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你們都知道科倫坡,而且知道當地那些小孩子,會怎樣泅到盡是鯊魚的海灣裏去撈小錢。當然,他們也隻敢在格林蘭種鯊魚和吃魚的鯊魚當中泅水。說起來簡直不可思議,他們對鯊魚都了解得那麼清楚。隻要來了一條吃人的家夥,他們馬上就會知道——例如,一條虎鯊,或者一條從澳大利亞海洋裏漂來的灰奶媽。隻要出現了一條這樣的鯊魚,那麼,他們這群家夥,就會在乘客都沒有猜到之前,早就浮出水麵,亂成一團地逃命去了。

“事情發生在吃完早點以後。卡魯塞爾斯小姐正在甲板的天棚下麵照常臨朝聽政。老船長本特利剛給她召過來,並且答應了她一件他從來沒有答應過——以後也沒有再答應過的事情:讓那群小孩子都到上層甲板上來。你們都知道,卡魯塞爾斯小姐是一位遊泳家,因此,她對這些小孩子很感興趣。她把我們的零錢全收羅了過去,親自把它們一個一個或者一把一把地扔下海,並且定好比賽的條件,撈不著的要挨罵,撈得巧妙的會得到額外賞賜,就這樣安排好了整個比賽。

“她對他們的跳水特別感興趣。這群小要飯的有一個法子,她覺得很新鮮,說她很想學。他們從吊救艇的架子上向下一跳,立刻低著頭,肩膀向前彎,瞧著水麵。這樣,直等到最後一刻,他們才突然把身子一挺,筆直地紮進水裏。

“這種光景很好看。不過,他們入水姿勢並不太好,其中隻有一個小家夥最出色,他在表演其他特技的時候也是這樣。他一定是受過什麼白人的指教,因為他對天鵝入水式非常在行,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跳得更美的。你們都知道,這是要頭先入水,要從很高的地方跳下去。問題是,入水的角度必須絕對正確。角度一錯,至少也會扭傷背,殘廢一輩子。這對很多手腳笨一點的人,還有性命危險。不過,這個小家夥能辦得到——我曾經瞧見他從七十尺高的吊架上跳水——他把手貼在胸前,仰起頭,像鳥飛一樣,朝上跳出去,然後向下,在半空裏放平身體,因此,如果他在這種姿勢下碰到水麵,準會像青魚似的給摔成兩半。可是,在碰到水麵之前,他會低下頭,伸出兩手,環著兩臂,在頭前麵形成一個弧形,身體很優美地向下彎,剛好照這個角度紮進水裏。

“這個小孩子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做,我們都很喜歡看,特別是卡魯塞爾斯小姐。他至多不過十二、三歲,可是在那群人裏麵,就數他最聰明。他那一夥人都喜歡他,同時,他還是他們的頭兒。雖然其中有很多都比他大,他們都承認他是首領。他是一個美麗的孩子,他的皮膚閃爍著亮光,他的眼睛裏充滿了熾熱的激情。我敢說,我幾乎聽到了生命從他身體裏爆裂的聲音。一瞧見他,就像鼻孔裏聞到一股臭氧的氣味——他就是這樣的新鮮,這樣的身體健康、精神煥發,這樣的粗野奔放。

“他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在比賽中發出警號的也是他。這些小孩子立刻拚命奔向舷門,用他們所會的最快的姿勢遊水,亂糟糟地、手腳不停地打得水花四濺,臉上充滿了恐怖,一竄一跳地爬出水麵,或者用任何其他的辦法上來,一個拉著一個的手跑到安全的地方,直到他們完全魚貫地爬到了舷門上,從那兒瞧著下麵的海水。

“‘怎麼回事?’卡魯塞爾斯小姐問道。

“‘照我看,大概是一條鯊魚,’船長本特利回答道,‘這些小討飯一個也沒有給它咬住。’

“‘他們怕鯊魚嗎?’她問道。

“‘難道你不怕嗎?’他反問道。

“她聳聳肩膀,向外瞧著水麵,噘了一下嘴。

“‘無論給我什麼,我也不敢到可能有鯊魚的地方去冒險。’她說完了,又聳一下肩膀,‘它們真可怕!太可怕了!’

“這時候,那些小孩全走上了第一層甲板,聚在欄杆旁邊,非常羨慕地望著給了他們那麼多賞錢的卡魯塞爾斯小姐。表演已經結束了,於是,船長本特利就叫他們下船。可是她攔住了他。

“‘等一會,對不起,船長。我一向聽說這兒的土人不怕鯊魚。’

“她把那個會天鵝入水式的小孩喊到身邊,對他做做手勢,要他再跳水。他搖搖頭,跟在他後麵的那群小孩子笑了起來,覺得這好像是在開玩笑。

“‘有鯊魚。’他指著水麵,主動地說。

“‘不,’她說,‘沒有鯊魚。’

“可是,非但他肯定地點著頭,站在他後麵的那些小孩子也同樣肯定地點著頭。

“‘沒有,沒有,沒有,’她叫道。接著,她就對我們說,‘誰願意借給我半個克朗和一個金鎊?’

“我們六個人立刻掏出了許多克朗和金鎊,但是她隻從年輕的阿德莫手裏接過了兩個硬幣。

“她舉起那個半克朗給小孩子們瞧。可是誰也沒有急忙奔到欄杆旁邊準備跳下去。他們都站在那兒,咧著嘴怯生生地笑著。她把這個錢舉到他們每一個人麵前,可是無論輪到了誰,他都是用腳心磨著自己的小腿,一麵搖頭,一麵咧著嘴笑。後來,她把這個半克朗扔下了海。他們望著這個銀幣在半空中飛下去,臉上都帶著惋惜渴望的神氣,不過誰也沒有跟著一塊下去。

“‘千萬別用那個金鎊來引誘他們。’鄧尼森低聲對她說。

“她一點也不理睬,反而用這個金幣在那個會天鵝入水式的小孩子眼前晃來晃去。

“‘不能這樣。’船長本特利說道。

“可是她卻笑了起來,一心要達到目的,他仍然引誘著那個孩子。

“‘別引誘他,’鄧尼森堅決地勸她,‘這對於他是一筆大錢,他可能跳下去的。’

“‘難道你不願意跳下去嗎?’她對他發作了起來。接著換成比較溫和的口氣說道,‘如果我把它扔下去呢?’

“鄧尼森搖了搖頭。

“‘你的代價太高了,’她說,‘要多少錢你才肯下去呢?’

“‘世界上還沒有那麼多的錢可以引我下去。’這就是他的答複。

“她爭論了一會,因為在跟鄧尼森爭執,暫時把那個小孩子忘了。

“‘假如為了我呢?’她非常小聲地說。

“‘為了救你性命——我會下去的。別的就不成。’

“她轉過身來對著那個孩子,又把那枚硬幣舉到他眼前,利用它的巨大價值來引誘他。接著,她就做了一個要把它扔出去的樣子,這時候,那個孩子好像不由自主似的向欄杆跑去,可是他的夥伴們的大聲責備又把他攔住了。他們的聲音還帶著憤怒。

“‘我知道你不過是在逗著玩,’鄧尼森說道,‘你願意怎麼逗他就怎麼逗他好了,不過,看在老天麵上,千萬別扔出去。’

“當時,究竟這是出於她的古怪的任性,還是因為她覺得這個孩子不會上鉤,誰也說不出所以然。總之,這完全出於我們的意料之外。那個金幣一下就從天棚的影子下麵到了耀眼的太陽光裏,在半空中劃了一道亮晶晶的弧奔向海麵。大家還沒有來得及把那個小孩子抓住,他就翻過了欄杆,非常美妙地彎著身體隨著那個錢下去了。兩個同時都在半空裏。瞧起來很好看。金鎊筆直地破水而入,那個小孩子也在同一個地方,而且幾乎在同一刹那,幾乎連聲音也沒有地鑽到水裏。

“那些眼快的黑孩子瞧著瞧著就大叫了起來。當時,我們都在欄杆旁邊。別說什麼鯊魚吃人非翻身不可的話吧!這一條就沒有翻身。那時候,水很清,我們從上麵望下去,什麼都清清楚楚。那條鯊魚很大,它一下子就把那個小孩咬成了兩半。

“就在這時候,我們之中有人咕嚕了兩句——至於是誰,我可不知道,也許那就是我。後來就誰也不響了。第一個開口的是卡魯塞爾斯小姐。她的臉色白得跟死人一樣。

“‘我……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她一麵說,一麵發出一種短促的、神經質的笑聲。

“她的全部驕傲都在勉勵她能克製自己。她有氣無力地瞧著鄧尼森,後來又一個一個地瞧著我們。她眼睛裏流露出一種可怕的難過神色,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著。我們都是畜生——唉,現在回頭一想,我才真正明白了。可是,當時我們一點舉動也沒有。

“‘鄧尼森先生,’她說道,‘湯姆,你願意扶我下去嗎?’

