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你認識他?”
“梅森先生認識他。愛先生是他在馬德裏的商號的多年老客戶。你叔叔接到你那封信,知道你準備和羅切斯特先生結婚,梅森先生正好跟他在一起。愛先生談起這個消息,因為他知道梅森認識一個姓羅切斯特的人。梅森先生又詫異又痛苦,把事情真相說了。你的叔叔,我遺憾地說,現在正躺在病床上,不可能恢複了,因此他就不可能趕到英國來,把你從這落入的羅網中救出來。他請求梅森先生立即回到這裏,設法阻止這樁虛假的婚事,並要我幫助梅森先生。我確實相信你叔叔在你趕到馬德拉以前就會去世,要不然,我會勸你和梅森先生一起回去。可是,既然如此,你最好還是留在英國,等到你從愛先生或我那裏聽到消息。還有什麼事要我留在這兒嗎?”他問梅森先生。
“沒有,沒有,我們走吧。”這是他焦急的回答。他們不等向羅切斯特先生告別,就走出了大門。牧師也緊跟在他們之後走了。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房子裏,人都走了。我把自己關在屋裏,閂上門閂,開始——不是哭,因為我還很鎮定,不會哭的,而是——脫掉結婚禮服,換上我昨天還以為是最後一次穿的平常衣服。於是我坐下來,感到又虛弱又疲勞,我把胳臂靠在桌子上,頭擱在胳臂上。在這以前,我隻是聽、看、活動,看著一件事接一件事發生。而現在,我要思考了。出走
在下午的一個什麼時候,我抬起頭,瞧瞧四周。我問自己:“我該怎麼辦?”
可是我的心靈作的回答“馬上離開桑菲爾德”卻是那麼迅速,那麼可怕,我連忙掩住我的耳朵。我不能這麼做。可是我內心的一個聲音一再重複說,我能夠辦到,而且必須辦到。我和我自己的決心搏鬥,良心與衝動互相鬥爭,一直鬥得我精疲力盡,饑腸轆轆,昏昏睡去。
午夜過後不久,我就起來了,隻拿了我的錢袋和一隻小包袱,輕手輕腳地走出我的房間。我原可以走過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間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門口,我的心一時停止了跳動,我的腳步也被迫停住。我聽見他在屋裏不安地走來走去,到早上,他就會打發人來叫我,可那時我已遠走高飛。他會痛苦,也許會陷入絕望。我猶豫了一下,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我從廚房裏弄到一些水和麵包。我悄悄地打開了大門,溜出宅子。
我不住腳地走啊,走啊,一邊往前走著,一邊盡情地哭著。我像個神經錯亂的人那樣,走得很快,很快。終於,一陣虛弱控製住我,我栽倒了。
我在地上躺了好幾分鍾。我有點害怕——或者說有點希望——自己就在這兒死去。可是,我一會兒就爬了起來,像以前一樣急切而堅定地朝大路走去。
到了路上,我聽見車輪轆轆聲,隻見有輛馬車沿大路奔來。我攔住馬車,請求把我帶到我錢袋裏的一鎊錢可以償付的最遠的地方。車子裏沒有乘客,我進去了,車子繼續隆隆地前進。
第二天傍晚,馬車夫叫我在一個四條路交會的地方下了車。馬車繼續往前行駛,它離我已經有一英裏了……我獨自一人待著。這會兒我才發現,我忘記把我的小包裹從車上拿下來了。如今,我是一貧如洗了。
我隻剩下一塊麵包。我采集了一把草莓,和麵包一起吃。那天晚上,我稍稍睡了一會兒,但一顆悲傷的心很快就把睡夢打斷。
第二天,我沿一條背著太陽的路走去。我走得肢體麻木,疲勞不堪,就在這時,我終於聽到一陣鍾聲——教堂鍾聲。人類的生活和人類的勞動就在近旁。
不久,我走進村子。在一條街的盡頭,有一家小鋪子,櫥窗裏有幾塊麵包。
我走進鋪子,那兒有一個女人。她看見來了一個穿著體麵的人,猜想是位小姐,便彬彬有禮地迎上來。她怎樣招待我呢?我突然害臊起來——因為我身無分文。我的舌頭就是不肯把我準備好的請求說出來,我隻請求她允許我坐下歇一會兒。她大失所望,便冷冷地指了指一個座位。
我掏出我的綢方巾,問她能不能用它換個麵包卷。
她馬上就用懷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不,我從來不這樣賣東西。我怎知道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一個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懷疑的對象,一個穿著體麵的乞丐不可避免地也是這樣。我不能責怪那個女人,我懷著絕望的心情離開了那個村子。我乞討了一天,但常常一無所獲。
我在一片樹林裏過夜。樹林裏潮濕,快天亮時下起雨來。又一天過去了,這一天同前一天一樣沒有希望,我開始感到希望破滅了。
次日,將近傍晚,我看見遠處有一束微弱的燈光,便拖著疲軟的身子朝那個方向慢慢移動。在茫茫夜色中,隻看得見一扇白色的門。我走進門去,來到一間廚房的窗戶下麵,隻見屋裏桌子上點著一支蠟燭,有一個老婦人正坐在燭光下縫織。她看上去有點粗氣,但很潔淨。
更有趣的是在火爐邊:兩個高雅的女人——從各方麵看來都是閨秀——一個坐在搖椅上,一個坐在矮凳上,兩個人都穿著黑色喪服。一條老狗把頭靠在一個姑娘的膝頭,另一個姑娘在撫摸一隻黑貓。
像這樣的幾個人待在這個簡陋的廚房裏,可真是奇怪!她們是誰呢?我從來沒見過像她們那樣的臉。然而,我凝視著她們的時候,我似乎對她們的每一個麵部特征都很熟悉。
她們臉色蒼白,表情嚴肅,像在沉思。她倆都在看書,另外兩本大書躺在她們身邊的地板上,她們時時去翻閱;那兩本書可能是幫助她們進行翻譯的字典。
我看了她們很長時間。那個老婦人終於起身,開始做飯了。我便走到廚房門前敲門,她打開了門。
“你有什麼事嗎?”她用驚詫的聲音問。“我可以同你的女主人說話嗎?”
“你最好告訴我,你要跟她們說些什麼?你從哪裏來?”
“我是外鄉人。”
“你在這個時候上這兒來幹什麼?”
“我要找個什麼角落住一宿,還要一點麵包。”
懷疑,我最害怕的那種表情,出現在那個老婦人的臉上,“我可以給你一片麵包,”她停了一會兒說,“可是我們不能留一個流浪人住宿。”
“是誰在說話?”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聲音,我害怕了。新來的人重重地敲打門。
“是你麼,聖約翰先生?”那個仆人嚷道。
“是的,是我。打開門,漢娜。”
“唉,在這種刮風下雨的夜裏,你準是又濕又冷了!進來吧,你的兩個妹妹都在為你擔心。剛才有個要飯的女人——我斷定她還沒有走——起來!真丟臉!喂,走開!”
“別作聲,漢娜,你已經盡了你的責任,現在該讓我盡我的責任了。我想這是個特殊情況。”他轉身向著我,叫我在他前頭走進房子裏去。
我勉強地照辦,立即就站在那幹淨明亮的廚房裏了。他們全家人都在凝視我,我一陣頭暈,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把我接住。兩姐妹中的一個切開一片麵包,在奶裏蘸一蘸,放在我唇邊。我從她臉上看到憐憫。我嚐了嚐他們給我吃的東西,一開始軟弱無力,不久就急切地吃起來。
“一開始別太多,戴安娜。她沒有力氣,這樣會傷害她的。看看她能不能講話了,問問她的名字。”
我回答說:“我的名字叫簡·愛略特。”我急於不讓他們發現我的真名實姓。
“你家住哪裏?哪裏有你的朋友?”
我一聲不響。
“我們可以派人找一個你認識的人來嗎?”
我搖搖頭。
不知怎麼的,我一跨過這家人的門檻,跟它的主人們見了麵,就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無家可歸到處流浪的人。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個乞丐,又恢複了我天生的品性。當聖約翰先生要我講一講自己的情況時,我停頓了一會兒說道:
“先生,我今晚無法給你們細談。”
三個人都默默地看著我。
“漢娜。”聖約翰先生最後說,“現在讓她在這兒坐著,別問她問題,再過十分鍾,把剩下的牛奶和麵包給她。瑪麗和戴安娜,你們到客廳裏去,好好談談這件事。”
他們走出去。不一會兒,一個小姐來了,又吩咐了漢娜幾句。過了一會兒,我被攙扶著上了樓,躺在一張暖和、幹燥的床上。我感謝上帝,心頭一股感激的喜悅伴我睡著了。
對於接下來的三天三夜,我的記憶是非常模糊的。我知道自己在一間小屋裏,躺在一張狹小的床上,任何人走進或者走出這間屋子,我都觀察著。在說話人靠近我的時候,我能聽懂他們說了些什麼,可是要張開嘴,或者動動四肢,是不可能的。
女傭人漢娜是最經常的來訪者。我覺得她對我有偏見。戴安娜和瑪麗一天到這間屋子裏來一兩次,她們常在我床邊悄悄地說話,對我的身世表示好奇,同時為收留了我而慶幸。在她們的談話中,我沒聽到過一句表示對殷勤招待我感到後悔,或表示對我懷疑或嫌惡的話。我得到了安慰。
聖約翰先生隻來過一次。他看看我說,我的身體虛弱是長期過度疲勞的結果。他斷言沒有必要去請醫生:
“最好聽其自然,由她自身慢慢恢複,她沒有病。”這些意見是他用幾句話,用平靜而低低的聲音說出來的。他站在那裏觀察了我一會兒,補充說:
“她看上去很聰明,但是一點也不秀麗。”
第三天,我好了一點。第四天,我能說話、移動、在床上坐起和轉身了。我開始覺得饑餓了,下午,我在身邊的椅子上發現了我的衣服,每件都洗得幹幹淨淨,我費了些氣力終於穿好衣服。我再一次變得又幹淨又體麵,便慢慢走下石樓梯,到了廚房裏。
漢娜正在烤麵包。看見我幹幹淨淨,穿得整整齊齊地走進去,她讚許地看著我:
“你上這兒來以前,要過飯嗎?”
我一時生起氣來,但轉念一想我確實也曾像乞丐一樣出現在她麵前,便平靜堅定地回答:
“你把我當作要飯的,你弄錯了。我不是要飯的,就跟你和你的小姐們不是要飯的一樣。”
她停頓了一會兒說:“我不明白。我猜,你多半沒有房產,也沒有錢吧?”
