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打他,隻在原地一轉,閃過對方揮來的拳頭,趁此跟他扭在一塊。可是像野牛一樣衝過來的帕茨,有一股衝力,而轉身迎他的華特森,卻沒有衝力。結果,這一對總共有三百六十磅的人,就轟隆一聲,摔倒在地上。
華特森給帕茨壓在下麵。他躺在那兒,腦袋抵著這個大房間的後牆。街道離他有一百五十尺,他迅速地動了動腦筋。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避免麻煩。他絕不希望自己的名字登上這個城市的報紙,這是他童年的故鄉,他的很多親戚和世交仍舊住在這兒。
他於是扣緊胳膊,抱住壓在他身上的那個人,等解救的人來,他們摔得這麼響,別人一定會聽到的。解救的人果然來了——這就是說,從酒吧間裏來了六個人,在他們跟前,擺開了一個半圓形的陣勢。
“把他拉開,夥計們,”華特森說,“我沒有揍他,我不願意跟他打架。”
可是那個半圓形陣勢一聲也不響。華特森繼續抱著,等著。
帕茨想盡方法來傷害他,結果都沒有用,就提出一個建議。
“放開我,我就放你走。”他說。
華特森放開他,可是帕茨一爬起來就站在那位躺著的對手旁邊,準備再打。
“站起來。”帕茨命令道。
他的聲音,嚴厲、凶惡,跟上帝傳人去聽審的口氣一樣,華特森知道他是不會留情的。
“你往後站一點,我就起來。”他反抗道。
“你要算個上等人,就站起來。”帕茨說著,他的淺藍色眼睛裏冒出一股怒火,他的拳頭正在準備著致命的一擊。
就在這時候,他把一隻腳往後一提,朝對方的臉上踢過去。華特森交叉著胳膊,擋過這一腳,立刻跳起來,在對手來不及揮拳之前,又跟他扭在一塊。華特森抱住了帕茨,對旁邊看著的人說:“把他拉開,夥計們。你們都看見了,我沒有揍他。我不願意打架。我要離開這兒。”
那一圈人既不動彈,也不說話。他們的沉默使他感到兆頭不妙,華特森不禁心裏一陣寒戰。帕茨打算把他摔倒,結果自己反而被他弄得仰麵朝天地躺在地上。
華特森擺脫了帕茨,立刻跳起來,奔向門口。可是那圈人像一堵牆似的擋住了他。他看了一下他們那些蒼白浮腫的臉,這是那種從來不見太陽的臉,他知道,這夥擋住他的去路的人,都是晚上在城市裏的下流場所為非作歹的惡棍。接著,他就被他們推到了像野牛一樣衝過來追打他的帕茨麵前。
他又跟帕茨扭抱在一塊了,這樣,趁著暫時的安全,他又來懇求那夥人。他們還是不理睬他。到了這一步,他才覺得可怕。這種事,他已經聽人說過很多次,單身的人在這種下流場所挨揍的時候,常常會弄得筋骨折斷,眼青鼻腫,甚至死在他們的拳腳之下。同時,他還知道,如果他想逃出去,他可絕對不能打他的對手,或者跟擋住他的人打架。
不過,他心裏卻充滿了正當的憤慨。不論在什麼場合,七對一總是不公平的。他也有點發火了,心裏也激起了人人都不免的那種跟他們拚一下的野性。不過,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兒女,他的未完成的著作,他非常心愛的那一畝高地上的平坦的農場。
他眼前仿佛突然出現了蔚藍的天空,金黃色的陽光正在照射著他那繁花似錦的草地,懶洋洋的牛群正在深及膝蓋的小河裏站著,鱒魚閃現在漣漪之中。生活真是太好了——他不能犧牲這麼好的生活,來滿足一時的野性衝動。總之,卡特爾·華特森很冷靜,又很害怕。
