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寄人籬下
那是一個陰冷的冬日午後,按照慣例差不多又到了散步的時間,盡管我們早上已經在片葉無存的花園裏逛了一個鍾頭。但是,現在看來例行的散步卻要不得不取消了,因為自從吃午飯時起,冬日的凜冽寒風就送來漫天烏雲和滂沱大雨,人們早已經停止了一切戶外活動,更何況我們這些孩子呢?
這倒使我感到一種意外的驚喜。我一向不愛散步時走很長的路,特別是寒冷的下午。對我來說,在冬季陰冷的黃昏回家實在可怕,手指和腳趾都凍僵了,不僅沒人同情,還得挨白茜一頓責罵,真是煩透了;偏偏自己與伊麗莎、約翰和喬琪安娜相比又是那麼瘦弱,不禁又平添一縷愁緒。
我的表兄妹伊麗莎、約翰和喬琪安娜這會兒都在他們蓋茨海德府第的大廳裏,正簇擁著他們的母親圍坐在溫暖的火爐前。我的舅媽裏德太太斜躺在壁爐旁邊的沙發上,看著她身邊的這些心肝寶貝,他們這會兒既不爭吵,又不哭鬧。這的確讓她感到很快活,盡管如此,她也是不會讓我和他們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的。即使在外人麵前,她也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她總是說:
“簡總是哭喪著臉,又不講禮貌,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很遺憾,我不能讓她和我的孩子們在一起玩兒,除非她變得可愛起來。”
的確,她從來都不讓我享有隻給知足快樂的小孩的那些樂趣,除非我確實像她所要求的那樣,認認真真地努力培養出一種更加隨和和討人喜歡的性情。
既然不能自討沒趣,我隻好悄悄地溜進大廳隔壁的那間屋子。那裏有個書架,裝著許多各式各樣的書。不一會兒,我就找出了幾本插圖很多的書。我爬上書架旁的窗台,縮起腳,就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好,盡量把自己藏在拉攏了的紅色窗簾後麵,以免被囉哩囉嗦的裏德太太和不懷好意的表兄妹們看到。
一麵翻看著放在膝頭的書本中生動有趣的插圖,一麵眺望著窗外朦朧的雨景、參差的樹林和濕潤的草坪,一切都很美妙,讓我領略到前所未有的快活。我什麼都不必擔心,也不必多想,隻是希望沒人來打擾我,壞了我的興致。可偏偏就有人連這點自由和樂趣都不肯給我。
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了。
“哇,那個死丫頭野到哪兒去了?”是約翰·裏德的聲音在喚我,然後他停了一下,他發覺屋裏沒人。
“她在什麼鬼地方?”他喊道,“莉齊!喬琪!”他在喊他的姐妹們,“簡不在這兒。告訴媽媽,她跑出去淋雨了。這個壞畜生!”
“幸虧我拉上了窗簾。”我想,“但願他別發現我躲藏的地方。”他自己倒是不會發現的,因為他既不眼尖,也不機靈。可是伊麗莎在門口一探頭,立即說道:
“她在窗台上呢,準沒錯,約翰。”
我趕緊走出來,因為我一想到可能被約翰拖出去就渾身哆嗦。
“你有什麼事?”我問道。
“應該說‘您有什麼事,裏德少爺?’”
這就是他的回答。“我要你到這裏來。”他在一張扶手椅上大模大樣地坐定,做了個手勢,示意要我走過去站在他麵前。
約翰·裏德是個十四歲的學生,比我大四歲。按他的年齡,他長得太高太胖,黑黢黢的皮膚,顯得很不健康,圓盤大臉,四肢粗大。現在他本應該呆在學校裏,可是他媽媽卻硬是要把他接回來休養一兩個月,還說什麼“他身體欠佳”。其實據他的教師說,他的身體狀況完全是貪吃的結果。可是做母親的不願聽這麼刺耳的意見,她寧願相信這是他用功過度和想家所致。
約翰對他母親和姐妹沒有多少感情,對我更是懷有惡感。他欺侮我、虐待我,一星期不止兩三次,一天也不止一兩回,而且經常如此。他欺侮我時沒有人維護我。仆人們可不願意得罪他們的少爺,而裏德太太呢,好像從來看不見他打我,也從來聽不見他罵我,雖然他常常當著她的麵既打我又罵我。不過,他背著她打罵我的次數就更多了。
我聽慣了約翰·裏德的責罵,從來不想還口。我所關心的是,怎樣忍受那謾罵之後必然隨之而來的毆打。
“你躲在窗簾後麵做什麼?”他問。
“我在看書。”
“把書拿來。”
我回到窗口,取來了書。
“誰允許你這樣做了?竟敢亂翻我們家的書架,知不知道我們很討厭你?你老爸老媽可沒給你留下一文錢,要不是我們可憐你、收留你,你早就當乞丐了。而你不僅不知感激,竟連一點規矩也不懂,現在該由我來好好教訓教訓你了。喂,站到門邊去,離那鏡子和玻璃窗遠點兒。”
我起初還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隻好照著他的話做了。可是當我看見他舉起書,拿穩了,站起身要朝我擲過來時,我才驚叫著往旁邊躲閃。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本厚書飛過來,正好砸在我身上。我跌倒在地,頭撞在門上磕破了,傷口流著血,疼得很厲害。我的恐懼和憤怒已經超出我所能忍受的頂點,使我一下子把所有可能發生的可怕後果都拋在了腦後。
“你這個惡毒、殘酷的壞蛋!”我大聲喊叫著,“你像個殺人犯——你像個奴隸販子——你就像古羅馬的暴君!”
“什麼?什麼?你竟敢對我講這種話?伊麗莎,喬琪安娜,你們聽見她的話沒有?我得去告訴媽媽!不過我要先——”
約翰氣急敗壞地朝我直撲過來。我覺得他揪住了我的頭發、抓住了我的肩膀,他已經把我當作一個危險的東西來對付了,而我看他真像一個殺人犯。我覺得有一兩滴血從我頭上流下來,流到脖頸上,霎時間疼痛壓倒了恐懼。我發瘋似地和他對打起來。我記不清我究竟用手幹了些什麼,隻知道他罵我:“耗子!耗子!”還大聲哭叫。他的幫手近在咫尺,他的姐妹早跑上樓去叫裏德太太了。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她們的話:
“啊呀!啊呀!多狠毒嗬,居然敢那樣打約翰少爺!”
“誰見過這樣壞的脾氣!”
這時裏德太太命令道:
“把她拖進紅房子裏關起來。”
我一路上反抗著。這在我可說是空前未有的舉動,可這樣一來卻大大增強了白茜和阿葆特對我的惡感。
“抓住她的胳膊,她簡直像隻瘋貓。”
“真不要臉!真不要臉!”太太的使女說道,“多駭人的舉動,愛小姐居然打起年輕的紳士,打起你的恩人來了!居然打你的小主人!”
這時候她們已經把我拖進裏德太太指定的那間屋子,把我按在椅子上。我開始像隻彈簧似地蹦起來,她們的兩雙手不住地把我按回去。
“你要是不乖乖地坐著,就得把你綁起來。”白茜說道,“阿葆特小姐,請把你的吊襪帶借給我。我的那根她一掙就會掙斷。”
白茜接著她的話茬衝著我說:
“你該放明白些,小姐,你該對裏德太太感恩才對,是她在養活你。要是她把你攆出去,誰來管你?”
