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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熱愛生命

他們兩個一瘸一拐地、吃力地走下河岸,有一次,走在前麵的那個還在亂石中間失足搖晃了幾下。他們又累又乏,因為長期忍受苦難,臉上都帶著愁苦、煎熬的表情。

他們肩上扛著用毯子包起來的沉重包袱。那條勒在額頭上的皮帶還總算得力,幫著吊住包袱。他們每人拿著一支來複槍,彎著腰走路,肩膀衝向前麵,而腦袋衝得更前,眼睛總是瞅著地麵。

“那些子彈我們藏在地窖裏了,現在身邊要有兩三發就好了。”走在後麵的那個人說道。

他的聲調陰沉沉的,幹巴巴的,完全沒有感情。他冷冷地說著這些話,前麵的那個隻顧一瘸一拐地向流過岩石、激起一片泡沫的白茫茫的小河裏走去,一句話也不回答。

後麵的那個緊跟著他。他們兩個都沒有脫掉鞋襪,雖然河水冰冷——冷得他們腳腕子疼痛,兩腳麻木。每逢走到河水衝擊著他們膝蓋的地方,兩個人都搖搖晃晃地站不穩。

跟在後麵的那個在一塊光滑的圓石頭上滑了一下,但是,他猛力一掙,站穩了,隨後痛苦地尖叫了一聲。他仿佛有點頭昏眼花,一麵搖晃著,一麵伸出了閑著的手,好像打算扶著空中的什麼東西。

站穩之後,他再向前走去,不料又搖晃了一下,幾乎摔倒。於是,他就站著不動,瞧著前麵那個一直沒有回過頭的人。

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足足站了一分鍾,接著,他就叫了起來:

“喂,比爾,我扭傷腳腕子啦。”

比爾在白茫茫的河水裏一搖一晃地走著,他沒有回頭。後麵那個人瞅著他這樣走去,臉上雖然照舊沒有表情,眼睛裏卻流露著跟一頭受傷的鹿一樣的神色。

前麵那個人一瘸一拐,登上對麵的河岸,頭也不回,隻顧向前走去。水裏的人眼睜睜地瞧著。他的嘴唇有點發抖,因此,他嘴上那叢亂棕似的胡子也在明顯地抖動。他甚至不知不覺地伸出舌頭來舐舐嘴唇。

“比爾!”他大聲地喊著。

這是一個堅強的人在患難中求援的喊聲,但比爾並沒有回頭。他的夥伴幹瞧著他,隻見他古裏古怪地一瘸一拐地走著,跌跌撞撞地前進,搖搖晃晃地登上一片不陡的斜坡,向矮山頭上不十分明亮的天際走去。他一直瞧著比爾跨過山頭,消失了蹤影。於是他掉轉眼光,慢慢掃過比爾走後留給他的那一圈世界。

靠近地平線的太陽,像一團快要熄滅的火球。

這個人單腿立著休息,掏出了他的表。現在是四點鍾,在這種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季節裏——他說不出一兩個星期之內的確切日期——他知道太陽大約是在西北方。他瞧了瞧南麵,知道在那些荒涼的小山後麵就是大熊湖,同時,他還知道在那個方向,北極圈的禁區界線深入到加拿大凍土地帶之內。

他所站的地方,是銅礦河的一條支流,銅礦河本身則向北流去,通向北冰洋。他從來沒到過那兒,但是,有一次,他在赫德森灣公司的地圖上曾經瞧見過那地方。

他把周圍那一圈世界重新掃視了一遍。

這是一片叫人看了發愁的景象,到處都是模糊的天際線,小山全是那麼低低的。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遼闊的荒野,使人感到恐懼。

“比爾!”他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比爾!”

他在白茫茫的水裏畏縮著,好像這片廣大的世界正在用壓倒一切的力量擠壓著他。他像發瘧疾似的抖了起來,連手裏的槍都“嘩啦”一聲落到水裏。

這一聲總算把他驚醒了。他和恐懼鬥爭著,盡力鼓起精神,在水裏摸索,找到了槍。他把包袱向左肩部動了一下,以便減輕扭傷的腳腕子的負擔。接著,他就慢慢地、小心謹慎地向河岸走去。

他一步也沒有停。他像發瘋似的拚著命,不顧疼痛,匆匆登上斜坡,走向他的夥伴失去蹤影的那個山頭——比起那個瘸著腿、一瘸一拐的夥伴來,他的樣子更顯得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頭,隻看見一片死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淺穀。

他又和恐懼鬥爭起來,最後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蹣跚地走下山坡。

穀底一片潮濕,濃厚的苔蘚像海綿一樣,緊貼在水麵上。

他走一步,水就從他腳底下濺射出來,他每次一提起腳,就會引起一種“吧砸吧咂”的聲音,因為潮濕的苔蘚總是吸住他的腳,不肯放鬆。他挑著好路,從一塊沼地走到另一塊沼地,並且順著比爾的腳印,走過一堆一堆像突出在這片苔蘚海裏的小島一樣的岩石。

他雖然孤零零的一個人,卻沒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會走到一個小湖旁邊,那兒有許多極小極細的枯死的樅樹,當地的人把那兒叫做“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而且,還有一條小溪通到湖裏,溪水不是白茫茫的。溪上有燈心草——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但是沒有樹木,他可以沿著這條小溪一直走到水源盡頭的分水嶺。他會翻過這道分水嶺,走到另一條小溪的源頭。

這條溪是向西流的,他可以順著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那裏,有一條翻了的獨木船,下麵可以找到一個小坑,坑上麵堆著許多石頭。這個坑裏有他那支空槍所需要的子彈,還有釣鉤、釣絲和一張小魚網——打獵釣魚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時,他還會找到麵粉——並不多——此外還有一塊醃豬肉同一些豆子。

比爾會在那裏等他的,他們會順著狄斯河向南劃到大熊湖。接著,他們就會在湖裏朝南方劃,一直朝南,直到麥肯齊河。到了那裏,他們還要朝著南方,繼續朝南方走去,那麼冬天就怎麼也趕不上他們了。

“讓湍流結冰吧,讓天氣變得更凜冽吧,”他想,“我們會向南走到一個暖和的赫德森灣公司的站頭,那兒不僅樹木長得高大茂盛,吃的東西也多得不得了。”

這個人一路向前掙紮的時候,腦子裏就是這樣想的。他不僅苦苦地拚著體力,也同樣苦苦地絞著腦汁,他盡力想著比爾並沒有拋棄他,想著比爾一定會在藏東西的地方等他。他不得不這樣想,不然,他就用不著這樣拚命,他早就會躺下來死掉了。

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至於沒有吃到他想吃的東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兩天了。他常常彎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種灰白色的漿果,把它們放到口裏,嚼幾嚼,然後吞下去。

這種沼地漿果隻有一小粒種子,外麵包著一點漿水。一進口,水就化了,種籽又辣又苦。他知道這種漿果並沒有養分,但是他隻能靠它們來充饑。

走到九點鍾,他在一塊岩石上絆了一下。因為極端疲倦和衰弱,他搖晃了一下就栽倒了。他側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地躺了一會兒。接著,他從捆包袱的皮帶當中脫出身子,笨拙地掙紮起來。

這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他借著暮色,在亂石中間摸索著,想找到一些幹枯的苔蘚。後來,他收集了一堆,就升起一蓬火,並且放了一白鐵罐子在上麵煮著。

他打開了包袱,第一件事就是數數他的火柴。一共六十七根。為了弄清楚,他數了三遍。他把它們分成幾份,用油紙包起來。一份放在空煙草袋裏,一份放在他的破帽子的帽圈裏,最後一份放在貼胸的襯衫裏麵。做完以後,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於是把它們完全拿出來打開,重新數過。仍然是六十七根。

他在火邊烘著潮濕的鞋襪。鹿皮鞋已經成了濕透的碎片。襪子有好多地方都磨穿了,兩隻腳皮開肉綻,都在流血。一隻腳腕子脹得血管直跳,他檢查了一下。它已經腫得和膝蓋一樣粗了。

他一共有兩條毯子,他從其中的一條撕了一長條,把腳腕子捆緊。此外,他又撕下幾條,裹在腳上,代替鹿皮鞋和襪子。接著,他喝完那罐滾燙的水,上好表的發條,就爬進兩條毯子中。

他睡得跟死人一樣。

六點鍾的時候,他醒了過來,靜靜地仰麵躺著。他仰視著灰色的天空,知道肚子餓了。當他撐住胳膊肘翻身的時候,一種很大的呼嚕聲把他嚇了一跳,他看見了一隻公鹿,它正在用機警好奇的眼光瞧著他。這個牲畜離他不過五十尺光景,他腦子裏立刻出現了鹿肉在火上烤得“噝噝”響的情景和滋味。