這時,被他緊緊抱住的對手,正在拚命要把他扳倒。華特森又把對手摔倒在地板上,想衝出門去,可是又給那圈臉色浮腫的人推回來,閃過帕茨揮來的右拳,重新跟他扭在一塊。這樣重複了許多次。華特森越來越冷靜,吃了虧的霍朗,因為打不著對方,火氣越來越大了。他在給華特森扭住的時候,拚命用頭撞。頭一次,他用額角撞中了華特森的鼻子。後來,每逢扭到一塊的時候,華特森就把臉躲在帕茨的胸口。不過,憤怒的帕茨還是要撞下去,他用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腮幫子撞對方的頭頂。這樣,帕茨受的傷愈重,他也就撞得愈急,愈厲害。
這種單方麵的仗一共打了大約有十二到十五分鍾。華特森從來沒有還過手,他隻想趕快脫身。有時候,碰到雙方沒有扭到一塊,他在桌子之間閃來閃去,打算衝到門口去的時候,那夥臉色浮腫的人就會抓住他的上衣下擺,把他推回去,迎接衝過來的帕茨揮起的右拳。
這樣,一次接著一次,不知經過了多少次,他都是扭住帕茨,然後把帕茨摔得仰麵朝天地倒下去,而且每一次,他總是先把帕茨旋轉一下,然後朝門口的方向甩過去,借此來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的目標。
最後,丟了帽子,頭發蓬鬆,鼻孔流血,一隻眼睛青腫的華特森,終於逃到人行道上,撞在一個警察的懷裏。
“捉住那個人。”華特森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喂,帕茨,”警察說。“出了什麼亂子?”
“喂,查理,”對方回答道,“這個家夥一進來……”
“抓住他,警察。”華特森又說了一遍。
“走!滾蛋!”帕茨說。
“滾蛋!”警察加了一句。“你要不走,我就抓你進去。”
“是怎麼回事呀,帕茨?”警察問道。
“哪兒的話。讓我告訴你,查理,上帝保佑,我有證人。剛才,我正在廚房裏喝一碗湯,這個家夥一進來就跟我胡鬧。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他喝醉了……”
“瞧瞧我,警察,”憤怒的社會學家抗議道,“我究竟醉了沒有?”
這個警察用惱怒、威脅的眼光瞧了他一下,就對帕茨點點頭,叫他說下去。
“這個家夥跟我胡鬧。他說,‘我是提姆·麥格萊特,我愛把你怎樣就怎樣。’他說,‘舉起手來!’我笑了笑,他就砰砰給我兩拳,打翻了我的湯。你瞧我的眼。我幾乎給他打死啦。”
“你打算怎麼辦,警察先生?”華特森質問道。
“去你的,滾蛋,”這就是警察的答複,“你要不走,我一定把你抓起來。”
卡特爾·華特森一肚子的義憤立刻發作起來。
“警察先生,我要抗議……”
可是這時候,警察卻抓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推,差一點把他摔倒。
“走吧,到局裏去。”
“你也要把他抓起來。”華特森要求道。
“沒有的事,”這就是對方的答複。“他好好地喝他的湯,為什麼要抓他?”
二
卡特爾·華特森可真氣極了。這不單是因為他無緣無故受到了攻擊,給打傷了,又給抓了起來,而且所有的晨報,都毫無例外地登載著那種可怕的新聞,誣蔑他喝醉了,在著名的方多模酒店,跟老板打架。這些報道連一句正確或真實的話都沒有。
帕茨·霍朗同他的黨羽把這次打架說得繪聲繪色。卡特爾·華特森喝醉了,這已經成了無可爭論的事實。一連三次,他們把他轟出去,推到馬路旁邊的陰溝裏,可是一連三次,他仍舊跑回來,氣勢洶洶,好像要殺人放火似的,宣稱他要把這家酒店搗毀。
他看到第一個標題是:“著名的社會學家酗酒被捕!”