“沒有房子,沒有錢,可並不等於成為你所說的乞丐啊。”
“你讀過書嗎?”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讀過。”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那麼,你怎麼養不活自己呢?”
“我養活過自己。而且,我相信,還會養活自己。好啦,別再為我費腦筋了,告訴我你家的主人姓什麼。”
“他們姓裏弗斯。”
漢娜很健談,她一邊幹活,一邊給我講了裏弗斯家族的曆史。他們的父親是一位出身名門世家的紳士,由於聽信了一個人的餿主意,損失了很多錢。既然他沒錢,不能給女兒們財產,她們就去當了家庭教師。她們很少在家裏,現在隻是因為父親去世才回到家裏住幾個星期。在自己家裏歡樂團聚,在她們看來,乃是最大的幸福。
不一會兒,去莫爾頓散步的兩位小姐和她們的哥哥一齊回來了。聖約翰先生看見我,隻是鞠了一躬就從我身旁走過去。兩位小姐停下來,瑪麗和藹而平靜地表示,她看到我能下樓來感到很高興;戴安娜握住我的手,對我搖搖頭。
“你該等到我同意再下來,”她說,“你看上去還很蒼白。你為什麼待在這兒?瑪麗和我有時候愛坐在廚房裏,因為在家裏我喜歡自由自在。可是,你是客人,就得到客廳裏去。”
她握著我的手,把我拉起來,帶到裏屋。她關上門,留我單獨和聖約翰先生在一起;他就坐在我的對麵,手裏拿著一本書看。我仔細地看了看客廳,又仔細地端詳他。
客廳是一個小房間,陳設簡單。屋裏的每一樣東西看上去都很陳舊,但保持得很好。聖約翰先生像石頭似地坐著,一動也不動。他年輕——也許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身材修長,相貌英俊。他的眼睛又大又藍,有一個高高的額頭和一頭金發。他給人的感覺不是溫柔、和順,而是潛藏著力量。在他妹妹端來茶點之前,他沒跟我說一句話。
我急切地吃著茶點。這時,聖約翰先生合上書,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你很餓了。”他說。
“我相信,我吃你的不會吃很久,先生。”這是我的笨拙的回答。
“是不會。”他冷淡地說,“等你把你的朋友和住址告訴我們,就可以給他們寫信,你就可以回家去了。”
“我得坦率告訴你,這可是我沒法辦到的事。”
那三個人看著我,但並不是帶著不信任的神氣,而是感到奇怪,尤其是那兩位小姐。聖約翰的眼睛似乎是探索別人思想的工具,而不能表達他自己的思想。
“你意思是說,你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嗎?”
“我與全英國的任何一個活人都沒有聯係。”
“你沒結婚?”講這句話之前,他瞥了一眼我的手。
我回答這個問題時,覺得臉上發燒。他們都看出了我的窘迫。戴安娜和瑪麗轉過臉去,使我得到寬慰。可是那比較冷靜和嚴厲的哥哥卻還繼續盯著我。
“你來這兒以前在哪裏安身?”他問道。
“你太喜歡問問題了。”瑪麗低聲喃喃地說。
“這是我的秘密。”我簡潔地回答。
“我認為,如果你願意的話,你有權利不把你的秘密告訴任何人。”戴安娜說道。
“如果我對你和你的身世一無所知,我就沒法去幫助你。”他說,“而你卻需要幫助,是不是?”
“我需要一個好心人幫助我找到一份我力所能及的工作,那我就能養活自己了。”
“那麼,告訴我,你能幹些什麼?”
“裏弗斯先生,”我一邊說一邊朝他轉過身去,坦然地看著他,“你和你的兩位妹妹給了我很大幫助。你們不僅有權利要求我的感謝,有權利要求我吐露秘密。在不損害我自己心靈的安寧,不損害我和別人的隱私的情況下,我將盡我所能,把我的身世告訴你們。
“我是個孤兒,在勞渥德受過教育。大約一年前,我離開那裏,當了家庭教師。由於我不便解釋的原因,我放棄了那個職位。那並不是我的過錯,我隻想盡快地悄悄地走掉,而我在心慌意亂的時候,不慎把我能帶出來的不多的一點積蓄忘在乘坐的馬車上了。正在我絕望無助、奄奄一息的時候,你,裏弗斯先生,把我收留在你家裏。”
“現在別叫她再說下去了,聖約翰。”在我停頓時,戴安娜說,“她顯然還不宜激動。到火爐邊來,坐在這兒,簡·愛略特小姐。”
聽到這化名,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我已經把我的新名字忘了。什麼也逃不過裏弗斯先生的眼睛,他馬上注意到了。
“你說你的名字叫簡·愛略特?”他說。
“我說過,這是我認為目前用來比較方便的名字。”
“你不喜歡長期作我們的客人?”
“現在我惟一的要求是告訴我怎樣找到工作。在找到工作以前,請讓我住在這兒。我怕再嚐到無家可歸的滋味。”
“真的,你一定得住在這兒。”戴安娜說道。“你一定得住在這兒。”瑪麗重複道。
我對戴安娜姐妹了解越多,就越喜歡她們。不多幾天,我的健康就恢複到能夠整天坐著,有時候還能夠出去散散步。我能夠參加戴安娜和瑪麗的一切活動。在同她們交往中,有一種樂趣是我第一次嚐到的,那是一種來自趣味、感情、觀點完全一致的樂趣。
她們熱愛她們的家,熱愛它周圍野味十足的山鄉。沒過多久,我也漸漸發現了它的魅力。在戶內,我們也同樣情趣相投,她們愛讀的,我也愛讀。她們兩個都比我更加多才多藝,不過,我順著她們在我之前走過的知識之路,急切地追隨著。戴安娜提出要教我德語,作為報答,我教瑪麗繪畫。我們這樣相互娛樂,幾天就像幾小時,幾星期就像幾天似的過去了。
至於約翰先生,我跟他妹妹之間結下的親密友誼,並沒有擴展到他身上。原因之一是,他待在家裏的時候比較少。他大部分時間似乎都用來在他那個教區居民中間訪問病人和窮人,多壞的天氣似乎都不能阻止他完成牧師的職責。
但是,除了他常常不在家以外,還有一個阻止和他產生友誼的障礙,他好像是個性格孤僻的人,過著隱士的生活。我在他自己的教堂裏聽他布道時,這種性格就已第一次真正顯露跡象。他布道的語氣和聲調是平靜的,可是不久就有一種力量流露出來。他的話使我心靈顫抖,頭腦震驚,但是兩者都沒得到安慰。
在這期間,一個月過去了。戴安娜和瑪麗不久就要回到英格蘭南部供職去了。聖約翰先生還沒有跟我談起他答應給我找的職位。現在,這個問題變得迫不及待了。
一天早上,有幾分鍾,隻有我和他兩人在客廳裏,我大膽地走近專為他而設的那個角落。我剛要跟他說話,他卻省掉了我這個麻煩,先開口了。
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抬起頭來,說道:“你有問題要問我嗎?”
“是的。我想知道,你可給我打聽到什麼工作嗎?”
“三個星期前,我給你找到了,可是你在這兒看上去既高興又有用處。你和我的兩個妹妹的交往給她們帶來不同尋常的歡樂,我覺得在她們離開以前,破壞你們的融樂氣氛是不合適的。”
“你給我找到的是什麼職業?”
“那是一所鄉村學校,你的學生將隻是些窮苦的女孩——勞工和農民的孩子。編結、縫紉、閱讀、寫字和簡單的算術,你要教的就是這些。隻是你拿你的才學怎麼辦呢?”
“留到需要的時候再用吧。它放不壞。”
這時候,他粲然一笑,非常高興。
戴安娜和瑪麗,在離開哥哥和離開家的日子漸漸逼近的時候,變得更加憂鬱和沉默。好像要有意證明“禍不單行”這句古老諺語的真實性似的,又來了一個消息,給她們添了一層失望。一天,聖約翰拿著一封信走進來。
“我們的約翰舅舅死了。”他說。
姐妹兩個默默地讀罷信,都微笑了——一種淒苦、憂傷的微笑。
“無論如何,這並不使我們比以前更窮。”瑪麗說。
戴安娜朝我轉過身來。
“簡,你對我們和我們的謎感到奇怪嗎?”她說,“也許你會以為我們都是狠心的人,聽到一個近親去世卻不悲慟。可是,我們從沒見過他,也不認識他。我父親跟他吵過架,我父親正是聽了他的餿主意才破了產。他們一氣之下分了手,從此沒再和好過。我舅舅發了財,但沒結婚。我父親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以為他會把財產留給我們,來彌補他的過錯。可是那封信告訴我們,他把每一個便士都留給了另一個親戚。當然,他有權利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可是,這樣的消息難免使人一時意氣消沉。對我們來說,即使是一筆很小的款子,也是可貴的。”
作了這番解釋之後。這個話題就給放下了。第二天,我離開這裏去開始我的新生活;那姐妹二人也動身去了南方。
我盡可能積極、忠實地從事鄉村教師的工作。一開始,那工作的確是艱難的。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理解了我的學生和她們的性格。她們完全沒受過教育,乍一看,每個人都笨得毫無希望。可是,不久我就發現我錯了,她們中間有很多人天資聰慧,而且樂於學習,她們進步之快,有時令人吃驚。我從中感到了一種真正的、令人欣慰的驕傲。他們的父母對我十分感激,十分尊重。我覺得自己成了這個地區大家喜愛的人了。
然而,在為我的學生誠誠懇懇地工作了一天之後,在繪畫和閱讀中滿意地度過了一個晚上之後,我常常會在夜裏進入奇異的夢境。在夢中那些奇怪的經曆和冒險場景中,我總是在一個令人激動的關鍵時刻,一次又一次地遇見羅切斯特先生。願在他身邊過一輩子的希望,又帶著它們最初的力和火複活了。然後我醒來,在沉沉黑夜中我向絕望屈服了。
有一天——那是個假日,我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下午,我正坐著繪一幅肖像畫,聖約翰·裏弗斯急急地敲了幾下門之後就推門進來了。
“我來看看你是怎樣度假日的,”他說,“我希望,不在想什麼吧?不在想最好,你畫畫就不會覺得寂寞了。我給你帶來一本書,供你晚上消遣。”
當我急切地瀏覽著那本書的扉頁時,聖約翰彎下身來細細看我的畫。他看完之後,便將我作畫時慣於墊在手底下、以防玷汙畫麵的一張薄紙遮在畫上。他在那張白紙上看見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是有樣東西引起他的注意。他揀起那頁紙,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說不出的奇怪,我簡直無法理解。他雙唇張開,好像要講話,但卻欲言又止。
“怎麼啦?”
