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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時候,靠在自己的角落裏喘得很厲害的湯姆·金非常失望。

如果這場拳擊給阻止了,那麼,裁判就會迫不得已作出結論,那三十個金鎊就會歸他了。他跟桑德爾不一樣,他不是為了爭榮譽或者前程而來鬥拳的,他隻為了那三十個金鎊。

現在,桑德爾隻要休息一分鍾就會恢複過來。青年總有辦法——這句話忽然在湯姆的腦子裏一閃,他想起了他頭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他打垮斯托什爾·比爾那天晚上。

這是那個在鬥拳之後請他喝酒的家夥,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的。青年總有辦法!那家夥說得對。在很久之前的那個晚上,他的確是青年。然而今天晚上,青年卻坐在對麵的一角。至於他自己呢,他已經鬥了半生,他已經是個老頭兒了。

不過,問題在於:他的氣力不能恢複。那些突出的動脈和那顆疲勞已極的心髒使他不能在兩個回合之間的休息裏重振雄威。而且,一開頭他的氣力就不充沛。他的腿很沉重,正在開始抽筋。他不應該在鬥拳之前走那兩裏路。還有他早上一起來就非常想念的那塊牛排。他恨透了那個不肯賒賬給他的肉店老板。

一個沒有吃飽的老年人是很難鬥勝的。區區一塊牛排,最多不過值幾個便士,然而對他來說,卻等於三十金鎊。

第十一個回合的鑼聲響過之後,桑德爾為了顯示他實際上並沒有的銳氣,發動猛攻。湯姆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種虛張聲勢的把戲跟拳擊本身一樣古老。

為了挽救自己,他扭抱起來,然後鬆開,讓桑德爾擺開陣式。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先裝作用左拳進攻,引得桑德爾低頭一閃,然後退半步,用右拳向上猛地一鉤,迎麵擊中臉部,打得桑德爾摔倒在墊子上。

後來,他一直不讓桑德爾休息,盡管他自己也受到痛擊,但是他打中的次數要多得多,他打得桑德爾靠在繩子上,上下左右地用各種拳法擂過去,然後掙脫開對方的扭抱,或者用重拳打得對方不能來扭抱。

每逢桑德爾快要倒下去的時候,他就用舉起的一隻手撐住他,而立刻用另一隻手打得他靠在繩子上,不摔下去。

這時候,全場都瘋狂了,成了湯姆·金的天下,幾乎每一個都在喊:

“加油,湯姆!”

“打垮他!”

“你已經勝了,湯姆!你已經勝了!”

比賽就要在旋風式的攻擊之下結束了,而觀眾花錢到這兒看的,也正是這個。

半小時以來一直保存著實力的湯姆·金,現在一下子把他所有的力氣全使出來了。這是他的唯一的機會——要是現在不贏,就根本贏不了。他的氣力消耗得很快,他隻希望在最後一點氣力用完之前,能夠打得對方爬不起來。因此,他一麵繼續猛攻,一麵冷靜地估計他的拳頭的分量和它們造成的損傷,這才看出桑德爾是一個很難打垮的人。他的體力和耐力簡直大到了極點,這是青年的原封未動的體力和耐力。

桑德爾一定是個蒸蒸日上的好手。他是一個天生的拳擊家。隻有這樣堅韌的材料,才能創造出成功的鬥士。

桑德爾已經搖搖晃晃,站不穩了,可是湯姆的腿也在抽搐,他的指節也痛起來了。不過他還是咬緊牙關,猛捶狠打,每一次都打得自己的手疼得不得了。現在,他雖然實際上一拳也沒有挨到,可是他的氣力也跟對方一樣迅速地衰弱下去。他次次都打中要害,可是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分量了,而且每一拳都要經過極大的努力。他的腿跟鉛一樣重,看得出在拖來拖去。因此,把賭注押在桑德爾身上的人,看到這種情形都很高興,就大聲地鼓勵著桑德爾。

這情形刺激得湯姆產生了一股勁兒。他一連打了兩拳——左拳打在腹腔神經叢上,稍微高了一點,右拳橫擊在下巴上。這兩拳打得並不重,可是本來就昏迷無力的桑德爾,已經倒下去,躺在墊子上直哆嗦。