“他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凝神注視的方向,那種冷淡的神情,我從來沒在誰的臉上見過,他連眼皮也沒有動一動。後來他就從他的煙盒裏拿出一根煙卷,點了個火。船長本特利從喉嚨裏呼嚕了一聲,向船外吐了口痰。這就是一切,除這幾聲,就是一片沉默。

“她轉過身子,打算鎮靜地走下甲板。走了不過二十尺,她就搖晃起來,用手扶著牆以免栽倒。後來,她就這樣走下去,用手扶著艙板,慢騰騰地走開了。”

特列洛爾停了一下。他回過頭,用一種冷淡的質問的眼光瞧著那個矮子。

“好吧,”他終於說道,“請你對她表示一下意見。”

那個矮子隻是一口一口地咽下口裏的唾沫。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他說道,“我什麼話也沒有。”老頭子同盟

兵營裏有一個人正在受著審問——他要被判成死刑。

他是個老頭子,白魚河的本地人,那條河直通到巴爾傑湖下麵的育空河裏。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道生,也轟動了育空河上下千裏的居民。在陸地上掠奪、在海洋上搶劫的盎格魯薩克遜人,向來用法律統治被征服的民族,這種法律有時非常嚴酷。可是,碰到了英特爾這件案子,這種法律就破天荒第一次顯得不適當和軟弱無力了。

如果單從數量上來說,他要受的刑罰,遠遠抵不過他犯的罪。至於判刑,那是無可逃避的結果,當然沒有疑問。不過,盡管判的是死刑,英特爾也隻有一條命,而他的案子卻牽涉幾十條人命。

事實上,他手上沾著那麼多人的血,也算不清他究竟殺了多少人。人們曾經粗略地估計過死在他手裏的人數。那些不幸被他殺掉的人,全是白人,其中有單身的,也有一對對、一群群被殺死的。這種毫無目的、毫無顧忌的謀殺,長期以來,對那些騎警,一直是一個謎,甚至遠在探險的船長們揚威的時代,以及後來小河變成了礦產,從大英帝國派來了一位總督,要這一帶的人為當地的繁榮納稅的時候,也是如此。

不過,更不可思議的卻是,英特爾竟會到道生來自首。這時候正是暮春,育空河水在冰層下咆哮翻騰,這個老印第安人從河麵吃力地爬上岸來,站在大街上直眨眼睛。

凡是親眼看見他來的人,都注意到他身體衰弱、走路蹣跚,好容易才走到了一堆蓋房子的木料跟前坐下。他在那兒坐了一整天,老盯著麵前像川流不息的潮水一樣湧過去的白人。很多人都好奇地轉過頭,瞧著他的呆板的眼光,對這個神情古怪的西瓦希老頭議論紛紛。

可是,這一次的主角,還得讓狄肯森,也就是小狄肯森來做。小狄肯森抱著極大的夢想,帶著一口袋現款來到這兒。但是,錢用完了,夢也就做不成了。為了賺到一筆回美國的路費,他隻好在霍爾布魯克同梅森合夥開的貿易行裏,當一個辦事員。

英特爾坐著的那堆木料,就放在這家貿易行的對街。狄肯森出去吃中飯之前,曾經從窗戶裏瞧見了他。吃完中飯回來,他又向窗外瞧了瞧,那個西瓦希老頭仍舊坐在那兒。

狄肯森不斷地望望窗戶外麵,而且,他也一直誇耀自己的目光敏銳。他是一個愛幻想的小夥子,他把這個一動不動的老異教徒,當作了西瓦希族的化身,冷靜地盯著那一群群入侵的薩克遜人。

好幾個鍾頭過去了,可是英特爾的姿勢沒有變,仍舊絲毫不動。狄肯森於是想起了一個人,有一次,他在人群往來不息的大街上,看見一個人直挺挺地坐在一乘雪橇上,大夥都以為這個人正在休息,後來,他們摸了他一下,才發現他已經僵硬冰冷,凍死在熱鬧的大街上了。為了把他弄直,好裝進棺材,他們隻好把他拖到一堆火旁邊,讓他化一化凍。狄肯森一想到這件事就不由發抖。

後來,狄肯森走到外麵人行道上,去吸一支雪茄煙,使頭腦清爽清爽。過了沒有多久,艾米麗·特拉維斯碰巧從這兒路過。艾米麗·特拉維斯是個文雅嬌貴的絕色佳人。不論在倫敦或者在克朗代克,她都穿得合乎百萬富翁金礦工程師的女兒的身份。小狄肯森於是把他的雪茄煙放在臨街的窗台上,可以再找得到的地方,連忙行了個舉帽禮。

他們聊了大約十分鍾之後,艾米麗朝狄肯森的肩後一眼望去,忽然嚇得小聲尖叫起來。狄肯森轉身一看,也嚇了一跳。英特爾已經穿過馬路,站在附近,他麵帶饑容,身材瘦削,好像一個影子,他的眼睛一動不動盯著艾米麗。

“你要幹什麼?”小狄肯森鼓足勇氣,用顫抖的聲音問。

英特爾咕嚕了一下,就悄悄走到艾米麗·特拉維斯跟前。他把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透透徹徹地打量了一番。他好像對她那絲一樣的褐發同她那柔嫩的、微微泛紅的、好像蝴蝶翅膀上茸毛似的粉霜一樣的臉蛋上的顏色,特別感興趣。

繞著她走,細心地觀察她,仿佛在研究一匹馬的身材或者一條船的輪廓。正在他這樣兜圈子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夕陽照在她的一隻緋紅的耳朵上,於是他就停下來,端詳著這種透明的玫瑰色耳朵。接著,他又重新瞧著她的臉,長久地注視著她那雙藍眼睛。後來,他又咕嚕了一下,用一隻手抓住她的上臂,用另一隻手把她的下臂折上來。

這時,他臉上露出了厭惡驚異的神色,隨後便丟開那隻胳膊,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他就喃喃地發出幾個喉音,轉過身子,對狄肯森講了幾句話。

狄肯森不懂他的話,艾米麗·特拉維斯笑了起來。英特爾皺著眉頭,來回問著他們兩個,可是他們都搖搖頭。正在他要走開的時候,艾米麗喊道:

“喂,吉米!到這兒來!”

吉米從街對麵走了過來。他是一個身體笨重高大的印第安人,穿著標準的白人服裝,頭上戴著一頂寬邊大帽。他跟英特爾談話的時候,結結巴巴,好像嗓子在抽搐。

“他是白魚河的人,”吉米對艾米麗·特拉維斯說,“我不大懂他們的話。他想見白人的頭領。”

“總督。”狄肯森點明道。

吉米跟這個白魚河的土人又談了幾句,他的臉色變得很嚴肅又很疑惑。

“照我看,他是想見亞曆山大隊長,”他說明道,“他說他們殺過白種男人、白種女人還有白種小孩,他們殺了很多白人。他想死。”

“我猜,大概是個瘋子。”狄肯森說。

“這話是什麼意思?”吉米問道。

狄肯森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畫了一個圈,當作解釋。

“可能,可能。”吉米說著,回過頭去對英特爾講了幾句,可是英特爾仍然要見白人的頭領。一個騎警插到這夥人裏麵,聽到了英特爾的再三要求。

他是一個魁梧的年輕人,寬肩膀,厚胸脯,兩條勻稱的腿叉得開開的,英特爾雖然個子高,可是他比英特爾還高半個頭。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又冷靜、又沉著,帶著一副由於血統和習慣而產生的特別相信自己的權力的神氣。這個警察年紀很輕,因此,更加襯托出了他的雄赳赳的模樣——他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他那光滑的臉蛋,很容易發紅,像個大姑娘。

英特爾立刻給他吸住了。他一瞧到這個小夥子臉上的刀疤,他眼睛裏就閃閃發光。他先用一隻幹枯的手順著這個小夥子的大腿,撫摩著他那鼓起的肌肉。然後,他又用指節敲敲他那寬闊的胸脯,並且在肌肉厚得像鐵甲一樣的肩膀上,按了幾按,戳了幾戳。

這時,許多好奇的過路人已經都是那種長腿、寬肩膀的人的子孫。英特爾朝他們一個一個地瞧了一會,就用白魚河的土話大聲講了幾句。

“他說什麼?”狄肯森問道。

“他說,他們全跟這位警察一個樣。”吉米解釋道。

小狄肯森的個子很小,而特拉維斯小姐又怎樣呢?他很懊悔問那句話。

那個警察因為替他難受,就走過來解圍:“我想,他說的那些事也許有點道理。我要把他帶到隊長那兒審問審問。吉米,告訴他,叫他跟我一塊兒走。”

吉米又結結巴巴地說著,英特爾咕嚕了幾聲,看樣子好像很滿意。

“吉米,你再問問他,先前抓住我的胳膊的時候,他說了些什麼話,他想幹什麼。”

艾米麗·特拉維斯說完了,吉米就把這個問題翻譯過去,得到了答複。

“他說,你不要害怕。”吉米說道。

艾米麗·特拉維斯露出得意的神氣。

“他還說,你不中用,也不結實,軟得像個小娃娃。他可以用兩隻手,把你一小塊一小塊地撕碎。他覺得這種事很滑稽、很奇怪,像你這樣的女人,怎麼會養出跟那個警察一樣高大、一樣結實的男人。”

艾米麗·特拉維斯很鎮定,沒有垂下眼睛,可是麵泛紅暈。小狄肯森臉色通紅,感到很窘。至於那個警察,他簡直漲得滿臉通紅。

“你跟我走吧!”警察粗聲喝著,用肩頭在人群中擠開了一條路。

於是,英特爾就這樣到了兵營裏,他在那兒自動地招認了全部口供,從此以後,他就沒有走出過兵營。

英特爾看樣子很疲倦。從他臉上,可以看出因為毫無希望和上了年紀而產生的疲勞。他抑鬱地垂著兩肩,眼睛裏黯然無光。他那亂蓬蓬的頭發本來應該是白的,可是風吹日曬已經弄得它十分鬆弛。