“沒什麼,”他回答。他將那頁紙放回去時,看見他幹淨利落地從邊上撕下窄窄的一條。紙條塞進了他的衣袋,然後他匆匆一點頭,道聲“午安”,便走掉了。
我回頭檢查了那頁紙,除了幾點顏料的汙漬,我什麼也沒看到。我花了一兩分鍾猜測其中的奧秘,但怎麼也無法解釋,不久我就把這事從腦子裏拋開了。
聖約翰走的時候,天下起雪來,暴風雪不停地下了一夜。第二天,凜冽的風又刮起幾場新的大雪,到黃昏時分,幾乎出不得門了。因此,當房門突然打開,身材高大的聖約翰幾乎全身覆蓋著白雪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嚇了一大跳。
“有什麼壞消息嗎?”我問,“出了什麼事?”
“問客人這樣一個問題,真有點叫人難為情,我隻是希望和你聊聊。自從昨天以來,我一直感到一種激動,就像一個人聽了一半故事,急於要聽聽後一半一樣。把書放開一會兒,過來靠近火一點兒。”他說。
他從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默默地看了看,終於開了口。
“二十年前,一個窮苦的牧師——且不必指名道姓——愛上了一個富翁的女兒。她也愛上了他。不顧她所有的朋友的勸告,跟他結了婚。不到兩年,他倆雙雙離開人世,撇下了一個女兒,孤苦伶仃,勉強被一個舅母收養,這位舅母就是蓋茨海德府的裏德太太。你嚇了一跳——你聽到一個聲音嗎?這個孤兒十歲時被送到一個你知道的地方——勞渥德學校。她在那裏先當學生,後當教師,都留下了榮譽的記錄。後來,她到一位羅切斯特先生府上當了家庭教師。”
“裏弗斯先生!”我打斷他的話。
“我快講完了。我對羅切斯特先生一無所知,隻曉得他宣稱要體麵地娶這位年輕姑娘為妻,然而在最後一分鍾,她卻發現他已經有了一個還活著的妻子,雖然是個瘋子。此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使得人們必然要詢問那個女教師的情況。這時才發現她走了——何時走的,上哪兒去了,是怎麼走的,誰也說不清。每一次尋找她的行蹤都是白費力氣。然而,要把她找到,卻已經成為萬分緊迫的事。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廣告,我自己就收到一個布裏格斯律師寄來的信,告訴我剛才說的這些情況。”
“請你告訴我,”我說,“羅切斯特先生怎麼樣了?他好嗎?”
“有關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信裏隻提到他的欺騙法律的企圖。”
“是那些人寫信告他嗎?”
“布裏格斯先生提到,在對他的詢問信複函上簽名的是位太太:艾麗絲·菲爾費克斯。這個羅切斯特先生一定是個瘋子”裏弗斯先生說。
“你不了解他,別對他發表評論。”我說道。
聖約翰從衣袋中掏出一張沾著顏料汙漬的紙條。我看到上麵用我自己的筆跡寫的“簡·愛”兩個字,這無疑是我心不在焉的時候寫下的。
“布裏格斯寫信給我提起一個簡·愛的人。我認識一個簡·愛略特——我懷疑過,昨天這片紙才向我透露了真情。你承認這是你的真名實姓,對嗎?”
“對,可是布裏格斯先生在哪裏?也許他比你更多地知道一些關於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
“布裏格斯先生現在倫敦,但我懷疑他未必會對這位羅切斯特先生感興趣。你不問一聲為什麼對你感興趣——為什麼尋找你嗎?”
“嗯,他要幹什麼?”
“隻是告訴你,你的叔叔,住在馬德拉群島的愛先生去世了,他把所有的財產全留給了你。你現在富了——隻是這個——沒別的。”
“我!富了?”
“對,你富了——是個財產繼承人。”
接下來是沉默。
刹那間由窮變富是件好事,但並不是件能讓人一下子理解、因而享受樂趣的事。再說,我的叔叔,我曾經希望有一天能見到的惟一的親戚,與世長辭了。
“你終於展開眉頭了,”裏弗斯先生說,“也許你現在要問你有多少財產了吧?”
“我有多少財產?”
“兩萬英鎊!”
“咳,”我以前從未聽見聖約翰先生笑過,這時候他卻大笑著說,“要是你殺了一個人,我來說你的罪行敗露了,看來你也不見得會更加吃驚吧。”
“這是個很大的數目,我想不會搞錯吧?”
“一點也沒錯。”
裏弗斯先生起身告辭。他剛拉起門閂,我突然閃出一個念頭。
“停一停!”我叫道。
“怎麼?”
“我想不通,布裏格斯先生為什麼要寫信給你談起我,他怎麼認識你的?怎麼會想到這個深居窮鄉僻壤的人有力量幫他發現我?”
“哦,我是個牧師,”他說,“稀奇古怪的事往往是去問牧師的。”
“不,這不能使我滿意!”我嚷道,我的好奇心被激起來了,“對這件事我必須多知道一些。”
“改天再說吧。”
“不行,就在今天晚上!”當他從門那兒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就站在他和門之間。他看上去猶豫不決。
“我倒寧可讓戴安娜或瑪麗告訴你。”
這隻能使我的心情更急切,我再一次要求他滿足我的願望。
“可是,我告訴你,我是個強硬的男人,”他說,“是難以說服的。”
“而我是個強硬的女人,是不可能拒絕的。”
“好吧,”他說,“我讓步,如果不是對你的熱誠,也是對你的堅持讓步。再說,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現在或是以後知道都一樣。你叫簡·愛?”
“當然,這在以前就肯定了。”
“也許你並不知道,我叫聖約翰·愛·裏弗斯?”
“不知道,真的!我現在想起了,在你借給我的書上,你的名字縮寫中有一個E字。那又怎麼樣呢?一定是——”
我停了下來。各個細節在我腦子裏一環一環扣在一起,我一下子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時,聖約翰繼續說:
“我母親姓愛,她有兩個弟弟,一個是牧師,他娶了蓋茨海德府的簡·裏德小姐;另一個是約翰·愛,他在馬德裏群島經商。布裏格斯先生是愛先生的律師,今年八月寫信通知我們說,我們的舅舅去世了,還說他已經把財產留給他哥哥的孤女。他不留給我們任何東西,是因為他跟我父親吵過一架,一直沒和解。幾個星期前,他又寫信通知說,那個女繼承人失蹤了,問我們是否知道她的什麼情況。一個無意中寫在紙條上的名字讓我們發現了她。其餘的你全知道了。”
“讓我說話,”我說,“你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姐姐?”
“是的。”
“我的約翰叔叔就是你的約翰舅舅?你,戴安娜和瑪麗是我的表兄妹?”
“我們是表兄妹,是的。”
我打量了他一下。這才是真正的財富——屬於心靈的財富呢!
“喔,我太高興啦!”我高喊道。
聖約翰笑了。
“我不是說過,你愛追問細枝末節,卻把緊要的事忽略了嗎?”他說,“告訴你說你有一筆財產的時候,你很嚴肅。現在聽了一件不重要的事,卻又興奮起來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它對你來說,也許並不重要。你有兩個妹妹,不在乎有沒有一個表妹。而我沒有親人,現在一下子有了三個親戚。我再說一遍,我太高興啦!”
“明天就寫信給戴安娜和瑪麗,”我說,“叫她們馬上回家來。戴安娜說過,她們若是有一小筆錢,處境會大不相同。所以,要是每人有了五千英鎊,她們就很寬裕了。”
“簡,我們願意與你以表兄妹相稱,但不希望你做出這樣的犧牲。”
“表兄妹——我,富有,而你們,卻一個子兒也沒有!”
“學校怎麼辦呢,愛小姐?我想,這下得關門了吧?”
“不,在你沒找到別人接替之前,我還要保持教師的職位。”
他用微笑表示讚同,然後就告辭了。
後來我做了許多努力,使用了許多論據,才使有關遺產分配問題按照我的意願解決了。我的任務是非常艱巨的。可是,由於我非常堅決,堅持分配那份財產,而且我的表兄表姐一定心裏覺得,他們要是處在我的地位也會像我這樣做,於是他們終於讓步了。同意把這件事交律師仲裁,我的意見得到律師支持,寫下了必要的依據,並簽了字。聖約翰、戴安娜、瑪麗和我都有了一份不大不小的財產。
等到一切都辦好的時候,快到聖誕節了。休假的季節即將來臨,我便關閉了莫爾頓學校。戴安娜和瑪麗一個星期後就要回到家裏了,我要把一切收拾得整整齊齊地等她們回來。
漢娜和我幹得很起勁兒。房子裏裏外外打掃幹淨以後,我買來了新的家具和地毯,並花了很多時間擺設這些家具。
這個重要的日子終於來了。漢娜和我穿戴整齊,一切都準備就緒。
聖約翰先到,他發現我在廚房裏,正在照料烘著的茶點蛋糕。他一邊朝爐子走過來,一邊問我是否對女傭人的活兒感到滿足。然後他就退到客廳裏,看起書來。
“她們來了!她們來了!”漢娜推開客廳門,嚷道。我奔了出去,馬車已經停在門口。馬車夫打開了門,先是一個熟悉的身影下了車,接著又是一個。她們歡笑著,吻我,然後吻漢娜,便匆匆走進屋去。
那一晚真是快活啊。我的兩個表姐談起話來滔滔不絕,她們的暢談掩蓋了聖約翰的沉默。他看見妹妹們,打心底裏高興。可是,對她們流露出的歡樂心情,他卻並沒有同感。
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星期對他的耐心一定是一次考驗。那是聖誕節的一周,我們興高采烈,熱鬧喧天。家裏的自由、鄉間的空氣、財從天降,都給戴安娜和瑪麗帶來活力,她們從早到晚都是歡天喜地的。聖約翰遠遠避開我們,他不大在家,他每天都有事,要到莫爾頓教區訪問病人和窮人。
當我們的歡樂變得稍微平靜一點兒的時候,我們又恢複了往常的習慣和正規學習。瑪麗畫畫,戴安娜閱讀,我在苦苦學習德語。聖約翰待在家裏的時間比以前多了,他在研究一種奇怪的、對於他的計劃必不可少的語言。這樣研究的時候,他似乎十分安靜和專心,可是他的藍眼睛常常離開那顯得離奇古怪的語法,轉過來盯著我。我不解這是什麼意思。同樣使我不解的是,我每周一次上莫爾頓學校去的時候,他總是會表示滿意。如果天氣不好,他的妹妹勸我不要去,他就一定會鼓勵我照樣去。我回來的時候,往往很累,讓風雨吹打得夠嗆。但我從來不敢抱怨,因為我看出,那會叫他不高興。
然而有一天下午,我被允許待在家裏,因為我感冒了。他的兩個妹妹代我去了莫爾頓。我坐著在翻譯東西,他在研讀他的語法。我發現他的眼睛一直在打量我,那目光銳利又冷漠,不停地在我身上搜索。
“簡,你在幹什麼?”