裁判監視著他,對著他的耳朵,大聲數著攸關生死的秒數。如果在數到十秒之前他還沒有起來,他就輸了。全場的觀眾都肅靜無聲地站著。

湯姆·金兩腿發抖,勉強支持著。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觀眾的臉好像一片大海,在他眼前波瀾起伏。裁判數數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到他的耳朵裏的。可是他認為自己是贏定了。一個挨了這麼多重拳的人是不可能站起來的。

隻有青年人能夠站起來,桑德爾終於站起來。數到四的時候,他翻了個身,麵孔朝下,盲目地摸索那些繩子。數到七的時候,他把身子拖了起來,用一條腿跪著,一麵休息,一麵像喝醉了似的搖晃著腦袋。

等到裁判喊了一聲“九”的時候,桑德爾已經筆直地站了起來,擺出適當的招架姿勢,用左臂護著臉,右臂護著胃部。他護住要害以後,便搖搖擺擺地向湯姆走過去,希望能跟對方扭抱在一塊,以便爭取時間。

桑德爾一起來,湯姆·金就開始進攻,不料打出去的兩拳都給招架的胳膊擋住了,接著,桑德爾就跟他扭在一塊,拚命地抵住他,裁判費了很大力氣才把他們拉開。湯姆也幫著擺脫自己。他知道青年人恢複得很快,而且知道,隻要他能不讓桑德爾恢複,桑德爾就會敗在他手下。

隻要狠狠的一拳就夠了。桑德爾已經敗在他的手下,這已經是無疑的了。他已經在戰略和戰術上勝過他,占了上風。湯姆·金從扭抱中擺脫出來,搖搖晃晃,他的成敗得失,就在毫發之間。隻要好好地一拳,就能把他打倒,叫他完蛋。

湯姆·金忽然一陣悲痛,想到了那塊牛排,來支撐他這必要的一擊,那有多好啊!他鼓足力氣,打了一拳,可是分量不夠重,出手也不夠快。桑德爾搖擺了一下,沒有摔倒,蹣跚地退到繩子旁邊就支撐住了。

湯姆·金蹣跚地追過去,忍受著好像要瓦解一樣的劇疼,又打了一拳。可是他的身體已經不聽指揮了。他隻剩下了一種要鬥下去的意識,然而由於疲勞過度,連這一點意識也很模糊。這一拳他是對著下巴打過去的,可是隻打到肩膀去。他本來想打高一點的,可是疲勞的肌肉不服從指揮。同時,他自己卻受了這一拳回衝力的影響,踉蹌地倒退回來,幾乎栽倒。

後來他又勉強打出了一拳。這一次簡直完全落空,他因為身體衰弱到了極點,就倒在桑德爾身上,跟他扭抱在一塊,以免自己摔倒。

湯姆一點也不想掙脫開來。他的力氣已經用光了。他垮了。

青年總有辦法。即使在扭抱的時候,他也覺得桑德爾的體力變得比他強起來。

等到裁判把他們拉開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已經是一個身體複原的青年。桑德爾變得一刻比一刻強壯。他的拳頭,起初還是軟綿綿的,不起作用。現在已經變得又硬又準了。

湯姆的昏花眼睛看見他的戴手套的拳頭正在向自己的下巴打來,他打算抬起胳膊來保護。他看到了這個危險,而且準備這樣做,可是他的胳膊太重了。它好像一百鎊的鉛塊那麼重。它不能自動地舉起來,因此他就拚命集中意誌要抬起這隻胳膊。

這時候,那隻戴手套的拳頭已經打中他了。他好像給電火擊中一樣,感到了一種劇烈的痛苦,同時,眼前一黑,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到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坐在自己的一角,隻聽見觀眾的喊聲像驚濤駭浪一樣。他的後腦壓在一塊潮濕的海綿上,錫特·沙利文正在向他臉上和胸口上噴冷水,讓他蘇醒過來。他的手套已經給脫下了,桑德爾正彎下腰來,跟他握手。他一點也不恨這個打昏了他的人,因此,他熱誠地跟他握手,一直握得自己的破指節疼得受不了。