他對周圍所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審判室裏擠滿了在河裏淘金同在山上打獵的人,他們的低沉的轟轟隆隆的聲音裏,帶著一種不祥的調子,使他聽起來,好像海水在深穴裏咆哮。

他靠窗口坐著,他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不時瞧著窗外淒涼的景色。

天上陰雲密布,正在下著灰蒙蒙的細雨。

人們的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都在殘酷地、得意地等待他受刑。英特爾也瞧著他們,他默默地想著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法律,這是一種永遠不會睡覺的法律,不論好年頭、壞年頭,鬧水災還是鬧饑荒,或者在人們遭受到苦難、恐怖同死亡的時候,這種法律總是不停地發揮著力量,他覺得,它好像要永遠發揮著這種力量,直到時間的盡頭。

一個人很激烈地拍了幾下桌子,談話聲就低下來,終於寂靜無聲了。英特爾瞧了瞧這個人。他好像是一個很有權的家夥,可是英特爾卻認為,那個坐在後麵一張桌子旁邊寬腦門的人,才是他們的首領,他不僅在他們全體之上,也在那個拍桌子的人之上。

這時,跟他同桌的另外一個人站起來,拿著許多講究的紙,開始高聲讀著。他讀到每一頁上欄的時候,總要清一下嗓子,而讀到每一頁末尾的時候,總要舐一舐指頭。

英特爾不懂他的話,但是其他的人都懂得,他知道,這些話會使他們發怒。有時,這些話使他們非常氣憤,有一次,有一個人還用簡短的話罵他,聲音很刺耳、很激烈,直到桌子旁邊有個人拍了一下桌子,才使他沉靜下來。

那個人念了好久。他那種單調枯燥的聲音,催得英特爾打起瞌睡來,等到他念完了,英特爾已經睡得很熟了。一個人正在用他的家鄉白魚河的口音對他說話。他醒過來,看見了他姐姐的兒子的臉,可是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原來這個小夥子老早就流浪出去,跟白人住在一起了。

“你不記得我了吧。”那個人說著,算是跟他打招呼。

“不,”英特爾回答道,“你就是走到外地去的霍坎。你媽死啦。”

“她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霍坎說。

可是英特爾沒有聽見,霍坎隻好再搖搖他的肩膀,把他弄醒。

“我要把那個人剛才念過的話,對你講一遍,他說的就是你鬧的那些亂子,而且都是你,你這個傻瓜,對亞曆山大隊長講的。你要明白,你得老實地說這些話究竟是真是假。這是法庭上的命令。”

霍坎曾經跟教會裏的人混過一陣,他們教會了他讀書寫字。他手裏拿著先前那個人大聲宣讀過的許多講究的紙張,紙上寫的全是英特爾的口供,當初他通過吉米,向亞曆山大隊長坦白的那些話,已經由一個書記記錄下來。霍坎開始讀起來。

英特爾聽了一會,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他突然插嘴說:

“這都是我說過的話,霍坎。你的耳朵沒有聽見過,怎麼嘴裏會說得出來。”

霍坎洋洋自得地微微一笑。他的頭發是從中間分開的。

“不,英特爾,這些話都是紙上來的。我根本沒聽見過。它們都是寫在紙上,通過我的眼睛,鑽進我的腦子,再由我的嘴講給你聽的。這些話就是這麼來的。”

“就是這麼來的?這些話都在紙上?”英特爾心懷敬畏地低聲問著,一麵用拇指和食指沙沙地撥弄那些紙,盯著那些塗在紙上的文字。

“這真是一種了不起的法術,霍坎,你簡直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大法師。”

“算不了什麼,算不了什麼。”這個年輕人滿不在乎地說,他得意極了。於是他就隨便拿起一頁文件,讀著,“那一年,在解凍之前,來了一個老頭子和一個跛腳的小小子。他們也給我殺死了,那個老頭子叫喚得很厲害——”

“這可一點也不假,”英特爾上氣不接下氣地插嘴說,“他叫喚得很厲害,過了好久還不肯死。可是霍坎,你怎麼知道的?大概是白人的頭領告訴你的吧?當時,誰也沒看見我,隻告訴過他一個人。”

霍坎很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些話都是寫在紙上的,你這個傻瓜!”

英特爾使勁盯著紙上的筆跡。

“現在,你好好聽著,別像女人一樣嘮叨。叫你說,你才可以說。”霍坎說。

此後,有好久,霍坎都在對他宣讀他的口供,英特爾一直在默默地沉思。

最後,他說:

“這都是我說過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可是我老了,霍坎,還有一些忘了的事情,現在才想起來,應該讓那個首領知道。起初,有一個從冰山那裏麵過來的人,帶著靈巧的鐵夾子,打算在白魚河裏捉海狸。我把他殺了。很久之前,還有三個到白魚河來找金子的人。他們也給我殺了,讓黑獾吃掉了。還有,在五指山那裏,有一個人駕著木筏,帶了許多肉。”

每逢英特爾停下來回憶的時候,霍坎就翻譯,書記就連忙記錄,審判室裏的人神智麻木地聽著一個個不加渲染的小悲劇,直到英特爾講到一個紅發斜眼的男人,說他遠遠一槍就打死了這人。

“他媽的!”坐在旁聽席前排的一個人說。他的聲音很激動、很悲哀。他的頭發是紅的。“他媽的!”他又說了一次。“那是我哥哥比爾。”

在整個審判過程中,每隔一定的時間,就會聽到他莊嚴地說一聲“他媽的”。

他的夥伴也都不阻攔他,坐在桌旁的那個人也不拍桌子製止他。

英特爾又垂下了頭,他的眼睛模糊起來,好像生了一層膜,看不見周圍的世界。於是他做起夢來,夢見了隻有老年人才能夢到的無限空虛的青春。

後來,霍坎又把他推醒了,對他說:“站起來!喂,英特爾。庭上命令你講出來:為什麼要鬧這些亂子,殺死這些人,最後又跑到這兒來自首。”

英特爾無力地站起來,前後搖晃著。他開始說了,聲音很低,微微發出咕嚕聲,可是給霍坎打斷了。

“這個老頭子,他完全瘋了,”他用英文對那個寬腦門的人說,“他講的都是傻話,跟小孩子一樣。”

“我們就聽聽他那種小孩子一樣的話吧,”寬腦門的人說,“我們要一個字一個字地聽他講下去,你明白嗎?”

霍坎明白了。這時,英特爾眼睛裏一亮,因為他親眼看到了他的外甥和那個有權的人之間的活動。接著,他就講起了他的故事,這是一位青銅膚色的印第安愛國者的史詩,值得在青銅牌上傳給後世。

大夥都寂靜得出奇。那個寬腦門的法官用手支著腦袋,思索著這個印第安人的靈魂和他那民族的靈魂。在這片寂靜裏,隻聽見英特爾深沉的音調跟那個翻譯的尖嗓子,有節奏地交替著,不時還會聽到那個紅發男人的奇怪的而又仿佛沉思的叫聲“他媽的”,好像上帝的鍾聲。

“我是英特爾,白魚河的人。”霍坎這樣翻譯著,他一聽到老英特爾話裏的野蠻口氣和語調,他原有的野性就把他控製住了,使他忘記了教會的教養和文明的外表。

“我父親是奧茲巴奧克,一個很強壯的人。我小時候,太陽照得我們那兒暖洋洋的,大家都很快活。沒有人渴望得到奇怪的東西,沒有人去聽陌生人的話,他們祖先怎麼過日子,他們怎麼過日子。女人都得到年輕男人的歡心,年輕的男人瞧著她們很稱心。女人給孩子喂奶,孩子養得多,女人的屁股就大起來了。那時候,男人就像個男子漢。他們在太平富饒的日子裏是男子漢,遇到戰爭同饑荒,他們仍然是男子漢。

“那時候,河裏的魚比現在多,樹林裏的獸肉也比現在多。我們的狗都是狼種,毛很厚,暖暖和和,不怕冰霜,也不怕暴風雪。我們的狗這樣,我們也是這樣,不怕冰霜,不怕暴風雪。後來,佩利的人來到我們的地麵上,我們就殺了他們,也給他們殺死了不少。因為我們,我們白魚河的人,是好漢子,我們的父輩和祖輩跟佩利人打過仗,劃定了疆界。

“我說過,我們的狗這樣,我們也是這樣。有一天,來了第一個白人。他在雪地裏,用兩手和膝蓋,就像這個樣子,一點點爬過來。他的皮繃得緊緊的,裏麵盡是凸起的骨頭。我們想,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人,我們都很奇怪,不知道他是哪一個部落的人,從哪一個地方來的。當時,他很衰弱,衰弱極了,像小孩一樣,因此,我們就在火旁邊讓了個位子給他,讓他躺在暖和的皮褥子上,並且像喂小孩子一樣,喂東西給他吃。