“學德語。”
“我要你放棄德語,學興都斯坦語。”
“你說這話不當真吧?”
“當真,我一定要你這樣做,我將告訴你為什麼。”
於是他接著解釋說,興都斯坦語就是他自己目前正在學的語言,等他學好了打算到印度去傳教。他一邊學,一邊常常忘記開始學的東西。有了一個學生就會對他很有好處,他可以一遍一遍地重複基礎部分,這就可以完全記在心裏了。我能幫他這個忙嗎?也許我作這個犧牲不必很久,因為三個月後他就要動身了。
聖約翰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拒絕的人。你感覺到,他所經曆的一切,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樂,都對他有深刻而久遠的影響。我同意了。
我發現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然而又是一個要求嚴格的老師。他漸漸對我有了一種影響,使我失去了心靈的自由。有他在旁邊,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談笑。我察覺,隻有嚴肅的心情和工作才能被他接受。可是,我不愛俯首聽命,有很多次,我倒希望他繼續忽視我。尋找失落的幸福
在這些環境和命運的變遷中,我一刻也沒忘記羅切斯特先生。要打聽他的近況的願望,一直跟隨著我。
我在與布裏格斯先生的信函往來中,問過他是否知道羅切斯特先生目前的作為和身體狀況,可他對羅切斯特先生的事一無所知。於是,我寫信給菲爾費克斯太太,請她告訴我這方麵的消息。使我吃驚的是,兩個星期過去了,渺無回音。等到兩個月過去,郵差一天天來了,卻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我開始被最強烈的焦慮折磨著。
我又寫了封信,頭一封信可能遺失了。我又滿懷希望過了幾個星期,希望之光又黯淡下去,一封信,一個字也沒收到。在徒然的期待中,半年過去了,我的希望破滅了。這以後,我確實感到憂傷。
聖約翰把我叫到他身邊去朗讀。在我試著讀的時候,我的聲音竟不聽使喚。客廳裏隻有他和我兩人,我的同伴對我這種情緒沒表示驚異,也沒有追究原因。他隻是說:
“我們等幾分鍾吧,簡,等你平靜一點再念。”
我擦擦眼睛,喃喃地表示那天早上身體不好,然後重新工作,把它完成了。聖約翰收起我倆的書,鎖上書桌,說道:
“簡,我想和你談一談。”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繼續說道:
“簡,六個星期後我就要走了。我已經在六月二十日起航的一艘船上訂了艙位。”
我覺得仿佛我的某種命運正在形成。我戰戰兢兢,準備聽他的下一句話。它終於來了。
“簡,跟我去印度吧。”
房間裏的一切好像在我周圍旋轉起來。
“哦,聖約翰,”我嚷道,“發發慈悲吧!”
他繼續說道:
“上帝和大自然打算讓你做傳教士的妻子。你是為了工作,而不是為了愛情才被造出來的。你必須——並將成為傳教士的妻子。你將成為我的,我有權要求你——不是為了我的歡樂,而是為了我主的工作。”
“我不合適。”我回答。
“我有一個回答給你——聽著。自從我們初次見麵以來,我一直在觀察你。我看著你通過了好幾次性格考驗。在鄉村學校裏,我發現,你可以做好不合你的性情或你不喜歡的工作。從你接受你突然變富的消息的平靜心態,我看出,錢財對你沒有過分的影響。你堅決自願把你的財產分成四份,自己隻留一份,從這種自願中,我看到你有種自我犧牲的能力。你馴服地服從我的意願,放棄學習你感興趣的東西,而改學另一種,就因為我對它感興趣的東西。從這種馴服中,我看到對於我的工作最為有用的一種品質。在印度學校裏的婦女中間作為我的一名助手,你對我的幫助將是非常寶貴的。”
“在那樣一個國家,我活不了多久。”
“哦,你是為你自己擔憂啊。”他以鄙夷的口氣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的心在哪裏。你心裏一直不滅的那股熱情是不合法的,是不神聖的。你在想著羅切斯特先生。”
這倒是實情。我默認了。
我麵臨的抉擇是清清楚楚的。離開英格蘭,我就得離開一片我所愛著的但空空如也的國土。不管羅切斯特先生可能在哪裏,他對我不可能有任何意義了。我必須另外尋找生活的興趣,以代替失去的那個,而什麼職業能比聖約翰所提供的更榮耀呢?
“如果我能肯定,”我終於說道,“隻要我能肯定這是上帝的意旨的話,我就能作出決定。”
我誠心誠意地希望做正當的事,“指給我,指給我正路吧!”我對著上蒼祈禱,我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整所房子寂靜無聲,因為除了聖約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一支蠟燭正在漸漸熄滅,屋子裏充滿了月光。我的心急速而劇烈地跳著,我聽見它的跳動。突然一種無法表達的感覺穿心而過,使它驀地停止跳動。這種感覺不像電擊,但是像電擊一樣銳利和奇怪,它作用到的感官上:眼睛和耳朵等候著,而肌肉卻在我的骨頭上震顫。
“你聽見了什麼?你看見了什麼?”聖約翰問道。
我什麼也沒看見,但是,我聽見哪兒有一個聲音在呼喚:
“簡!簡!簡!”
這個聲音既不像在屋子裏,也不像是在房子裏,也不像在花園裏。它不是從空氣中來,不是從地底下來,也不是從頭頂上來。我是聽到了它,它是人的聲音,是一個熟悉的、親愛的、印象深刻的聲音——愛德華·羅切斯特的聲音;它清晰地、狂野地、急迫地呼喚著。
“我來了!”我叫道,“等著我!哦,我就來了!”
我奔到門口,朝過道裏看看,那兒一片漆黑。我跑到花園裏,那兒空無一人。
“你在哪裏?”我高喊道。
遠處的群山重複著我的呼喊,但四周一片孤寂。
聖約翰一直跟著我,我請他走開,他立即服從了,這次輪到我發號施令了。我上樓到臥室裏去,把自己鎖在裏麵,跪下來祈禱。我站立起來,打定了主意,然後躺在床上,等待天亮。
天亮了,我起了床,忙著把我的東西收拾整齊。我聽見聖約翰離開了他的房間,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離早餐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裏,我輕輕地在我房間裏踱步,思考著昨晚發生的事。我想起了我聽到的聲音,我再一次問,它是從哪兒來的?跟以前一樣,問也是枉然,看來它是在我心裏——不是外部世界。我問,那隻是一種神經質的印象——僅僅是一個幻覺嗎?我不相信。
吃早飯的時候,我對戴安娜和瑪麗說,我要去旅行,至少得離開四天。
我在下午四點離開那座房子,四點剛過就站在路標腳下,等著把我帶到遙遠的桑菲爾德去的馬車。在荒山僻路的寂靜中,我老遠就聽到它正駛過來。那正好是一年前的夏日傍晚我在這個地點下車的那一輛——而當時我是多麼孤獨和絕望啊!現在,當我坐進車裏,又一次到了去桑菲爾德的路上時,我覺得自己就像飛回家的信鴿。
路上走了三十六小時,快到終點的時候,那綠色的樹籬、大片的田地、牧草遍地的山丘,跟我離開的那個地區相比,有著多麼溫柔的特征啊!這一切在我看來就像一度熟悉的容貌。馬車在一家鄉村客店門前停下來,我問從客店裏走出的仆人:
“桑菲爾德府離這兒有多遠?”
“正好兩英裏,小姐,就在田的那邊。”
我從馬車上下來,把箱子交給客店保管。這時晨曦照在客店招牌上,我看到了用金字寫的“羅切斯特紋章”字樣。我高興得心跳起來,我已經到了我主人自己的土地上了。但它又沉了下去,它這樣想:
“你的主人也許不在這兒。即使他在這兒,你和他也沒有任何相幹。你還是別往前走的好,向客店裏的人打聽一下消息吧。”
這個建議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我不能強迫自己接受它。我害怕會得到一個使我失望得支持不住的回答,我要再看一看桑菲爾德府。我的麵前就是那階梯、那片田地和那條小路。還沒等我弄清我在幹什麼,我已經上路了。我走得多快呀!我眼巴巴地盯著前方,想第一眼就看到那片熟悉的樹林。
樹林終於聳立在前麵。我匆匆地繼續往前走,又過了一塊田地,一條小徑,那兒就是院牆,就是後麵的房屋了,那座宅子仍被遮掩著。
“我應該第一眼看到宅子的正麵,”我下了決心。“在那兒我可以認出我的主人的窗子。也許他正站在那兒——他起床很早,也許他正在花園裏散步。在那種情況下,我能保證不瘋狂地朝他奔去嗎?”
我沿著果園的牆走過去,轉過了拐角。那兒有一扇門,兩旁有兩根石柱。我躲在一根石柱背後,小心翼翼地探頭張望。
我懷著羞怯的喜悅朝一所宏偉的房子望去。而我卻看到了一堆焦黑的廢墟,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必須給我腦海裏疾速穿過的這些問題找到答案。除了客店之外,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找到回答,於是我立即趕回客店去。
店老板親自給我把早飯送來。
“你一定知道桑菲爾德府吧?”我好不容易說出了這句話。
“是的,小姐,我曾是已故的羅切斯特先生的總管。”
“已故的?”我不由得叫道,“他去世了?”
這下我才又喘過氣來。
“羅切斯特先生現在還住在桑菲爾德府嗎?”
“哦,不,小姐,桑菲爾德府去年秋天燒毀了!真是個可怕的災難!那麼多的寶貴財產全給毀了。火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燒起來的,那景象真是可怕,我親眼看見的。”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桑菲爾德,那一直是多事的時刻!