聽了這話,我無言以對。這些話對我說來並不新鮮。以前我聽過不少類似的指桑罵槐的暗示,叫人覺得非常痛心、非常難堪,但又似懂非懂。阿葆特小姐也隨聲附和道:
“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兩位裏德小姐、裏德少爺一塊兒撫養長大,你可不該因此就以為自己和他們地位相等了。他們將來都會有不少錢,而你連一個子兒也不會有。你就得低聲下氣,順著他們。”
她們走了,關上門,隨手上了鎖。飽受欺淩
紅房子是一個方方大大的房間,裏麵陳設著深色木家具,鋪著一張紅色厚地毯,有一張巨大的床,屋裏的紅色窗簾永遠遮住窗戶。屋裏很冷,因為裏邊難得生火;它也很靜,因為離嬰兒室和廚房都很遠;莊嚴肅穆,因為很少有人進來。九年前,裏德先生就是在這間屋子裏魂歸天國的。他的模樣我已記不大清楚了,不過我知道他是我母親的親兄弟,他在我父母雙亡成為孤兒時收養了我,而且在臨終時也曾要求裏德太太答應像對待親生骨肉那樣撫育我。也許裏德太太認為她已經遵守了諾言,在我看來她的確在養活著我——像對待房屋周圍的草木一樣。是嗬,對一個外來者——在丈夫死後更與她毫不相幹的人,她又怎麼可能真心喜歡呢?對一個不是發自內心卻又被諾言約束著的人來說,這一定是件叫人厭煩的事。
當然,我毫不懷疑——倘若我的舅舅裏德先生還健在,他們肯定是會對我好的,更不用說遭受如此的虐待了。嗬,那窗外跳動著的亮光,該不會是裏德先生不安的英靈在注視著我吧?這些可惡的人哪,怎麼忍心讓可憐的裏德先生在陰間的靈魂也得不到一絲的安寧呢?一想到靈魂的事,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我把擋在眼前的發梢向後攏了攏,抬起頭來,竭力打消心中恐怖的怪念頭,擔憂起自己目前的處境來。我開始盤算采取什麼方法逃脫這困境——比如說永遠不吃不喝,聽任自己渴死餓死——聽起來這麼做很荒唐,還不如設法離家出走的好。
我不能肯定她們是否真的把門鎖上了。我打定主意,慢慢站起身來,摸索到門跟前試著想打開它,趕緊逃出這可怕的屋子,我並不想在這裏與舅舅的鬼魂相遇。天哪!真鎖上了!從來沒有哪個牢房比這兒關得更牢固。跟隨著失望而來的是無形的恐懼,我感到好像有什麼陰冷的東西正在向我襲來,我覺得壓抑,透不過氣來,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我被打倒,磕破了頭,現在頭還在疼,血還在流。約翰無緣無故打我,卻沒有人責備他。不公平!不公平啊!我不由自主地拚命大喊大叫起來。
忽然,牆上閃過一道亮光,多半是有人穿過草坪手中的燈籠發出的光。我衝到門口,拚命地搖鎖。外邊過道裏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鑰匙一轉,白茜和阿葆特走進來。
“愛小姐,你病了嗎?”白茜說。
“多可怕的聲音!一直刺透我的心!”阿葆特嚷道。
“帶我出去!讓我回嬰兒室去!”我大聲喊叫,抓住白茜的一隻手。
“她是故意大喊大叫的,”阿葆特帶著幾分嫌惡的神氣斷言道,“叫得真難聽!如果她痛的要命,還情有可原,可她隻是想把我們都叫到這兒來罷了。我看透了她那套鬼把戲。”
“這都是怎麼回事呀?”又有一個聲音嚴厲地問道,是裏德太太從過道上走來了,“阿葆特、白茜,我記得吩咐過你們,要把簡·愛關在紅房子裏,直到我親自來看她。”
白茜和阿葆特就這樣被支走了。裏德太太見我發瘋似地哭泣,很不耐煩,二話不說便猛然把我推回去,鎖上了門。我聽她大踏步地走開了。她走後不久,我的腦袋好像旋轉起來,我昏倒在地上。
我記得,當我醒過來的時候仿佛剛剛做過一場極其恐怖的噩夢。我看見麵前有一團烈火,中央橫過一根又粗又大的黑色橋梁。我還聽見有人說話,那聲音是空洞洞的,疑懼和恐怖弄得我神誌恍惚。不久,我覺察到有人把我抱起來,以前從沒有人這樣小心地扶過我。我把頭靠在枕頭或他的手臂上,覺得很舒服。
又過了五分鍾,迷惘的煙雲消散了。我很清楚,我是躺在自己的床上,那團火是嬰兒室裏的爐火。現在是半夜,桌上點著一支蠟燭。白茜站在床腳上,手裏端著一盆水。一位紳士坐在我枕頭邊的椅子上,正低著頭看我。
我知道屋裏有個陌生人,他既不是蓋茨海德府上的人,和裏德太太也沒任何關係。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寬慰,覺得自己得到了保護,安全了。我的目光離開白茜,轉過去仔細打量那位紳士的臉。我認識他,他就是開藥房的勞埃德先生,有時候傭人生了病,裏德太太就請他來。她自己或孩子們生病時,請的卻是另外的醫生。
“瞧,我是誰?”他問。
我說出他的名字,同時朝他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微笑著說:“你不久就會好的。”隨後,他囑咐白茜要多加小心,夜裏千萬不能驚擾我。接著他又囑咐了我幾句,並表示明天還要來,然後就走了。我感到這屋子陡然間黯淡了許多,心情不禁又變得沉重起來。
我雖然覺得身體很虛弱,但我知道這並不會要了我的命,真正致命的是我深深地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心靈痛苦,當我再次麵對眼前這些熟悉的人和物時,不可名狀的悲傷又在我的心頭漾起。
也許是出於憐憫,或者認為我已不久於人世吧,白茜在與我說話時不僅不再粗聲粗氣,而且也變得殷勤禮貌了。這雖然讓我多少有些感到受寵若驚,但我還是因此感到快活了不少。
第二天的中午時分,我才從虛弱的昏睡中醒來,掙紮著坐到了壁爐邊。我聽到裏德家的孩子們出門的聲音,不禁覺得有些高興。白茜一邊幫我收拾散落的玩具、整理床褥,一邊對我說上一兩句親切體貼的話,還為我拿來精心製作的果醬餡餅——過去就連看一眼的權力都是沒有的。這種寧靜與溫馨,對一個飽受折磨的人來說差不多該是天堂了吧,但這一切在我看來隻是徒勞的恩惠,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撫平我受傷很深的心靈,一切都來得太晚了,就好像其他許多日思夜想卻屢屢破滅的期望一樣。
白茜幫我拿來平時最愛看的《格裏佛遊記》,這本書我曾一遍又一遍津津有味地仔細讀過,伴我度過許多枯燥無味的時光。但在此刻,那些奇妙的插圖不再具有以往從未落空過的魅力,變得怪誕而乏味起來。我隻好把書合上,放在未嚐一口的餡餅旁邊。這時,白茜在一邊又哼起了她那熟悉的歌謠,盡管她的聲音仍像過去一樣甜美動聽,我卻發現它的調子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淚水不自禁地滑落下來。一線希望
午飯前,勞埃德先生又來了。他問了我一些有關身體狀況方麵的問題,還打趣我說我之所以落淚是因為沒能跟裏德太太他們一塊坐馬車出門。我覺得這種說法有傷我的自尊,所以不得不對這位好心人的玩笑話進行了斷然的反駁:
“我從來就沒在為這樣的事哭過,我很討厭坐馬車出門。我是因為自己的不幸才哭的。”
好心的勞埃德藥劑師對我的反駁顯得有些迷惑不解,他用他那雙很小卻十分有神的眼睛和藹可親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問道:
“你昨天怎麼病倒的?”
“她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白茜趕忙插進來說了一句。
“她這麼大了,連路都不會走?奇怪!”勞埃德先生晃著腦袋嘀咕了一聲。
白茜的謊言再一次傷及我可憐的自尊心,我冒冒失失地脫口為自己分辯道:
“我是被人打倒的!但我生病並不是因為這個!”
趁著開飯鈴聲大響的機會,勞埃德先生說是要對我進行單獨開導,便將白茜打發走了。然後,他問我:
“那是因為什麼呢?”
“我被關在這有鬼的屋子裏,直到天黑!”
“哦,哈哈哈,原來你是怕鬼!”
“不,不僅是這些,我……我不高興……還有其他的事……”
“其他什麼事?能說給我聽聽嗎?”
這是個一下子難以說清的問題,我多麼想把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全都告訴這位好心的先生,可又從何說起呢?我隻好設法作了個盡管有些貧乏但又不失真實的回答:
“一方麵我的父母早已雙亡,一方麵我又沒有兄弟姐妹。”
“你不認為你有一位善良的舅媽和表兄弟姐妹嗎?”
“表兄約翰·裏德把我打倒在地,而我的舅媽卻把我關進了紅房子。”
“哦,但是,你不認為能夠住在這麼漂亮的房子裏是很幸運的嗎?”
“可是,先生,這兒不是我的家,阿葆特說我連她們這些傭人都不如。”
“唉,孩子,你總不至於想離開這麼好的地方吧?”
“如果有其他可去的地方,我會很高興地離開這裏的。不過,在我長大成人之前是不可能的。”
“也許你可以,誰知道呢?你沒有其他的親戚了嗎?”
“我舅媽說即使有也都是些窮要飯的,可我不願意做個窮人。”在當時年幼無知的我,並不知道世上有許多辛勤勞動卻依然過著窮困生活、值得尊敬的人存在,而總是把貧窮看成墮落無知的同義詞,現在我知道那是一種無知的偏見,因為勞埃德先生雖然貧窮卻比我的舅媽更值得我敬重。
“那麼,你願意上學嗎?”勞埃德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當然願意。”雖然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但聽白茜說,在那裏可以學到本事、變得有教養。我覺得上學確是一件十分吸引人的事,而且那將意味著一次長途旅行,完全離開讓我傷心絕望的蓋茨海德府,進入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新生活。經過這麼一番計較,我終於得出這樣的結論。
“好吧,好吧,誰知道到底會怎麼樣呢?”勞埃德先生站起身來,“在走之前,我想與裏德太太談談。”說著便在剛好進門的白茜的引領下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白茜和阿葆特守候在紅房子的嬰兒室裏做針線。她們以為我睡著了,便無顧忌地閑聊起來。從她們的談話中我知道,勞埃德先生想說服裏德太太送我去上學。也正是這時候,從阿葆特對白茜講的一些話中間,我第一次知道了我父親是個窮牧師,我母親不顧朋友的反對跟他結了婚。我外祖父見她不聽話,一氣之下臨終時沒給她留下任何遺產。我父母結婚一年以後,我父親在訪問窮人的時候染上斑疹傷寒,我母親也從他那裏傳染上這個病,不久兩個人都去世了。
白茜聽完阿葆特的敘說,歎了一口氣說:“簡小姐的身世也太可憐了!”