“他有一條狗,有我們的三條狗那麼大,也很衰弱。這條狗的毛很短,不能保暖,它的尾巴凍僵了,尾巴尖兒已經凍掉了。於是,我們也喂了它一些東西,讓它臥在火旁邊,並且把我們的狗趕走,不然的話,它們會把它咬死的。這個人和他的狗吃了鹿肉和鮭魚幹之後,就有了力氣,因為有了力氣,他們就變得大模大樣、毫無顧忌了。這個男人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他不管老的少的,都要取笑,還無禮地瞟我們的姑娘。那條狗也跟我們的狗打架,別瞧它的毛又短又軟,它在一天裏麵就咬死了我們三條狗。

“有一次,我們向這個人問起他那一族的人,他說:‘我有很多弟兄。’接著,他就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後來,他氣力足了,就走了,酋長的女兒瑙達也跟他走了。他走之後第一樁事就是,我們的一條母狗養了小狗。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小狗——大腦袋,厚嘴舌,毛又短,一點也不中用。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父親——奧茲巴奧克當時的樣子,他一瞧見那些小狗的不中用的樣子,就氣得臉色鐵青,拿起一塊石頭,這樣、又這樣一下子,那些不中用的東西就完蛋了。以後過了兩個夏天,瑙達抱著一個男孩子回來,又回到我們那兒了。

“這不過是開頭。以後來了第二個白人,他帶來了幾條短毛狗,走時,他丟下了它們。他帶走了我們的六條最結實的狗,這是他用一杆能夠飛快地連放六響的出色的手槍,跟我舅舅庫蘇提換來的。庫蘇提有了這支手槍就大模大樣,嘲笑我們的弓沒用。他說那是‘女人的玩意兒’,隨後他就拿著手槍去打熊。現在,大家都知道,用手槍去打熊是不行的,可是當時我們怎麼會知道呢?庫蘇提又怎麼會知道呢?於是,他就十分勇敢地去打熊,他飛快地連放了六響,不料灰熊隻哼了一下,像抓雞蛋一樣把他的胸口抓得粉碎,接著,庫蘇提的腦漿就像蜂窩裏流出的蜜一樣,滴了一地。他是一個能幹的獵手,從此再也沒有人把肉帶給他的老婆孩子了。我們都很悲痛,我們說:‘對白種人好的東西,對我們就不會好。’這是真的。白種人很多,都是肥肥胖胖的,可是他們那些辦法卻使我們的人少了、瘦了。

“後來來了第三個白人,他帶來了無數奇奇怪怪的吃的用的東西。他從我們那兒換走了二十條最強壯的狗。此外,他還用禮物和答應有好處的話,騙走了我們十個年輕的獵手,把他們弄到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據說,他們不是死在人跡不到的冰山上的積雪裏,就是死在天邊寂靜的群山裏。總之,不管怎麼樣,從此以後,白魚河的人就再也沒有看見那些狗和那些年輕的獵手了。

“白人一年一年地來得更多了,他們總是用出錢送禮的辦法把年輕人帶走。有時候,也回來了一些年輕人,跟我們講起在佩利那邊的地方,他們所經曆的危險和辛苦,有時候,他們就根本不回來。因此,我們就說:‘如果說,那些白人,他們都不怕送命,那不過因為他們人多。但是,我們白魚河的人少,青年人絕不能再走到外麵去。’可是,年輕人仍然離開了家鄉,連年青的女人也走了,我們都很氣憤。

“不錯,我們吃到了麵粉、鹹豬肉,喝到了茶,而且很喜歡喝茶。可是,到了我們弄不到茶的時候,那可糟透了,我們會變得懶得說話,又容易動怒。因此,我們就漸漸渴望白人帶來做生意的那些東西。生意!生意!一年到頭都是生意!有一年冬天,我們賣出去我們的肉,換來了許多不會走的鍾、斷了發條的表、磨光了的銼刀、還有幾支不帶子彈的手槍,都是不中用的東西。接著,就鬧起了饑荒,我們沒有肉了,在開春之前,一共餓死了四十個人。

“因此,大夥就說:‘現在我們弱了,佩利的人會來攻打我們,侵占我們的疆土。’可是,我們有這樣的遭遇,佩利人也有這樣的遭遇,他們也變得很弱,不能來攻打我們了。

“我的父親,奧茲巴奧克,一個很雄壯的人,這時已經老了,然而很聰明。他向酋長說:‘瞧,我們的狗都不中用了。它們的毛不厚了、也不結實了,它們會在冰雪裏拉雪橇的時候凍死。現在,讓我們到村子裏去,把它們殺了吧,我們隻把狼狗留下來,然後每天晚上把它們拴在外麵,讓它們跟森林裏的狼配種。這樣,我們就可以重新得到許多皮毛暖和、身體結實的狗。’

“酋長聽了他的話,我們白魚河的人就因為有這樣的狗而出名了,它們是這一帶最好的狗。可是我們自己並不出名。我們的最好的青年男女,都跟白人從水旱兩路,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年輕的女人,回來的時候都老了、衰弱了,跟瑙達回來時一樣,或者,她們就根本不回來了。有時,年輕的男人回來了,就在我們的火旁邊待一個時期,他們滿口的下流話,舉止粗魯,盡喝那種害人的酒,整天整夜地賭博。他們都是心神不安,隻要白人一來叫他們,他們就又跑到我們不知道的那些地方去了。他們不顧廉恥,對誰都不尊敬,他們譏諷往日的習慣,當麵嘲笑酋長和薩滿。

“正像我說過的那樣,我們白魚河的人,成了弱小民族。我們賣出去暖和的皮毛,換來煙草、威士忌同在寒天裏凍得我們發抖的薄薄皮毛。於是,我們就害上了咳嗽病,男男女女,整夜地咳嗽、出汗,出去打獵的人會在雪地上吐血。今天這個人口裏鮮血直流地死了,明天那個人也是這樣死掉。女人也不常生養了,即使她們生了孩子,也都是一個個體弱多病。同時,還帶來了許多其他的疾病,都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也不懂是怎麼回事。我曾經聽別人說,這些病叫做什麼天花、麻疹,我們的人常常害這樣的病死掉。

“不過奇怪的是:白人像死亡的一樣刮來,他們的那一套總是把人往死路上引,他們鼻孔裏噴出的盡是死氣,可是他們並沒有死。他們有威士忌、煙草和短毛狗;他們有許多病,譬如天花、麻疹、咳嗽和吐血;他們的白皮膚經不起冰霜和暴風雪;他們的手槍,能飛快地連發六響,也不中用。可是,別瞧他們有這麼多毛病,他們卻越長越胖、越來越興盛,控製著全世界,凶惡地踐踏著全世界的人民。他們的婦人全嬌嫩得跟嬰兒一樣,雖然外表柔弱,可是不容易完蛋,那些男人就是她們養的。而且,從這種種嬌嫩、疾病和柔弱之中,還產生了力量、權力和權威。至於他們是神是鬼,那就得看情形了。我可不知道。我,白魚河的老英特爾,又會知道什麼呢?我隻知道他們叫人沒法了解,這些白人總是流浪到很遠的地方,在世界上到處打仗。

“像我已經說過的,森林裏的獸肉越來越少了。不錯,白人的槍好極了,隔著老遠也能把野獸打死;不過,到了沒有野獸可打的時候,槍又有什麼用呢?我小時候,在白魚河一帶,每一座山上都有麋鹿,每年都有數不清的馴鹿跑來。如今,獵人跑上十天十夜,也看不見一隻麋鹿,至於那無數的馴鹿,根本就不來了。所以我說,那些槍雖然隔著老遠能把野獸打死,到了沒有野獸可打的時候,它們就沒有用了。

“我,英特爾,看到白魚河的人、佩利的人和那一帶所有的部落,都像森林裏的野獸一樣漸漸消亡,就反複地想著這些事。我反複地想了很久。我還跟薩滿同有見識的老年人商量過。為了不讓村裏嘈雜的聲音打擾我,我就走到村子外麵去,同時,我還不吃肉,以免肚子脹得難受,使我的眼光和耳朵變得遲鈍。我在森林裏晝夜不眠地坐了很久,我睜大眼睛,等待征兆,我豎起耳朵,耐心地、敏銳地聽著那些要傳給我的話。我獨自在黑夜裏徘徊,走到河邊,那兒隻有風的悲嘯和水的啜泣,我打算在那兒的森林裏,找到死去的薩滿的陰魂給我以啟示。

“最後,好像幻影似的在我麵前出現了一群討厭的短毛狗。辦法似乎很簡單。當初,靠了我的父親,雄壯的奧茲巴奧克的見識,使我們的狼狗保存了純種血統,因此它們始終有著溫暖的毛,始終有力氣拖雪橇。於是,我就回到村子裏,向大家演說:‘這些白人,他們是一個部落,一個很大的部落。他們那兒,一定是沒有獸肉了,因此他們才跑到我們這兒來,想在這兒給自己開辟一個新天地。可是他們把我們弄弱了,我們的人正在一個一個地死掉。他們是貪得無厭的人。我們這兒已經沒有獸肉了,如果我們想活下去,我們就得像對付他們的狗一樣來對付他們。’

“接著我又對他們演說,勸大家同敵人作戰。白魚河的人聽了之後,有的說這,有的說那,還有一些人說了些廢話,沒有一個人勇敢地談到行動和戰爭。年輕人孱弱得像小兔子,膽小怕事,但是我看得出,那些老年人卻默默地坐著,眼睛裏閃爍著怒火。後來,等到村子裏的人都睡著了,我就偷偷地把老年人叫到森林裏,跟他們談了一會。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

“我們想起了年輕時的好日子,自由的土地,豐衣足食的光景,快活的心情同暖和的太陽,於是我們就結成兄弟,保證嚴守秘密,並且立下了大誓,一定要把侵略我們的害人種族清除幹淨。現在,事情很清楚,我們都是傻瓜,不過,我們這些白魚河的老頭子,當時又怎麼會知道呢?

