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這隻小艇衝過港道入口處的一個漩渦,駛進去,在洶湧的激浪裏顛簸起伏,好容易才找到了水平如鏡的礁湖上。

年輕的勞烏爾跳上白沙灘,就去跟一個高個子的土人握手。這個土人個子很高大,但右邊的胳膊隻剩下了一截,骨頭露出肉外幾寸長,因為日子久了,已經變成白色。他曾經碰到一條鯊魚,結束了他的潛水撈珠的生涯,使他變成一個為了小利而拍馬搗鬼的人。

“你聽見過嗎,亞萊克?”他一開口就是這句話。“馬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多大的一顆珍珠啊!這樣的珍珠,別說在希庫魯島,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島,在全世界,也從來沒有撈到過,把它買過來吧,現在還在他手裏。你可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他是個傻瓜,你用不了多少錢就可以弄到手。你有煙嗎?”

勞烏爾從海灘一直向露兜樹下的一間茅屋走去。他是他母親的經理,他的差事就是到全保莫塔群島去收購椰子幹、貝殼和珍珠。

他是一位年輕的經理,他出來幹這種差事還是第二次。因為缺乏估價珍珠的經驗,不由有些心虛。可是,等到馬普希把那顆珍珠給他一瞧,他千方百計地抑製住它在他心裏引起的驚訝,臉上勉強保持著買賣人的毫不在乎的神色。

這顆珍珠使他大吃一驚:它有鴿蛋那麼大,通體渾圓,乳白的光輝之中,還隱隱地反射著它周圍的各種變幻不定的色彩,它簡直是活的。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等到馬普希把它放到他手心裏,它的分量也使他很吃驚。

“好吧,你要什麼作代價?”他很巧妙地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

“我要……”馬普希開口了,同時,在他後麵,襯托在他那張黑臉旁邊,還有兩個女人和一個女孩子的黑臉,點著頭表示讚成。她們的頭向前探著,流露出勉強抑製住的熱望,眼睛貪婪地閃閃發光。

“我要一所房子,”馬普希接著說道。“它得有一個白鐵的屋頂和一座八角掛鍾。房子要有三十六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房子後麵得有一間廚房,一間頂呱呱的廚房,要有鍋子、罐子和一副爐灶。你得把房子蓋在我們的法卡拉瓦島上。”

“就是這些嗎?”勞烏爾不大相信地問道。

“還得有一架縫衣機。”馬普希的老婆——特法拉開了口。

“別忘了那座八角掛鍾。”馬普希的娘——瑙瑞加上了一句。

“對,就是這些,”馬普希說道。

年輕的勞烏爾笑了。他笑了很久,笑得很開心。可是,他一麵笑,一麵卻暗暗在心裏盤算。

他生平沒有蓋過房子,關於蓋房子,他隻有一種很模糊的觀念。他一麵笑,一麵估計著:到塔希第島采辦材料的盤費,材料本身的費用,回到法卡拉瓦的盤費,把材料運上岸和造房子的費用。如果算得寬一點,大約一共要四千法國銀元。這可辦不到!他怎麼知道這樣一顆珍珠值得多少錢?四千法國銀元可是一個大數目——而且還是他母親的錢。

“馬普希,”他說,“你真是一個大傻瓜。還是說個價錢吧。”

可是馬普希搖了搖頭,他後麵的三個人也跟著一起搖頭。

“我要房子,”他說,“它得有三十六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

“好了,好了,”勞烏爾打斷了他的話。“你要的那所房子,我全懂,可是辦不到。我預備給你一千塊智利大洋。”

四個人的腦袋不聲不響地搖著,表示反對。

“那麼再算欠你一百塊智利大洋。”

“我要房子,”馬普希說。

“房子對你有什麼好處?”勞烏爾問道。“颶風一來,就會把它刮掉的。這個,你應該明白,船長拉斐說,看這個天氣,馬上就要刮一場颶風了。”

“法卡拉瓦島上不會刮的,”馬普希說道,“那兒的地勢高得多,在這個島上,是會刮的。隨便來一場颶風就會把希庫魯島刮得幹幹淨淨。我要把房子蓋在法卡拉瓦。它得有三十六尺長,周圍有一道走廊……”