阿葆特說:“是嗬,她若是長得漂亮可愛些,也許還能贏得別人的同情,可是她的性子總是怪怪的,實在不討人喜歡。”
“這倒也是。像喬琪安娜那麼可愛的小女孩,又有誰會不喜歡她呢?”白茜隨聲附和了一句。忍無可忍
看來,不久我就可以去上學了,我充滿了足夠的信心指望生活變得好起來。我時常靜靜地向往著,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然而好事總不如人們期待的那樣來得快。日子一天天一月月地過去了,我的身體也已恢複正常,但我所盼望的事情卻是誰也沒有再重新提起。
在我生病以後的日子裏,裏德太太除了用一種比過去更為嚴厲的、好像要刺穿我心肺的眼光打量我之外,更少和我說話了。而且她還在我和她的孩子們之間劃定了一條更加難以逾越的界線:我必須單獨吃飯、單獨睡覺,罰我一個人呆在嬰兒室裏;而我的表兄妹們卻可以在大廳裏鬧成一團。雖然裏德太太絕口不提送我上學那檔子事兒,但我從她看我時的目光裏可以本能地感覺到她決不會再讓我在同一個屋簷下與她一起生活了,因為她的目光裏總是流露出一種無法克製的對我的嫌惡之情。
伊麗莎和喬琪安娜也總是盡量少跟我說話,有時連理都不理我,隻有約翰還是想像過去那樣欺負我,卻總是被我不顧一切後果般的針鋒相對所嚇跑,因為我威脅他要打破他的鼻子。有一次他又來向我挑釁,我握緊拳頭想狠狠地揍他一通,他竟然哭著向她的母親來個惡人先告狀:
“媽媽,那個瘋丫頭撲過來要打我。”
“別在我麵前提她,約翰。我不是告訴過你別去理她嗎?她不配和你們在一起。”
“他們才不配和我玩呢!”我撲到樓梯的欄杆上,大聲喊道。
氣急敗壞的裏德太太聽了我這句毫不相讓的話,以一個胖女人難得一見的利索動作,像一陣旋風向我撲來,把我拖進嬰兒室,推倒在小床上,惡狠狠地威脅我說:
“看你今天還敢再出門一步,再說一句話。”
“嗬,裏德舅舅要是還活著,他看到這種情形該會怎麼說呢?”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
“什麼?你說什麼?!”裏德太太那雙緊盯著我的眼裏突然流露出一絲驚恐不安的神色,抓住我臂膀的手觸電似地縮了回去,仿佛在她麵前的不是我而是可怕的魔鬼。
“我的舅舅和爸媽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你是如何關了我整整一天,又是如何地想讓我去死。”
裏德太太很快就回過神來,左右開弓給了我兩記耳光,然後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就這樣,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的中旬很快地過去了,聖誕節和新年兩大節日也在蓋茨海德府如往常一樣歡快的氣氛中過去了。自然,我還和以往一樣完全被排除在這種種的歡快與享樂之外,雖然感到有點孤單和哀傷,但也說不上很悲慘。說真的,我一點也不想摻和到那樣的熱鬧中去,不僅僅因為在那兒人們很少會注意到我的存在,而且還得在客人們麵前遭裏德太太的白眼,遠不如靜靜地呆在嬰兒室裏聽他們的歌聲、舞步和玻璃杯碰撞的聲音來得愜意。
這段日子以來,白茜對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總是罵罵咧咧的了,她變得溫和了,有時還能給我講些很好聽的故事。可惜她不可能總是陪著我,客廳、廚房、客人們和我的嬌氣的表姐妹們都需要她的照料,而且她也很喜歡熱鬧,很喜歡和客人們閑聊。所以,我隻好獨自一個人和我的洋娃娃在一起,或者坐在壁爐前,或者四處張望一下有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溜進來,或者爬上床蒙起頭來睡覺。
等到客人們離去的腳步聲漸漸稀疏時,白茜也許會過來翻找做衣服的針線和剪刀,也許還會送點晚餐糕點什麼的給我。每當這時,她總是等我吃完躺好,還幫我把被角塞緊,然後再在我的額角上吻一下,輕聲對我說:
“晚安,簡小姐。”
現在想起來,白茜盡管有時也會對我發脾氣,也會支使我幹這幹那,但在蓋茨海德的寓邸裏,再也沒有比她更讓我喜歡的人了。反抗
一月十五日那天,早晨九點鍾光景,大門洞開,一輛馬車轔轔駛進來。馬車在房子跟前停下,門鈴聲大作,有人給新來的客人開了門。白茜匆匆奔上樓來。
她急忙給我梳理一下頭發,要我下樓去,說早餐室裏有人要見我。
我不緊不慢地向樓下走去,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叫我到裏德太太的麵前去了。前麵就是早餐室,我停住腳步,嚇得直打哆嗦。在那些日子裏,不公正的懲罰引起的恐懼,把我變成了多麼可憐的膽小鬼啊!
我轉動門把手,門開了,我走進去,抬頭一看……隻見麵前立著一根黑柱子!至少,乍一看,直挺挺站在那裏的那個人確實像根黑柱子。
裏德太太還是坐在火爐邊她常坐的那個座位上。她做個手勢要我走過去,並對陌生人說:
“我就是因為這個小姑娘向你申請的。”
他慢慢朝我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著我,用一種低音嚴肅地說道:
“她的個兒真小,有多大了?”
“十歲。”
“有這麼大麼?”他懷疑地反問道。過了一會兒,他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
“簡·愛,先生。”
“呃,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這時候,裏德太太插嘴了。
“布洛克爾赫斯先生,我相信我在三個星期前寫給你的信裏已經說過,這小姑娘的性情脾氣跟我希望的大不一樣。要是你讓她進勞渥德學校,請監督和教師嚴厲地看管她,特別是提防她愛騙人這個最壞的毛病。”
我有充分理由憎恨裏德太太,因為殘酷地傷害我的感情已經成為她的本性。她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麵指責我,真叫我心痛。我看出來了,她在竭力破壞我渴望得到的那種新生活。
過了一會兒,布洛克爾赫斯先生走了,房間裏現在隻剩下裏德太太和我兩個人,在沉默中度過了幾分鍾。她在做針線活計,我盯著她看,一陣憤恨之情在我心裏翻騰。
裏德太太抬起頭來。她的目光和我的相遇,她的手指停止了工作。
“從這屋子裏出去,回到嬰兒室去。”她命令道。
我站起來,朝門口走去。但我又轉身穿過房間走回來,走到她跟前。
我必須說話,可我有什麼力量朝我的仇人報複呢?我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句話作為報複:
“我是不騙人的。我要是騙人,我就該說我愛你了。可是我聲明,我不愛你,除了約翰·裏德以外,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這本寫撒謊者的書,你可以拿去給你的女兒喬琪安娜,撒謊的是她,不是我。”
裏德太太的手還一動不動地擱在她的活計上。她那冰冷的目光還冷冷地盯著我。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她問,那口氣與其說是人們通常用來跟孩子說話的那種,倒還不如說是人們用來同成年仇敵說話的那種。
我激動得無法控製,從頭到腳都在哆嗦,我繼續說下去:
“我如果和你沒有親戚關係就好了,我也就不必叫你舅媽。我心裏想說的話,如果再有人問我,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了。”
“簡,你現在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什麼不能?那都是實在的話,你不關心、不愛護我,我也可以活下去。但是使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那次你狠心地把我關進紅房子裏,任我怎樣哀求,你也不肯放我出來,這是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和原諒的。
“而且哪一次不是約翰先把我打傷的?表麵上大家都認為你是個好人,但是其實你卻是心腸毒辣、最會說謊的人。”
當我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時,就好像把過去心中所有的積憤,全都發泄出來似的,感到痛快極了。
裏德太太聽了,似乎有些吃驚,她舉起雙手,哭喪著臉說:
“簡,你完全想錯了,你為什麼要那樣說呢?你怎麼一直在發抖?要不要喝一點兒水?”
“不要!”
“你想要什麼東西呢?我和你的感情不是很好嗎?”
“你向布洛克爾赫斯先生說了我那麼多的壞話,說我是個壞孩子。”
“簡,你還小,有些事情你還不太明白,小孩子的壞習慣,要早一點改過來,所以我才叫他嚴格地管教你。”
“但是我並沒有說謊啊!”我粗暴地說。
“可是你的脾氣也太壞了。好了,回你的房裏去休息休息吧!就算你是個好孩子。”
“快點讓我到學校去吧!這個地方我也不願再待下去了。”
“越來越不像話,真該早一點送她上學……”裏德太太自言自語地說著,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那裏,心裏充滿了勝利的愉悅。但是當我憤怒的情緒漸漸冷卻下來以後,又很想跑到裏德太太麵前去向她道歉。不過我相信,現在隻要見了她的麵,恐怕又會和剛才一樣,勾起我的憤恨來!
我百般無聊地向外一望,外麵到處彌漫著寒氣,我把上衣的領子豎起,蒙在頭上,走向寂靜的庭院。遠遠看去,那牧場裏連一隻羊的影子都沒有,不久雪花就開始紛紛落下。
“啊,怎麼辦才好呢?怎麼辦才好呢?”我反複自語著。
這時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音:
“愛小姐,你在哪裏?吃午飯了。”是白茜在叫我。
我站在那裏一動也沒動,隻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從小徑傳來。
“壞孩子,為什麼叫不應?”
我因為在裏德太太麵前獲得了勝利,所以就不再像以前那樣畏縮了,我跑上前去,摟住白茜說:
“白茜,你不要生我的氣。”
“愛小姐,你快要上學了。”
我默默地點著頭。
“丟下白茜,你不難過嗎?”
“你不是常常罵我嗎?”
“那是因為你古裏古怪、別別扭扭的緣故。喔,對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對我來說,恐怕不會有什麼好消息吧?”
“你這孩子,怎麼總是拿懷疑的眼光來看人?太太已經叫廚子準備了上好的茶點給你吃,我們趕快走吧!過會兒,我們再一塊兒整頓你的行李。太太說大約在兩天以後,你就要上學去了。”
“白茜,我和你講好,在我走以前,不要再罵我好不好?”
“好的,但是你也要留意做個好孩子,不要討人厭!”
“白茜,你也那樣討厭我嗎?”
“我不會討厭你,我比這裏的任何人都愛你。”
“但是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啊!”
“啊,你還太小,當然看不出這樣的事。小姐,我們很快就要分別了,你覺得高興嗎?”
“不,白茜,我很傷心!”
“那麼我要你親我一下,你會不會拒絕?”
我立刻摟住白茜的脖子,吻了她一下,然後我們兩個手牽手出去玩了。
那天下午,我們很快樂地在一起度過,到了夜晚,白茜還給我講了幾個有趣的故事,並唱了一首很好聽的歌曲給我聽,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愉快過。艱難的開始
正月十九日早晨,鍾剛敲五點,白茜就拿著蠟燭來到我的小屋子裏,看見我已起了床,穿好衣服。我要在那一天乘馬車離開蓋茨海德,馬車將在六點經過住宅大門口。
天很黑,白茜提著一盞燈籠。冬天的早晨,又濕又冷,我匆匆趕向大門口,我的箱子前一天晚上已經送下來,現在放在大門口。離六點鍾隻有幾分鍾了。不一會兒,遠遠地傳來車輪聲,通報馬車到了。馬車來到跟前,隻見套著四匹馬,車上坐滿旅客,管車人和馬車夫大聲催促,我的箱子給托了上去。我摟住白茜的脖子連連吻她,但被人分開了。
“千萬要好好照應她啊。”管車人抱我上車的時候,白茜大聲叮囑。
車門關了。我就這樣從白茜那兒、從蓋茨海德給帶走了,就這樣駛向陌生的、在我當時看來還是遙遠的、神秘的地方。
一路上的情形,我隻記得一點兒。我隻知道那天旅程在我看來長得出奇,隻知道我們好像趕了好幾百英裏路。我們穿過好幾個城市,在一座大城市裏馬車停下來了,馬給卸了下來,旅客下去吃飯。我給帶進一家客店裏,管車人要我吃點東西,可是我隻怕有誰進來把我拐走,因為我在白茜講的很多故事裏聽到過小孩子被人偷走的事。
我終於沉沉入睡了,但不久我就被馬車的突然停止驚醒。車門開了,有個人站在車下,借著燈光我看見了她的臉和衣著。
“車上有個叫簡·愛的小姑娘嗎?”她問道。
我回答說“有”,就給抱下了馬車。我的箱子也給卸下來,馬車立刻又駛走了。
坐了那麼久,四肢都僵了,又給馬車的聲音和顛簸弄得迷迷糊糊。等到恢複知覺以後,我四下裏看一看,空中充滿了風、雨和黑暗。然而,我隱隱約約看出前麵有一堵牆,牆上有一扇門。我跟著我的新向導穿過那扇門,隻見裏麵有一座有很多窗戶的房子,有幾扇窗戶裏燈光閃閃。我們走上一條寬闊的路,從一扇門裏走了進去。隨後,她帶我穿過一條過道,進入一間生火的屋子,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兒。
我在火上烤了烤凍僵了的手指,接著向周圍看了看。那是一間客廳,雖說沒有蓋茨海德府上的休息室那麼華麗,但也夠舒服的了。
一位高個子女士走進來,另一位緊跟在後麵。
“這個孩子太小,不該叫她一個人來。”第一個人說道。她打量了我一兩分鍾,然後接著說,“最好還是馬上讓她上床睡覺,她看起來累了。你累嗎?”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將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
“有點兒累,小姐。”
“一定也餓了。讓她吃點兒飯再睡,米勒小姐。這是你頭一次離開父母來上學嗎,我的小姑娘?”