他下意識地抓起了那支空槍,瞄好準星,扣了一下扳機。公鹿哼了一下,一跳就跑開了。

這個人罵了一句,扔掉那支空槍。他一麵拖著身體站起來,一麵大聲地哼哼。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他的關節都像生了鏽的鉸鏈,一屈一伸都得咬著牙才能辦到。最後,兩支腿總算站住了,但又花了一分鍾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讓他能夠像一個人那樣站得筆直。

他慢騰騰地登上一個小丘,看了看周圍的地形。既沒有樹木,也沒有小樹叢,什麼都沒有,隻看到一望無際的灰色苔蘚,偶爾有些灰色的岩石,幾片灰色的小湖,幾條灰色的小溪。

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太陽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兒是北方,他已經忘掉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樣取道走到這裏的。不過他並沒有迷失方向,這他是知道的。

不久他就會走到那塊“小棍子地”。他覺得它就在左麵的什麼地方,而且不遠——可能翻過下一座小山就到了。

他搖搖晃晃地開始這一天的路程。他走著,不時停下來吃沼地上的漿果。扭傷的腳腕子已經僵了,他比以前跛得更明顯。但是,比起肚子裏的痛苦,腳疼就算不了什麼了。

饑餓的疼痛是劇烈的。它們一陣一陣地發作,好像在啃著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須走的路線上。

他走到了一個山穀,那兒有許多鬆雞從岩石和沼地裏呼呼地拍著翅膀飛起來。它們發出一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他拿石子打它們,但是打不中。他把包袱放在地上,像捉麻雀一樣地偷偷走過去。

鋒利的岩石穿過他的褲子,劃破了他的腿,直到膝蓋流出的血在地麵上留下一道血痕。但是在饑餓的痛苦中,這種痛苦也算不了什麼。

他在潮濕的苔蘚上爬著,弄得衣服濕透,身上發冷。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覺得,因為他想吃東西的念頭那麼強烈。

而那一群雞卻在他麵前飛起來,呼呼地轉,到後來,它們那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簡直變成了對他的嘲笑。

於是他就咒罵它們,隨著它們的叫聲對它們大叫起來。

時光漸漸消逝,他走進了連綿的山穀,或者說是沼地。

這些地方的野物比較多。一群馴鹿走了過去,大約有二十多頭,都呆在可望而不可及的來複槍的射程以內。他心裏有一種發狂似的、想追趕它們的念頭,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去捉住它們。

一隻黑狐狸朝他走了過來,嘴裏叼著一隻鬆雞。這個人喊了一聲,這是一種可怕的喊聲,那隻狐狸嚇跑了,可是沒有丟下鬆雞。

傍晚時,他順著一條小河走去,由於含著灰而變成乳白色的河水從稀疏的燈芯草叢裏流過去。他緊緊抓住這些燈心草的根部,拔起一種好像嫩蔥芽,隻有木瓦上的釘子那麼大的東西。這東西很嫩,他的牙齒咬進去,會發出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仿佛味道很好。但是它的纖維卻不容易嚼。它是由一絲絲的充滿了水分的纖維組成的,跟漿果一樣,完全沒有養分。他丟開了包袱,爬到燈心草叢裏,像牛似的大咬大嚼起來。

他非常疲倦,總想歇一會兒——躺下來睡個覺;可是他又不得不繼續掙紮前進——不過,這並不一定是因為他急於要趕到“小棍子地”,多半還是饑餓在逼著他。他在水坑裏找青蛙,或者用指甲挖土找小蟲,雖然他也知道,在這麼遠的北方,是既沒有青蛙也沒有小蟲的。

他瞧遍了每一個水坑,都沒有用。最後,到了漫漫的暮色襲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一個水坑裏有一條獨一無二的小魚。他把胳膊伸下水去,一直沒到肩頭,但是它又溜開了。於是他用雙手去捉,把池底的乳白色泥漿全攪渾了。正在緊張的關頭,他掉到了坑裏,半身都浸濕了。

現在,水太渾了,看不清魚在哪兒,他隻好等著,等泥漿沉澱下去。

他又捉起來,直到水又攪渾了。可是他等不及了,便解下身上的白鐵罐子,把坑裏的水舀出去。

這樣過了半小時,坑裏的水差不多舀光了。剩下來的連一杯也不到,可是,並沒有什麼魚。他這才發現石頭裏麵有一條暗縫,那條魚已經從那裏鑽到了旁邊一個相連的大坑——坑裏的水他一天一夜也舀不幹。如果他早知道有這條暗縫,他一開始就會用石頭把它堵死,那條魚也就歸他所有了。

他這樣想著,四肢無力地倒在潮濕的地上。起初,他隻是輕輕地哭,過了一會兒,他就對著把他團團圍住的無情的荒原號啕大哭,後來,他又大聲抽噎了好久。

他升起一蓬火,喝了幾罐熱水讓自己暖和暖和,並且照昨天晚上那樣在一塊岩石上露宿。最後他檢查了一下火柴是不是幹燥,並且上好表的發條。毯子又濕又冷,腳腕子疼得在抽動。

可是他隻有餓的感覺,在不安的睡眠裏,他夢見了一桌桌酒席和一次次宴會,以及各種各樣的擺在桌上的食物。

醒來時,他又冷又不舒服。

天上沒有太陽。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變得愈來愈陰沉昏暗。一陣刺骨的寒風刮了起來,初雪鋪白了山頂。他周圍的空氣愈來愈濃,成了白茫茫一片。

天上下的一半是雨,一半是雪,雪花又大又潮。起初,一落到地麵就融化了,但後來越下越多,蓋滿了地麵,淋熄了火,糟蹋了他那些當作燃料的幹苔蘚。

這是一個警告,他得背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至於到哪兒去,他可不知道。他既不關心“小棍子地”,也不關心比爾和狄斯河邊那條翻過來的獨木舟下的地窖。他完全給“吃”這個詞兒管住了。

他餓瘋了。他根本不管走的是什麼路,隻要能走出這個穀底就成。

那天晚上他既沒有火,也沒有熱水,他就鑽在毯子裏睡覺,而且常常餓醒。這時,雪已經變成了冰冷的雨。他覺得雨落在他仰著的臉上,給淋醒了好多次。

天亮了——又是灰蒙蒙的一天,沒有太陽,雨已經停了。

刀絞一樣的饑餓感覺也消失了。他已經喪失了想吃食物的感覺。他隻覺得胃裏隱隱作痛,但並不使他過分難過。他的腦子已經比較清醒,他又一心一意地想著“小棍子地”和狄斯河邊的地窖了。

他把撕剩的那條毯子扯成一條一條的,裹好那雙鮮血淋淋的腳。同時把受傷的腳腕子重新捆緊,為這一天的旅行做好準備。等到收拾包袱的時候,他對著那個厚實的鹿皮口袋想了很久,但最後還是把它隨身帶著。

雪已經給雨水淋化了,隻有山頭還是白的。太陽出來了,他總算能夠定出羅盤的方位來了,雖然他知道現在他已經迷了路。在前兩天的遊蕩中,他也許走得過分偏左了。因此,他為了校正,就朝右麵走,以便走上正確的路程。

現在,雖然餓的痛苦已經不再那麼敏銳,他卻感到了虛弱。

他在摘那種沼地上的漿果,或者拔燈心草的時候,常常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他覺得他的舌頭很幹燥,很大,好像上麵長滿了細毛,含在嘴裏發苦。他的心髒給他添了很多麻煩。他每走幾分鍾,心就會猛烈地怦怦地跳一陣,逼得他透不過氣,隻覺得頭昏眼花。

中午時分,他在一個小坑裏發現了兩條鰷魚。他捉到了它們,生吃下去,費勁地咀嚼著,因為吃東西已成了純粹出於理智的動作。他雖然並不想吃,但是他知道,為了活下去,他必須吃。

黃昏時候,他又捉到了三條鰷魚,他吃掉兩條,留下一條作第二天的早飯。

太陽已經曬幹了零星散漫的苔蘚,他能夠燒點熱水讓自己暖和暖和了。這一天,他走了不到十裏路。第二天,隻要身體許可,他就往前走。

胃裏卻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它已經睡著了。

現在,他到了一個陌生的地帶,馴鹿愈來愈多,狼也多起來了。荒原裏常常傳出狼嗥的聲音,有一次,他還瞧見了三隻狼在他前麵的路上穿過。

又過了一夜。

早晨,因為頭腦比較清醒,他就解開係著那厚實的鹿皮口袋的皮繩,從袋口倒出一堆黃澄澄的粗金沙和金塊。他把這些金子分成了大致相等的兩堆,一堆包在一條毯子裏。同時,他又從剩下的那條毯子上撕下幾條,用來裹腳。他仍然舍不得他的槍,因為狄斯河邊的地窖裏有子彈。

又是一個下霧的日子,這一天,他又有了餓的感覺。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他一陣一陣地暈得什麼都看不見。現在,對他來說,一絆就摔跤已經不是稀罕事了。