“你知道是怎麼燒起來的嗎?”
“他們猜對了,小姐,他們猜對了。你也許不知道,”他把他的椅子往前挪近一點兒,接著說道,“有一個女士……一個……一個瘋子養在宅子裏吧?”
“我聽說過一點兒。”
“這位女士,小姐,”他繼續說,“原來是羅切斯特先生的妻子,這是用最奇特的方式發現的。有一個小姐,宅子裏的家庭教師,羅切斯特先生愛……”
“可是火災呢?”我提醒他。
“我就要說到了,小姐——愛德華先生愛上了她。仆人們說,他們從來沒見過誰像他那樣愛得入迷。他們說,她是個小不點兒,小得簡直像個孩子。喔,他鐵了心要娶她。”
“這段故事,你以後再給我講吧?”我說,“現在我有特別的理由要先聽聽關於大火的一切。是不是懷疑那個瘋子——羅切斯特太太,跟失火有關?”
“你猜對了,小姐,那是肯定的,是她放的火。有一個女人照看著她,那個叫普爾太太,很靠得住,但是有個毛病——她有時候喝烈酒,然後呼呼大睡。瘋子便偷了她的鑰匙,溜出房間。那一天夜裏,瘋子先是把她自己房間的帳幔放火燒起來,然後跑到下麵一層,點著了女教師住過的房間裏的床。幸虧沒人睡在床上,女教師兩個月以前就出去了,盡管羅切斯特先生到處找她,好像她是他在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似的,可是一直沒有探聽到一點消息。因為失望,他很痛苦,他要獨自一個人待著。他打發管家菲爾費克斯太太到遠處她的朋友家去住,受他保護的阿黛勒小姐也被送進了學校。他斷絕與紳士們的一切來往,把自己關在宅子裏。”
“什麼?他沒離開英國嗎?”
“離開英國?他甚至不願跨出家門一步。除了在夜裏,像鬼魂似的在果園裏走來走去,好像也發了瘋。我看他真是發了瘋,因為在那個女教師帶給他煩惱之前,我從沒見過哪個紳士比他更自信、更勇敢。他並不十分漂亮,可是他自有一種勇氣和意誌。”
“這麼說,起火的時候,羅切斯特先生是在家裏囉?”
“是的,他的確是在家裏。在上上下下全燒起來的時候,他爬到頂樓上,把仆人們都安全地送下樓,然後返回去要把他的瘋老婆從她的房間裏救出來。他們大聲告訴他,她在房頂上,站在那兒,揮著胳臂,大叫大嚷。她是個大個子女人,頭發又長又黑。她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們可以看見她的頭發在火焰跟前飄動。我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爬上了房頂。我們聽見他叫了一聲‘伯莎!’我們看見他朝她跑過去。然後,小姐,她大叫一聲跳了下來,刹那間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麵上。”
“死了?”
“死了!對,就跟濺滿她的腦漿和血的石塊一樣一動不動,實在可怕。”
“還有什麼人喪命嗎?”
“沒有。也許有了反而好些。”
“你這是什麼意思?”
“可憐的愛德華先生!有人說,他瞞著第一次婚姻,第一個妻子還活著,就要娶第二個,這對他是個公正的報應。可是,我很可憐他。”
“你說他還活著?”
“對,對,他還活著。不過很多人都認為他還不如死了的好。”
“為什麼?怎麼?”我的血液又變涼了。
“他雙目失明了。”
我原來擔心的比這更糟,我擔心他瘋了。我鼓起勇氣問他是什麼引起了這個不幸。
“那全怪他自己的勇氣,怪他的好心。他堅持要在別人全都離開房子以後才離開,就在他下樓的時候,轟隆一聲,房子整個倒塌了。他從廢墟中給拖了出來,還活著,可是傷得厲害。一隻眼睛給砸了出來,一隻手壓爛了,外科醫生不得不把它馬上截掉,他另一隻眼也失明了。”
“他在哪兒?他現在住在哪兒?”
“在芬丁,三十英裏外他莊園上的住宅裏。”
“誰跟他在一塊兒?”
“兩個老仆人。據說,他身體完全垮了。”
“你有車子嗎?隨便哪一種都行。”
“我們有一輛很漂亮的馬車。”
“那就馬上備好。要是你的車夫能在今天天黑前把我送到芬丁,我就給你和他比平常多一倍的錢。”
芬丁莊園裏的住宅中等大小,深深地隱藏在一座森林裏。羅切斯特先生多次談起過它,有時候還上那兒去。他父親買下這個產業是為了打獵。他本想把房子出租,可是因為地點不合適,對健康不利,找不到房客。於是芬丁就一直沒人住,也沒陳設家具,隻布置了兩三個房間,供老爺打獵時居住。
傍晚,天空陰沉沉的,刮著寒冷的大風,小雨下個不停。我把馬車打發走了。我徒步走完最後一英裏路,甚至到了離住宅很近的地方,還是一點也看不見它,它周圍樹林裏的林木長得那麼蔥蘢蒼鬱。
最後,我的路終於變得開闊起來。我來到一塊圍起來的場地中間,朦朧夜色中,隻見房子隱隱矗立麵前。沒有花,沒有花壇,除了瀟瀟雨聲,一片寂靜。
“這兒會有生命嗎?”我問自己。
是的,是有某一種生命,因為我聽到了一點動靜——那扇窄窄的前門正在打開。
門慢慢地打開,一個人影走了出來,在蒼茫夜色中站立在台階上。那是個沒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似乎要感覺一下是不是在下雨。盡管天色越來越暗,我還是認出了他——那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主人,愛德華·羅切斯特。
我停住了腳步,幾乎停止了呼吸,站著看他——細細地看他,而自己沒被看見。唉!他看不見我啊。這是一次突然的會麵,一次悲喜交集的會麵。
他的身體和以前一樣,有著健壯結實的輪廓;他的體態還是挺直的;他的頭發還是烏黑的;他的五官沒有改變。但是,在他的臉上我看出一種變化:它顯得絕望,就像一隻受了虐待並關在籠子裏的野獸或鳥兒,在他悲傷之際,走近他是危險的。
他走下一級台階,慢慢摸索著往草地那兒走去。忽然他停在腳步,仿佛不知該轉向哪一邊似的。他舉起手,撐開眼皮,茫然地瞪著天空和樹林。可以看得出來,一切對他來說隻是空空的漆黑一片。
這時候,他的仆人約翰朝他走過去。
“你需要扶我的胳臂嗎,先生?大雨就要來了,你進屋去不是更好嗎?”
“別管我。”他回答。
約翰進房子裏去了,他沒看見我。羅切斯特先生試圖走動一下,但失敗了,於是便摸索著走回房子裏。
現在我走近去敲門,約翰的妻子來給我開門。她一見是我,嚇了一跳,就像見了鬼似的。
我設法讓她平靜下來。然後跟她進了廚房,用幾句話解釋說,我剛剛聽說在我走後桑菲爾德發生的事情。就在這當口,客廳的鈴響了。
約翰的妻子倒了一杯水,把它和幾支蠟燭一起放在一隻托盤上。
“他打鈴就是要這個嗎?”我問。
“是他,他雖然瞎了,可總是天一黑就叫我把蠟燭送進去。”
“把托盤給我,我來端進去。”
我從她手裏接過托盤。它在我手上晃動著,水從玻璃杯裏潑出來,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動。約翰的妻子給我開了門,等我進去之後,又關上了。
客廳看上去陰慘慘的,一小堆沒人照料的火在爐柵裏低低地燃燒著,屋子的瞎主人俯身烤著火。他那條老狗派洛特躺在一邊,但一見我,就跳起,朝我奔過來,差點兒把我手裏的托盤撞掉了。我把托盤放在桌上,然後拍拍派洛特,輕輕地說,“躺下!”羅切斯特先生轉過身來,想看看這陣騷亂是怎麼回事,可是想到自身的缺陷,便轉回身去。
“把水給我吧。”他說。
我走近他,派洛特跟著我,還是十分興奮。
“躺下,派洛特!”我又說了一遍。他杯子還沒到嘴唇邊,就停了下來,他似乎在聽。他喝了水,放下杯子。
“是誰?是誰在說話?”他問道,“回答我——再說話!”
“派洛特認識我,約翰夫婦也認識我。我今天晚上剛到。”我說。
他敏捷地伸出手來,但因為他看不見我站哪兒,沒有摸著我。我把我的手放進他的掌中。
“正是她的手指!”他嚷了起來,“是簡嗎?”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我的肩膀、我的腰。“這是她的體形——這是她的身材——”
“這是她的聲音,”我補充說,“她整個兒在這裏,她的心也在這裏。上帝保佑你,先生!我真高興,又這樣靠近你了。”
“你是真的?確確實實還活著嗎,簡?你肯定?”
“我確實相信是這樣,羅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這個黑暗的夜晚,你怎麼可能如此突然地出現在我孤獨的房間裏?我伸出手去,從一個傭人手裏接過一杯水,而水卻是由你遞給我的。我問了一個問題,結果在我耳邊響起了卻是你的聲音。”
“因為我代約翰的妻子送托盤進來。”
“這一個時刻有著魔力有誰說得清過去幾個月裏我過的是什麼樣的黑暗、絕望的生活啊?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盼,隻感到無窮無盡的悲哀,有時候一陣癡迷,渴望再看看我的簡。簡怎麼可能又和我一塊兒了呢?她不會像來的時候一樣突然走掉嗎?”
我相信在他目前的思想狀態下,最好給他一個實實在在的回答。於是,我問他什麼時候吃晚飯。
“我從不吃晚飯。”
“可是,你今天要吃。我餓了,你不過是忘記罷了。”
我把約翰的妻子叫來,不一會兒桌上就擺好晚餐,並把火生旺。我興致勃勃,吃晚飯的時候和吃完飯以後很久,一直快活而從容地跟他聊天。和他在一起,我沒有拘束的感覺,戲謔歡笑也不受抑製。和他在一起,我完全自由自在,因為我知道我合他的意,這使我的天性複活並顯露出來。盡管他眼睛瞎了,但是笑容開始點亮他的臉,他的麵容也失去了陰鬱的神色。
“這陣子你一直和誰在一起,簡?”
“你今晚打聽不出來的,先生,你得等到明天。現在我要離開你,我這三天一直在趕路,我覺得自己是累了。晚安!”