於是勞烏爾又聽馬普希從頭到尾把房子的情形講了一遍。這位經理花了好幾個鍾頭,想盡辦法來打消馬普希心裏的房子,可是馬普希的母親和老婆,還有他的女兒,都支持他要房子的決心。

正在勞烏爾聽馬普希把所要的房子詳詳細細地講到第二十遍的時候,他看見他的雙桅帆船上的第二隻小艇也靠攏了沙灘。水手們全沒有放下槳,表示要他趕緊走。“奧雷號”的大副跳上岸,問了那個一隻胳膊的土人一句話,就急忙朝勞烏爾奔來。

天突然變黑了,一片黑壓壓的密雲遮住了太陽。勞烏爾向礁湖那麵望去,可以看出颶風就要來臨的預兆。

“船長拉斐說,你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大副一見麵就是這句話。“他要我對你說,無論這兒有什麼珠蚌,我們也隻好等以後再來收買。氣壓表已經落到二十九點七啦。”

一陣狂風掠過他們頭頂的露兜樹,打到後麵的那些椰樹,把五六個熟透了的椰子重重地刮到地上。接著,雨就從老遠的地方過來,在狂風怒吼中一路逼近,使得風頭吹皺了的礁湖水麵發出騰騰的霧氣。

等到勞烏爾拔腳要跑的時候,頭一陣雨點已經打在樹葉子上了。

“一千塊智利大洋,現款,馬普希,”他說道,“外加欠你兩百塊大洋。”

“我要一所房子……”對方又說開了頭。

“馬普希!”勞烏爾大聲喊著,好讓對方聽見他的話。“你是個傻瓜!”

他奔出屋子,跟大副並排拚命朝沙灘下麵的小艇趕去。他們瞧不見那隻小艇。熱帶的驟雨把他們周圍全遮住了。

一個人影從傾盆大雨裏鑽了出來。原來就是一隻胳膊的呼嚕—呼嚕。

“那顆珍珠到手了嗎?”他對著勞烏爾的耳朵大聲喊著。

“馬普希是個傻瓜!”他大聲回答了一句,接著,傾盆大雨就淋得他們彼此看不見了。

半個鍾頭之後,呼魯—呼魯站在珊瑚島朝海的一麵望出去,瞧見“奧雷號”吊起了兩條小艇,把船頭朝大海掉過去了。他還看見,在它附近,有一隻乘著狂風從海上駛來的雙桅帆船,它拋好錨就放下了一隻小艇。

他認識這隻船,這是混血兒托裏基的“奧洛亨納號”。他是個商人,自任船上的經理,毫無疑問,現在他一定是在那隻小艇的船尾。呼魯—呼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知道馬普希去年向托裏基賒過一批貨,還欠著沒還。

暴風已經過去了。炙熱的太陽火辣辣地曬下來,礁湖又水平如鏡了。可是空氣粘得跟樹膠一樣。

“你聽見過這個消息嗎,托裏基?”呼魯—呼魯問道。“馬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別說是希庫魯,就是在保莫塔群島隨便什麼地方,或者世界上隨便哪兒,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珍珠。馬普希是個傻瓜,再說,他還欠你的錢。你可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你有煙嗎?”

於是,托裏基就朝馬普希的茅屋走去。他是個很霸道的人,可是也相當愚蠢。他滿不在乎地瞧了瞧那顆美妙的珍珠——隻瞧了一眼;接著,他就滿不在乎地把那顆珍珠放進了口袋。

“你運氣不錯,”他說。“這倒是顆好珠子。我可以給你劃一筆賬。”

“我要一所房子,”馬普希驚惶失措地開始說。“得有三十六尺——”

“三十六尺你奶奶!”這個商人接口罵道。“你要還清你的債,這才是你要的。你欠我一千二百塊智利大洋。好吧,現在你算不欠我了。這筆賬算清啦。這還不算,我還要給你記上兩百塊智利大洋的賬,算我欠你。要是我到了塔希第,珠子的價錢賣得好,我再給你記上一百塊智利大洋的賬——這樣,一共是三百塊智利大洋。不過,你要記著,這隻是珠子的價錢賣得好的話。說不定我會虧本。”

馬普希苦惱地交叉著兩隻胳膊,低頭坐著。這顆珠子算給人搶走了。他沒有得到房子,隻還清了一筆債。珠子丟了,什麼也沒看見。

“你真是傻瓜。”特法拉說道。

“你真是個傻瓜,”他母親瑙瑞說,“你為什麼要把珍珠交給他呢?”