我解釋說我沒有父母。她問我他們去世多久了,然後便問我的姓名、年齡,以及我會不會讀書、寫字和做點針線活計。隨後,她用手指輕輕地摸一摸我的臉蛋兒,說她希望我是個好孩子,便把米勒小姐打發走了。
那一夜過得很快。我太疲倦了,連夢也沒做。睜開眼睛時,聽見了響亮的鍾聲。
一天的功課以背誦《聖經》開始,等背完了,天已大亮。鍾又敲起來,大夥兒排著隊走進另一個屋子去吃早飯。想到就要有東西吃了,我多麼高興啊!頭一天隻吃了那麼一丁點東西,我這會兒幾乎餓昏了。
飯廳桌子上擺著幾盆熱氣騰騰的東西,但是叫我掃興的是,那股味兒一點也引不起食欲。我看到,大夥兒都表示不滿意。行列前麵第一班的高高的姑娘們開始嘁嘁喳喳:
“討厭!粥又燒糊了!”
大家唱了一首讚美詩。隨後,一個仆人給教師們端來茶點,早飯就開始了。
我餓極了,如今又乏力,便把我那份粥吃了一兩匙,也沒去想它是什麼滋味。可是最劇烈的饑餓稍微緩和一點以後,我再也吃不下去了。在我周圍,湯匙動得都很緩慢。我看到每個姑娘嚐一嚐她的粥,竭力想咽下去,可是大多數姑娘都是馬上就放棄了這個努力。
又唱了一首讚美詩後,大夥兒離開飯廳,到教室裏去了。我是最後一個出去的,離開桌子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教師端起一盆粥嚐了嚐。她向別的教師看了看,她們臉上都露出不高興的神情。
終於鍾敲了十二下。譚波爾小姐站起身:
“我有幾句話要和同學們講一講。今天早上你們早飯吃不下去,現在你們一定都餓了。我已經吩咐過,給大家準備一頓麵包和幹酪做的點心。”
教師們露出一種詫異的神情看著她。
“這件事由我負責。”她又補充一句,說罷就離開教室。
麵包和幹酪馬上給端進來分給大家,全校的人都歡天喜地。然後老師又下了命令:“到花園裏去!”於是我就隨著人群,走到露天地裏。
我還沒跟誰說過話,也沒有任何人注意我。我一個人站著十分寂寞,不過我對這種孤獨感已經習慣了。我倚在陽台的一根柱子上看著,想忘記寒冷。我偶爾抬起頭望望這座房子,隻見門上有一塊石匾,刻著這樣的字:
勞渥德孤兒院——由本都布洛克爾赫斯府上之內奧米·布洛克爾赫斯建造。
我一遍又一遍地念這些字。這時候,背後響起一聲咳嗽,我不由得回過頭去。我看見一個姑娘坐在石凳上讀書,她翻書的時候碰巧抬起頭看到了我,我立刻對她說:
“你那本書有趣嗎?”
“我很喜歡它。”她停了一兩秒鍾,打量我一下,然後回答。
“書裏說些什麼?”
“你可以看看。”那姑娘一邊回答,一邊把書遞給我。
我也喜歡讀書,但我很快發現這本書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我把書還給她,她默默地接過去。她正打算繼續埋頭看書,我又大膽地打擾了她:
“你能不能告訴我,門上那塊石匾上寫的字是什麼意思?勞渥德孤兒院是什麼?”
“就是你來住的這所房子。我看,你是個孤兒吧?”
“在我懂事以前,我的父母都去世了。”
“對了,這兒的姑娘都是失去了爹或媽,或者父母都已經去世。這兒就是個教育孤兒的地方。”
“我們不付錢嗎?他們白白養活我們嗎?”
“我們自己付,或者是我們的朋友付,每人十五鎊一年。但這不夠,不足的數目由本地和倫敦的好心腸的太太先生們補足。”
“內奧米·布洛克爾赫斯是誰呢?”
“是建造了這座房子大部分的那位女士,這兒的一切都由她的兒子照料和經營。”
“這麼說,這座房子不屬於那個說給我們吃麵包和幹酪的高個子女士了?”
“譚波爾小姐嗎?當然不是。我倒希望是她。可是她做的一切都要對布洛克爾赫斯先生負責。這裏的所有食物和衣服都是由他采購來的。”
午飯以後,又開始上課,一直到了五點鍾。
下午惟一可注意的事是:我看見跟我在陽台上談話的那位姑娘在上曆史課的時候,被從班上可恥地攆了出來,站在大教室的中央。我覺得受這種責罰是非常丟臉的,尤其是這麼大的一個姑娘——她看上去總有十三歲了,或者還不止。可是,讓我吃驚的是,她既不哭也不臉紅。
“她怎麼能那樣安靜地忍受下來呢?”我暗自思忖,“她看上去似乎在想著什麼超出她的處境的事。她想著的是她記憶中的事,而不是她眼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哪種姑娘——好姑娘呢還是壞姑娘?”
下午五點過後不久,我們又吃了一餐,吃的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麵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可是肚子仍覺得餓。接下來是半個鍾頭娛樂,然後是學習。再後來是一杯水、一片麵包、祈禱和上床。這就是我在勞渥德的第一天。益友
第二天,又和昨天一樣地開始了。早晨,水缸裏的水已經凍結成冰,大家都無法洗臉。一整夜,凜冽的北風,不斷地從門縫兒吹進來,我們雖然都睡在被窩裏,但都凍得打顫,難怪水缸裏的水要結冰呢!
在祈禱和讀聖經的時候,我凍得幾乎難以支持下去。好不容易才捱到早餐,今天早上的稀飯,雖然沒有燒焦,但分量實在太少,如果能多一倍就好了。
我從今天開始正式上課。可是我在這兒並不太習慣,總是被那些難以理解的課程弄得心慌意亂。到了午後,史密斯老師給了我兩碼長的一塊布料,以及針和頂針兒,吩咐我在教室內的一角縫製衣服,這時候,我心裏高興極了。各組都在做裁縫,隻有史哲德老師教的那一組在上英國曆史課。我昨天認識的那個女孩子,不斷地被老師大罵。
“彭斯,別那樣沒規矩,不準回頭張望,直直地站好!”
“彭斯,把下巴縮回去,多難看!”
“彭斯,把頭端端正正地抬回來,在老師的麵前不能擺那種姿勢。”
海倫·彭斯對於老師所提出來的任何難題,都能很流利地回答出來,可是史哲德老師不但不誇獎她,甚至注意到她的手上:
“啊呀,怎麼這麼髒,今天早上沒有洗手吧!”
海倫竟能逆來順受,總是不發一言,我奇怪她為什麼不向老師解釋一下呢?今天早上,水缸裏的水都凍結起來了,連臉都沒辦法洗。
這時,史密斯老師拿著一卷絲線,叫我幫著她繞線,我就無法再注意海倫的情形了。老師問起我,在沒來到這裏以前,進過什麼學校?對於裁縫和編織有沒有學過?等我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座位時,剛好看到史哲德老師正在和海倫說話。隻見海倫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後麵藏書的小房間裏,拿出一根用細竹枝捆綁成竹棍樣的東西,恭恭敬敬地交給老師。
然後,她不待吩咐,就低下頭,眼看著老師拿起那根竹棍,在海倫的脖子上狠狠地打了十二下。在一旁看著的我,嚇得手指打顫,連針線都拿不穩了。可是,海倫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來。
“真是一個倔強的孩子,為什麼不把壞習慣改過來呢?喂,快點兒把這竹棍子拿回去!”
海倫老老實實地照辦了,當她從那小房間出來,把手帕放回衣袋裏去的時候,在她那瘦瘦的麵頰上似乎看得出有一道淚痕。
傍晚的自由活動,是勞渥德學校每天最快樂的一段時間。到了五點鍾,喝下一杯咖啡,吃下一小片麵包,精神為之一振。教室裏為了省蠟燭,也多生了幾盆火,比起早晨暖和多了。
宿舍內一片喧嚷聲。那一晚上,我雖是獨自一個人,但並不感到孤寂。有時徘徊在書桌與書桌之間的空隙,有時走到窗前打開百葉窗,向外眺望。校園裏雪花紛飛,我把耳朵貼近窗戶,可以聽到戶外怒吼著的風聲。
假如我是離開溫暖的家庭和慈祥的雙親到這裏來的,那麼,在這淒寂的環境裏,聽到這怒吼的風聲,將會如何地感懷和悲傷呢?可是,現在我卻認為風刮得越猛烈,天色越昏暗,才越適合我的心境。
突然,我發現了坐在暖爐前麵,借著火盆裏的光亮,拿著書本正看得出神的海倫,就走到她的身旁問道:
“還看著那本《拉塞拉斯》嗎?”
“是的,就要看完了。”
一會兒,海倫把書本合上,我就在她的身邊和她聊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
“海倫,海倫·彭斯。”
“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
“是的,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裏的。”
“不想回去嗎?”
“想當然是想,但既然是為了學習而來到這裏,在沒有達到目的以前,我是不會跑回去的。”
“可是,那史哲德老師那樣對待你,不是太過分了嗎?”