“為了鼓勵其他的人,我首先行動起來。我坐在育空河岸上守衛著,直到望見了從上遊來的第一條獨木船。那裏麵有兩個白人,我站起來,揚著一隻手,他們就改變了方向,朝我這麵劃過來。船首的那個人抬起頭,打算弄清楚我為什麼要招呼他,我的箭就“嗖”的一聲,穿過半空,射中了他的咽喉,這時他才知道我要幹什麼。另外那個人本來在船尾劃槳,他還沒有來得及把來複槍舉到肩頭,我已經一連扔出三根矛,第一根就打中了他。

“等到老頭子都走攏來了,我就對他們說:‘這算開了個頭。以後,我們要把各個部落的老頭子都團結起來,然後再去團結那些還很強壯的年輕人,這樣,幹起來就容易了。’

“於是,我們把這兩個死了的白人,扔到了河裏。至於那條獨木船,那倒是一條好船,我們一把火就把它燒了,同時,我們把船裏的東西也燒了。不過,未燒之前,我們還瞧了瞧那些東西,全是皮口袋,我們就用刀子把它們割開了。那裏麵有很多紙,霍坎,就跟你念過的那些一樣,上麵也有許多記號,我們瞧了都很奇怪,一點也搞不懂。現在,我變得聰明了,知道它們都是人說過的話,就像你告訴我的那些一樣。”

霍坎把獨木船的事翻譯完畢之後,審判室裏充滿了嘁嘁喳喳和嗡嗡的聲音。

有一個人說:“那是一八九一年丟掉的郵包,押運人是彼得·詹姆士和德萊尼。馬休斯是最後看到他們的人,他還在巴爾傑湖邊跟他們說過話。”

書記不斷地寫了下去,於是,在北方的曆史上又添了一頁。

“要說的也不多了,”英特爾慢吞吞地說了下去,“我們幹過的事情,都寫在紙上了。我們都是老頭子,我們都不懂得什麼。我,英特爾,就是現在也不懂什麼。我們秘密地殺、不斷地殺,年紀愈大,我們也愈精明,我們幹得很快,然而毫不慌張。有一次,白人走到我們的人當中,鐵青著臉,粗魯地罵人,並且給我們的六個年輕人帶上鐐銬,弄得他們毫無辦法,然後把他們帶走,因此,我們就懂得了,我們必須殺得更廣、更遠。於是,我們這些老頭子就一個一個,動身到上遊一帶同下遊一帶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去。這是一件勇敢的事情。我們雖然很老了,可是什麼也不怕,不過對於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出遠門還是非常可怕的。

“於是,我們就不慌不忙、巧妙地殺下去。無論在奇爾庫特,在德爾塔,從山隘到海邊,隻要有白人在那兒宿營或者開路,我們就殺。不錯,他們是死了,可是毫無用處。他們的人仍舊會翻山過來,而且越來越多,而我們這些老頭子卻越來越少。我還記得,在馴鹿隘有一個白人的帳篷。他是一個很矮小的白人,我們的三個老頭子趁他睡著了的時候去殺他。第二天,我找到他們四個人。隻有那個白人還有一口氣,他在臨死之前,還咒罵了我一頓。

“於是,就這樣,今天這個老頭子死了,明天那個老頭子也死了。有時候,隔了好久,消息才傳到我們耳朵裏麵,我們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有時,根本沒有消息。其他部落裏的老頭子,因為身體衰弱和膽小,都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幹。因此,我們的人,就像我說過的那樣,一個一個地死了,隻剩下我獨自一個。我叫英特爾,是白魚河的人。我父親是奧茲巴奧克,一個雄壯的男子漢。現在,已經沒有白魚河的人了,我是最後一個白魚河的老頭子。年輕的男人和年輕的女人都走了,有的去跟佩利人住在一起,有的去跟薩蒙人住在一塊,不過,多數還是到白人那兒去了。我已經很老、很累了,跟法律鬥爭是沒有用的,所以,霍坎,我就像你說的那樣,到這兒來請求法律處分。”

“唉,英特爾,你真是個傻瓜。”霍坎說。

可是英特爾正在做夢。

那個寬腦門的法官也在做夢,他那整個種族都站了起來,像一個巨大的幻影出現在他眼前——他們是足踏鋼靴、身披鐵甲的種族。

他們是人類各族之中製定法律、扭轉乾坤的人。他看見這個幻影的黎明,紅光閃爍,照過黑暗的森林同陰鬱的海洋。他看到它發出血紅的烈焰,變成壯麗全盛的中午。然後他又看見,在陰暗的下坡路上,血染紅了的沙礫正在沒入黑夜。

同時,從這一切裏麵,他還看到了無情的、強有力的法律,它永遠不能改變,而且一直在發號施令,不僅比那些遵守法律或者被摧毀的人大得多,甚至比他自己還要強大。

他的心軟了。一塊牛排

湯姆·金用最後一小塊麵包,揩幹淨了盆子裏的最後一點湯汁之後,若有所思地慢慢嚼著。當他從桌子旁邊站起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餓得非常難受。

可是,隻有他一個人吃過東西。隔壁房裏的兩個孩子早就給送上床了,因為他們一睡就會忘了沒吃晚飯。

他老婆什麼也沒吃過,默默地坐著,擔心地瞧著他。她是一個瘦削憔悴的女工,可是在她的臉上還留著年青時代漂亮的痕跡。做湯汁的麵粉是她跟走廊對麵的鄰居借來的,麵包是她用最後兩個小錢買的。

他坐在窗旁一張東倒西歪的椅子上,機械地把煙鬥塞到嘴裏,把手伸到上衣口袋裏。口袋裏一點煙草也沒有,這才使他驚覺過來,不由皺起眉頭,怪自己健忘,然後把煙鬥放在一邊。他的動作緩慢,簡直有點笨拙,仿佛不勝肌肉沉重的負擔。

他是個身體結實、看起來呆頭呆腦的人,相貌也並不十分討人喜歡。他的粗料子的衣服又舊又邋遢;他那雙鞋還是很久以前換過底的,鞋麵已經壞得支不住沉重的鞋底了;他的布襯衫是兩個先令的廉價品,領口已經磨破,還有很多去不掉的油漆斑點。

不過,隻有他那張臉才一絲不差地說明了他是什麼人。那是一張典型的職業拳擊家的臉,一張在拳擊場上混了很多年的臉。這分明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而且,他臉上的特色一點也瞞不過人們的眼目,兩片嘴唇破了相,合成一張極難看的嘴巴,好像臉上的一條傷疤。他的下巴顯得咄咄逼人,粗壯而殘忍。他的眼睛轉動得很慢,眼皮很厚,在緊扣的濃眉下麵,幾乎毫無表情。他簡直是個野獸,而最像野獸的部分就是他那雙眼睛。這雙眼睛看上去昏昏欲睡,跟獅子一樣——是好鬥的野獸的眼睛。他的額頭向頭發根下麵斜著塌下去,頭發剪得很短,可以看出他那個相貌凶惡的腦袋上的每一個隆起部分。他那斷過兩次的鼻子,因為挨了無數次打擊,變得奇形怪狀。他的耳朵跟卷心菜一樣,老是腫的,已經比原來大了一倍。這些就是他臉上的全部裝飾品。此外,他的胡子雖然才刮過,皮膚裏的胡子茬卻長出來,在他的臉上塗上了藍黑的顏色。

總之,這是一張在黑胡同裏或者在偏僻地方見了叫人害怕的臉。不過,湯姆·金既不是罪犯,也沒有幹過犯罪的事。他除了在職業上經常打架以外,沒有傷過任何人。也從來沒有聽說他跟人吵過嘴。他是以鬥拳為職業的人,他的好鬥的野蠻行為,全留到鬥拳場上表現出來。在鬥拳場外麵,他是一個行動遲緩、性情隨和的人,而且在他年輕時,錢來得容易,他對人非常慷慨,不為自己打算。他不記舊恨,也很少有仇人。

對他來說,鬥拳就等於謀生。在鬥拳場裏他把人打傷、打成殘廢甚至打死,可是並無惡意。這不過是很普通的業務。

觀眾花錢到場子裏,就是為了看人們互相打倒在地。贏的人可以拿到一大筆錢。二十年前,當他要跟烏魯木魯·高傑鬥拳的時候,他知道高傑的下巴曾經在新堡的比賽裏給人打壞,好了還不到四個月。因此,他就專門去攻那個下巴,終於在第九個回合裏,又把它打壞。這並不是因為他對高傑懷著什麼惡意,這不過因為要打倒高傑,贏得那一大筆錢,隻有這個辦法最可靠。

另外,高傑也沒有因此而記仇。比賽就是這麼回事,他們都明白,而且都是這麼幹的。

湯姆·金從來不多說話,他常常沉悶地坐在窗戶旁,盯著他那雙手。手背上的血管隆起來,又粗又腫。一看那些打傷、擊碎、變了形的指節,就知道他是怎樣用的。

他從來沒聽說:一個人的生命,就等於他的動脈的生命;可是他完全懂得這些腫大的青筋的意義。他的心髒以最大的壓力通過血管曾經輸送太多的血液。現在,這些動脈已經不中用了:它們已經脹得失去了彈性,同時,也由於血管腫脹起來。

