父母。”

“當然。”

布裏格斯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不慌不忙地念道:

“我斷言並能證明:桑菲爾德府的愛德華·羅切斯特同我的姐姐——伯莎·梅森,十五年前在牙買加的西班牙城結婚。結婚記錄可於當地教堂登記冊中找到。我現有抄件一份。查理·梅森簽字。”

“如果那是一份真的文件,它可以證明我已經結過婚,但並不能證明其中提到的那個女人仍然活著。”

“她三個月前還活著。我有證人可以證明這一事實。”

“他在哪裏?”

“他就在這兒。梅森先生,勞駕你走到前麵來。”

羅切斯特先生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咬牙切齒。我感覺到憤怒和絕望的痙攣性顫抖突然傳遍他的全身。第二個陌生人一直待在陰影裏,這時走了過來。一張蒼白的臉,在律師的肩頭望著——對,是梅森本人。羅切斯特回過頭去,瞪著眼睛,舉起他強壯的胳膊——他很想打梅森一拳,把他打倒在教堂的地上。可是那人哆哆嗦嗦閃開了,輕輕地叫了一聲。

“先生,”牧師說道,“別忘了你們是在神聖的地方。”然後朝著梅森輕輕地問道,“先生,你可知道這位紳士的妻子是否還活著?”

“她現在就住在桑菲爾德府上,”梅森用猶豫不定的低聲回答。“我今年四月份在那裏看見過她。”

“在桑菲爾德府!”牧師嚷道,“不可能!我是這個地區的老住戶,我從沒聽說過有個羅切斯特太太。”

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的嘴唇讓一個獰笑扭歪了,他嘟噥道:

“不,老天作證!我留神不讓人聽說有這樣一個人,也不讓人聽說她有這個名義。”他沉默了幾分鍾,然後接著說,“夠了!幹脆把一切全說出來吧。把你的書本合起來,今天不舉行婚禮了。”

於是羅切斯特先生開始講他的故事。

“現在我並不比魔鬼好,而且,毫無疑問,應該受到上帝最嚴酷的審判。先生們,我的計劃給打破了!這位律師和他的當事人說的是實話。剛才牧師說他從沒聽說過桑菲爾德府有個羅切斯特太太,可是,也許他已經多次聽人家談過那兒關著一個神秘的瘋女人吧。我現在告訴你,她就是我的妻子,她就是這位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的果敢的人物的姐姐。伯莎·梅森是個瘋子,她出身於一個瘋子家庭,既癡呆又粗野。她的母親既是一個瘋子又是一個酒鬼——我娶了她的女兒以後才發現,因為在這之前,他們對這個家庭秘密是閉口不談的。伯莎在這兩點上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我的父親應該為這件事受到責備。我並不是長子,我還有一個哥哥。我的父親是個小氣鬼,他不能容忍把他的財產分給我相當一部分的想法。他決定把全部財產都留給我的哥哥。然而,他同樣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另一個兒子要成為窮人了。所以他就必須給我找一戶有錢人家結親。他的老朋友梅森先生是西印度群島的一個商人,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父親聽說,他將給他女兒一筆價值三萬英鎊的財產。這對我父親來說,足夠了。我一離開大學,就被送到牙買加,去娶一個已經為我選好的新娘。我的父親沒提起她的錢,而隻是告訴我,梅森小姐在西班牙城以美貌著稱。這倒不假,我發現她是個既漂亮又莊重的女人,他們讓我在舞會上和她見麵,她衣著華麗。但我難得單獨見到她,也很少和她私下交談。所有的男人似乎都傾慕她,嫉妒我,我受到了迷惑和刺激。由於年輕,經驗不足,我以為我愛她。她的親戚慫恿我;競爭者使我嫉妒;我幾乎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和她結了婚。

“後來,真相大白。我的妻子的美貌變作醜陋,她的乖戾和低能發展到最嚴重的程度。在這期間,我哥哥去世了;在四年結束的時候,我的父親也去世了。現在我倒是夠富的了,然而在幸福方麵我比奴隸更貧窮。

“我把我的妻子帶回英國。帶著這樣一個怪物,我作了一次可怕的旅行。我從瘋人院雇來格萊思·普爾,看守著她。我隻允許格萊思和卡達醫生兩個人知道我的秘密。菲爾費克斯太太也許猜疑到什麼,但她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總的說來,格萊思是一個好的看守人,雖然由於她偶爾貪杯,有一兩次她讓瘋子溜了出來。

“我不必進一步再做什麼解釋。先生們,我邀請你們都到宅子裏,去訪問一下普爾太太的病人,我的妻子!這個姑娘,”他看著我繼續說,“對這個令人厭惡的秘密一無所知。她以為一切都是公正的、合法的。你們全都來吧——跟我走!”

他依然緊緊握著我的手,離開教堂;三位紳士跟在後麵。在宅子的大門口,我們看到馬車。

“把它送回馬車房去,”羅切斯特先生說,“今天用不著它了。”

我們走進宅子的時候,菲爾費克斯太太、阿黛勒和仆人們走上前來向我們道喜。

“去你們的祝賀吧!”主人喝道,“誰要它們?它們晚了十五年!”

他從她們身邊走過去,上了通向三層樓的樓梯。他用鑰匙打開那扇低低的黑門,讓我們走進梅森受傷後躺在那裏的那個房間。他又打開裏屋的門,讓大家都進去。

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裏,生著火,火的周圍用高而結實的圍欄圍著。天花板上用鏈條掛著一盞吊燈。格萊思·普爾俯身在火上,在用平底鍋燒什麼吃的。屋子的那一頭,一個身影在昏暗中來回跑著,那是什麼呢,是野獸還是人?乍一看,看不清楚。它似乎在用四肢匍匐著,發出野獸般的嗥叫聲,可是它又穿著衣服,密密層層的黑發夾雜灰發,遮住它的頭和臉。

“早安,普爾太太,”羅切斯特先生說,“你的病人怎麼樣?”

“還可以,先生。”普爾太太把沸滾的平底鍋小心翼翼地從火上端起。

一陣凶猛的叫喊似乎證明她的報告是錯誤的。那個穿衣服的野獸站起來,筆直地站著。

“哦,先生,她看見你了!”格萊思嚷道,“你最好別待在這兒。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

瘋子吼叫起來,她把濃密蓬亂的頭發從臉上分開,狂野地瞪著她的客人,我認出了那副猙獰的麵孔。普爾太太走上前來。

“別擋住我,”羅切斯特先生把我推到背後。瘋子跳起來,凶惡地卡住他的脖子,用牙齒咬他的臉頰,他們搏鬥著。她是個大個子女人,身材和力氣幾乎和她丈夫相仿。他本可以朝關鍵處一擊,打得她安靜下來,但他不願打。最後他抓住她的胳臂,用繩子把她捆到椅子上,捆綁是在最凶猛的嚎叫中完成的。羅切斯特先生朝旁觀者轉過身來,帶著辛酸、淒涼的微笑他把手搭在我的肩頭,補充說,“這一位鎮定、安靜地站在這兒的姑娘。看看這兩者的不同吧!如果你們辦得到的話,就裁判我吧。”

我們都退了出來。羅切斯特先生在後麵逗留了一會兒,又囑咐了格萊思幾句。律師在下樓的時候對我說話。

“小姐,”他說,“你沒有任何責任。你的叔叔聽到這會很高興的——要是到時候他還活著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