“不能那樣說,隻因為那位老師太嚴厲了,而我的過錯也太多了。”
“假如我是你,肯定不會那樣對待那個老師,而要設法反抗她。如果她敢用板子打我,我就會把它搶過來,當著她的麵,把它弄斷。”
“真的?好可怕!不過,你若是那樣做,就會被布洛克爾赫斯先生開除的,還不如自己多忍耐一點的好。”
“但是,在很多同學的麵前被打、被罰站,也太沒麵子了。我雖然比你年紀小些,也是無法忍受的。”
“那是做學生無法避免的事,在你應該忍受的時候,而不能忍受,那就算不得是一個堅強的人……”
我對於海倫所說的話,雖然不能夠深切地了解,但是我始終認為我自己的想法也沒有錯。
“海倫,你說你的過錯太多,可是,我看你實在是一個很乖巧的女孩子!”
“單從表麵上看是不行的,實事求是地說,我是一個不夠檢點的人;做起事來有頭無尾,常常違犯校規;非到不得已的時候,不能把書背好,這些都難免被那愛好整潔、管理嚴格的史哲德老師責罰。”
“又加上那個老師脾氣不大好,常常故意為難人,是吧?”我在一旁幫腔說,海倫隻是默默不語。
“那位譚波爾老師,也像史哲德老師那樣對待你嗎?”
提到譚波爾老師,海倫的麵孔上,才開始有些笑容。
“譚波爾老師簡直太好了,她對於犯了過失的學生,從不疾言厲色地責罵;如果有什麼好的地方,她馬上誇獎,但是這樣我反而不能改善自己。”
“自己時時刻刻地去注意,那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
“在你也許是件容易的事,在我可就很難做到。每當我上史哲德老師的課時,她的講解我都聽不進去。我就好像在睡夢裏,回到我那故鄉北布蘭特。耳邊所聽到的,隻是家屋旁邊小河的汩汩流水聲。所以,老師一問我問題時,我總是不知從哪裏答起。”
“可是,我看你今天不是回答得很好嗎?”
“那種情形並不多,因為,今天講的是關於查理一世的有趣故事。”
“你在譚波爾老師上課的時候,是不是精神也不能集中呢?”
“不會的。我對於譚波爾老師,不論說話或動作,都感到很有興趣。”
“依我的想法,如果有人對我們和善,我們也就應該好好對待他。但是,如果別人故意欺負我,不公平地對待我,甚至毫無理由地打我罵我,我如果也忍受下來,以後恐怕就會被他欺負得更厲害了。”
“你現在還小,如果再大一點,想法就會與現在不同了。”
“那麼,難道我們做人不應該恩怨分明嗎?”
“在野蠻人那裏是那樣,而在文明人當中就不同了,耶穌不是說過‘要愛你的敵人’嗎?”
“照你那樣說來,我就應該愛裏德太太?我要為她的兒子約翰禱告?可是我做不到呀!”
我為了讓海倫知道我說這句話的意義,用激動的口吻,把我在蓋茨海德府裏的生活情形,詳細地講給她聽。她一直聽到最後,也沒有表示什麼意見。
“海倫,你想想看,那裏德太太不夠壞嗎?”
“是的。不過,我勸你還是把那些不愉快的過去忘了吧!”
這時,級長走過來叫道:“海倫·彭斯,快點來!史哲德老師叫你把抽屜整理好。”
海倫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照著級長的話去做了。良師
有一天下午(那時候我已經在勞渥德待了三個星期了),我正在苦苦思索一道算術題。突然,全校上下,包括教師在內,全都站起來。我看見在譚波爾小姐身旁站著曾在蓋茨海德早餐室裏那樣嚴厲地看著我的那根黑柱子。
我一直害怕布洛克爾赫斯先生到來,執行他對裏德太太的諾言。這會兒,他正低聲同教師校監講話。
“我希望羊毛襪子還得注意一些!上次我來這裏的時候,檢查了晾在繩子上的衣服,發現襪子上有很多大洞。”
“您的指示一定照辦,先生。”譚波爾小姐說道。
“小姐,”他繼續說下去,“我發現一些姑娘一星期換了兩次幹淨領飾,這太多了。規章上限定一星期一次。”
“我想這件事我可以解釋一下,先生。上星期四有兩個學生被朋友邀去喝茶,我答應她們在那時候換幹淨領飾。”
布洛克爾赫斯先生點一點頭。
“好吧,一次還可以通融。可是,請不要讓這樣的事常常發生。還有一件事叫我吃驚,我跟總管算賬,發現上月居然給姑娘們吃了一次麵包和幹酪的點心。這是怎麼回事?學校的規章上可沒提到吃點心。這是新訂的製度?誰批準的?”
“我必須對這件事負責,先生。”譚波爾小姐答道,“那天的早飯燒糊了,學生們沒法吃。我不敢讓她們餓到中午。”
“小姐,你總該明白,我教育她們,並不是打算叫她們養成奢侈放縱的習慣。就算有一兩次把飯煮壞了的小事發生,應該鼓勵她們忍饑挨餓而無怨言。”
在這以前,我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一邊沒有忘了小心注意自己的安全。我坐在凳子上盡量往後靠,並把書舉得高高的,遮住我的臉。要不是不巧我那本書偏偏從手上滑下來,掉在地上,我也許不會惹人注意的。可是,那本書砰地一聲掉下了地,人們馬上都把目光投在我身上。
“冒失的姑娘。”布洛克爾赫斯先生說,“我看是那個新學生。我不能忘了,關於她我還有一句話說,叫那個孩子過來。”
我自己是動不了,我好像癱瘓了。可是兩個大姑娘扶我站起來,推我朝那可怕的法官走去。
“把那張凳子拿來,把這孩子放上去。”
那是一張很高的凳子,我站上去達到布洛克爾赫斯先生鼻子那麼高的地方。
“太太小姐們,”他說道,“譚波爾小姐、教師們和孩子們,你們都看見這個姑娘吧?她年紀還小,誰料想到,魔鬼已經在她身上找到了一個仆人。你們要離開她遠遠的,要避免和她在一起,不許她參加你們的遊戲,不許她和你們說話。教師們,你們得監視她,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好好核查她的每一句話,檢察她的每個行為。這個姑娘,這個孩子,是個撒謊者!”
布洛克爾赫斯先生繼續往下說:
“這是我從她的監護人,那位仁慈的太太那裏聽說的。那位太太收養了她,並把她像自己親生女兒一樣養大。可是她忘恩負義,那位極好的太太出於無奈,隻得把她和自己的孩子們分開,以免她的壞榜樣玷汙了他們的純潔。”
他和他的太太小姐們朝教室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回過頭來說:
“讓她在那張凳子上再站半個鍾頭,在今天剩下的時間裏,不許人和她說話。”
於是,我就在那兒高高在站著,站在教室的中央。我曾說過:受不了這種恥辱。如今卻在眾目暌暌之下站在恥辱的墊座上。我的感受怎樣,這可是用言語無法描述的。但正當我百感交集,眼看要失去控製之時,海倫從我麵前走過去。經過我的時候,她抬起眼來看看,微微一笑。她這一瞥,使我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使我渾身充滿了那種勇氣。我收住淚水,昂起頭,在凳子上站穩。
鍾敲五點,學校散課了,大夥兒都到餐廳裏去喝茶。我這才敢下來,悄悄走到一個角落裏。
沒多長時間,譚波爾小姐來了。“我是來找你的,簡·愛。一切都過去了嗎?你的悲哀都哭完了沒有?”她低下頭來看著我的臉問。
“我怕永遠也哭不完,因為我是冤枉的。現在你,小姐,還有別的人,人人都要以為我是個壞孩子了。”
“孩子,你自己證明是怎樣一個孩子,我們就認為你是怎麼一個孩子。繼續做個好姑娘吧,你會叫我們滿意的。”
“我會嗎,譚波爾小姐?”
“你會的。好了,簡,你知道,犯人受到控告,他總是允許為自己辯護的。人家責備你撒謊,你在我麵前,盡量為你自己辯護吧。把你記得真實情況都說出來,可是不要加點什麼,也不要誇大。”
受到這樣的鼓勵,我思考了幾分鍾,把我要說的東西有條有理地安排了一下,我便把我童年生活的故事一股腦兒全講給她聽了。我一邊講,一邊察覺到譚波爾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話。
在講故事的時候,我提到了勞埃德先生,說他在我昏厥以後來看過我。譚波爾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幾分鍾,然後說道:
“我認識勞埃德先生,我要寫信給他。要是他的回信和你的敘述相符,那就當眾給你洗雪這一切莫須有的罪名。簡,在我看來,你現在已經是無罪的了。”
在上麵講的那件事發生後一個星期,譚波爾小姐收到了勞埃德先生的回信,看來他所說的和我敘述的完全相符。譚波爾小姐把全校的學生召集起來,宣布對所謂的簡·愛的罪過做了調查,說她能夠宣稱簡·愛已經完全擺脫一切莫須有的罪名,感到非常高興。於是老師們過來跟我握手、吻我,同學們中間發出一陣歡快的嗡嗡聲。
一個令人悲痛的包袱就這樣擺脫了。我從這時候開始重新努力,我用功學習,我的努力得到了良好成績的報答。我的記憶力通過實踐有了改進,幾個星期後我升了一級。痛失良友
好不容易嚴寒的冬天過去了,暖和的春天來臨了。我那苦惱已久的凍瘡也由於春天的來臨,自然痊愈了。我們再也不討厭戶外活動了,庭院裏到處都充滿了歡笑聲。
枯萎凋零的花園,漸漸地披上了綠衣。春,在短短的幾天裏,就留下了輝煌的痕跡,園子裏到處開滿了番紅花、櫻花、三色花。星期四下午沒有課,我們就三三兩兩地徘徊在校園裏,欣賞那道旁或籬笆上盛開的花朵。
從四月到五月,蔚藍的天空,溢滿了絢爛的陽光;那溫柔的微風,輕拂在麵上,遠處的樹木都已披上綠色的盛裝,樹下雜草叢生。
那一段時期,我之所以每天都可以獨自陶醉在大自然裏,那是有特別緣故的。因為勞渥德學校校址是在丘陵和森林中的山穀小河旁,地勢低窪,常常下著對健康不利的濃霧。最近,這濃霧更隨著春天的到來,把傷寒病菌帶到了學校裏。這時,八十個同學當中,已經有四十五個人染上了這種病症,剩下的三十幾個人,再也無法上課。而譚波爾老師,每天晚上,僅僅睡眠兩三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得留在病房裏,照顧那些患病的同學。其他的老師們,也都在為那些有家可歸,或有親戚可以投靠的同學們忙著收拾行李,因為她們中的大部分都怕死在這裏,所以都在趕快設法離開。
剩下我們這些健康的學生,老師們也就無暇來管束了,所以我們每天都可以逍遙自在,逛逛蕩蕩,真是痛快極了。尤其是那布洛克爾赫斯先生,也因為怕感染到傷寒病,而根本不敢接近勞渥德學校。就連那個壞心腸的女廚師也被嚇跑了。接替她的人比較大方,又因為時間騰不開,常常發下大塊麵包,或是放有乳酪的厚麵包片,我們就拿到森林裏去享用。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在小河中間,露出來的一塊光滑的大石頭。我每次都是赤裸著雙腳,涉水渡到那兒去,真是快活極了。那時和我要好的朋友,是一個名叫瑪利·安·威爾遜的,她是比我年齡稍大的一個少女。她懂得的事情很多,常常講些有趣的事給我聽。
但是,在這期間,海倫到哪裏去了?難道是我們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嗎?不,不是的!她是因為病重,被隔離了。我僅僅從教室的窗口,遠遠地看見過她兩次,時間都是在暖和的午後。海倫由譚波爾老師照料,穿得厚厚的,坐在陽台上,但是,決不許同學們走近前去和她講話,據說她的病,並不是傷寒病,而是肺癆病。當時一無所知的我,以為隻要好好治療,再休養一個時期,她就會痊愈的。
此後,在六月初的某一個夜晚,我和瑪利·安兩人,漫不經心地向森林的深處走去。因為天色已晚,竟迷失了路徑,幸虧遇到一戶人家的指點,我們才好不容易回到學校裏。當時,月亮已經冉冉上升,在學校門口,有一匹醫生用的小馬,拴在那裏。
“不知是誰病了?”