“我有什麼辦法?”馬普希辯駁道。“我欠他錢,他知道我手裏有這顆珍珠。你親自聽見他問我要去瞧的,我沒有告訴過他,他已經知道了,是別人告訴他的,我又欠他的錢。”“馬普希是個傻瓜。”納庫拉也在學嘴。

她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還不懂事。馬普希找著這個發泄的機會,就一耳光打得她搖晃起來。接著,特法拉和瑙瑞就號啕痛哭起來,繼續照娘兒們的那一套來責備他。

這時,在沙灘上張望的呼魯—呼魯,又看見一隻他所熟悉的雙桅帆船,在礁湖口外拋了錨,放了一隻小艇。

這是“希拉號”,名字起得好極了,因為這隻船是李微的,這個德國籍的猶太人是最大的珍珠商人,而希拉呢,大家都知道,是塔希第的漁民和盜賊的保護神。

“你聽見這個消息嗎?”那個肥頭縮腦、五官不正的胖子李微一上岸,呼魯—呼魯就問道。“馬普希弄到了一顆珍珠,別說是希庫魯,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島,甚至全世界,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珍珠。馬普希是個傻瓜,他把它賣給托裏基,得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我站在外麵聽他們談的時候聽見的。托裏基也是個傻瓜,你可以從那兒便宜地買過來。別忘了,是我第一個告訴你的。你有煙嗎?”

“托裏基在哪兒?”

“他在船長林奇家裏喝苦艾酒。他在那兒待了一個鍾頭啦。”

等到李微同托裏基喝著苦艾酒,在那顆珍珠上討價還價的時候,呼魯—呼魯又去偷聽,隻聽見他們以兩萬五千法郎的驚人高價談妥了這筆生意。

就在這時候,正在向海岸逼近的“奧洛亨納號”和“希拉號”,忽然像發瘋一樣地放起了信號槍。那三個人跨出門去的時候,正好看到這兩隻雙桅帆船急忙掉轉頭離開海岸,一麵收下主帆和船頭的三角帆,乘著使船身傾側的暴風,向白浪滔天的海麵疾駛而去。接著,大雨就把它們遮沒了。

“風暴過去之後,它們會回來的,”托裏基說道。“我們最好離開這兒吧。”

“照我看,恐怕氣壓表又降低了一點。”船長林奇說道。

他是一個白胡子的船長,因為年紀太大,已經不能再幹這一行,他所以住在希庫魯,是因為他知道隻有這地方對他的氣喘病最合適。他走到屋裏去瞧瞧氣壓表。

“好家夥!”他們聽見他的叫聲,急忙跑了進去,看見他站在那兒,眼睛盯著指針,它已經降到了二十九點二。

於是,他們又走到門外,焦急地觀察天色和海麵。暴風已經過去,但天色仍舊陰沉沉的。他們看出那兩隻雙桅帆船,張滿了帆,後麵還跟著另一隻雙桅帆船,正在一同回來。接著,風向一變,使得它們都放鬆了帆索,五分鍾之後,風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刮,弄得那三隻雙桅帆船的帆都猛然扭到相反的方向,岸上的人都看得出在這一跳的時候,帆的下桁上的滑車突然一鬆,船索散掉了。

這時,拍岸的濤聲非常響亮、深沉,其勢逼人,一片大浪正在湧過來。一道可怕的閃電在他們眼前一亮,把陰暗的天空照得通明,跟著就是一陣隆隆不絕的、發狂似的雷鳴。

托裏基和李微急忙向他們的小艇跑去。等到他們的小艇駛出礁湖口時候,正好和進來的“奧雷號”的小艇一擦而過。在進來的小艇上,站在船尾掌舵、給劃船的水手打氣的,正是勞烏爾。他因為擺脫不掉那顆珍珠在他腦子裏留下的印象,正回來接受馬普希所提出的一所房子的代價。

他上岸的時候,正遇到一陣密集的狂風暴雨,因此,直到他跟呼魯—呼魯迎麵撞上時才看見。

“太晚啦。”呼魯—呼魯大聲嚷道,“馬普希把它賣給托裏基,得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托裏基又把它賣給李微,得到兩萬五千法郎。李微會到法國把它賣十萬法郎的。你有煙嗎?”