有一次,他給絆了一跤,正好摔到一個鬆雞窩裏。那裏麵有四隻剛孵出的小鬆雞,出世才一天光景——那些活蹦亂跳的小生命隻夠吃一口。他狼吞虎咽,把它們活活塞到嘴裏,像嚼蛋殼似的吃起來。母鬆雞大吵大叫地在他周圍撲來撲去,他把槍當作棍子來打它,可是它閃開了。他投石子打它,碰巧打傷了它的一個翅膀。鬆雞拍擊著受傷的翅膀逃開了,他就在後麵追趕。

那幾隻小雞隻引起了他的胃口。他拖著那隻受傷的腳腕子,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一直追去,時而對它扔石子,時而粗聲吆喝;有時候,他隻是一瘸一拐、不聲不響地追著,摔倒了就咬著牙、耐心地爬起來,或者在頭暈得支持不住的時候用手揉揉眼睛。

這麼一追,竟然穿過了穀底的沼地,發現了潮濕苔蘚上的一些腳印。

這不是他自己的腳印——他看得出來,一定是比爾的。不過他不能停下,因為母鬆雞正在向前跑。他得先把它捉住,然後回來察看。

母鬆雞給追得精疲力竭,可是他自己也累壞了。它歪著身子倒在地上喘個不停,他也歪著倒在地上喘個不停。等到他恢複過來,它也恢複過來了,他的手才伸過去,它就撲著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這場追趕就這樣繼續下去。

天黑的時候,它終於逃掉了。

這時,他又絆了一跤,頭重腳輕地栽了下去,劃破了臉,包袱壓在背上。他一動不動地過了好久。後來才翻過身,側著躺在地上,上好表,在那兒一直躺到早晨。

又是一個下霧的日子。

他剩下的那條毯子已經有一半做了包腳布。他沒有找到比爾的蹤跡,可是沒有關係,饑餓逼得他太厲害了。不過他又想:“是不是比爾也迷路了?”

到中午的時候,累贅的包袱壓得他受不了。於是他重新把金子分開,但這一次隻把其中的一半倒在地上。到了下午,他把剩下來的那一點也扔掉了,現在,他隻有半條毯子、那個白鐵罐子和那支槍。

一種幻覺開始折磨他。他幻想他還剩下一粒子彈,它就在槍膛裏,而他一直沒有想起。可是另一方麵,他也始終明白,槍膛裏是空的。

經過半個鍾頭的跋涉之後,這種幻覺又出現了。他於是又跟它鬥爭,而它又纏住他不放,直到為了擺脫它,他打開槍膛打消自己的念頭。

有時候,他越想越遠,隻好一麵憑本能自動向前跋涉,一麵讓種種奇怪的念頭和狂想,像蛀蟲一樣地啃他的腦髓。

有一次,正在這樣瞎想著,他忽然猛地驚醒過來,看到一個幾乎叫他昏倒的東西。他像酒醉一樣地晃蕩著,好讓自己不致跌倒,在他麵前站著一匹馬。一匹馬!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霎時間金星亂迸。他狠狠地揉著眼睛,讓自己瞧瞧清楚。

原來它並不是馬,而是一頭大棕熊。

這個畜生正在用一種好戰的好奇眼光仔細察看著他。他舉槍上肩,把槍舉起一半,就記起來——沒子彈了。他放下槍,從屁股後麵的刀鞘裏拔出獵刀。

他麵前是肉和生命。他用大拇指試試刀刃,刀刃很鋒利。刀尖也很鋒利,他本來會撲到熊身上,把它殺了的。可是他的心卻開始了那種警告性地猛跳。接著又向上猛頂,迅速跳動,頭像給鐵箍箍緊了似的,腦子裏漸漸感到一陣昏迷。

處在這樣衰弱的境況中,如果那個畜生攻擊他,怎麼辦?他隻好盡力擺出極其威風的樣子,握緊獵刀,狠命地盯著那頭熊。

它笨拙地向前挪了兩步,站直了,發出試探性的咆哮。如果這個人逃跑,它就追上去;不過這個人並沒有逃跑。

現在,他又振奮起來,他也在咆哮,而且聲音非常凶狠,非常可怕。

那頭熊慢慢向旁邊挪動了一下,發出威脅的咆哮。可是這個人仍舊不動。他像石像一樣地站著,直到危險過去,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陣,倒在潮濕的苔蘚裏。

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進,心裏又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

這地方的狼很多。狼嗥的聲音在荒原上飄來飄去,在空中交織成一片危險的羅網,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嚇得他不由舉起雙手。

那些狼,時常三三兩兩地從他前麵走過,但是都避著他。一則因為它們為數不多,此外,它們要找的是不會搏鬥的馴鹿,而這個直立走路的奇怪動物卻可能既會抓又會咬。

傍晚時他碰到了許多零亂的骨頭,說明狼在這兒咬死過一頭野獸。他端詳著這些骨頭,它們已經給啃得精光發亮,其中隻有一部分還泛著粉紅色。

“難道在天黑之前,我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生命就是這樣嗎,呃?真是一種空虛的、轉瞬即逝的東西。隻有活著才感到痛苦,死並沒有什麼難過,死就等於睡覺。它意味著結束、休息。那麼,為什麼我不甘心死呢?”

但是,他對這些大道理想得並不長久。他蹲在苔蘚地上,嘴裏銜著一根骨頭,吮吸著仍然使骨頭微微泛紅的殘餘生命。甜蜜蜜的肉味,跟回憶一樣隱隱約約、不可捉摸,卻引得他要發瘋。他咬緊骨頭,使勁地嚼。有時他咬碎了一點骨頭,有時卻咬碎了自己的牙。

他又用岩石來砸骨頭,把它搗成醬,然後吞到肚裏。匆忙之中,有時也砸到自己的指頭。使他一時感到驚奇的是,石頭砸了他的指頭他並不覺得很痛。

接著下了幾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露宿,什麼時候收拾行李。他白天黑夜都在趕路。他摔倒在哪裏就在哪裏休息。

他已經不再像人那樣掙紮了。逼著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為他不願意死。

他也不再痛苦了。他的神經已經變得遲鈍麻木,他的腦子裏則充滿了怪異的幻覺和美妙的夢境。

不過,他老是吮吸著,咀嚼著那隻小馴鹿的碎骨頭,這是他收集起來隨身帶著的一點殘屑。他不再翻山越嶺了,隻是自動地順著一條流過一片寬闊的淺穀的溪水走去。可是他既沒有看見溪流,也沒有看到山穀。他隻看到幻象。

有一天,他醒過來,神智清醒地仰臥在一塊岩石上。

太陽明朗暖和。他聽到遠處有一群小馴鹿尖叫的聲音。他隻隱隱約約地記得下過雨,刮過風,落過雪,至於他究竟被暴風雨吹打了兩天或者兩個星期,那也就不知道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一會,溫和的太陽照在他身上,使他那受苦受難的身體充滿了暖意。“這是一個晴天。”他想道,他可以想辦法確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勁偏過身子。

下麵是一條流得很慢的大河。他覺得這條河很陌生,真使他奇怪。他慢慢地順著河望去,寬廣的河灣蜿蜒在許多小荒山之間,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顯得更光禿,更荒涼,更低矮。

他於是慢慢地,從容地,毫不激動地,順著這條奇怪的河流的方向,向天際望去,看到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輝的大海。他仍然不激動。

“太奇怪了,”他想道,“這是幻覺吧,也許是海市蜃樓吧——多半是幻覺,是我的錯亂的神經搞出來的把戲。”

後來,他又看到光亮的大海上停泊著一隻大船,就更加相信這是幻覺。他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奇怪,這種幻覺竟會這樣地經久不散!然而並不奇怪,他知道,在荒原中心絕不會有什麼大海、大船,正像他知道他的空槍裏沒有子彈一樣。

他聽到背後有一種吸鼻子的聲音——離他不到二十尺遠的地方,他隱約看到一隻灰狼的頭。那雙尖耳朵並不像別的狼那樣豎得筆挺。它的眼睛昏暗無光,布滿血絲,腦袋好像無力地、苦惱地耷拉著。這個畜生不斷地在太陽光裏眨眼,它好像有病。

正當他瞧它的時候,它又發出了吸鼻子和咳嗽的聲音。

“至少,這總是真的,”他一麵想,一麵又翻過身,以便瞧見先前給幻覺遮住的現實世界。

可是,遠處仍舊是一片光輝的大海,那條船仍然清晰可見。難道這是真的嗎?他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畢竟想出來了。他一直在向北偏東走,他已經離開狄斯分水嶺,走到了銅礦穀。這條流得很慢的寬廣的河就是銅礦河。那片光輝的大海是北冰洋。

那條船是一艘捕鯨船,本來應該駛往麥肯齊河口,可是偏了東,太偏東了,目前停泊在加冕灣裏。他記起了很久以前他看到的那張赫德森灣公司的地圖,現在,對他來說,這完全是清清楚楚、入情入理的。