消息登在第一版,還印出了他的一張很大的半身像。
其他的標題是:
“卡特爾·華特森一心奪取拳擊錦標”;
“卡特爾·華特森得到了報應”;
“著名的社會學家企圖搗毀一家不夜區的酒店”;
“卡特爾·華特森被帕茨·霍朗擊敗三次”。
第二天早晨,交保釋放的卡特爾·華特森,走到警察局的法庭裏,答複人民向卡特爾·華特森提出的公訴。因為後者毆打了帕茨·霍朗。可是,那位被雇來控訴一切損害人民的罪犯的檢察官,卻先把他拉到旁邊,私自同他談起話來了。
“你為什麼不私下了結呢?”檢察官說,“華特森先生,我告訴你怎麼辦:跟霍朗先生握握手,講個和,我們當場就把案子了結。我隻要對法官說一句話,就會撤銷對你的控訴。”
“不過我不願意撤銷,”這就是華特森的答複,“你既然擔任著這個職務,就應當向我提出公訴。而不應當要我跟這個——和這個家夥講和。”
“哎,我當然會向你提出公訴的,”檢察官回答道。
“你也得向那個帕茨·霍朗提出公訴。”華特森建議道,“因為現在我也要告他毆打傷人,讓他也給逮捕起來。”
“最好你還是跟他握手講和。”檢察官重複道,這一次,聲音裏幾乎還有威脅的口吻。
這兩個人的案子,決定在一星期以後的早晨,在警察局法官威特白格的法庭裏一並開庭審理。
“你一點勝訴的機會也沒有,”華特森的一個童年的老朋友——這座城裏最大的一家報館的一位前任經理對他說。“人人都知道你給這個人揍了一頓。他的名譽壞到了極點。可是這一點也幫不了你的忙。兩個案子都會給撤銷。這還因為是你。換上一個尋常的人,還要加罪呢。”
“可是我不明白,”這位不知所措的社會學家不服道,“這個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向我攻擊,把我打傷。我一次也沒有還過手。我……”
“對這場訴訟來說,那是無關緊要的。”對方打斷了他的話。
“那麼,究竟什麼才是有關緊要的呢?”
“讓我告訴你。現在,你的對頭是本地的警察和政治機器。你是什麼人?你連這座城裏的一個合法居民都夠不上。你住在鄉下。你在這兒連一張選票也沒有。當然更談不上什麼操縱選票。這個下流酒店的老板在他的地區操縱著一串選票——而且是很長很長的一大串選票。”
“難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位威特白格法官會褻瀆他的神聖職責,違反他的誓言,放掉這個野蠻家夥嗎?”華特森質問道。
“你瞧他好啦,”對方冷冷地回答道,“哎,他會做得很漂亮的。他會作出一個非常合法、非常公正的判決,凡是字典裏代表公平和正當的字眼兒,他全會用上。”
“可是還有報紙哩!”華特森喊道。
“報紙是不會跟正在執政的人作對的。他們會弄得你啼笑皆非。你不是已經領教過了嗎?”
“難道那些到警察局采訪的小夥子,不會把真情實況寫出來嗎?”