他的耐力也不行了。現在,他很容易疲倦。他再也不能很快地鬥上二十個回合了。

以前,他拚命地鬥呀,鬥呀,鬥呀,從一次鑼聲到又一次鑼聲,愈鬥愈猛,一會兒給打得靠著繩子,一會兒又打得他的對手靠著繩子,而且一次比一次猛烈,終於在第二十個回合裏,引得全場的觀眾站起來狂呼,而他自己卻用衝、打、閃的方法,用暴雨般的拳頭一陣陣打擊對方,同時也挨對方一陣陣的拳頭,而他的心髒總是忠實地把洶湧的血液送到適當的血管裏。那些血管雖然當時脹得很大,可是總是縮回原狀。

不過,也並不完全如此——每一次鬥完拳,它們總要比原來脹大了一點,隻是當初看不出而已。他盯著這些血管和打傷了的指節,霎時仿佛看到了這雙手年輕優美的形象。不過,那是這雙手在綽號叫“威爾斯的凶神”的本尼·瓊斯的腦袋上擊碎第一個指節之前的事了。

現在,他又覺得餓了。

“唉!難道我連一塊牛排也吃不到嗎?”他高聲地嘟囔著,一麵捏緊大拳頭,吐出了一句抑製著的罵人話。

“我已經到勃克同索雷那兒去過了。”他的妻子有點抱歉地說。

“他們不肯?”他問道。

“半個小錢也不肯。勃克說……”她吞吞吐吐地沒有說下去。

“說下去!他說什麼?”

“他說,他覺得今天晚上桑德爾一定會打敗你,而且你欠他的賬已經夠多了。”

湯姆·金哼了一聲,可沒有回答。他正在一心想著年青的時候他養的那條獵狗,他不斷地喂它牛排。那時候,就是他要賒一千塊牛排,勃克也會答應的。

可是時代變了。湯姆·金上了年紀啦。一個在二等俱樂部鬥拳的老頭子,是不能指望商人賒給他多少賬的。

這天早晨,他一起來就想吃一塊牛排,這個心思一直沒散。這一次鬥拳,他沒有事先好好鍛煉過。這一年,澳大利亞大旱,生活很艱難,連臨時工作都不容易找到。他沒有陪他練拳的人,他吃的夥食,非但不是最好的,而且有時還吃不飽。他有時即使找得到工作,也是臨時當幾天苦力。每天一早,他都要在陶門公園周圍跑幾圈,練練腿。可是這樣也很難練好,他既沒有夥伴,又得養活他的老婆同兩個孩子。自從他得到跟桑德爾比賽的機會之後,商人們才稍微對他放寬了一點賒賬。快活俱樂部的秘書也隻肯預支三個金鎊給他——這是失敗的人可能得到的酬勞——除此之外,他就不肯再借了。有時他設法從他的老朋友那兒借到幾個先令,他們本願意多借幾個給他,可是遇到這樣的大旱年,他們自己也很困難。

得啦——掩飾事實是沒有用的——比賽前他鍛煉得很不夠。他應當吃得好一點,心裏沒有牽掛。此外,一個四十歲的人練起來,當然要比二十歲的時候難得見效。

“什麼時候啦,麗芝?”他問道。

他的妻子到走廊對麵問了一下,回來說:

“八點差一刻。”

“再過幾分鍾,他們就要開始第一場比賽了,”他說,“那不過是試試拳頭。接下來是狄勒·威爾士同格列德雷的四個回合的比賽,然後斯塔萊特還要同一個水手鬥上十個回合,一個鍾頭以後我才上場。”

又默默地過了十分鍾,他才站起來:

“老實說,麗芝,我簡直沒有好好地練過功。”

他伸手拿起帽子,就向門口走去。他並沒有去跟她接吻——他出去時從不跟她接吻道別——可是這天晚上,她卻主動地去吻他,用胳膊摟住他,強迫他低下頭來跟她親吻。他的身體那麼魁偉,相形之下,她就顯得更小了。

“希望你交上好運,湯姆,”她說,“你一定要打敗他。”

“對,我一定要打敗他,”他照樣說,“反正非這樣不可。我一定要打敗他。”

他笑了起來,裝得很痛快,這時候,她跟他貼得更緊了。他從她的肩膀上瞧了瞧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這就是他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欠了很久的房租,老婆與孩子。

現在,他正在離開家,在黑夜裏到外麵去為了他的老伴和小家夥弄點吃的東西——不過,他並不是像現代的工人一樣到車床上去耐心工作,而是用古老的、原始的、威武的、禽獸一樣的方式去角鬥。

“我一定要打敗他。”他重複道,這一次,稍微帶著一點拚命的口氣,“如果打贏了,那就是三十金鎊——我就可以付清全部的賬,還剩下一大筆錢;如果打敗了,我就什麼也得不到——連坐車回家的一個便士也得不到。秘書已經把輸家的那一份給我了。再會,老太婆。要是打贏了,我就馬上回來。”

“我等著你。”她在走廊裏對他喊道。

到快活俱樂部,足足有兩裏路,他一邊走,一邊想起他當初的黃金時代——他曾經當過新南威爾斯的重量級選手——那時候,他常常坐著馬車去鬥拳,而且常有個在他身上押大注的人跟他同路,替他付車錢。就拿湯米·彭斯同那個美國黑人傑克·約翰遜來說吧——他們都是汽車來往。可是他隻好走路!同時,人人都知道,在鬥拳之前,辛苦地走兩裏路不是個最好的辦法。

他老了,如今這世界對上了年紀的人真是不好。除了做苦工以外,他簡直毫無用處,即使這樣,他的壞鼻子和腫耳朵還要跟他作對。他真希望當初他學會了一樣手藝。從長遠來看,那總要好一點。可是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說過,再者,他心裏也明白,即使有人跟他說過,當時他也不會聽的。

那時候,生活太輕鬆了。大筆的進款——激烈、光彩的戰鬥——中間還有一段段休養和閑遊的時間——一大串拚命奉承他的人總是跟在他後麵,拍拍他的背,握握他的手,那些闊少也都樂於請他喝酒,借此可以跟他談五分鍾的話,以為是莫大的榮幸——那種情形的確光彩:全場觀眾狂呼起來,他用暴風雨一樣的拳法來收場,評判員總是宣布:“湯姆·金勝利!”而第二天體育欄裏就會登出他的名字。

那才是黃金時代!但是現在經過他慢慢地回想,他才明白,給他打倒的都是些老頭子。那時候,他是青年,正在成長;而他們都是老年,正在沒落。怪不得他贏起來這麼容易——原來他們的血管都已腫脹、指節已經打傷,由於長期的拳擊比賽,筋骨也已經疲乏。他記起那一次在拉希卡特斯灣,在第十八個回合裏,他怎樣打垮了老斯托什爾·比爾,後來老比爾在更衣室裏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的情形。也許老比爾當時也是拖欠了房租;也許他家裏也有一個老婆同兩個孩子;也許在鬥拳的那天,比爾也是渴望吃一塊牛排。

當時,比爾鬥得很勇猛,因此挨了他無比凶猛的還擊。現在,在他自己也受到了這種折磨之後,他才明白在二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斯托什爾·比爾是為了更大的賭注去鬥拳的,而他,年輕的湯姆·金,不過是為了榮譽和錢,難怪斯托什爾·比爾後來要在更衣室裏那樣痛哭了。

總之,看起來,一個人一生隻能鬥那麼多次。這是拳擊比賽的鐵的規律。有的人的精力,也許能夠狠狠地鬥一百次。有的人也許隻能鬥二十次;每一個人,根據他的體格和氣質,都有一定的數字,等到他鬥完了這個數字,他就完了。不錯,他鬥的次數比大多數同行都多,他所經曆的艱苦之戰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本分——而這種比賽,總是使心髒同肺仿佛要破裂一樣,使動脈失去彈性,使年輕的靈活柔軟的肌肉結成硬塊,使他神經麻木、精力衰退,而且由於過分用勁與過分忍受使他的頭腦同筋骨疲乏不堪。

是的,他比他們幹得都好。他的老搭檔已經一個也沒有了。在老一輩的拳腳裏,他是最後一個。他看見他們一個個完蛋,其中有幾個人的完結跟他也有關係。

過去,他們總是拿他來對付那些老家夥,他一個一個地打倒了他們——每逢他們像老斯托什爾·比爾一樣,在更衣室裏痛哭的時候,他總是覺得可笑。

如今,他自己老了,他們又拿那些小夥子來對付他。拿桑德爾這個小家夥來說吧,他是從新西蘭來的,運動的成績留在那兒。可是在澳大利亞,誰也不了解他的情形,所以他們讓他跟湯姆·金比賽,如果桑德爾幹得出色,他們會讓他參加更好的比賽,贏得更大的獎金。

因此,不用說,這一場,他一定會鬥得非常凶猛。憑著這場比賽,他會贏到一切東西——金錢、榮譽和前途。湯姆·金則是阻礙他走向名利大道的一個頭發斑白的老砧板。他什麼也贏不到,最多也隻有那三十個金鎊,讓他還清房東和商人的賬。

就在湯姆·金這樣回想的時候,在他的遲鈍的頭腦裏出現了青年的形象——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光輝的青年形象:肌肉柔軟,皮膚滑潤,不知疲倦的健康的心肺,嘲笑力量有限那種論調的青年。是的,青年是涅米塞斯。他毀掉了老一輩的人,根本不考慮,這樣做就等於毀掉他自己。這樣擴大了他的動脈,擊碎了他的指節,結果給下一輩的青年毀掉。因為青年總是年輕的。隻有老年才會變老。

走到卡斯爾雷街的時候,他向左轉彎,走過三條橫馬路,就到了快活俱樂部。門外有一群無賴少年,恭恭敬敬地給他讓開了一條路,他隻聽見有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說:“那就是他!那就是湯姆·金!”