他坐起來,想著切身的事情。裹在腳上的毯子已經磨穿了,他的腳破得沒有一處好肉,最後一條毯子已經用完了。槍和獵刀也不見了,帽子不知在什麼地方丟了,帽圈裏那小包火柴也一塊丟了,不過,貼胸放在煙草袋裏的那包用油紙包著的火柴還在,而且是幹的。他瞧了一下表,時針指著十一點。

他很冷靜,很沉著。雖然身體衰弱之極,但是並沒有痛苦的感覺。他一點也不餓,甚至想到食物也不會產生快感。現在,他無論做什麼,都隻憑理智。他齊膝蓋撕下了兩截褲腿,用來裹腳。他總算還保住了那個白鐵罐子。他打算先喝點熱水,然後再開始向船走去,他已經料到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

他的動作很慢。他好像半身不遂地哆嗦著。等到他預備去收集幹苔蘚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不起來了。他試了又試,後來隻好死了這條心,他用手和膝蓋支著爬來爬去。

有一次,他爬到了那隻病狼附近。那個畜生一麵很不情願地避開他,一麵又要用好像連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的舌頭舐著自己的牙床。他注意到它的舌頭並不是通常那種健康的紅色,而是一種暗黃色。

他喝下熱水之後,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了,甚至還可以像想象中一個快死的人那樣走路了。他每走一兩分鍾,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他的步子軟弱無力,很不穩,就像跟在他後麵的那隻狼一樣又軟又不穩。

這天晚上,等到黑夜籠罩了光輝的大海的時候,他知道他和大海之間的距離隻縮短了不到四裏。

這一夜,他總是聽到那隻病狼咳嗽的聲音,有時候,他又聽到了一群小馴鹿的叫聲。他周圍全是生命,不過那是強壯的生命,非常活躍而健康的生命。同時他也知道,那隻病狼所以要緊跟著他這個病人,是希望他先死。早晨,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這個畜生正用一種如饑似渴的眼光瞪著他。它夾著尾巴蹲在那兒,好像一條可憐的倒黴的狗。早晨的寒風吹得它直哆嗦,每逢這個人對它勉強發出一種低聲咕嚕似的吆喝,它就無精打采地齜著牙。

太陽亮堂堂地升了起來,這一早晨,他一直在絆絆跌跌地朝著光輝的海洋上的那條船走去。天氣好極了,這是高緯度地方的那種短暫的晚秋。它可能連續一個星期,也許明後天就會結束。

下午,這個人發現一些痕跡。那是另外一個人留下的,他不是走,而是爬的。他認為可能是比爾,不過他隻是漠不關心地想想罷了,他並沒有什麼好奇心。事實上,他早已失去了興致和熱情。他已經不再感到痛苦了。

他跟著那個掙紮前進的人的痕跡向前走去,不久就走到了盡頭——潮濕的苔蘚上攤著幾根才啃光的骨頭,附近還有許多狼的腳印。他發現了一個跟他自己的那個一模一樣的厚實的鹿皮口袋,但已經給尖利的牙齒咬破了。他那無力的手已經拿不動這樣沉重的袋子了,可是他到底把它提起來了。比爾至死都帶著它。哈哈!他可以嘲笑比爾了。他可以活下去了,把它帶到光輝的海洋裏那條船上。

他的笑聲粗糲可怕,跟烏鴉的怪叫一樣,而那條病狼也隨著他,一陣陣地慘嗥。突然間,他不笑了。如果這真是比爾的骸骨,他怎麼能嘲笑比爾呢;如果這些有紅有白,啃得精光的骨頭,真是比爾的話?

他轉身走開了。不錯,比爾拋棄了他;但是他不願意拿走那袋金子,也不願意吮吸比爾的骨頭。不過,如果事情掉個頭的話,比爾也許會做得出來的,他一麵搖搖晃晃地前進,一麵暗暗想著這些情形。

他走到了一個水坑旁邊,就在他彎下腰找鰷魚的時候,他猛然仰起頭,好像給戳了一下。他瞧見了自己反映在水裏的臉。臉色之可怕,竟然使他一時恢複了知覺感到震驚了。

這個坑裏有三條鰷魚,可是坑太大,不好舀。他用白鐵罐子去捉,試了幾次都不成,後來他就不再試了。他怕自己會由於極度虛弱,跌進去淹死。而且,也正是因為這一層,他才沒有跨上沿著沙洲並排漂去的木頭,讓河水帶著他走。

這一天,他和那條船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三裏;第二天,又縮短了兩裏——因為現在他是跟比爾先前一樣地在爬;到了第五天末尾,他發現那條船離他仍然有七裏,而他每天連一裏也爬不到了。

幸虧天氣仍然繼續放晴,他於是繼續爬行,繼續暈倒,輾轉不停地爬;而那頭狼也始終跟在他後麵,不斷地咳嗽和哮喘。

他的膝蓋已經和他的腳一樣鮮血淋漓。有一次,他回頭看見病狼正餓得發慌地舐著他的血漬,他不由得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可能遭到的結局——除非——除非他幹掉這隻狼。於是,一幕從來沒有演出過的殘酷的求生悲劇就開始了——病人一路爬著,病狼一路跛行著,兩個生靈就這樣在荒原裏拖著垂死的軀殼,相互獵取著對方的生命。

如果這是一條健康的狼,那麼,他覺得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喂這麼一隻令人作嘔、隻剩下一口氣的狼,他就覺得非常厭惡。

有一次,他從昏迷中給一種貼著他耳朵喘息的聲音驚醒了。那隻狼一跛一跛地跳回去,它因為身體虛弱,一失足摔了一跤。樣子可笑極了,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他甚至也不害怕。他已經到了這一步,根本談不到那些。

那條船離他不過四裏路,他把眼睛擦淨之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同時,他還看出了一條在光輝的大海裏破浪前進的小船的白帆。可是,無論如何他也爬不完這四裏路。這一點,他是知道的,而且知道以後,他還非常鎮靜。他知道他連半裏路也爬不了。

不過,他仍然要活下去,在經曆了千辛萬苦之後,他居然會死掉,那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命運對他實在太苛刻了。

他閉上眼睛,極其小心地讓自己鎮靜下來。疲倦像漲潮一樣,從他身體的各處湧上來,但是他勉強地打起精神。這種要命的疲倦,很像一片大海,一漲再漲,一點一點地淹沒他的意識。有時候,他幾乎完全給淹沒了,他隻能用無力的雙手劃著,漂遊過那黑茫茫的一片。可是,有時候,他又會憑著一種奇怪的心靈作用,另外找到一絲毅力,更堅強地劃著。

他一動不動地仰麵躺著,現在,他能夠聽到病狼一呼一吸地喘著氣,慢慢地向他逼近。它愈來愈近,總是在向他逼近,好像經過了無窮的時間,但是他始終不動。

它已經到了他耳邊。那條粗糙的幹舌頭正像砂紙一樣摩擦著他的兩腮。他那兩隻手一下子伸了出來——或者,至少也是他憑著毅力要它們伸出來的。他的指頭彎得像鷹爪一樣,可是抓了個空。

那隻狼的耐心真是可怕。這個人的耐心也一樣可怕。這一天,有一半時間他一直躺著不動,盡力和昏迷鬥爭,等著那個要把他吃掉而他也希望能吃掉的東西。有時候,疲倦的浪潮湧上來,淹沒了他,他會做起很長的夢。然而在整個過程中,不論醒著或是做夢,他都在等著那種喘息和那條粗糙的舌頭來舐他。

他並沒有聽到這種喘息。他隻是從夢裏慢慢蘇醒過來,覺得有條舌頭在順著他的一隻手舐去。他靜靜地等著。

狼牙輕輕地扣在他手上了,扣緊了。狼正在盡最後一點力量把牙齒咬進它等了很久的東西裏麵。可是這個人也等了很久,那隻給咬破了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

於是,慢慢地,就在狼無力地掙紮著、他的手無力地掐著的時候,他的另一隻手已經慢慢摸過來,一下把狼抓住。五分鍾之後,這個人已經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狼的身上。他的手的力量雖然還不足以把狼掐死,可是他的臉已經緊緊地壓住了狼的咽喉,嘴裏已經滿是狼毛。

半小時後,這個人感到一小股暖和的液體慢慢流進他的喉嚨。這東西並不好吃,就像硬灌到他胃裏的鉛液,而且是純粹憑著意誌硬灌下去的。後來,這個人翻了一個身,仰麵睡著了。

捕鯨船上,有幾個科學考察隊的人員。他們從甲板上望見岸上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它正在向沙灘下麵的水麵挪動。他們沒法分清它是哪一類動物,但是,因為他們都是研究科學的人,他們就乘了船旁邊的一條捕鯨艇,到岸上去察看。接著,他們發現了一個活著的動物,可是很難把它稱作人。