勞烏爾覺得鬆了一口氣。

珍珠在他心裏所引起的煩惱沒有了。雖然他沒有得到那顆珍珠,他可用不著再操心了。不過他不相信呼魯—呼魯的話。馬普希很可能把它賣了一千四百塊智利大洋,可是那個李微,對珍珠那樣內行的人,居然會出兩萬五千法郎,就太不可能了。勞烏爾決定去找船長林奇,向他打聽這件事,但是等他到了這位老航海家的家裏,卻看見他在睜大眼睛,望著氣壓表。

“你瞧這上麵是多少?”船長林奇焦急地問道,他擦擦眼鏡,又去望那個氣壓表。

“二十九點一,”勞烏爾說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低的氣壓。”

“可不是!”船長哼了一聲。“我從小到大,在大海大洋裏足足過了五十年,也從來沒見過這麼低的氣壓。你聽!”

他們站在那兒待了一會,驚濤拍岸,隆隆地震撼著房子。他們走到外麵,暴雨已經過去了。他們看見“奧雷號”停泊在一裏之外,盡管沒有風,卻在巨浪中瘋狂地顛簸搖擺,而海浪聲勢壯大地從東北方滾滾而來,猛烈地撞擊在珊瑚岸上。

勞烏爾望過去,隻看見白花花一片浪沫和波濤。

“我看,今天晚上我得跟你一塊過夜啦,船長。”他說。

“整整二十九。”船長林奇報告道,他又去瞧了一次氣壓表,出來時手裏端著一把椅子。

他坐下來,注視著海上的光景。

太陽出來了,使天氣更加悶熱,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海浪的聲勢卻越來越大了。

“我真不懂這些浪頭是哪兒來的,”勞烏爾煩躁地咕嚕著。“又沒有風,可是你瞧,瞧那兒,那個浪頭!”

一道幾裏長的浪頭,正在以雷霆萬鈞之勢,沉重地撞擊著這座脆弱的環形珊瑚島,像地震一樣地搖撼著它,船長林奇吃了一驚。

“好家夥!”他叫了一聲,在椅子上欠起身子,又坐了下去。

“可是就沒有風,”勞烏爾固執地說。“如果風跟浪一起來,倒還弄得懂。”

“不用操心,風馬上就會來,夠你受的,”船長陰沉地回答。

兩個人默默地坐著。無數細小的汗珠從他們的皮膚裏滲出來,聚成了許多水點,然後彙合成一條條的小河,流到地上。他們喘著氣,而老頭子呼吸尤其痛苦。一個浪頭衝上了沙灘,淌到椰子樹周圍,幾乎就在他們腳邊退下去。

“超過了高潮水位,”船長林奇說,“我在這兒住了十一年了。”

他又瞧了一下表。“三點整。”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後麵跟著一大群孩子和狗,淒慘地走了過去。他們走到房子那邊就站住了,隨後猶豫了好久,才一齊坐在沙地上。

幾分鍾之後,從相反的方向又來了一家人,男男女女帶著各種各樣的家用什物。不久,船長的房子周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經聚集了好幾百人。船長問了一個才來的、懷裏抱著吃奶的孩子的女人,才知道她的房子剛才給衝到了湖裏。

這兒是好幾裏以內地勢最高的地方。目前正是撈珠旺季,從周圍的所有小島上,甚至像塔希第那樣遠的地方,都有人到這兒來撈珠。

“現在,這兒的男女老少,一共有一千二百人,”船長林奇說,“真不知道明天早上還能留下多少。”

“可是為什麼不刮風呢?——這個,我倒要知道知道,”勞烏爾問道。

“別著急,小夥子,別著急,馬上會叫你傷腦筋的。”

就在船長林奇說話的時候,一個大浪打到了珊瑚島上。海水在他們椅子下翻騰,有三寸深。許多女人都害怕得低聲哭泣,小孩子們全握緊手,瞧著滾滾的巨浪,悲戚戚地哭著。雞和貓,本來都在水裏慌張地亂跑,這時,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飛的飛,爬的爬,一起到船長的房頂上避難去了。