進去之後,他在去更衣室的路上,碰見了俱樂部的秘書,這個年輕人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一張機靈的臉。他跟他握了握手。

“你覺得怎麼樣,湯姆?”他問道。

“好得很。”金回答道。當然,他知道這是撒謊,如果他有一鎊錢的話,他會馬上買一塊上好的牛排。

等到他從更衣室出來帶著他的助手沿著過道向大廳中央用繩子圈起來的鬥拳場走去的時候,正在等候演出的觀眾立刻發出了一片歡迎和喝彩的聲音。他向左右的觀眾還了還禮。

可是,沒有幾張麵孔是他認識的。大多數的觀眾都是他在鬥拳場裏第一次贏得榮譽的時候還沒出世的小孩子。他輕快地跳到台上,低下頭從繩子下麵鑽到他那一角,坐在一張折疊凳子上麵。

評判員傑克·鮑爾過來,跟他握了握手。鮑爾是個垮了台的拳擊家,他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在台上當過主角了。湯姆看到他來當評判員,心裏很高興。他們都是老一輩的人。如果他稍微犯了一點規,對桑德爾稍微過分一點的時候,他知道鮑爾一定會馬虎過去的。

年輕的、雄心勃勃的重量級拳擊選手,一個接著一個地爬到圈子裏麵,由評判員介紹給觀眾。同時,他還宣傳了他們提出來的挑戰。

“年輕的普隆托,”鮑爾宣布道,“是北悉尼人,他願意另外加五十鎊,向贏家挑戰。”

觀眾喝彩之後,等到桑德爾跳到圈子裏,坐在他那一角的時候,又喝了一遍彩。

湯姆·金好奇地瞧著對麵的桑德爾,因為幾分鍾之內,他們就要在無情地戰鬥裏扭到一塊,使出全部力量來把對方打昏過去。可是他看不出什麼,因為桑德爾跟他一樣,也在拳擊衣外麵套著長褲子同絨線衫。

他的臉長得非常英俊,頭上一蓬鬈曲的黃發,從他那結實的、肌肉發達的脖子,可以看出他的身體一定非常雄壯。

年輕的普隆托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跟台上的主角握過手以後,就下去了,挑戰繼續進行。青年人不斷地爬到圈子裏——沒有名的,然而不能滿足的年輕人——總是向大家喊著,他們要憑自己的力氣和本事,向贏家比一比高下。

要是幾年之前,在他所向無敵的黃金時代,湯姆·金看到這種舉動,也許會覺得好笑,又討厭。可是現在,他坐在那兒,好像著迷一樣,怎麼也擺脫不掉他眼睛裏的青年的幻象。這些小夥子總是在拳擊比賽裏占上風,總是從圈子旁跳進來,大聲地挑戰;而在他們麵前倒下來的,總是老一輩的人。

他們都是從老一輩的人身上爬到成功之路。他們源源不絕而來,愈來愈多——難以抑止的、不可阻擋的青年——一樣的下坡路,而他們後麵那些不斷湧上來的人,永遠是青年——這些新生的嬰兒,長得雄壯起來之後,總是打倒他們的長輩,同時,他們後麵又會出現更多新生的嬰兒,直到永遠——青年一定要實現他們的意誌,永遠不會死亡。

湯姆向記者席瞧了一眼,跟《體育報》的摩根同《公正報》的考爾柏特點了點頭。然後他伸出手來,由桑德爾的一個助手嚴格地檢查繞在他指節上的細帶,並且在這個人的嚴密監視之下,由他自己的助手們——錫德·沙利文和查利·貝茨給他套上手套,把手套紮緊。同時,在桑德爾那一角,也有湯姆的一個助手,幹著同樣的事。

這時候,桑德爾的褲子已經給脫下來了,他一站起來,他的絨線衫也從頭上給脫掉了。湯姆·金望過去,看到了青年的具體形象,厚厚的胸脯,強壯的筋肉,一身的肌肉就像活的東西在緞子似的白皮膚下麵滾動。全身充滿了活躍的生命。

湯姆·金知道,這是從來沒有失去過朝氣的生命,等到在長期的戰鬥之後,他就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年輕了。

這兩個人走攏了,鑼聲一響,那些助手就劈劈啪啪地折起折疊凳子爬到圈子外麵去了,他們握過手以後,立刻擺出了鬥拳的姿勢。而桑德爾,立刻就像一個由鋼鐵同彈簧組成的機件,在靈巧的扳機操縱之下,來往不停,一會兒用左拳打湯姆的眼睛,一會兒用右拳打他的肋骨,然後避開對方還來的一拳,輕輕跳開,接著又聲勢逼人地跳了回來。他的動作很敏捷、很靈巧。

這是一種使人眼花繚亂的表演。全場觀眾都大聲喝彩。

可是湯姆並沒有眼花。他參加過的比賽和遇到的青年對手實在太多了。他知道這種拳法是怎麼回事——來勢太快太靈活了,不會有危險的。很清楚,桑德爾一開頭想速戰速決。這是料想得到的。年輕人總是如此——逞凶撒野,猛攻猛打,肆意消耗自己的光彩和優越性,憑著無限的輝煌的精力和必勝的願望來壓倒對方。

桑德爾一進一退,一會這兒,一會那兒,滿場跳來跳去,步伐輕快,心情急切,用身體組成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進攻網,溜過來,跳過去,像飛梭似的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片刻不停。而這千百個動作圍繞著一個目的,就是要消滅湯姆·金。因為湯姆·金妨礙他的飛黃騰達。

可是湯姆·金卻耐心地忍受著。他知道該怎麼辦,他自己雖然不再是青年了,可是他懂得青年。他的想法是:在對方沒有喪失一部分精力之前,是沒有辦法的。於是,他就暗自獰笑了一下,故意地把頭一低,挨了重重的一拳。這是個惡毒的辦法,不過按照拳賽的規則來說,倒是很正當的。一個人照理是應當保護自己的指節的,因此,如果他一定要打中對手的頭頂,那就隻能說他是自討苦吃。

金本來可以把頭躲得更低一點,讓這一拳毫不傷人地落空,可是他想起了在當初的比賽裏,他怎樣在威爾斯凶神頭上打壞了自己的第一個指節的情形。現在,他不過是想取勝。這一低頭使桑德爾付出了一個指節的代價。就目前來說,桑德爾是不會在乎的。在這場比賽裏,他會毫不介意地繼續狠狠地打到底的。不過,以後等到他在拳場上鬥得久了、對他開始產生影響的時候,他就會痛惜這個指節,回想起來,記得他怎樣在湯姆·金的頭上把指節打碎的情形了。

第一個回合完全是桑德爾的天下,他的旋風式的猛攻引起了全場的喝彩聲。他的排山倒海的拳法壓倒了湯姆。

湯姆什麼也沒有施展。他從來沒有回過一拳,他隻求掩護、抵擋、躲閃,或者跟對方扭抱起來以免遭到痛擊。有時候,他佯攻一下,在拳頭落下去的時候搖搖頭,然後遲鈍地兜來兜去,他從來不跳來跳去,或者浪費一絲精力。一定要等到桑德爾泄掉了青年的銳氣,這個謹慎的老年人才敢動手。

金的一切動作都是慢騰騰、一板一眼的,他那雙眼皮很厚,轉動得很慢的眼睛,使他帶著一種半睡半醒、茫然若失的神氣。可是,這是一雙無所不見的眼睛,在二十多年的拳場生活裏,他的眼力早就鍛煉出來了。即使一拳打到了眼前,它們也不會霎一霎、動一動,卻能夠冷靜地觀測出來拳的距離。

在第一個回合結束、休息一分鍾的時候,他坐在他那個角落裏,伸開兩條腿仰麵躺著,把胳膊搭在兩旁的繩子上,當他吸進去他的助手們用毛巾扇過來的空氣時,看得出他的胸膛在深深地起伏著。他閉上眼睛,聽到場子裏的喊聲,“你為什麼不鬥,湯姆?”很多人都在這樣喊,“你並不怕他,是嗎?”