它已經瞎了,失去了知覺。它就像一條大蟲子在地上蠕動著前進。它用的力氣大半都不起作用,但是它仍不停,它一麵搖晃,一麵向前扭動,照它這樣,一點鍾大概可以爬上二十尺。

三星期以後,這個人躺在捕鯨船“白德福號”的一個鋪位上,眼淚順著他的消瘦的麵頰往下淌,他說出他是誰和他經過的一切。同時,他又含含糊糊地、不連貫地談到了他的母親,談到了陽光燦爛的南加利福尼亞,以及橘樹和花叢中的他的家園。

看起來,這個人正在發胖,他每天都會胖一點。那批研究科學的人都搖著頭,提出他們的理論。他們限製了這個人的飯量,可是他的腰圍仍然在加大,身體胖得驚人。

水手們都咧著嘴笑,他們心裏有數。等到這批科學家派人來監視他的時候,他們知道了。他們看到他在早飯以後萎靡不振地走著,而且會像叫花子似的,向一個水手伸出手。那個水手笑了笑,遞給他一塊硬麵包。他貪婪地把它拿住,像守財奴瞅著金子般地瞅著它,然後把它塞到襯衫裏麵,別的咧著嘴笑的水手也送給他同樣的禮品。

這些研究科學的人很謹慎,他們隨他去。但是他們常常暗暗檢查他的床鋪上麵擺著一排排的硬麵包,褥子也給硬麵包塞得滿滿的,每一個角落裏都塞滿了硬麵包。然而他的神誌非常清醒。他是在預備可能發生的另一次饑荒——就是這麼回事。

研究科學的人說,他會恢複常態的——事實也是如此,“白德福號”的鐵錨還沒有在舊金山灣裏隆隆地拋下去,他就正常了。叛逆

“強尼,你要再不起來,我就不給你一點東西吃!”

這種威脅對他已經不起作用了。他仍舊睡在床上,盡量地想多迷糊一會兒。

他鬆鬆地握著拳頭,像抽筋一樣,有氣無力地對半空裏打了幾下。這幾下本來是想打他母親的,可是她很熟練地避開了他的拳頭,抓住他的肩膀,使勁地搖晃著他。

她是個眼色淒慘、容貌憔悴的女人,這種事她已經習慣了,天天如此。她抓住他的被,想把它拉下來。

可是那個孩子立刻收回拳頭,拚命把被抓緊。他蜷成一團,縮在床腳,還躺在被窩裏。她打算把被拖到地板上,那個孩子拉住不放。她於是使足勁一拉,因為她的身體比較重,孩子和被就抵不住了,因此,他就本能地隨著被一塊移動,免得給房間裏的寒氣凍著。

他給拖到了床邊的時候,似乎一定要栽倒在地板上似的,可是他心裏清醒過來了。他立刻把身子坐正,搖搖欲墜地搖晃了一會兒,然後一下子站到地板上。他母親立刻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他。他又揮起了拳頭,這一次勁更大,打得也比較難,同時他的眼睛也睜開了,她放鬆了他。

他醒了。

“好吧。”他咕嚕咕嚕地說。

她立刻端著燈,匆匆地走出去,把他丟在黑房間裏。

“他們會扣你工錢的。”她回過頭,警告他。

他不在乎黑暗。他一穿好衣服,就走到廚房裏。

這個又瘦又輕的孩子,步伐很重。他那兩條瘦腿好像重得不近情理,總是一步一拖。後來,他就拉過一張坐墊破了的椅子,坐在桌子旁邊。

“強尼!”他母親猛然喝了一聲。

他猛然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到水槽那兒。

那是一個油膩、肮髒的水槽,排水口冒出一股臭味,他一點也不注意。對他來說,水槽裏有臭味是很自然的。

他借著水龍頭裏流出的冷水嘩啦嘩啦地洗了幾下就完啦,他並沒有刷牙。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見過牙刷,同時,他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很多每天要遭受刷牙那份罪的大傻瓜。

“你不用人叫,也該每天洗一次臉呀。”他母親抱怨道。

她按著壺上的破蓋子,倒了兩杯咖啡。他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他們常為這件事吵起來,同時,他母親在這種事情上又很固執。他每天都得洗“一次”臉——這是非做到不可的。

他於是用一條又濕又髒又破的毛巾揩了揩臉,弄得臉上沾著一絲一絲的斷紗。

“要是我們住得不這麼遠就好了。”她說,這時候,強尼才坐下來。“我也想盡力安排好。這個你是知道的。可是省一塊錢房租也不是小數,何況這兒的房子寬敞一點呢。這個,你也是知道的。”

他幾乎沒有聽見。這些話,他早就聽她講過很多次了。

“省一塊錢就多一點吃的。”他簡單明了地說,“我情願多走點路,多弄點東西吃。”

他吃得很匆忙,隻把麵包嚼了幾下,就用咖啡把沒嚼碎的麵包塊衝了下去。

所謂的咖啡隻不過是一種挺熱的、混濁的液體。強尼認為這就是咖啡——而且是很好的咖啡。這是他腦子裏保存著的幾種人生幻覺之一。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喝過真正的咖啡。

除了麵包之外,還有一小塊冰冷的鹹肉。他母親給他又斟滿了一杯咖啡。快要吃完那塊麵包的時候,也就開始留心觀察,看看還有沒有吃的。可是她打斷了他的詢問的眼光。

“得啦,強尼,別像豬一樣貪得無厭,”她說,“你已經吃完了你那一份。你的弟弟妹妹都比你小呀。”

他沒有還嘴,他不是喜歡多說話的人。他喝完咖啡,用手背擦了擦嘴,就開始站起來。“等一會兒,”她匆匆地說,“我想這塊麵包還可以切一片給你——一片薄的。”

她看出他想把麵包幹嚼下去,就伸出手,把她那杯咖啡倒在他的杯子裏。

“今天早晨,我胃裏不大舒服。”她解釋道。

遠處的汽笛,拖長調子,尖叫了一聲,引得他們都站了起來。

她瞧了瞧架子上的鐵皮鬧鍾,正好是五點半。這個工廠區裏其餘的人才從夢中驚醒。她拉過一條圍巾,披在肩膀上,把一頂不成樣子的、又髒又舊的帽子戴在頭上。

“我們得趕快跑啦。”她一麵說,一麵撚斷燈芯,向燈罩裏吹了一口氣。

他們摸黑走下了樓梯。

天氣很晴,很冷,強尼一接觸到外麵的冷氣,就哆嗦了一下。天上的星光還沒有暗下去,城裏一片漆黑。強尼和他母親走起路來,都是一步一拖。他們好像連把腿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鍾之後,他母親轉過彎,向右麵走了下去。

“路上別耽擱呀。”她在黑暗中最後囑咐了一句。

他根本不理,隻顧走他的路。

在這個工廠區裏,家家都在開門,不久,他已經隨著一大群人,在黑暗裏向前趕路了。他才走進工廠大門,汽笛又響了起來。

他從一長排一長排的機器當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他麵前有一個裝著小錠子的木箱,那上麵有許多大錠子正在飛快地旋轉。他的責任就是把小錠子上的紗繞到大錠子上。工作是很簡單的,要緊的是速度。那些小錠子一會兒就把紗放光了,而把它們絞光的大錠子又那麼多,真是連一點空閑也沒有。

他機械地工作著,接紗頭並不是難事。有一次,他曾經誇過口,說他睡著了也能接好紗頭。關於這一層,有時候,他的確如此。在整個晚上,他在夢中接連不斷地打上無數的結,仿佛辛苦了幾百年一樣。

其中有幾個孩子偷懶,在小錠子放光了紗的時候,不換上新的。不過,監工總是不讓這種事情發生。他發現強尼旁邊那個孩子在玩這種把戲,馬上給了他一記耳光。

“你瞧瞧強尼——你為什麼不學他呢?”那個監工怒氣衝衝衝地質問著。

強尼的錠子全在飛快地轉著,可是聽到這種間接的稱讚並沒有使他心裏覺得快活。過去,他的確也有過得意的感覺——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當他聽到別人把他當作一個光輝榜樣的時候,他的冷淡的臉上毫無表情。他是一個十分熟練的工人。這一點,他完全明白,別人也常常對他這樣說。這不過是一句很平常的話,再者,這種話對他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已經從一個熟練的工人變成了一部完善的機器。

他是在機器上長大的。十二年之前,他一出世,耳朵裏就聽見織布機的乒乓轟隆的聲音,嘴裏就吸進了充滿飛花的又熱又潮的空氣。為了把肺裏的飛花排泄出來,他從出生的頭一天起就咳嗽,因為這個緣故,後來他總是咳嗽。

現在,強尼旁邊的那個孩子正在抽抽噎噎地啼哭。他的臉抽搐著,露出對監工的仇恨,同時,監工也在用威脅的眼光遠遠盯著他。現在,每一個錠子都在飛快地轉著。那個孩子對著他麵前旋轉的錠子,惡狠狠地罵了幾句。可是車間裏的轟隆轟隆的聲音,把他的聲音蓋住了。