瑪利·安說著,就先走了進去,剩下我自己,把從森林裏拔來的一把野花栽在了花園裏,然後,又站起身來佇立了片刻。附近那些沾滿了露珠的花朵,發出清雅的芳香。西邊的天空,依然很明亮,那是預告明天是個晴朗的天氣;東方的天空,皓月初升,閃耀著難以形容的美麗光輝。
這時,大門打開了,隻見醫生和護士走了出來;醫生騎上小馬,護士剛要關門,我趕忙跑上前去問道:
“醫生是來給誰看病的?”
“海倫·彭斯,她已經病得很厲害了。”
“醫生怎樣說的呢?”
“恐怕不會太久了。”
我聽了不勝驚訝,不禁悲從中來。
“海倫現在睡在哪裏?”
“就在譚波爾老師的房間裏。”
“我可以和她說幾句話嗎?”
“不行啊,你趕快回房去吧!要是半夜裏著了涼、發起燒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護士說完,就把門關上了,我就從側門悄悄走了進去。這時,已是夜間九點,同學們都已經睡著了。
我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著,就偷偷地爬了起來,披上外套,赤著腳,踏著月光,走出屋外。
我要和海倫會麵,做永別的親吻,和最後一次交談。
譚波爾老師的房間,也許是為了要讓空氣流通,房門微開著,我提心吊膽地把門打開,往裏探望。
在譚波爾老師的床邊,安置了一張小床,海倫睡在上麵,身上蒙著一條白被單。桌子上的蠟燭,微微地燃著,剛才在門口看到的那個護士,坐在那裏打盹兒,但並沒有看到譚波爾老師。
我躡手躡腳地走近床邊,掀起一角被單,小聲問道:
“海倫,好一點了吧?”
海倫掀開被單,示意我坐在床邊,用她那溫和的聲調說道:
“簡,是你呀!”
看上去,她的臉色雖然蒼白憔悴,但是卻很沉靜。我心裏想:“看她還能講話,態度又很安詳,大概不怎麼要緊吧!”
我就伏下身去,在她的額上親了一下,我感到她的額頭冰得很。海倫微笑著說:
“已經過十一點了,你還到這裏來做什麼?”
“特地來看看你,聽說你的病不大好,擔心得連覺都睡不著。”
“是來和我告別的嗎?很好啊!”
“你要去哪裏?回家嗎?”
“是的,永恒的國度,最後的家。”
“不,不,海倫,不會的。”
我不禁熱淚盈眶地轉過身去。這時,海倫咳嗽得很厲害,但還好,沒把那護士吵醒。衰弱已極的海倫,停了一會兒,才用那微細的聲音說道:
“簡,你穿得太少了,躺下來,蓋上我的被子吧!”
等我躺了下去,她便用兩手摟著我的身子。
“簡,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很幸運了,所以,當你聽到我死去的消息時,不必太過傷心。人生在世,早晚都會死的。我的父親最近又結婚了,所以,我絲毫沒有掛慮。我這樣年輕就死去,正可以早些脫離苦海,何況,我又是一無所長。”
“但是,海倫,人死以後,要到哪裏去呢?”
“到神那裏去。”
“如果我死了,還會遇到你嗎?”
“會的,在天國裏。”
我也緊緊地摟著她,不願意讓她離我而去……
“啊,我真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真好。簡,你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願意,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不冷嗎?”
“不。”
“簡,睡吧!”
“海倫,你也睡一會兒吧!”
我們兩個就這樣一直睡到天明。
第二天拂曉時分,當譚波爾老師回到她的房間時,發現我的手放在海倫的身上,手臂挽著她的脖子,海倫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死了!
海倫死後,被埋在附近的公墓裏。她那墳墓在十五年中,僅僅是雜草中的一個土饅頭而已。直到後來,我才為她立了一塊灰色大理石的墓碑,上麵刻著“我已離開人世,到天國去了。”和“海倫·彭斯”的字樣。
又過了不到兩個月,我就被允許開始學習法語和繪畫了。我的好勝心被激起來,盡管生活艱苦,我可不願拿勞渥德和它的貧困去換蓋茨海德府和它平日的奢華了。家庭教師
我在那裏待了八年。在這期間,我的生活是一成不變的,但不能說不幸福,因為我不是死氣沉沉的,而且我還得到了受良好教育的機會。由於我對某些課程的愛好,要在一切方麵都出人頭地的願望,再加上喜歡博得老師們的歡心,這一切都促使我不斷進步。最後,我升到了第一班第一名的位置。後來,我被留校當了兩年教師。
譚波爾小姐一直擔任著這個學校的校監,我的絕大部分學識都是她傳授的。她的友誼和與我的交往一直是我的安慰。她是我的母親和保護人。但就在這個時期,她結婚了,她隨她的丈夫搬到很遠的一個郡去住了,因此我就失掉了她。
從她離開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一種強烈的對自由的渴望突然攫住了我。
我寄出一份廣告稿。廣告是這樣寫的:
茲有年輕女士,教學經驗豐富,欲謀一家庭教師職位。兒童年齡不超過十四歲。本人擅長教授優良英國教育中各項普通課程,以及法語、繪畫、音樂。
回信請寄:洛頓,郵局,J.E.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顯得很長,但終於過去了。我又去了鎮上。管理郵局的是一位戴眼鏡的老太太,她給了我一封信。信很短:
如果刊登廣告的J.E.具有所述學識,並能提供有關品格及能力的滿意證明則可獲得一個職位,學生係一未滿十歲的女孩,年俸三十鎊。請J.E.與菲爾費克斯太太聯係。
地址:米爾考特附近,桑菲爾德。
我久久地仔細看著信件。字體是老式的,字跡有點不穩,像是個老婦人寫的。這個情況令人滿意,聽起來倒是個正派人家。提到的年俸,比我現在掙的要多一倍。
我寄了一份推薦信副本給菲爾費克斯太太,並且收到了她的回信。她說她感到滿意,而且約定兩星期後我開始在她家裏擔任家庭教師。
早晨四點我就離開了洛頓。當天早晨八點,我在米爾考特的喬治旅館,等候來人接我去桑菲爾德。最初那種冒險的感覺變成了恐懼,各種疑慮不斷困擾著我。
路很難走,夜霧茫茫。車夫讓馬兒一路上都慢慢地走,一直走了兩個鍾頭,他才從車上下來,打開兩扇大門。我們從門裏進去,慢慢走過一條車道,來到一所長長的房子正麵。一個女仆拉開了門。
那是一間舒服的小屋子。歡樂的爐火旁邊擺一張桌子,一張老式有扶手椅上坐著一位再整潔也沒有的小個子老婦人,她戴著寡婦帽,穿著黑綢子長衣,圍著雪白的薄紗圍巾。她正忙著編織,一隻黑色大貓蹲在她腳邊。對於一個新的家庭教師來說,幾乎再也想像不出什麼比這更令人放心的初次見麵了。我一進門,老婦就站起來,走向前迎接我。
菲爾費克斯太太引我到她自己的椅子前,接著就開始幫我脫掉大衣。我請求她不要麻煩了。她吩咐傭人給我拿點熱的東西喝,還要拿點吃的,然後就去把我的行李送進我的房間。
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關懷,而且又是我的雇主的關懷,我感到手足無措了。
她拿起蠟燭,先去看了看大廳的門是否鎖上,然後帶我上樓。陰暗的樓梯上和長過道裏冷氣颼颼,不過,我發現我的房間很小,而且陳設著很普通的家具,但我仍然覺得很高興。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後,細心地穿著衣服。我的衣服和容貌都很平常,但我天生酷愛清潔,我那件黑裙子也正合體。
我下樓,發現大廳的門已經打開,便走到戶外。那是個陽光明媚的秋天早晨,我一麵向草坪上走著,一麵抬頭望一望那座房子的正麵。那是座三層高的建築,規模宏大。
我正在享受著舒適的新鮮空氣,菲爾費克斯太太在門口出現了。
我對她說,我很喜歡這個地方。
“是的,”她說,“這是個美麗的地方,可是我擔心它會變得亂七八糟,除非羅切斯特先生想要到這兒來久住。”
“羅切斯特先生!我驚叫道,“他是誰?”
“桑菲爾德的主人嗬。”她平靜地回答。
“可我以為桑菲爾德是你的呢。”
“是我的?天啊,不是的,孩子。多奇怪的想法!我隻不過是個管家。”
“那個小姑娘——我的學生呢?”