“隻問一句,簡,你住的那所房子裏都是女人嗎?”
我大笑著逃走了。我由此看出逗他激動是驅走他的憂鬱的好辦法。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聽見他下樓了。約翰夫婦一到,我就聽見他問:“愛小姐在這兒嗎?”然後又問,“你讓她住哪間屋子?她起床了嗎?去問問她要什麼。她什麼時候下來?”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早餐室,在他發現我到來之前就觀察了他一番。他坐在椅子上,剛毅的五官上刻著愁痕。
“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先生,”我說,“雨停了,不會再下了。你應該去散散步。”
我催醒了他的生氣,他笑了。
那天上午大部分時間是在戶外度過的。過了一段時間,他便催促我講述我在去年的經曆。於是我開始講我的故事,但那流浪和挨餓的三天,我隻輕描淡寫一帶而過。他對我說,我不該不帶點盤纏就離開他。他肯定,我受的苦要比我講給他聽的多得多。
“咳,不管我吃了什麼苦,那時間是很短的。”我回答,接著我就告訴他我如何受到裏弗斯兄妹的歡迎,以及後來的全部情況。
“這麼說,這位聖約翰是你的表兄囉?”
“是啊。”
“你常提起他,你喜歡他嗎?”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先生。我禁不住要喜歡他。”
“一個好人,那意思是不是說一個為人可敬的五十歲的老先生?”
“聖約翰隻有二十九,先生。”
“他是個醜陋、矮小、遲鈍平庸的人嗎?”
“他是個漂亮的人:高高的個子,白淨麵皮,藍眼睛。”
“可是他的腦子呢?也許是脆弱的吧?”
“他寡言少語,先生,但他說的話很值得一聽。他的確是個有才智的人。”
“你喜歡他嗎,簡?”
“是的,羅切斯特先生,我喜歡他。可是你已經問過我了。”
嫉妒抓住他,刺痛了他,但這種刺痛把他帶回生活裏來了。
“他常常到學校裏來看你嗎?”
“天天來。”
“你說你在學校附近有一所小屋,他也常到那裏去看你嗎?”
“有時候去。”
停了一會兒。
“你住在那裏的時候,裏弗斯和他家的女眷待在一起的時間多嗎?”
“很多。我們在一個房間裏用功。”
“你學的是什麼?”
“起初,我學德語。”
“他教你?”
“他不懂德語。他教我一點興都斯坦語。”
“裏弗斯教你興都斯坦語?”
“是的,先生。”
“也教給他的妹妹們?”
“不,隻教我。”
“是你要求學的嗎?”
“不是,是他要教我的。”
“他為什麼要教你?興都斯坦語對你有什麼用?”
“他打算要我跟他一起去印度。”
“他要你嫁給他是嗎?”
“他向我求過婚。”
“這是虛構的,是要惹我煩惱的虛構。”
“請原諒,先生。可是他確實向我求婚了,就像你以前一樣誠摯地堅持要求。”
“愛小姐,你可以離開我了,去嫁給那位裏弗斯吧。”
“他永遠不會成為我的丈夫。他並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他要娶我,隻是因為他認為我可以成為一個合適的傳教士的妻子。他善良而偉大,但他對我太冰冷。我必須離開你,先生,到他那裏去嗎?”
“什麼,簡!這是真的嗎?”
“完全是這樣,先生。”
“你希望和他做朋友,簡?”
“是的,先生。”
“啊,簡,可是我要一個妻子啊。”
“是嗎,先生?”
“是的,你覺得這是新聞嗎?”
“那就挑選吧,先生——選擇最愛你的人。”
“我至少要選擇——我最愛的人。簡,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的,先生。”
“一個可憐的瞎子。到哪兒都得由你攙扶著的瞎子?”
“完全是真的,先生。”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簡,幾天前,我這裏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想,那是在上個星期一的夜間。很久以來,我一直有這樣的印象:既然到處找不到你,你一定是死了。那天深夜,我開始了禱告,祈求離開塵世。我覺得,對我的懲罰已延續得夠長了,我請求上帝結束它。我心中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用這幾個字從我唇間冒出來——‘簡!簡!簡!’
“你會以為我產生了幻覺,不是的,我要對你講的事是真的。就在我狂喊的時候,一個聲音回答說,‘我來了,等著我!’我說不出這個聲音是從哪兒來的。過了一會兒,隨風又傳來‘你在哪裏?’的低聲呼喚。我相信,我們的精神一定相遇了。”
幾天後,我和羅切斯特先生結了婚,我們舉行的是一個安安靜靜的婚禮。婚後我立即寫信給我的表親,把我所做的事告訴了他們。戴安娜和瑪麗毫無保留地讚成我的行動。聖約翰聽了這個消息以後怎麼樣,我不知道,他一直沒有給我回信。但是過了六個月,他寫信給我,信寫得很平靜,也還親切,隻是沒提到羅切斯特先生的名字。從那以後,他從印度,那個他獻身於工作的地方,雖不經常但定期地給我來信。
不久,我就到學校裏去看小阿黛勒了。她重又見到我時的那陣狂喜叫我非常激動,她看上去又蒼白又瘦弱。我發覺,對像她這樣年齡的孩子來說,學校的規矩太嚴。我就把她帶回家來,給她找了一個更合適的受教育的地方。等到她離開學校時,我發現她已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彬彬有禮的伴侶了。
在我們婚後的頭兩年,羅切斯特先生還一直是雙目失明的。後來,有一天,我正在根據他的口授寫信,他走過來,朝我俯下身子,說:
“簡,你脖子上戴著亮晶晶的首飾嗎?”
我戴著一根金項鏈。於是我回答:“是的。”
“你穿著淺藍色的衣服嗎?”
當時,我很奇怪他是怎麼知道的。於是他告訴我,最近一個時期他好像覺得蒙住眼睛的那片昏暗似乎變淡一點兒了,現在他對這可以肯定了。
於是,他和我一起去了倫敦。經過一位著名眼科醫生的診治,他終於恢複了一隻眼睛的視力。他現在還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當他把我們的長子抱在懷裏的時候,他能夠看出那個男孩的眼睛就像他原來的一樣——又大、又黑、又亮。
戴安娜和瑪麗姐妹倆都結了婚,每年都來看我們。戴安娜的丈夫是一個海軍上校;瑪麗的丈夫是一個牧師,是她哥哥在大學裏的朋友。
聖約翰沒有結婚,現在他再也結不成婚了。我收到他的最後一封信清清楚楚地顯示,他在塵世上的工作快完了。他對死亡無所畏懼,他自己所期望的結局即將降臨到他身上。
瓊斯先生的悲慘命運
(英)毛姆/著錢小楠/改寫
我這裏要說的是有些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因為我們非常有自製力,而我說的有些人是在拜訪別人或晚上與人聊天的時候,總覺得告辭是一件難之又難的事。時間在主客之間的閑談中一分一分地逝去,到了拜訪者覺得自己真的該走的時候了,他站起來吞吞吐吐地說:“嗯,我想我……”緊接著主人就說:“噢,你這就要走嗎?時間真的還早哩!”於是拜訪者便有些尷尬,拿不定主意,又找不到恰當的理由,於是接踵而來的便是難堪。
在我所知的這類事情中,我可憐的朋友梅爾帕梅紐斯·瓊斯先生的遭遇可算是最悲慘的例子。他是一個助理牧師,一個非常惹人喜愛的年輕人,才二十三歲。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從所拜訪的人家裏脫身。他是個忠厚老實的人,讓他說謊是萬萬做不到的,同時他又是那麼規矩,從不願失禮。在他放暑假的第一天下午,他去他的一個朋友家拜訪。他有六個星期的休假——他沒有任何事可做。他在那兒聊了一會兒天,喝了兩杯茶,然後他便想告辭了,於是鼓起勇氣說:
“嗯,我想我……”
“噢,別急!瓊斯先生,你真不能再多呆一會兒嗎?”女主人誠懇地留他再坐一會兒。
瓊斯向來不會說謊,於是說:“噢,能,當然,我——可以再待一會兒。”
“那就請別走。”
瓊斯留了下來,竟然喝了十一杯茶,這時,夜幕開始降臨了,他再一次站起身來。
“嗯,現在,”他怯生生地說,“我想我真的……”
“不留下來嗎?”女主人客氣地說,“我以為你可以留下來吃晚飯的……”
“嗯,是可以的,你知道,”瓊斯說,“假如……”
“那就留下來吧,我和我的丈夫都願意與您共進晚餐。”
“好吧,”他有氣無力地說,“那就留下來吧。”他頹然坐回到椅子上,十幾杯茶水讓他很難受。
吃晚飯時,男主人非常熱情。席間,瓊斯從頭到尾都坐在那兒盤算著要在八點三十分告辭。主人一家都在納悶,不知瓊斯到底為何悶悶不樂,也許他有些呆頭呆腦吧。
女主人想“打開他的話匣子”,於是吃完飯後就拿出照片來給他看。她把家裏的所有照片全都拿了出來,那可是她珍藏了多年的照片——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嬸嬸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兒子的照片。屬那張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著孟加拉軍服的照片最有趣,男主人爺爺的同事的狗的照片是其中拍得最好的照片,還有一張是男主人在一次化裝舞會上扮演魔鬼的照片。
到八點三十分的時候,瓊斯已看了七十一張照片,大約還有六十張沒看。瓊斯站了起來。
“現在我得告辭了。”他以懇求的口吻說。
“告辭?”主人說,“剛剛八點三十分,你有什麼事要去辦嗎?”