強尼一點也不注意這些情形。他自有一種對待事情的看法。再者,這些事情已經變得很單調了,它們總是一再地重複出現,單就這件事來講,他也見過了很多次。在他看來,反對監工,就跟反抗機器的運輸一樣毫無用處。

到了十一點鍾的時候,車間裏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這種緊張的情緒立刻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強尼旁邊的一個缺了一條腿的孩子,連忙一瘸一拐地跑到一個空箱子跟前,帶著拐杖鑽了進去。工廠的主任由一個年輕人陪同著走過來。

那個年輕人穿得很講究,穿著一件漿過的襯衫——按照強尼對人的分類的方法,他一定是一位紳士,而且一定是一位“視察”。

這個年輕人一麵走,一麵用銳利的眼光瞧著那些孩子。有時候,他還要停下來問幾句話。每逢他問起來的時候,他就不得不提高嗓門,拚命地喊,為了讓別人聽見他的話。在這種時刻,他的臉就會扭成一種很滑稽的樣子。

他銳利的眼光一下子就看出了強尼旁邊那部空著的機器,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同時,他也看到了強尼,他突然站住了。他抓著強尼的胳膊,把他從機器旁拖開了一步。接著,他就十分詫異地叫了一聲,放鬆了強尼的胳膊。

“非常瘦呀。”主任不安地笑了一聲。

“跟煙鬥的管子一樣。”視察回答道,“瞧那兩條腿,這個孩子有佝僂病——初期的,不過他已經有了這個毛病。以後,他一定會生癲癇病死掉的,不然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肺病先讓他送了小命。”

強尼聽了之後,一點也不懂。再者,他對將來會生什麼病,也不感興趣。眼前就有一種病在威脅著他,而且要嚴重得多——這就是那位視察。

“喂,小家夥,我要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視察彎下腰,湊著強尼的耳朵喊著,讓他好聽見。

“你幾歲了?”

“十四。”強尼撒了謊。他用盡氣力,喊了這麼一聲,因為喊得太響了,就引起了一陣急促的幹咳,咳得他把早晨吸到肺裏的飛花都嗆了出來。

“看起來,至少也有十六。”主任說。

“或者六十。”視察很快地說。

“他老是這個樣子。”

“做了多久了?”視察馬上問。

“有好幾年了。簡直一點也沒有長大。”主任回答。

“我敢說,也許倒小了。照我看,他大概這幾年裏全在這兒幹活吧?”

“有時候在這兒,有時候不在——不過,那都是新法律頒布以前的事了。”主任連忙補充了一句。

“這部機器閑著麼?”視察指著強尼旁邊那台沒有人看管的機器問道。那上麵的沒有纏滿的錠子像發瘋一樣地正在飛轉。

“好像是閑著的。”主任說完了,就做了個手勢,招呼監工過來,然後指著機器,對著他耳朵高聲講了幾句。接著,他就向視察報告:

“這部機器是閑著的。”

他們過去之後,強尼就回來幹活,他放心了,總算沒有出毛病。

可是那個獨腿的孩子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那個眼光尖銳的視察一下子就把胳膊伸到那隻大木箱裏,把他拉了出來。

他嘴唇發抖,臉上嚇得變了色。

監工露出大吃一驚的神氣,好像他頭一次看到這個孩子似的。主任也板起臉,露出吃驚和不高興的樣子。

“我認識他。”視察說,“他隻有十二歲,今年我一共把他從工廠裏趕出了三次,這是第四次了。”

他轉過來對那個獨腿的孩子說:“你答應過我,你起過誓,說你要去上學。”

那個獨腿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求求您,視察先生,我們家裏已經餓死了兩個小孩,我們實在窮得沒有辦法呀。”

“你為什麼咳嗽得這樣厲害?”視察問。好像在指責他犯了罪似的。

那個獨腿的孩子好像否認有罪似的回答道:“沒有什麼。我不過上星期著了涼罷了,視察先生,沒有什麼。”

結果,那個獨腿的孩子就跟著視察走出了車間,焦急的主任一路爭辯著,也跟著他走了。接著,車間裏又顯得很單調了。

漫長的上午和更漫長的下午過去之後,放工的汽笛聲又響了。

強尼穿過工廠大門走出去的時候,天已經黑起來了。

晚餐是一天裏麵他們全家一塊吃的一頓——強尼隻有在這一餐裏才會遇見他的弟弟和妹妹。對他來說,這種會見,簡直有點像遭遇戰,因為他太老成了,而他們卻幼稚得可憐。他受不了他們那種過分的不可思議的孩子氣。

他不懂得這個。他自己的童年距離他太遙遠了。他就像一個容易生氣的老頭子,給他們的幼稚的胡鬧行為惹得心煩氣躁,在他看來,這是莫大的愚蠢。因此,他就板著臉,一聲不響地吃著晚餐,後來想到他們不久也要去做工了,氣才平了一點。

強尼把這頓微薄的晚飯吃完後,把椅子向後一推,站起來,覺得鬆了一口氣。他站在床和大門當中躊躇了一會兒,終於走出了門口。

他並沒有走遠。他一出門就坐在台階上,蜷著兩膝,向前垂著窄窄的肩膀,把肘支撐在膝蓋上,用手掌托著下巴。

他坐在那兒,什麼也不想。他不過是在休息。他的腦子簡直睡著了。

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出來了,跟其他的孩子一起,在他周圍吵吵鬧鬧地玩耍。他們都知道他的脾氣特別,容易生氣,可是這些愛冒險的孩子仍舊忍不住要去逗弄他。

他們在他麵前手拉著手,合著拍子搖晃著身體,對他唱著那種古怪的、難聽的歌詞。起先,他還用他從工頭們那兒學來的罵人的話來罵他們。後來,看到罵也不起作用,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尊嚴,索性一聲不響。

這群孩子裏的頭目,是他的大弟弟威爾,一個才滿十歲的孩子。強尼對他簡直沒有好感。由於不斷地為威爾犧牲幸福和對他讓步,他的生活早已很痛苦了。他明確地認為,威爾是一個受了他的大恩卻忘恩負義的孩子。

由於他的犧牲和讓步,威爾顯然得到了不少好處。這個孩子發育得很好,身體很結實,長得跟他哥哥一樣高,甚至比他還重得多。好像他哥哥的血大半流到了他血管裏似的。在精神上也是如此。強尼總是又乏又累,一點也提不起精神,威爾卻總是生氣勃勃,精神百倍。

這時候,嘲笑的歌聲越來越高了。威爾一麵跳舞,一麵吐出舌頭,向他靠近。強尼突然伸出左臂,摟住威爾的脖子,用他的皮包骨頭的拳頭打威爾的鼻子。

這個拳頭瘦得很可憐,可是打起來很厲害,他弟弟疼得直叫。其他的孩子全嚇得叫了起來,他的妹妹珍妮,連忙衝進屋子裏去了。

接著,他母親就來了,像旋風一樣,力竭聲嘶地、又擔心又憤怒地罵了幾句。

“為什麼他非要惹我?”強尼挨了罵之後回答道,“難道他看不出我很累嗎?”

“我跟你一樣大了,”威爾在母親懷裏氣得要命地喊著,他臉上簡直給眼淚和鮮血弄得一塌糊塗。“現在我長得跟你一樣大,以後我會長得比你更大。到了那時候,我就要揍你——看我會不會揍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多大了,你就該去做工,”強尼吼道。“你的毛病就在這兒,你應該去做工。媽應當讓你去做工。”

“他太小了,”她爭辯道,“他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呀。”

“我剛做工的時候,比他還小。”

強尼張開嘴,打算一起發泄他心裏的不平,可是忽然又閉上了。他一賭氣轉過身,大步走到屋裏睡覺去了。

他敞開房門,讓廚房裏的暖氣進來。他在半明半暗之中脫衣服的時候,聽見他的母親正在跟一個偶然來拜訪的女鄰居談話。他母親正在哭,她的話裏夾雜著抽抽噎噎的無力的哭聲。

“我真不知道強尼腦子裏鑽進了什麼東西,”他聽見她在說,“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真是一個很能忍耐的小天使。”

“現在,他也真是一個好孩子,”她接著又連忙為他辯護道,“他總是老老實實地幹活,他剛做工的時候,的確太小了。不過這也不是我的錯,我的確盡了力。”

廚房裏傳來了拖長的啜泣聲,強尼一麵合上眼皮,一麵喃喃自語:“我本來就是老老實實地幹活嘛。”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蒙頭大睡時被他母親硬拖了起來。然後又是那樣微薄的早飯,那樣摸著黑趕路,他又瞧了瞧屋頂上暗淡的曙光,然後轉過身,走進工廠的大門。於是又過了一天,而且一年到頭,天天都是這樣。