“她是受羅切斯特先生監護的孩子。他委托我給她找一位家庭教師。你瞧,她和保姆一起來了。”
那個謎就這樣解開了。原來這位和善的小個子寡婦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貴婦人,她和我之間平等的地位是真實的。這反而使我覺得比以前更高興了。
我正沉思著這個新發現,一人小姑娘跑過來。她大約隻有七八歲,身材纖細,臉色蒼白,一頭長發卷垂到腰際。
她走向前。“這是我的家庭教師嗎?”她指著我,用法語對她的保姆說。保姆也用法語回答:
“是的,當然。”
“她們是法國人嗎?”我問道。
“保姆是外國人,阿黛勒生在巴黎,我相信,六個月前才離開那裏。她剛來的那會兒,還不會講英語,現在能湊合著講一點兒。”
幸虧我跟一個法國女士學過法語,而且總是注意盡可能多地和她交談。所以,我能立即用我學生自己的語言同她講話。吃飯的時候,她就很高興地和我交談起來了。
吃完飯,阿黛勒和我到圖書館去。羅切斯特先生已經吩咐過,要把它作為教室。我發覺我的學生是聽話的,不過對任何一種定期的活動都不習慣。我覺得一開始就把她限製得很嚴是不聰明的,所以,我讓她學到一點東西之後,在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就叫她回到保姆那兒去。
我正要上樓,菲爾費克斯太太在大廳對麵叫我:
“我想,你早上的課已經上完了吧。”
我走進她正在收拾的那個房間。
“多美的房間啊!”我向四周看了看,叫了起來。
“你把這些屋子收拾得多麼整潔啊,菲爾費克斯太太!”
“咳,愛小姐,羅切斯特先生雖然不大上這兒來,但來的時候,總是很突然,出人意料。他不喜歡發現沒做好接待他的一切準備。”
“羅切斯特先生是一個苛求的、愛挑剔的人麼?”
“不完全是這樣,可是他有紳士的愛好和習慣。”
“可是,他沒有怪脾氣嗎?”
“也許他是有點兒怪。他到過許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麵。他也許很聰明,不過我從來沒跟他談過很多話。這是不容易描述的,總之,他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弄不清他究竟是開玩笑呢還是認真。”
我從菲爾費克斯太太那兒聽到的關於她和我的主人的介紹隻有這一點兒。
我們走出飯廳,她提議帶我去看看這所房子的其他部分。我跟她上樓下樓,邊走邊欣賞。我認為前麵的幾個大房間特別堂皇,三樓有幾個房間雖然又低又暗,但是有點兒古色古香,十分有趣。
我輕輕地向前走著,萬萬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地方,竟然會聽到刺耳的笑聲。這是一種奇怪的笑聲:清楚、呆板,而且一點也不歡快。我停了腳步,笑聲也停止了。但隻是停了一會兒,它又開始了,比以前更響。它變成了很響的一陣,似乎要在每個孤寂的房間裏激起回聲。
“菲爾費克斯太太!”我叫道,因為這時候我聽到她從樓梯上下來。“你聽到那大笑聲嗎?是誰呀?”
“很可能是哪個傭人,”她回答說,“也許是格萊思·普爾,她在這裏的一間屋子裏做針線活兒。有時候,還有一個女仆和她在一起,她們在一塊兒常常很吵鬧。”
笑聲以它低沉的調子重複著,最後以古怪的嘟噥聲結束。羅切斯特先生
我初到桑菲爾德時一切都很平靜,這似乎預示我未來生活一帆風順,漸漸這個預示就變成了現實。我的學生是個活潑的孩子,嬌生慣養,有時候任性。可是,她很快就變得聽話和可教,有了進步。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就這麼過去了。正月的一個下午,阿黛勒因為感冒,請了假。那一天天氣很好,沒有風。正好菲爾費克斯太太剛寫完一封信要寄出,我就自告奮勇把信送到兩英裏外的鎮上去。
路凍得很堅硬,空氣平靜。當我走了一半路時,便在通往田野去的階梯上坐下。突然橋上傳來一陣沉重的得得聲,一匹馬正走過來,小徑的彎彎曲曲還遮著它,可是它在漸漸走近。我剛要離開階梯,但是小徑很窄,我就坐著不動,讓它過去。各種各樣的幻想,光明和黑暗的,一齊在腦子裏出現,其中也有在嬰兒室裏聽到的,一個妖精變成馬或狗的模樣,出沒在荒僻的路上的故事。
馬兒已經走得很近了,但是還看不見。這時候,除了馬蹄得得聲外,我聽到樹籬下的沙沙聲,一條大狗溜了過來,它那黑白相間的毛色曆曆可見。那是一隻獅子模樣的動物,鬣毛很長,頭很大。接著,馬來了——那是匹高頭大馬,有一人騎在馬上。他過去了,我繼續趕路。才走了幾步,就回過頭來,滑跤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人和馬都倒在地上,原來他們在一層冰上滑了一跤。狗跑了回來,看見它的主人處在困境中,便狂吠著跑到我麵前求救。我往下走到那個騎手跟前,這時他正從地上掙脫出來。
“要是你受了傷,需要幫忙的話,先生,我可以到桑菲爾德叫個人來。”
“謝謝你,我行,我骨頭沒斷。”他站了起來,可是痛得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他身上穿著皮領的騎馬披風,黑黝黝的臉膛,相貌嚴峻,前額寬大,眉頭緊蹙,目光中似有憤怒的神情。他已經不算年輕,但還沒到中年。我對他不感到害怕,但有點羞怯。如果他是個漂亮英俊的年輕紳士,如果他對我笑一笑,或者用歡快的道謝來拒絕我提出的幫助,那我就會趕我的路了。可是這個人的怒容和粗暴卻使我感到毫不拘束。他揮手叫我走的時候,我站在原地不動,並說道:
“先生,不看到你能夠騎上馬,我是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荒涼的小路上的。”
他朝我看了看,而在這以前他幾乎沒有朝我這個方向看過。
“我想你自己應該待在家裏。你從哪兒來?”
“我從下麵來。”
“就住在下麵——那所房子裏麼?”他指著桑菲爾德府說。
“是的,先生。”
“那是誰的房子?”
“羅切斯特先生的。”
“你認識羅切斯特先生嗎?”
“不,我從來沒看見過他。”
“當然,你不是那兒的女仆。你是——”
他停了下來,眼睛打量著我的極樸素的衣服,顯出困惑不解的樣子。
“我是家庭教師。”
“啊,家庭教師!”他重複一遍,“我忘了這回事。”過了兩分鍾,他從階梯上站起來,剛一動,臉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請你稍微幫我一下忙。”他說,“不過,要是你願意的話,請你到這裏來。”
我走了過去。“原諒我,”他說,“沒辦法,隻好借助你了。”他把一隻深重的手放在我肩上,費力地靠我支持著他走到馬跟前。他一抓住韁繩,就立即把馬製服了,於是跳上馬鞍。“現在,”他說道,“把我的鞭子給我吧,它就在那過的樹籬下麵。”我找了一下,找到了。
“謝謝你,現在趕快回家吧。”
他的鞋跟猛刺一下馬腹,馬、狗和人就像一陣風似地在山下消逝了。
我帶著那封信繼續朝鎮子走著,心裏不無激動。雖然這隻是小事一樁,但它標誌著單調的生活中有了一個小的變化。
我不喜歡再走進桑菲爾德府門。踏進它的門檻,就是進入靜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我在草坪上流連許久,待府裏晚鍾敲響,我才走進去。
我匆匆進入菲爾費克斯太太的房間,但我沒找到蠟燭,也不見菲爾費克斯太太。隻有一條毛色黑白相間的大狗蹲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它一見我就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我打了鈴,因為我要蠟燭,一人女仆走進來。
“這是哪來的狗?”
“跟主人來的。”
“跟誰?”
“跟主人——羅切斯特先生——他剛到。”
“真的!菲爾費克斯太太跟他在一塊兒嗎?”
“是的,還有阿黛勒小姐,他們在飯廳裏。約翰去請外科醫生了,因為主人出了事故,他的馬摔倒了,他扭傷了踝骨。”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不大看見羅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事務很忙,下午附近一帶的紳士們來拜訪他,有時候留下來和他一起吃晚飯。等到他傷好一點能夠騎馬了,他就常常騎馬出去。針鋒相對
自從羅切斯特先生來到這裏,像教堂般的桑菲爾德莊園突然間又充滿了活力。不斷來訪的客人,或敲門或拉著門鈴,門鈴一直響個不停。
阿黛勒大概是受到外邊的影響,心神不定,不但不注意聽講,還時時跑出屋外去,透過樓欄杆的空隙,朝羅切斯特先生張望,甚至想要到他的書房裏去。等我好不容易把她叫回來,坐下後,她嘴裏還不斷地說著:
“我太喜歡羅切斯特先生了……”
大概,阿黛勒是希望早些拿到禮物吧!
“我想,他一定也會送禮物給老師的,伯伯也曾問過老師的名字,他還問是不是一個身材瘦小,臉色蒼白的人?我跟他說是的。”阿黛勒很熱心地和我說。
我和阿黛勒像往常那樣,在菲爾費克斯太太房裏吃過午餐。下午,外麵下著雪,我們隻好一直待在二樓的房間裏。
到了傍晚,樓下才又重新安靜下來,我答應阿黛勒可以到羅切斯特先生的房裏去玩,阿黛勒歡天喜地地跑了過去。我獨自站在窗邊,欣賞那深沉的黃昏景色和飛舞在天空中的雪花。
這時,菲爾費克斯太太走了進來說:
“羅切斯特先生說:‘你如果有空兒,請到客廳來一塊兒喝茶。’”
“喝茶時間是在幾點?”
“六點。還來得及換衣服,我來幫你。”
“不換衣服不行嗎?”
“換一換比較好。羅切斯特先生在家時,我每天都要打扮得很整齊。”
於是,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由菲爾費克斯太太幫忙換上黑絨晚裝,又別上譚波爾老師臨別時贈給我的那根鑲有珍珠的別針。
我讓菲爾費克斯太太走在前麵,我跟著她走進餐廳隔壁的優雅房間。
桌子上點了兩支蠟燭,暖爐上麵也點著兩支,派洛特躺在暖爐前麵,阿黛勒就靠在羅切斯特先生擱著雙腿的椅旁坐下。
羅切斯特先生正全神貫注地看著阿黛勒,那嚴肅得不可侵犯的麵孔,的確是昨夜在路上遇見的那個過路人。
當我們走近前去時,羅切斯特先生還是一副似乎沒有看到的樣子。
“我把愛小姐帶來了。”
菲爾費克斯太太很小心地說著。羅切斯特先生點了點頭,但他的眼睛還沒有離開阿黛勒,說道:
“愛老師,請坐吧!”