然後,桑德爾就走到鬥拳場當中,觀眾停止了喧囂,聽他講話。他接受了年輕的普隆托的挑戰,而且建議把超過一般賭注的賭注增加到一百鎊。湯姆無動於衷地聽著,這時他的助手們拭去他身上的熱汗,揩幹他的臉,以便他可以出場。

他覺得很餓。這不是那種尋常的、胃很疼的饑餓感覺,而是一種極度的衰弱,一種心口悸動、傳遍全身的感覺。他回想起剛才比賽時,桑德爾搖搖欲墜、快要失敗的那一刻。

唉,一塊牛排就頂用了!決定勝負的一拳,就缺少這塊牛排,現在他輸了。這全因為那塊牛排。

他的助手們扶著他,幫助他鑽過繩子。他掙脫他們的手,自個兒低頭鑽過繩子,沉重地跳到地板上。跟在替他從擁塞的中央過道擠出一條路的助手們後麵。當他離開更衣室到街上去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在大廳的入口對他說了幾句話。

“剛才他在你手掌之中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把他打倒呢?”這個小夥子問道。

“去你媽的!”湯姆·金一麵說,一麵走下台階,到了人行道上。

街角上酒店的門開得大大的,他看到那些燈光和含笑的女侍者,聽到很多人都在談論這次比賽,他還聽到了櫃台上生意興隆的叮當直響的錢聲。有人喊他喝一杯。看得出來他猶豫了一下,就謝絕了,繼續走路。

他口袋裏連一個銅板也沒有,回家的兩裏路好像特別長。他的確老了。走過陶門公園的時候,他突然在一張凳子上垂頭喪氣地坐下來,因為他想起了他的老婆正坐著等他,等著聽賽拳的結果。

這比任何致命的拳頭都沉重,簡直無法承受。

他覺得人很衰弱,身上處處酸疼,那些打碎了的指節也很疼,它們在警告他,即使他找到了一種粗活,也要等一個星期,他才能握得住一把鋤頭或者鏟子。

餓得心口悸動的感覺使他嘔吐。悲慘的心情壓倒了他。他眼睛裏湧出了不常有的淚水,他用手蒙住臉,一麵哭,一麵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天晚上,他對待斯托什爾·比爾的情形。可憐的老斯托什爾·比爾!

現在他才明白了比爾為什麼在更衣室裏痛哭。疑犯從寬

卡特爾·華特森的胳膊下夾著一本最近的雜誌,正在慢慢地一路走著,好奇地望著周圍。二十年前,他曾經在這條街上走過,變化很大,真叫人吃驚。

這個三十萬人口的西部大城,當初隻不過三萬人。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他常常在各條街上閑逛。

他現在走的這條街,本來是在安靜的工人區裏,周圍都是可敬的工人階級的家庭。可是這天傍晚,他所發現的,卻是一個龐大、醜惡的藏垢納汙的地方。

到處都是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商店同齷齪的人家,此外還亂糟糟地摻雜著許多下流的白人娛樂場和酒店。他幼年時的安靜街道,現在已經變成全城最可怕的地區了。

他瞧了瞧他的表,正好是五點半。在這一帶,這是一天裏最冷清的時候,他完全明白,不過他很好奇,還是想瞧一瞧。二十年來,他到處漂泊,研究世界各地的社會情況,他心裏一直覺得他的故鄉是一個健康、可愛的城市。現在他所看到的變化真是驚人。他決計要繼續走下去,瞧瞧他的故鄉究竟墮落到了什麼地步。

卡特爾·華特森有一種很敏銳的公民責任感。他有錢,不用依靠誰,他討厭那種把精力浪費在精致的茶會同輕狂的宴飲上的社交生活。他對女演員、賽馬和各種其他的消遣也很冷淡。

他喜歡研究道德問題,自命是一位改革家,他的工作主要是給那些性質比較嚴肅的評論雜誌和季刊寫稿,出版一些寫得很出色、很明智的關於工人階級同貧民區人民的書籍。

他所著作的二十七部書中,有這樣一些標題:“如果基督來到新奧爾良”,“筋疲力盡的工人”,“柏林出租房屋的改革問題”,“英國的農村貧民區”,“東區的人民”,“改革與革命”,“大學區,激進主義的溫床”以及“文明社會中的穴居人”等等。