“沒什麼事。”他承認,接著又悶聲悶氣地說了說他將有六個星期的休假,然後苦笑了一下。
此時,主人家的寶貝兒子——那個可愛的小調皮鬼跟瓊斯先生開了個小玩笑,他藏了瓊斯先生的帽子,因此男主人說瓊斯先生非留下來不可了,於是就請瓊斯一起閑聊。男主人一邊喝茶一邊和瓊斯聊天,於是,瓊斯又一次留了下來。他時時刻刻都想果斷地離去,可就是辦不到。後來男主人開始厭煩瓊斯了,他正話反說,用話挖苦瓊斯:瓊斯先生最好留下來過夜,我們可以給您提供一張臨時的床鋪。瓊斯誤解了他的本意,竟熱淚盈眶地向他連連道謝。於是男主人便把他安頓在一間空房裏,既生氣又無可奈何,隻好在心中狠狠地詛咒他。
第二天早晨起床,吃完早飯,男主人進城上班去了,留下瓊斯和在家的寶貝兒子玩。瓊斯傷心透了,他非常生氣,這一天他一直在琢磨離去的辦法,可他又左右為難,他覺得他根本沒法脫身。男主人傍晚下班回去,發現瓊斯居然還在他家,大感吃驚和惱火。他想用什麼辦法讓他離開,但又不能得罪他,於是就說,他認為該向瓊斯先生收房租和夥食費了,嘿嘿!那個不幸的小夥子目瞪口呆了一陣子,然後緊緊握住男主人的手,把一個月的食宿費放在男主人的手上,而且還情不自禁地似孩子般抽泣起來。
在接下去的一個月裏,瓊斯神情憂鬱,讓人難以接近。當然,他整天都是悶在客廳裏,由於缺少新鮮空氣加之又缺乏鍛煉,他的身體很快就顯得不行了。他每天消磨時光的方法就是看照片、喝茶。他常常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盯著男主人叔叔的朋友穿孟加拉軍服的照片——像白癡一樣說話,有時還發毒誓,他顯然已經精神失常了。
最後,瓊斯先生終於撐不住了,身體和精神完全垮了。人們把他抬到了樓上,他發燒得很厲害,可以說神智不清了。後來病情進一步惡化,很可怕,他誰都不認識了,連男主人家的那些照片上的人物都不認識了。有時候,他會從床上驚坐起來,尖叫道:“嗯,我想……”緊接著又倒回到枕頭上,同時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也會伴隨而來。過一會兒,他又會跳起來,大叫道:“再來一杯茶,再拿些照片來!再拿些照片來!哈!哈!”
一個月的痛苦折磨過後,在他的假期的最後一天,他去世了。人們說在他臨終之際,他臉帶自信的美麗微笑坐在床上,說:“啊!美麗的天使已經來召喚我了,這次我真的該走了,朋友們,再見了!”
他的靈魂掙脫了囚禁它的牢房,其速度之快就像被追捕的獵物越過花園的籬笆一樣。
無所不知先生
(英)毛姆/著錢小楠/改寫
我曾經非常討厭麥克斯·開拉達,而且是在我沒與他結識之前。戰爭剛剛結束之時,遠洋輪上的旅客十分擁擠,要想找到一個艙位非常困難。不論船上的工作人員給你找個什麼地方,你都隻好湊合著住下。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一個單人艙。我算是很幸運的,住進了一間隻有兩個床位的艙房。但我一聽到我那位同伴的名字,馬上就覺得心裏涼了半截,因為它讓我立即想起了緊閉著的窗孔和通夜嚴格密閉的艙房。我是從舊金山到橫濱去的,同任何人在一間艙房裏度過十四個晝夜就已經夠受的了;若是同艙房的旅客不叫開拉達,叫史密斯或約翰什麼的,我的心情也許會輕鬆許多。
當我走進客艙時,開拉達先生的行李已經攤在下鋪上了。那情形讓我心裏的討厭更深了幾分:幾個手提包上全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牌子。裝衣服的皮箱也實在太大。他已經打開了梳洗的用具,我看出他顯然是上等。而且是“柯蒂先生化妝品”的一位老主顧,因為在臉盆邊上我看到了他的香水、洗發膏和頭油。各種烏木刷子用金色花紋刻著名字,除了招謠之外,恐怕至少有幾個星期沒刷洗了。這位旅伴真是讓我厭惡極了,因此我跑到吸煙室去。我到櫃台邊去要來一副紙牌一個人擺著玩,我幾乎才剛剛拿起牌,便忽然有個人走過來對我說,他想我的名字一定叫什麼什麼的,不知對不對。
“我是開拉達先生,”他接著補充說,並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閃亮的牙齒。說著他就坐下了。
“噢,對了。我想我們倆共住一個艙房。”
“我把這看成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你事先永遠不知道你將和什麼樣的人住在一起。我聽說你是英國人就感到非常高興。我讚成咱們英國人在國外的時候,大家應該像兄弟一樣,你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眨巴眨巴眼睛。
“你是英國人嗎?”也許我問得有點不得體。
“難道我看起來像美國人嗎?我可是徹頭徹尾的英國人。”
為了證明這一點,開拉達先生還從他口袋裏掏出一張護照,使勁地在我鼻子底下晃了幾下。
在喬治英王統治的國家裏,真是什麼樣奇怪的臣民都可以見到。開拉達先生身材矮小,可非常健壯。黑黑的臉膛刮得幹幹淨淨的——一個很大的鷹鉤鼻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他那黑色的長發一縷縷卷曲著。他口齒流利,但絲毫沒有英國人的味道;而且老不停地打著各種手勢。我幾乎十分肯定,要是把他那份英國護照拿來仔細檢查檢查,準會發現開拉達先生實際是在一個比英國所能看到的更藍的天空下出生的。
“你來點什麼?”他問我。
我帶著懷疑的神態看著他。當時禁酒令還沒撤銷,船上肯定不會供應一滴酒。不渴的時候,我也說不清我最討厭的是什麼飲料,是薑汁汽水還是檸檬汽水。可是開拉達先生卻向我露出了一絲怪異的微笑。
“威士忌蘇打水,或一杯什麼也不摻的馬丁尼酒,你隻要說一聲好了。”
說著,他把手伸向他後麵的兩個褲兜,然後從裏麵各掏出一瓶酒來,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我願意喝馬丁尼,他於是向招待員要了一碟冰和兩個玻璃杯子。
“這倒是很好的雞尾酒。”我說。
“你瞧,這玩藝兒我可有的是,船上要有你的什麼朋友,你可以告訴他們,你結識了一個朋友,他可以供應全世界所有的酒。”
開拉達先生特別喜歡閑聊。他談到紐約和舊金山。他喜歡討論戲劇、繪畫和政治。他非常愛國。英國國旗是一塊頗能令人肅然起敬的布片兒,可是如果讓一位從亞曆山大港或貝魯特來的先生去揮舞它,我卻不能不感到它多少有點失去了原來的威嚴。開拉達先生很隨和。當然我也不喜歡裝模作樣,可是我仍然感覺到,在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談話時,他有必要在我的名字後麵加上一個先生之類的稱呼。開拉達先生並沒有對我使用這類虛禮,無疑是為了讓我不要感到生疏。這讓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感到缺少禮貌。當他坐下的時候,我已經把牌放在一邊,可是現在,我想到我們才不過第一次見麵,剛才這段談話應該已經夠長了,於是我又開始玩我的牌。
“那個三應該放在四上。”開拉達先生說。
在你一個人玩牌的時候,你翻起一張牌還沒看清是個什麼點子,旁邊卻有一個人告訴你這張牌該往哪兒放,這可能是天底下最讓人厭煩的一件事了。
“馬上就通了,馬上就通了,”他叫喊著,“這張十應該放在J上。”
那把牌弄得我滿腔憤怒和厭惡。結束後,他馬上把牌抓了過去,並說:“你喜歡用牌變戲法嗎?”
“不喜歡,我討厭用牌變戲法。”我回答說。
“來,我就讓你瞧瞧這一手兒。”
他接連給我變了三種戲法。我毫無心情,於是對他說:“我要到飯廳去占個位子。”
“噢,那些事你就甭操心了。”他說:“我已經替你占了一個位子。我想咱們倆既然同住一個艙房,那咱們完全可以在一塊兒吃飯吧。”
這位開拉達先生太讓我厭惡了。
我不僅和他同住一間房,同在一張桌上共用三餐。即使我想到甲板上去散散步,他也跟在我身邊,恐怕隻有離開這船才能甩掉他。你根本沒有辦法讓他識趣點兒。他永遠想不到別人不願意跟他在一塊兒。他始終認為你一定和他喜歡你一樣喜歡他。他絲毫也沒想到,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他跟誰都合得來,也許不出三天,船上所有的人他都認識了。他什麼事都管,他幫助進行船上的清掃活動,他處理拍賣,他為比賽活動斂錢作獎金;他組織投環和高爾夫球比賽,組織音樂會,還管安排化妝舞會……我想,他在船上肯定無人不恨。我們都叫他無所不知先生,甚至當麵也這麼叫他。他把這看成是對他的一種恭維。最讓我們難以忍耐的是,在吃飯的時候——差不多足足一小時,他總希望我們全聽著他講。他非常熱忱,喜歡說笑,他也的確非常能言善辯。不論談什麼問題,他比誰都知道得更透徹,而且誰要是不同意他的意見就會挫傷他那不可一世的虛榮心。不管談論什麼,哪怕是極不重要的問題,在他沒有讓你完全信服他的說法以前,他就決不肯撒手。他永遠不認為自己也可能會發生錯誤。他仿佛是什麼都知道。我們和一位大夫同坐在一張桌子上。開拉達先生當然可以一切都按他的意思安排,因為那位大夫非常懶散,而我是對什麼都完全無所謂的,倒隻有坐在那張桌子上的一個叫南塞的人比較麻煩一些。他和開拉達先生一樣非常武斷,而且對那種一味自以為是的態度十分痛恨。他們兩人之間時斷時續的爭論已顯得十分尖刻了。
南塞是一位塊頭很大的小夥子,多餘的脂肪讓他的皮膚繃得很緊,又因穿著一身買來的現成衣服,到處顯著鼓鼓囊囊的。他出身在美國中西部,在神戶的美國使館工作。他這是到使館去,因為他的妻子回家去呆了一年,他不久前坐飛機回去接他的妻子來了。南塞太太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態度和藹,講話很幽默。使館工作工資不多,她的衣服穿得非常簡單。但她很知道怎樣打扮自己。她總讓你看著有一種不同一般的味道。我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個女人,因為她有一種也許一般女人都有,而現在在她們的言行中不常見到的那種氣質。你不論什麼時候看她,都不能不對她的謙虛神態留下深刻的印象,那神態簡直像繡在她外衣上的一朵花一樣。
有一天晚上,在晚飯桌邊,無意中談到了珍珠問題。那時報紙上曾經大談聰明的日本人正在用人工的辦法培育珍珠。那位大夫說,這樣將不可避免地使天然珍珠的價格下落。人工珍珠現在看來就已經很好了;不久以後完全可以以假亂真。開拉達先生,馬上對這個新問題大發議論,如以前討論問題一樣,他對我們講述了關於珍珠的各方麵知識。我相信南塞對那些知識恐怕一無所知,可是他一抓到機會就忍不住要刺他一下。就這樣,不到五分鍾,他們之間就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過去我已看到過開拉達先生情緒激烈滔滔不絕地發表議論的情景,可是還從來沒見他像現在這樣激動過。最後,不知南塞講了句什麼話,把開拉達激怒了,他一拍桌子,大叫著說:
“聽著,我講的話可全是有根據的。我現在就是要到日本去研究一下日本是如何養殖珍珠的。我是幹這一行的,你去問任何一個內行人,他都會告訴你我所講的話沒有一句不是事實。世界上最好的珍珠我全都知道。關於珍珠,如果還有我不知道的問題,那些問題也肯定隻是微不足道的。”
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新聞。因為開拉達先生盡管非常健談,可他對誰也沒講過是幹什麼的,我們隻模糊地知道他到日本去進行某種商業活動。這時他看著桌上所有的人,十分得意。
“不管他們用什麼辦法培育,像我這樣的專家永遠一眼就能看出它是人工培育的。”他用手一指南塞太太戴的一條項鏈,接著說,“聽我的話,南塞太太,你戴的那根項鏈將來決不會因此而少值一分錢。”
南塞太太也許是天性謙虛,不免臉一紅,順手把那項鏈塞進衣服裏去。南塞向前探過頭來。他對我們所有的人看一眼,臉上含著微笑:
“這條項鏈真夠漂亮的,是吧?”