“他們會寫得非常逼真,讓公眾都相信的,你要明白,他們是在別人的指示之下寫報道的。他們是奉了命令來歪曲渲染的,等到他們把新聞登出之後,你就會給搞得差不多了。最好還是馬上把這件事情了結。你的處境很糟。”
“可是開庭的日期已經定好了。”
“隻要說句話,他們就會馬上把案子了結。一個人總不能跟一部機器鬥,除非他後麵也有一部機器。”
三
不過,卡特爾·華特森很執拗,他完全相信這部政治機器會打敗他,可是他一生都在尋求社會經驗,再者,這件事也的確有點新鮮。
開庭的那天早晨,檢察官又作了一次調解的嚐試。
“如果你認為應當和解,我就要請一位律師來起訴。”華特森說。
“你別請律師吧,”檢察官說,“我是由人民給我薪水,讓我提出公訴的,我當然要提出公訴。可是讓我告訴你,你一點勝訴的機會也沒有。我們會並案辦理的。你瞧著好啦。”
法官威特白格給華特森的印象很好。這個人年紀還輕,個子矮矮的,有點胖,卻並不臃腫,一張聰明的臉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看樣子,的確是非常好的人。
此外,再加上他的含笑的嘴唇和那雙黑眼睛的眼角上帶著笑意的皺紋,給人的印象就更好了。華特森瞧著他,把他仔細研究過以後,覺得他的老朋友的推測十有八九是錯的。
可是,華特森不久就明白了。帕茨·霍朗同他的兩個黨羽舉出了大量的偽證。如果不是親身經驗,華特森絕不可能相信會有這種事。他們根本不承認當時還有另外四個人。至於這兩個作證的家夥,一個聲稱他當時在廚房裏,親眼看到華特森無故毆打帕茨,另外一個說他在櫃台裏麵,看見華特森在第二次和第三次衝進來的時候,打算揍死並沒有惹他的帕茨。
他們誣賴華特森罵人,他們捏造的那些詞句,下流至極,不堪入耳,使華特森覺得他們簡直是在自露馬腳。因為他絕不可能說出這樣難聽的話來。等到他們形容他怎樣用凶狠的、驟雨似的拳頭,打在可憐的帕茨臉上,又怎樣沒踢著帕茨,反而踢壞了一把椅子的時候,華特森雖然暗自覺得好笑,可是也很難過。
這種審判簡直是一幕滑稽戲,他也知道,人類要得到崇高的品德,一定要經過漫長的努力,可是當他看到人們居然會墮落到如此卑劣的時候,他就覺得實在不堪設想了。
他們把他塗抹成一個無事生非、愛打架的人,這真是使華特森連自己也不認識了,甚至可以說,連他的仇恨最深的對頭也認不出就是他了。不過,跟所有的混亂的偽證一樣,他們的捏造,也有許多破綻和互相矛盾的地方。那位法官,不知怎的,卻不曾注意,檢察官和帕茨的律師,也是神色自若,隻當沒有聽見。
華特森本來沒有把請律師的事放在心上,現在他很高興,幸虧他沒有請。
不過,等到他自己走上被告席,開始講他自己的經過的時候,他仍然對法官威特白格多少抱著一點信心。
“法官大人,當時我正在街上隨便……”華特森才開口就給法官打斷了。
“我們這裏並不是來考慮你的以前的行為的,”法官威特白格吼道。“誰先動手打人?”
“法官大人,”華特森辯訴道,“關於具體的毆鬥,我沒有證人,我必須從頭到尾地講下去,才能說明事實的真相……”
他的話又給打斷了。
“我們這兒並不要出版什麼雜誌。”法官威特白格吼道。他那樣氣勢洶洶、惡狠狠地瞧著華特森,使華特森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幾分鍾之前,他仔細瞧過的那個人。
“誰先動手打人?”帕茨的律師問道。
檢察官插嘴進來,他要知道現在所審訊的是這兩個合並起來的案子之中的哪一件,帕茨的律師根據什麼權利,在訴訟程序的這個階段要求對證。
帕茨的律師立刻用話來還擊。於是法官威特白格就來幹涉,聲明他不知道這是把兩個案子合並辦理。這些全需要解釋。接著就掀起一場激烈無比的爭論,結果,律師和檢察官都向法庭道歉,然後又彼此道歉,才告結束。
於是,審判就這樣進行下去,在華特森看來,這就像一群扒手在拿走了一個老實人的錢包之後,反而在他麵前喧嚷、發火一樣。總之,這部政治機器正在發揮它的作用,就是這麼回事。
“為什麼你要走到這個聲名狼藉的地方去呢?”法官問他。
“我是一個研究經濟學和社會學的人,多年以來,我總是喜歡讓自己見識一下……”
可是,華特森的話說到這兒就給打斷了。
“我們並不要聽你講這個學,那個學,”法官威特白格吼道,“這是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你要直截了當地回答。當時你究竟喝醉了沒有?這才是我要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