不過,卡特爾·華特森既不是病態的,也不是狂熱的人。他在遇到可怕的現象,對它進行研究和揭發的時候,並不會失去理智。

他不是容易激動的人。他的幽默,以及他的廣闊的閱曆和他那保守的哲學家氣質,幫了他的忙。他可不耐其煩聽那種閃電式改革的理論。據他看,隻有通過極慢極慢的和艱難痛苦的進化過程,社會才會變好。既沒有捷徑,也不會有突然的變革。

“人類的改良必須經過痛苦和災難才能實現,就像社會上過去完成的一切改革所經過的情形一樣。”他一直這麼認為。

可是,在這個夏天的傍晚,卡特爾·華特森的好奇心很重。他走著走著,走到一家華美的酒店門口就停下了。那上麵的招牌是“方多模酒店”。

那兒有兩個入口。一個顯然是通到酒吧間的。他沒有進去探望。另外一個是一條狹窄的過道。進去之後,他發現裏麵有一個很大的房間,擺了很多用椅子圍起來的桌子,然而很冷清。

借著昏暗的光線,他看出遠遠有一架鋼琴。他心裏起了一個念頭,以後他還要再來一次,研究一下那些坐在這許多桌子旁邊喝酒的人的階級。接著,他就在這個房間裏兜了一圈。

房間的後麵,有一條很短的過道,通到一間小廚房。

這時候,帕茨·霍朗,方多模的老板,獨自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在晚上的生意還未忙起來之前,匆匆地吃著晚飯。

這一天,帕茨·霍朗無論瞧見什麼都有氣。早上,他一起床就老大不高興,因此,一天之中,覺得事事都不如意。假使有人問他的酒吧間的夥計,他們一定會用鬧別扭這個字眼來形容他的心情。

卡特爾·華特森怎麼會知道這一層呢。就在他走過那個小過道的時候,帕茨·霍朗怨氣衝天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他胳膊底下夾著的那本雜誌。帕茨並不認識卡特爾·華特森,也不知道他胳膊底下夾的是一本什麼雜誌。

當時,帕茨因為心裏火氣很大,就認定這個陌生人是那種張貼廣告,把他的許多後房的牆上弄得一塌糊塗的家夥。雜誌封麵的顏色,使他肯定了這就是那種廣告。

於是,麻煩事就開始了。他手裏拿著刀叉,立刻向卡特爾·華特森跳過來。

“你給我滾蛋!”帕茨怒吼道。“我懂得你那套把戲!”

卡特爾·華特森吃了一驚。這個衝到他麵前的人,好像一個一掀開盒子蓋就會跳出來的玩偶。

“又要來把我的牆上弄得一塌糊塗啦。”帕茨叫道,接著就吐出了一連串生動下流,但是缺乏丈夫氣概的戳人字眼。

“假使我冒犯了你,我也不是有意……”

不過,來客的話隻能說到這兒。帕茨把他的話打斷了。

“你給我滾出去,嘴裏少嚕蘇。”帕茨一麵說,一麵揮動刀叉來加強他的語氣。

卡特爾·華特森的腦子裏迅速地一閃,好像看見那把叉子已經怪不舒服地插在他肋骨當中,他知道再開口會有危險,連忙轉身就走。看起來,他的軟弱的退卻,一定是惹得帕茨·霍朗更惱火了,因為這位可敬的老板,立刻丟下刀叉,跳到了他麵前。

帕茨·霍朗的體重是一百八十磅。華特森又有這樣重。從這一點看,他們是勢均力敵的。不過,帕茨是一個勇敢好鬥、粗魯的酒店打手,華特森是一位拳擊家。從這一點看,後者是占上風的。

當帕茨過來的時候,袒胸凸肚,隻顧掄起右手,狠狠地一拳打來。華特森隻要對直從左右給他一拳,就可以脫身。不過,華特森還有一個占上風的地方。他的拳術,和他從世界各地的貧民窟間同猶太區得來的經驗,教會了他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