“我一見就注意到了,”開拉達先生回答說,“嗨,我當時心裏想,這幾顆珍珠可真不錯。”
“當然,這項鏈不是我買來的。可我倒很想知道你認為這項鏈值多少錢。”
“噢,按正式價格大約在一萬五千美元左右。可要是你們在五馬路買的,即使你說花了三萬美元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南塞皺著眉頭笑著說:
“我要一說你可能會覺得奇怪了,這項鏈是南塞太太在我們離開紐約的前一天,在一家百貨店裏買來的,總共隻花了十八美元。”
開拉達先生不禁滿臉通紅:
“別開玩笑了。這不僅是真的,而且在同樣大小的珍珠裏,這串珍珠還是我所見到的最好的貨色。”
“你願意打賭嗎?我跟你賭一百美元,這是仿製品。”
“一言為定。”
“噢,艾爾默,你不能拿一件十拿九穩的事去跟人打賭啊。”南塞太太說。
她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話音雖然很溫柔,但顯然十分不願意他那樣幹。
“為什麼不能?既然有機會白撿一筆錢,為什麼要放棄呢?我要是不撿,那可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可這又怎麼去證明呢?”南塞太太說,“總不能光聽我的,或光聽開拉達先生的。”
“讓我他細看看這項鏈。要是偽造的,我馬上就會告訴你們。輸一百塊錢我倒是無所謂。”開拉達先生說。
“取下來吧,親愛的。讓這位先生好好看一下。”
南塞太太猶豫了一會兒,她把她的雙手放在項鏈的卡子上。
“我打不開這卡子。”她說,“開拉達先生應該完全相信我說的話。”
我忽然感到恐怕一件很不幸的事馬上就要發生了,可我一時也想不出該說點什麼。
南塞站了起來說:
“我給你打開。”
南塞取下項鏈,並把它遞給開拉達先生。那位無所不知的先生從口袋裏掏出放大鏡來仔細看了一會兒。在他光滑暗黑的臉上慢慢露出自以為是的微笑。他把項鏈遞回去,然後張開嘴準備講話。忽然間他看到了南塞太太的臉——一片鐵青,她似乎馬上就要昏倒了。她圓睜著一雙恐懼的大眼睛望著他,完全是一副苦苦哀求的神態。那神情是那樣明顯,我奇怪她丈夫為什麼竟會沒有注意到。
開拉達先生張著大嘴愣住了。他滿臉脹得通紅。很顯然,他的內心正進行著激烈的鬥爭。
“我弄錯了。”過了一會兒,開拉達先生說,“正如南塞先生所言,這的確是仿製品,當我用放大鏡一看就馬上知道這不是真的。盡管它做得非常精巧,我想這破玩藝兒大約頂多也就值十八塊錢。”
於是他掏出他的皮夾子,從裏麵拿出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他毫不猶豫地把錢交給了南塞。
“你應該牢牢地記住這個教訓。以後別再自以為是了,我的年輕朋友。”南塞在接過鈔票的時候說。
我注意到開拉達先生的手在發抖。
可以想像,這件事馬上在全船傳開了。那天晚上,開拉達先生忍受了許多人的冷嘲熱諷。無所不知先生終於出了一次大洋相,這可真是一件讓人開心的大笑話。惟有南塞太太沒有嘲諷開拉達先生,借著頭疼回了艙房,而且整晚沒有露麵。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後開始刮臉。開拉達先生躺在床上,抽著一支香煙。忽然我聽到一陣輕微的摩擦聲,接著看到從貼地的門縫裏塞進一封信來。我打開門朝四處張望,門外什麼人也沒有。我撿起那封信,看到上麵寫的是開拉達先生。那名字是用印刷體字母寫的。我把信交給他。
“誰來的呢?”他把信拆開。
他從信封裏掏出來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他看著我又一次臉紅了。他把那信封撕得粉碎,把它遞給我,說:
“勞你駕從窗孔扔出去,好嗎?”
我替他扔掉,然後我笑著望著他。
“誰願意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大傻瓜讓人嘲諷呢?”他說。
“那珍珠是真的嗎?”
“我要有一個漂亮老婆,我決不會自己呆在神戶讓她一個人在紐約呆上一年。”他說。然後他摸出他的皮夾子,把那一百元鈔票小心地放了進去。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喜歡開拉達先生了。
雪比亞麻布更白
(英)貝內特/著錢小楠/改寫
缺少錢和不知道哪筆錢能取是擺在理查德·貝克麵前的兩大難題。他沒有富裕的叔叔可以繼承遺產,隻有一個嬸嬸。不久前她寄來了一封信,信是從聖莫裏茨寄來的。雖說她已經表明理查德是她惟一的財產繼承人,但若期望她快點兒去世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她身體很健康,盡管已是六十七歲的高齡,可精神狀態一點也不比年輕人差,要想馬上用她的錢,除非是在她走向終點的人生旅途中助她一臂之力,這種事情大概都是小說中的故事情節。作為偵探小說的狂熱愛好者,他知道這種事情的嚴重後果——大多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一天,理查德閑來無事,買了一本偵探小說《雪比亞麻布更白》,回家後仔細地讀起來。半個小時之後,他的心就被小說牢牢地抓住了,他覺得這位了不起的女作家瑪麗·安德森道出的正是他所迫切需要的。小說中講述了一個侄子謀殺叔叔的全部作案過程,叔叔是個富得流油的人,侄子在一次休假時邀請他的叔叔乘車沿盤山道兜風,然後將車子停在了由路邊坡頂上延伸出來的極其危險的冰雪塊下方,接著打開了昂貴的高級汽車音響,播放人人熟知的《命運交響曲》,還把音量開到最大,強烈的聲波擊碎了冰雪塊,崩裂坍落下來的冰雪塊裹挾著汽車以及車子裏的叔叔掉進了路邊的深淵。
“理查德,我的孩子!”兩天之後,在聖莫裏茨希爾頓飯店大廳裏,嬸嬸驚喜地朝著快步向她奔過來的侄兒喊道。
理查德拿出早已練好的甜蜜聲調說:“親愛的嬸嬸,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理查德按照小說裏的情節,開始了自己的計劃,他拿出最後一點兒錢在希爾頓飯店訂了一間最昂貴的客房,並且在當天晚上租好了一輛裝備著大功率立體聲音響設備的轎車,連由卡拉揚指揮演奏的《命運交響曲》音樂磁帶他也準備好了。
第二天早晨,他精神飽滿地去見嬸嬸。“嬸嬸,今天下午我們乘車去山上兜兜風,您看如何?”他提議道。
多蘿西嬸嬸樂得都快合不攏嘴了。“好的,不過五點鍾我得回到這兒來,”她說,“因為我五點鍾在酒吧有一個約會。”說完她向對麵一位兩鬢灰白的老先生眨眨眼睛,那位老先生向她麵帶微笑地點點頭,算是給了她一個回答,她又對侄兒說:“他是個多有魅力的男人!”
理查德駕車帶著嬸嬸經曆了一個小時的路程後,進入了陡峭的盤山公路。午時剛過不久,他們來到了一處地方。好像是天意,這個地方簡直是為他的計劃而準備的,虎狼似的雪浪仍在不斷地往坡頂延伸出來的冰雪塊上積聚。“我想我們該休息一下了!”理查德說著在冰雪塊的下方停下了車子。“我們聽一支曲子吧。”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命運交響曲》磁帶,插入了放音卡座,隨手將音量調節旋鈕擰到了最大位置。“嬸嬸,你在車子裏休息一下,我去去就來。”說完,他打開了錄音機走下汽車。
理查德毫不猶豫地向安全地帶走去,曲子的前段又輕又柔,這正好為他走到安全地帶贏得了時間。關鍵的時刻到了!磁帶轉到了交響曲的巨音區,那巨大的聲浪湧出汽車,在整個山穀中回蕩。被聲波震裂的小冰塊已經開始紛紛往下掉落。理查德轉過身朝汽車看去,正看見嬸嬸走下汽車。“嬸嬸!”理查德大聲地驚呼起來,一下子慌了手腳。而嬸嬸卻不慌不忙地朝另一方向走去。恐懼使得理查德瘋狂地向車子奔去。此時此刻,交響曲正播放到最大音量區,那震撼的聲音衝出車門,湧向曠野,整個自然界都隨之顫動。越來越多的雪塊從上麵不斷往下掉,最終雪塊崩塌了……
五點鍾,多蘿西準時來到了旅館的酒吧間,那位兩鬢灰白的老人萊斯特·威廉森已經在等候她了。“對你侄子的死我深表同情!”這個著名的倫敦出版商握住了她的手,“你侄子死的方式和地點與你的小說《雪比亞麻布更白》中所描述的完全相同,你覺得這是個巧合嗎?”
多蘿西·貝克為威廉森出版社寫了許多很成功的偵探小說,而瑪麗·安德森是她的筆名。“作為偵探小說作家,我猜測他是想謀殺我。可是,我之所以從汽車裏出來是因為我實在難以忍受那吵人的音響,而且又不知道怎樣把錄音機關掉。”多蘿西表情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