“肌肉硬了,”他聽見一個坐在前排的人這樣議論,“他的動作快不了啦。桑德爾要是輸了,我賠雙倍,照金鎊算了。”

鑼聲一響,兩個人都從各自的角落向前走過去。桑德爾急於再戰,足足跑到全場四分之三的地方,可是湯姆卻情願少走幾步。這完全符合他的節省精力的策略。他既沒有鍛煉好,又沒有吃飽,每一步路都很要緊。再者,他到拳場已經走了兩裏路。

這一回合跟第一回合一樣,桑德爾仍舊像旋風一樣地猛攻,觀眾都憤憤地質問湯姆·金為什麼不打。他假裝進攻,不起作用地慢慢揮了幾拳,除此之外,他就隻采取抵擋、拖延和扭抱的辦法。

桑德爾要速戰速決,可是湯姆很聰明,不肯去迎合桑德爾。他露齒一笑,那張在拳場上擊傷了的臉,露出一種沉思悲憤的神氣,繼續懷著老年人才有的謹慎,保存著實力。桑德爾是青年,他總是以青年人的慷慨放縱的氣派,浪費他的精力。

湯姆是拳場上一位將才,他有著由長期的痛苦戰鬥裏得來的智慧。他用冷靜的眼光和頭腦注視對方,他行動遲緩,等待著桑德爾泄去銳氣。

在大多數觀眾看起來,湯姆似乎已經毫無希望地給壓倒了,他們表示願意在桑德爾身上押下三對一的賭注。可是也有幾個聰明人,他們知道湯姆過去的情形,因此,他們就接受了他們認為容易贏錢的挑戰。

第三個回合開始的時候,仍舊是一麵倒,桑德爾仍舊掌握著全部主動權,盡量痛擊。半分鍾之後,桑德爾由於過分自信,露出了一個破綻。在這刹那間,湯姆眼到手到,他兩眼發光。右手像閃電一樣打了過去。這是他第一次真的一擊——使了一個勾拳,他把胳膊扭成拱形,使拳頭更堅實,同時把旋轉一半的身體的全部重量加在拳頭上。這就像一頭仿佛沉睡的獅子,突然像閃電似的伸出一隻爪子來。

下巴旁邊挨了這一下的桑德爾,立刻像一頭閹牛似的倒了下去。

觀眾倒抽了一口氣,喃喃地發出了一種敬畏的喝彩聲。這個人的肌肉不曾變僵硬,他能夠把拳頭像大鐵錘一樣打出去。

桑德爾心驚膽戰。他翻了個身,打算爬起來,可是他的助手喝住了他,要他等著計數。他單膝跪著,準備起來,可是仍舊等著,這時候,裁判監視著他,正在大聲對著他的耳朵計數。

數到九的時候,他站起來擺出了戰鬥的姿態。這時候麵對著他的湯姆·金不由懊悔起來,這一拳要是離桑德爾的下巴尖再近一寸就好了。那樣,他就能把他打昏過去,而他就可以帶著三十鎊回家去見自己的老婆孩子了。

這一回合一直打完了規定的三分鍾,桑德爾這才初次敬重起他的對手來,可是湯姆的動作仍舊很慢,眼睛仍舊那麼昏昏欲睡。

湯姆·金看到他的助手們在繩子外麵蹲下來,準備跳進來時,就警覺到這個回合快要結束了,於是他就把戰鬥向他自己的那一角引過去。

鑼聲一響,他立刻坐在那張等著他坐的凳子上。而桑德爾卻隻好走完這個正方形的對角線,回到他的那一角。這是一件小事,不過把很多小事累積起來就是一件大事。桑德爾不得不多走許多路,多消耗許多精力,而且要在這寶貴的一分鍾休息裏損失一部分時間。

在每一回合開始的時候,湯姆·金總是慢騰騰地從他那一角走過去。逼著他的對手要比他走更長的路。而在每一回合結束之前,湯姆總是把戰鬥引到自己的一角,那麼他自己可以立刻坐下。

在接下來的兩個回合裏,湯姆·金一直節省著氣力,而桑德爾則盡量浪費。

桑德爾力求速戰速決的攻勢弄得他很不舒服。因為那些像雨點似的拳頭大都打中了。可是湯姆堅持著他的頑固的拖延戰略,無論那急性子的年輕人怎樣催他鬥,他也不理。

後來,在第六個回合裏,桑德爾又大意了一次,湯姆的可怕的右拳又像閃電似的打中了他的下巴,桑德爾於是又等到裁判數到九才起來。

打到第七個回合,桑德爾的優勢完了,他於是安定下來,應付他知道這是他有生以來最艱苦的一場比賽。

湯姆·金是個老家夥,可是比他碰到的那些家夥要厲害得多——這個老家夥從來不失去理智,他的防守本領非常強,他的拳頭就像一根有節的棍子,而且他兩隻手都能把人打倒。

然而,湯姆·金仍舊不敢時常攻打。他從來沒有忘記他那些打壞了的指節,他知道,如果要他的指節能夠支持到底,他就必須次次打中。當他坐在自己的角落裏,瞟著他的對手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念頭,如果把他的智慧跟桑德爾的青春結合在一起,那就會成為一個聞名世界的重量級錦標選手。

可是困難就在這裏。桑德爾絕不會變成世界選手。他缺乏智慧,而得到智慧的唯一辦法,就是用青春去買。等到他有了智慧,他的青春也就虛度了。

湯姆·金利用一切他所知道的有利手法。他從來沒有放過一次扭抱的機會,每逢扭抱起來,他總是用肩膀硬撞對方的肋骨。按照拳擊的理論,就肩膀跟拳頭造成的損傷來說是一樣的,就消耗體力來說,那簡直要好得多。而且,一扭抱起來,湯姆總是把自己的重量壓在對方身上,不肯鬆開。這樣就逼得裁判幹涉,把他們拉開。

而沒有學會休息的桑德爾還幫著裁判來鬆開。他忍不住,他總是運用他那威風凜凜的飛舞的胳膊和他的扭動不停的肌肉。每逢對方衝過來扭抱,用肩膀抵住他的肋下,而把頭靠在桑德爾的左臂上的時候,桑德爾幾乎總是把右拳從自己背後揮過去,打那個突出的臉。這一手打得很巧妙,觀眾非常欽佩,然而並不危險,因此,隻好算是浪費氣力。不過,桑德爾既不知疲倦,也不知節製,而湯姆總是露齒笑著,頑強地忍受著。

後來,桑德爾使出了一種用右拳猛擊湯姆的身體的拳法,看起來就像湯姆挨了一頓飽打似的。不過,隻有老年賽拳的人才佩服湯姆那種在拳頭打到之前的一刹那,用左麵的手套碰一碰對方的雙頭肌的巧妙手法。當然,次次都打中了,可是每一次都因雙頭肌給碰了一下,使拳頭失去了力量。

在第九個回合裏。一分鍾裏一連三次,湯姆都彎著胳膊,用右拳一鉤,打中了對方的下巴。一連三次,桑德爾的沉重身體,都給打倒在墊子上。每一次他都在休息了應有的九秒鍾之後,才站起來。

他雖然搖搖晃晃,有點頭昏,不過體力還是很強。他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可是他浪費的氣力也少了。他鬥得很苦,可是他會繼續利用他的本錢——青春。

湯姆的本錢是經驗。現在,他的精力衰退了,氣力也小了,可是他用策略代替了它們,他會利用他在長期比賽裏得來的智慧,他會謹慎地積蓄他的力量。

他不僅懂得絕不能有一個多餘的動作,他還懂得怎樣引誘對方消耗精力。他一再地用手、腳同身體,裝作要攻擊的樣子,引得桑德爾一時向後跳,一時閃避,一時還擊。湯姆·金休息著,可是他絕不肯讓桑德爾休息。這是老年人的戰略。

第十個回合才打起來,湯姆·金就開始用左直拳攻對方的臉,來阻擋對方的猛攻。這時候,桑德爾已經變得謹慎了,他立刻收回左臂,低頭一閃,把右拳向上一鉤,向湯姆的頭旁邊打過去。這一拳打得太高,沒有真正收效。可是湯姆一挨到拳頭,立刻就產生了過去他很熟悉的那種麵前一片漆黑、一時昏迷的感覺。

一刹那間,或者不如說,在一刹那的萬分之一的時間裏,他的生命停止了。在這瞬刻之前,他看見桑德爾閃出他的視野,後麵背景上的一片注視著的白麵孔也不見了;而一瞬之後,他又看到了桑德爾和背景上的那些麵孔。他好像睡了一會,才睜開眼睛。不過,不省人事這一刹那間非常短暫,他沒有來得及倒下去。觀眾隻看到他搖晃了一下,膝蓋一彎,然後又看見他恢複過來,用左肩緊緊地護住下巴。

桑德爾照這樣連打了幾次,讓湯姆一直保持著半昏迷狀態,可是湯姆終於想出了一個以攻為守的辦法。他假裝用左拳進攻,可是馬上退後半步,把右拳用全力向上猛攻。他把時間計算得非常準確,趁著桑德爾正在低頭閃避時,把拳頭端端正正地打到了他的臉上,打得桑德爾兩腳騰空,縮成一團向後一仰,把腦袋和肩膀同時撞倒在墊子上麵。

湯姆·金照這樣連打中了兩次,然後他就放手痛擊他的對手,把他逼到繩子上麵。他不讓桑德爾有一點休息或者振作起來的機會,隻顧一拳接一拳地搗下去,直到全場的觀眾都站起來,空氣中充滿了狂吼的喝彩聲。

可是桑德爾肯定要給擊昏過去,場子旁邊的一個警官,給這種可怕的狠打嚇壞了,連忙站起來阻止這場拳擊。等到鑼聲一響,這一個回合宣告結束的時候,桑德爾一麵搖搖晃晃地回到他的角落,一麵對警官聲明,說他仍舊很好,很有勁。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向後連跳了兩下,那個警官就退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