然後,就一言不發了。菲爾費克斯太太用那和藹的聲調,顯得很關切地問:
“扭傷的腳還痛不痛?”
所得到的回答卻是:“茶點預備好了嗎?”
菲爾費克斯太太連忙按鈴叫傭人把茶具端來,然後,我們都圍著桌子坐下來。
“愛小姐,請你把茶端給羅切斯特先生吧!若是叫阿黛勒端恐怕會潑出來的。”
夫人把茶杯遞給我。這時阿黛勒叫道:
“伯伯,在這小箱子裏,不是有送給愛老師的禮物嗎?”
“誰說有禮物?愛老師,你喜歡別人送禮物給你嗎?”
羅切斯特先生用鋒利的眼光看著我。我回答說:
“我還沒有那個經驗。”
“你不像阿黛勒那樣天真率直。阿黛勒一見了我,就向我要禮物。”
“我怎麼好意思向您討禮物,而且我也沒有什麼功勞值得您的賞賜。”
“不,你為了阿黛勒,已經盡了很大的心力。何況她也不是什麼天才兒童,竟能在短短的時間裏,有了驚人的進步。”
“您這些話勝過一切禮物,對一個做教師的來說,沒有比被人誇獎自己的學生進步更高興的事啦。”
羅切斯特先生點了點頭,端起茶杯喝著茶,吃著點心。菲爾費克斯太太就拿起放在屋角的毛線來編織。阿黛勒牽著我的手走來走去,並拿出美麗的書本和可愛的小裝飾品給我看。
“愛老師,請您坐到火爐的旁邊來吧!”
我聽羅切斯特先生這樣一說,就走了過去,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阿黛勒本來是坐在我的身上的,羅切斯特先生卻叫她帶狗出去玩了。
“愛老師,你來到這裏已經有三個月了吧!”
“是的。”
“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是從緬因郡勞渥德學校。”
“那是個慈善性質的學校,你在那兒待了幾年?”
“八年。”
“八年!你真是個忍耐力很強的人,就是待四年也是不得了的。你的確好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人,難怪我昨晚在路上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很奇怪,很想問一問你。那麼,你的父母呢?”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都去世了。”
“那麼,你昨天晚上坐在那石階上,是在等著你的夥伴兒嗎?”
“夥伴?您說的是什麼意思?”
“就是穿著綠色衣服的同伴們。昨天晚上,正是一個理想的月夜,你們結伴出來,把水灑在路上,讓它結了冰,做成了遊戲的場所,才會害得我跌了一跤。”
我也和羅切斯特先生一樣,擺出一副正兒八經的臉孔,回答道:
“穿著綠衣服的妖精們(注:它們是北歐傳說中的人物),在100年以前,就離開英國了。所以,現在就是在明亮的月夜,也不會看見他們的影子了。”
這時,就連那菲爾費克斯太太也放下了手上的毛線,驚訝地傾聽起我們的奇妙談話來了。
“但是,你雖然沒有父母,也該有親戚吧!”
“我連一個親戚都沒有看見過。”
“有家嗎?”
“沒有。我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那麼,是誰把你介紹到這裏來的呢?”
“我在報上登了求職廣告,菲爾費克斯太太給了我一封信,要我來的。”
好不容易才說到和自己有關係的話,那善良的太太插口道:
“我們能夠把她請到這裏來,真應該感謝上帝,愛小姐不但是阿黛勒的好老師,也是我的好朋友。”
“請你閉上嘴巴,我會看得出來的。這個人首先就害得我和馬一起滑倒在冰上,還把我的腳扭傷了。”
“啊?”菲爾費克斯太太驚叫了一聲。
“我一定要叫她向我賠罪。”羅切斯特這樣一說,菲爾費克斯太太顯得越發驚訝了。
“愛老師,你在城市裏住過嗎?”
“沒有。”
“和那些各式各樣的人交往過嗎?”
“和我有交往的,就是勞渥德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再加上在這裏的同伴們。”
“你看過很多書嗎?”
“不太多。”
“在勞渥德學校裏的生活,大概就和修女們所過的生活差不多吧。聽說那裏由一個名叫布洛克爾赫斯的人經管,你們是不是都很尊敬他呢?”
“不但不尊敬他,而且還討厭他,因為他對人很刻薄,心術又不正,常常虐待我們。”
“你最初進勞渥德學校的時候是多大年紀?”
“十歲那一年。”
“那麼,在那裏待了八年,應該是十八歲了。”
我點了一點頭。
“在學校裏都學了些什麼?會彈鋼琴嗎?”
“是的,會一點兒。”
“那麼,愛小姐,你把隔壁的門打開來,拿一支蠟燭到書房去,隨便彈一支曲子,給我聽聽看。”
我就照著他的話,彈了一會兒。
“好了,不必再彈了,比起普通的英國女學生好一點,但也沒什麼了不起。”
既然羅切斯特先生這樣說,我也就把琴蓋蓋好,又走了回來。
“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你的寫生簿拿來給我看了,那全是你自己畫的,還是你的老師幫著畫的?”
“沒有人幫著我畫。”
“那麼,你最好當麵畫給我看看。”
我連忙跑到書房裏,把畫紙和用具拿了過來。菲爾費克斯太太也靠近前來看著我畫畫。
“這些都是你自己畫的嗎?”
羅切斯特先生一幅一幅地邊看邊問。那些都是我的幻想畫,有的像暴風雨時的海上景色,有的是以幽靜的山岡為背景的女人像,有的像淺藍色的冰山,……
“是的。”
“你怎麼有這麼多的時間畫畫兒呢?”
“都是在勞渥德學校的時候,利用暑假畫的。”
“你是照著畫帖畫的嗎?”
“沒有,都是自己想像著畫出來的。”
“你在畫畫兒的時候,想來是很快樂的吧?”
“您說得真對,我覺得比做什麼都來得愉快。”
“畫圖這種事,的確是很適合於女孩子做的事。你的優點是有不少,不過,我對你還不太了解,也許你有一些令人無法容忍的缺點會抵消你那少數幾個優點呢。”
“也許你也是這樣。”我想,這個想法在我心裏一閃而過的時候,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他好像理會了我這一瞥的意思。
“是的,你是對的,”他說,“我也有許多缺點。我的確不是無可指責的。我在二十一歲時,就給推上了歧途,而且從此就沒回到正道上來。我羨慕你有平和的心境、純潔的良心和沒有玷汙過的記憶。”
“無論何時改過,都不算太晚,先生。”
“想這個又有何用!再說,既然幸福從我這裏被不可挽回地剝奪了,那我就有權利從生活中尋找樂趣。”
“那種樂趣的滋味是苦澀的,先生。”
“你從來不笑嗎,愛小姐?不必費神來回答——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但能笑得自然,笑得開心。勞渥德的束縛還在糾纏著你,控製著你,你不得不謹言慎行,惟恐在一個男人麵前笑得失態,說話沒分寸,舉止欠文雅。然而我想,到時候你會學得很自然地對待我。我時常通過鳥籠的緊密柵欄,看見一種奇怪的鳥兒的眼神。你是不是要走啦?”
“鍾在敲九點,先生。”
“沒關係,等一會兒,阿黛勒還不準備去睡覺呢。我一直在看著她。她剛從盒子裏拉出一件小小的粉紅色綢外衣,喜悅照亮了她的臉,她奔出去,現在正試衣服。她一會兒就會回來,看上同她母親一模一樣。”
“有關她的事我改日解釋給你聽。”他說,“晚安。”
後來有一次,羅切斯特先生真的解釋給我聽了。他說她是一個法國舞蹈家的女兒,他曾愛過她,但她欺騙了他,他與一個音樂家私奔了。他很可憐她丟下的這個孩子。
他對我推心置腹,似乎是對我尊重的一種表示,我也就這樣看待他。最近幾個星期,他對我的態度多少有點變化,他不再突然擺出冷淡的傲慢態度。他與我不期而遇時,似乎很高興,總是要跟我說句話,或者朝我微微一笑。在用正式邀請把我召到他那裏去的時候,我榮幸地受到熱情接待。而我,雖然談得很少,可是很愛聽他的談話和欽佩他那淵博的知識。
他不拘禮節和熱情友好的態度使我想接近他,有時候我覺得他仿佛是我的親戚,而不是我的主人。然而,有時候他還是專橫。不過我並不介意,我看得出他就是這個樣子。生活中平添了這種樂趣,我變得又高興又滿意,不再去渴望什麼親人,身體健康狀況也得到了改進。
在我看來,現在羅切斯特先生還醜嗎?不。感激的心情使他的臉成為我最愛看的東西,有他在房間裏,比有最明亮的爐火更使人高興。我並沒有忘記他的缺點,但在我看來,他臉上偶爾閃過的慍怒,是因為他想起了過去遭遇的不公正,我為他感到悲哀。古怪的笑聲
一天晚上,我剛剛臨近夢境,就聽見一陣低沉、壓抑、邪惡的笑聲,一陣魔鬼的笑聲,似乎就從我房門的鑰匙孔那兒發出來。那聲音又響起來,我的第一個衝動是起身去扣上門閂;第二個是大聲問:“誰在那裏?”
現在再也不能一個人待著了,我必須到菲爾費克斯太太那兒去。我穿起衣服,手哆哆嗦嗦地打開門閂,將門拉開。但是,令我吃驚的是,有一支點燃著的蠟燭,倒放在廊下的地毯上;更使我驚訝的是,四周彌漫著黑煙,充滿了燒焦的氣味。
我再稍微一留神,原來,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門敞開著,濃煙正從裏麵呼呼地冒出來。這時,我已經什麼也顧不得了,一心隻想著趕快飛跑進去查看。在羅切斯特先生床鋪的周圍,到處飛舞著火舌,幔帳已經燒著了。在那火焰和煙霧裏,羅切斯特先生還在一無所知地酣睡著。
“起來!快點兒起來!”
我大聲叫喊,並猛力搖晃著他。可是,羅切斯特先生嘴裏嘟噥著,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
這時,火焰漸漸熾烈起來,而且連床單都燒著了,再不容許有一分一秒的猶豫了。我鼓起勇氣,把屋角裝滿水的水桶和臉盆拿來,對著床鋪潑了下去。然後又跑回自己的房間,把那兒的一桶水也拿來,澆在火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