不過,他的生活裏也有過變化——有時候他會調換工作,有時候,他會生病。

他六歲的時候,便成了威爾和更小的弟弟妹妹的小母親和小父親。他七歲就進了工廠——在那兒繞錠子。八歲的時候,他在另外一家工廠裏找到了工作。這個新差事容易極了。他隻要坐在那兒,手裏拿一根小棍子,引導著在他麵前川流不息地流過去的布就夠了。這些川流不息的布從機器裏出來之後,經過一個熱滾筒,就流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始終坐在一個位子上,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隻有一盞煤氣燈在他頭上閃閃發亮,他自己成了機器上的一個零件。

盡管那兒又潮又熱,他仍舊喜歡那個差事,因為那時候他還小,還抱著很多夢想和幻想。他一麵瞧著那些熱氣騰騰、川流不息地流過去的布,一麵做著好夢。

不過,這是個不需要運動,不用動腦筋的活,他的夢愈來愈少,同時他的腦子也變得遲鈍了。然而,他一個星期賺兩塊錢。

可是,他九歲時就失業了,這是麻疹造成的。複原之後,他在一家玻璃工廠裏找到了工作。工資高了一點,可是這個活需要技巧,這是個計件的活。他的技巧愈高,賺的工錢也愈多,刺激就在這兒。於是,在這種刺激之下,他漸漸變成了一個出色的工人。

這是一種簡單的工作,給塞到小瓶子裏的玻璃塞子係繩子。因為總是要坐著,向前彎著腰,他的窄肩膀就變駝了,他的胸部每天要壓縮十小時。這對他的肺很不好,可是他一天能紮三百打瓶子。

有了他這樣的童工,主任覺得很得意,就帶著一些參觀的人去瞧他。在十小時,三百打瓶子都經過他的手紮好了。這就是說,他已經熟練得跟機器一樣了。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他的瘦胳膊的一舉一動,他的細指頭上的肌肉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又迅速、又準確。

但他工作得非常緊張,結果他就變得神經過敏了。晚上在睡夢中,他的肌肉也要抽搐著。白天裏,他又不能鬆一鬆,歇一會兒。他總是那麼緊張,他的肌肉總是在抽搐。他的臉色愈來愈壞,給飛花引起的咳嗽也愈來愈厲害。

後來,他的壓縮得很窄的胸腔裏的衰弱的肺,患了肺炎,他就失去了玻璃廠裏的工作。

現在他回到了一開始繞過錠子的那家麻織廠。可是升級也很有希望,他是一個優秀工人。不久他就要到上漿車間裏去了,以後他還會升到織布車間。至此就算升到頂了,可是他還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他再也不做夢了,盡管當初他總是做著好夢。他甚至還愛過一個女人。那是在他才開始引導著布匹繞過熱滾筒的時候,她是廠長的女兒。她比他大得多,已經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他隻遠遠地看到了她五六次。不過那也沒有關係,他仿佛從流過他麵前的布麵上,看出了他的燦爛的前途,他會創造出勞動奇跡,發明神妙的機器,爭來工廠頭腦的地位,而最後抱住她,莊嚴地吻她的前額。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已經變得太老氣,太疲倦,不想戀愛了。再說,她已經嫁了人,到別的地方去了,因此,他就不再動腦筋了。

他很早就變成了大人——從七歲那年,他頭一次領到工資的時候起。接著,他跟他母親的關係就發生了變化。仿佛他既成了掙錢養家,在社會上又有了自己工作的人,他的地位就跟她平等了。

他在十一歲的時候就成了大人,一個十足的大人。那一年,他做了六個月的夜工。從來沒有哪個做過夜工的孩子還會保留著孩子氣的。

他生平經曆過幾件大事。有一次,他母親買來了一些加利福尼亞的梅幹。還有兩次,她烘了幾塊牛奶蛋糕。這些都是大事。他常常很親切地回憶著這些事。當時,他母親還說過,將來她會給他做一種非常好吃的東西——據她說,那個東西叫做“浮島”,“比牛奶蛋糕還好吃”。後來有好幾年,他總是盼望有一天,他會看到桌子上擺著一盆浮島,最後,他覺得這不過是一種不會實現的理想。

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發現了一枚兩角五分的銀幣。這也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同時也是一幕悲劇。當時,銀子的亮光一照到他眼裏,他還沒有把它拾起來,他已經懂得了他的責任。他家裏的人一向都是吃不飽的,他應當像每星期六晚上把工資帶回家一樣,把它帶到家裏。

還有一件事也是他常想到的,他隻有一點模糊黯淡的印象,可是在他心靈裏永遠銘記著父親那雙野蠻的腳。這件事,與其說是記得起的一件具體事實的印象,還不如說像一場噩夢。

強尼在白天清醒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件事。他隻在晚上,躺在床上,神誌漸漸模糊,終於睡著了的時候才回憶起來。它常常把他驚醒,使他害怕得不得了。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父親的相貌。他隻有一個印象,他隻記得他父親有一雙野蠻的、無情的腳。

這些過去已久的事常常纏繞在他的腦子裏,可是近來的事他卻記不得了。天天一個樣。昨天和去年都是一樣,仿佛事隔千年——或者隻過了一分鍾。

十四歲那年,他到上漿機上去工作。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除了一夜的睡眠,或者每星期的發薪日之外,到底有了一件值得記憶的事了。

這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這是一個新紀元的開端。從此以後,“我到上漿機上幹活的時候”,或者“在我到上漿機上工作之前”,或者“之後”,就成了他不離嘴的口頭禪。

十六歲的時候,他進了織布車間,管理一台織布機,來慶祝他的生日。這又是一個帶刺激性的工作,因為它是計件的。同時,因為他早就被工廠鑄成了一部完善的機器,他的成績很好。三個月之後,他就兼管著兩台織布機,接著,他就兼管了三台,以至四台。

進織布車間的第二季度,他生產的碼數,已經比任何其他的織布工人都多了,而且超過了不熟練的工人的生產量一倍以上。這時候,他賺錢的本事也快發展到頂了,他的家境也開始好轉了。不過,這並不是說他的工資高到了超過需要的程度。孩子們在長大,他們吃得更多了。同時,他們都進了學校,而課本是用錢買的。還有,不知怎麼,他工作得愈快,物價也漲得愈高。甚至連房租也漲了,可是房子卻因為失修,反而變得愈來愈壞了。

他已經長得高一點了,不過身材增高了,人卻比以前顯得更瘦了。同時,他的神經也更緊張了。於是,神經愈緊張,更容易動怒。

他的生活沒有一點樂趣,他從來沒有看到日子是怎麼過的。晚上,他在無意識的抽搐中睡過去了,其他的時間他都在幹活,他所想到的,隻有機器。除此之外,他的腦子就是一片空白。

暮春季節,有一天晚上,他下工回來,覺得非常疲倦。

他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好像在興奮地期待著什麼,可是他沒有注意。他隻是悶悶不樂地、一聲不響地吃下去,無意識地吃著他麵前的東西。

最後,他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你知道你吃的是什麼嗎?”

他茫然地瞧著他麵前的盤子,然後又茫然地瞧著她。

“哦?”他說。

“浮島呀?”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大叫了一下。

“哦,”他說。接著,他吃了兩三口,就說:“今天晚上,我好像不餓。”

他於是放下匙子,把椅子向後一推,有氣無力地從桌子旁邊站起來。

“看來,我還是睡覺去吧。”

他一步一拖地走過廚房裏的地板,兩條腿好像比平常更沉重了。

現在,連脫衣服也要費九牛二虎之力,一點使不出勁來。等到他爬上床了,一隻鞋仍舊穿在腳上,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他覺得頭腦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向上湧、向外漲,弄得他的腦子混亂如麻、模模糊糊。他覺得他的瘦指頭粗得跟腕子一樣,指尖上也有一種跟他的腦子一樣混亂、模糊的感覺。他脊背的腰部疼得他受不了,他渾身的骨頭都疼。簡直渾身疼,接著,他腦袋裏就出現了一百萬台織布機的撞擊、壓軋、怒吼的聲音。整個空間都充滿了飛梭。它們在星星中間錯綜複雜地穿來穿去。

他自己掌握著一千台織布機。它們的速度不斷增加,越來越快,同時,他的腦子也鬆了弦,越轉越快,變成了供給那一千隻飛梭的紗線……

第二天早晨,他沒有去工作。他正在他腦子裏的一千台織布機旁邊,拚命地忙著織布。他母親上工去了,不過她先請來了一位醫生。據他說,這是嚴重的流行性感冒。珍妮於是照醫生的囑咐,看護著他。

這場病很厲害,過了一個星期,強尼才能夠穿上衣服,在房間裏無力地拖來拖去。據醫生說,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可以回去上工了。

星期天上午,也就是他複原的頭一天,工頭來瞧了瞧他。據這個工頭對他母親說,強尼是織布車間裏最好的織布工人,他們會給他保留他的工作的。他可以從星期一起,再休息一星期來上工。

“為什麼你不謝謝他呢,強尼?”他母親焦急地問道。

她於是很抱歉地對客人解釋道:“他病得太厲害了,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清醒。”

強尼彎著腰坐在那兒,一個勁兒瞅著地板。等到工頭走了之後,他還像這種姿勢坐了很久。

外麵很暖和,這天下午,他到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一會兒,有時候,他會動一下嘴唇。他好像沉迷在無窮的計算中。

第二天早晨,天氣暖和起來之後,他又坐在門口的台階上。這一次,他帶了鉛筆和紙,來繼續計算,這是一種很痛苦、很驚人的計算。

“百萬以後是什麼?”中午,威爾從學校裏回來的時候,他問道。“你是怎麼算的?”

那天下午,他完成了這個任務。

以後,他每天都要坐在那個台階上,不過,他不再帶著鉛筆和紙了。街道對麵有一棵樹,把他完全吸引住了。他會一連幾個鍾頭地瞧著它,每逢風吹得它的枝條搖搖擺擺、葉子飄動的時候,他就覺得非常有趣。

這一星期,他好像始終沉迷在深刻的自省裏。星期日,他坐在台階上,放聲大笑了幾次,笑得他母親心裏很難過,她已經好幾年沒聽到他笑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她就走到他的床旁邊去叫醒他。這一星期,他已經睡足了,很容易驚醒,他沒有掙紮,她來扯掉他身上的被子的時候,他也不想把它抓住。

他隻是安靜地向著母親說,說話的口氣也很安靜。

“媽,沒有用。”

“你會遲到的。”她說,她仿佛覺得他睡得還是糊糊塗塗的。

“媽,我醒著,我已經告訴你了,沒有用。你最好別管我。我不會起來的。”

“你會丟掉飯碗的!”她叫起來了。

“我不會起來的。”他用一種毫無感情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這天早晨,她也沒有上工。這種毛病她真是從來也沒見過。發熱同昏迷,她倒能懂得,可是這是瘋病呀。她於是給他蓋了被,叫珍妮去請醫生。

醫生來的時候,他睡得很安穩,後來他醒過來,讓醫生給他按脈。

“不要緊,”醫生說,“就是身體太虛了,沒有什麼別的毛病。”

“他一向都是這麼瘦。”他母親主動地說。

“媽,走開吧,讓我睡完這一覺吧。”

他的聲音很柔和,很平靜,他於是很柔和,很平靜地翻過身,又睡著了。

十點鍾的時候,他醒了,隨後就穿上了衣服。他走到廚房裏,看見他母親臉上帶著十分害怕的表情。

“媽,我要走了,”他說,“我想跟你說一句再會。”

她用圍裙蒙著臉,突然坐下去,痛哭起來。他耐心地等著。

“我早知道有這一天的。”她抽抽噎噎地說。

最後,她就拉下臉上的圍裙,傷心失意地瞧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問道:“到哪兒呢?”

“我不知道,隨便哪兒。”

他一麵說,一麵覺得街對麵那棵樹在他心裏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棵樹好像就藏在眼皮底下,無論什麼時候,隻要他想看,他就會看見。

“你的活呢?”她聲音發抖地說。

“我再也不幹活啦。”

“上帝呀,強尼,”她哭著說,“可不能說這種話呀!”

對她來說,他說的話簡直是褻瀆神明。強尼的母親聽到這種話,嚇得連氣也透不過來,就像一個母親聽見她的孩子否認上帝一樣。

“唉,究竟什麼東西鑽到你腦子裏去啦?”她想責備他,可是又沒有勇氣。

“數目,”他回答道,“就是那些數目。這個星期裏我算了很多數,結果真是驚人。”

“我真不知道數目又跟這有什麼關係?”她泣不成聲地說。

強尼耐心地笑了笑。他母親看到他這樣始終不鬧別扭,不發脾氣,心裏更覺得吃驚。

“我說給你聽吧!”他說,“我累極了。是什麼使我累得這樣呢?是動作。我從一生下來就在做動作。我動得膩透了,我再也不想做動作了。

“還記得我在玻璃廠幹活的時候嗎?那時候,我每天要紮三百打瓶子。照我的算法,大概紮一個瓶子要十個動作。這樣,一天就是三萬六千個動作。十天就是三十六萬個動作。一個月,一百萬零八千個動作。把那八千去掉不算(他用慈善家做好事的得意口氣說),一個月就是整整一百萬個動作——一年就是一千二百萬個動作。

“進了織布間之後,我的動作快了一倍。這樣,一年就是兩千五百萬個動作。我像這樣動了將近一百萬年似的。

“可是,這個星期,我一點也沒有動。一連好幾個鍾頭,我一動也不動。讓我跟你說吧,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幹脆坐在那兒,一連好幾個鍾頭,什麼也不幹,我從來沒有快活過,我從來沒有一點空閑的時候,我始終都在動。所以,我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快活。現在,我再也不幹活了。我幹脆坐定了,我要坐著,坐著,休息了以後再休息,然後再多休息一會兒。”

“可是威爾跟其餘的孩子怎麼辦呢?”她絕望地問。

“對啦。‘威爾跟其餘的孩子’。”他重複了一句。

可是他沒有一點悲傷的口氣。他早就知道他母親為他弟弟費的那番苦心,可是想到這種事他再也不痛心了,再也沒有什麼關係了,連這種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媽,我知道你給威爾做的安排——你想讓他在學校裏讀下去,把他培養成一個管賬的。不過,那也沒有什麼用,我不幹了,他隻好去幹活。”

“我辛辛苦苦把你撫養成人,你就這樣啊。”她哭著說,她本來要用圍裙蒙著臉的,可是一下子又改了主意。

“你根本沒有把我撫養成人,”他用悲慘而親熱的口氣說,“是我把自己撫養成人的。媽,連威爾也是我撫養大的。他的個子比我大,比我重,也比我高。我小時候,一直沒有吃飽過。他出世之後,隻有幾歲,我就在幹活,掙飯給他吃了。不過那種事已經了結了。威爾可以去幹活,跟我一樣,不然的話,那就隨他去,我根本不管。我累了,現在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說一聲再會嗎?”

她沒有回答。她又用圍裙蒙住臉,哭起來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了一會兒。

“我相信我是盡了力。”他說。

他走出屋子,到了大街上。一瞧見那棵孤單的樹,他臉上就露出一副淒慘的笑容。

“反正我什麼也不幹了。”他自言自語地輕輕說了一句,帶著一種低聲唱歌的口氣。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天空,可是明亮的太陽,照得他眼都花了。他走了很久,可是走得不快。他順著路,走過了麻織廠。

織布車間裏低沉的轟隆轟隆聲傳到了他耳朵裏,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誰也不恨,隻是渴望休息。

房子和工廠漸漸稀少了,空曠的地方漸漸多了,這時候,他已經接近鄉下了。最後,城市就撇在他背後了。

他順著鐵路旁邊一條樹木茂盛的小路走了下去。他走路的樣子,並不像人,簡直像一隻生病的猿猴。

他從一個小火車站旁邊走過去,躺在一棵樹下的草地上。他在那兒整整躺了一下午。有時候,他打起盹來,他的肌肉就在睡夢裏抽搐著。醒來之後,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瞧著那些小鳥,或者透過上麵的樹枝縫,仰望著露出的天空。

有一兩次,他大笑了起來,不過這跟他所看到的或者感覺到的東西,都沒有關係。

黃昏過去,黑夜初臨的時候,一列貨車隆隆地開進了車站。等到機車帶著貨車轉到岔道上的時候,強尼就沿著列車旁邊爬過去。他拉開一節空車廂的邊門,笨拙地、吃力地爬了進去。他關上了車門。

火車頭的汽笛響了。

強尼躺下去,在黑洞洞的悶罐車裏微笑起來。馬普希的房子

“奧雷號”的外形雖然很笨重,但它在小風裏麵行駛得倒挺快的。船長一直把它開到拍岸的波濤剛剛退去的地方才拋下錨。

環形的希庫魯珊瑚島低低地浮在水麵上,這個一百碼寬、周長二十裏的珊瑚灘圍起來的圓圈,比漲潮時的水平線高出三尺到五尺光景。在廣闊的、水平如鏡的礁湖底上,有許多珠蚌。礁湖的入口連一條雙桅帆船也開不進,所以雙桅帆船就隻好停在外麵,派它的小艇進去。

“奧雷號”靈巧地放下一隻小艇,六個棕色皮膚、隻圍著紅腰布的水手跳了進去。

他們拿起了槳,站在船尾掌舵的那個年輕人,卻穿著歐洲人的雪白熱帶服裝,不過,他不是十足的歐洲人。他的白皮膚,在太陽光裏隱隱透露著金黃色,他那閃爍的藍眼睛裏,也帶著一種金黃色的光輝。

他叫做勞烏爾——亞曆山大·勞烏爾。他的母親——瑪麗·勞烏爾,是一個有錢的、帶著四分之一的外來血統的女人,獨資擁有並且經營著半打跟“奧雷號”一樣的雙桅商船——他是她的最小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