可是,太陽仍然在明朗地照耀著,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

他們坐在那兒,望著海浪和瘋狂地顛簸著的“奧雷號”。船長林奇目不轉睛地瞧著那些排山倒海衝過來的巨浪,直到瞧不下去了,他就用手遮住臉,不讓自己再看見這個光景,接著,他就進了屋子。

“二十八點六。”他回來之後,悄悄地說。

他胳膊上套著一圈細繩子。他把它一段段割成十二尺長,把一段交給勞烏爾,一段留給自己,然後把剩下的分給那些女人,勸她們各自挑一棵樹爬上去。

從東北方吹來一陣微風,拂在勞烏爾的臉上,好像提起了他的精神。他看見“奧雷號”已經整頓好帆索,掉頭離開海岸,他真懊悔自己為什麼不待在船上。無論如何,它總是逃得出去的,可是這個珊瑚島——一個浪頭猛撲過來,幾乎把他衝倒,他連忙選定了一棵樹。隨後,他想起了氣壓表,就跑回屋子裏。他碰到船長林奇也在為這件事趕回去,於是,兩個人就一同進了屋子。

“二十八點二,”老航海家說道。“這一帶快要糟了——這是什麼?”

空中好像充滿了某種東西在疾馳的聲音。房子搖搖晃晃,抖個不停。他們聽到了一種巨大的轟隆聲。窗戶全在軋軋地響。碎了兩塊玻璃,一陣狂風猛衝進來,刮得他們站也站不穩。

房間裏的牆壁就像一個突然吹脹了的氣球一樣鼓起來。這時,又聽到了一種新的聲音,仿佛誰在砰砰地放槍,原來就是海濤的浪花在拍打著房子外麵的牆壁。

船長林奇瞧了一下表——是四點鍾。

他穿上一件厚粗呢上衣,從鉤子上摘下氣壓表,把它藏在一隻大口袋裏。又是一個浪頭轟然地打在這所房子上,這座單薄的建築一歪,在地基上轉了四分之一圈,然後一沉,地板歪下去十度。

勞烏爾先奔出去。狂風吸住他,立刻就把他卷走。他看出風已經轉了向,在朝東刮。於是他就使了一個很大的猛勁,撲倒在沙地上,蜷伏不動。接著,船長林奇就像一捆稻草似的給風吹過來,趴倒在他身上。

這時,“奧雷號”的兩個水手,立刻離開他們抱住的一棵椰子樹,過來搭救,他們背著風,把身體彎到不能再彎的角度,一寸一寸地掙紮著爬過來。

老頭子因為關節僵硬,不能爬樹,兩個水手隻好用幾截短繩子接起來,把他吊上樹。他們就這樣一次幾尺地,終於把他吊到離地麵五十尺高的樹頂,把他捆在那兒。

勞烏爾隻把他那段繩子繞在附近的一個樹幹上,站在地上觀望,風勢可怕極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風會刮得這樣厲害。一片海浪衝擊到珊瑚島上,瀉到湖裏,弄得他從膝蓋以下全濕淋淋的。

太陽已經不見了,一片鉛灰色的薄暮籠罩下來。幾點雨橫掃過來,打中了他,力量跟鉛子一樣。一片帶鹹味的浪花撲在他臉上。他好像給人打了一巴掌。他的兩頰火辣辣的,一雙疼得難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淚。

現在,已經有幾百個土人爬到了樹上。

勞烏爾一看天空,不由心驚膽戰。天逼得太近了——老實說,好像就在他頭頂上麵,天色已經由鉛灰變成了漆黑。

風勢仍然在增強。憑感覺,他已經無法估計風力有多大了,因為這已經不是他生平所遇到的風所能比的。可是,不知怎麼,他還是知道風勢在增強。離他不遠,有一棵樹被風連根拔起,樹上的人全摔到了地上。一個浪頭掃過那段沙地,他們就不見了。

他所在的這棵樹也在危險地搖擺,一個女人一麵嚎哭,一麵抱緊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則摟緊她的貓。

抱著另一個孩子的男人,碰了碰勞烏爾的胳膊,指了一指。他望過去,隻看見在一百尺以外的那座摩門教堂,像喝醉酒似的東歪西倒地飛過去。

他找尋船長林奇的房子,不料它已經沒影了。

事情的確變得很快。他看出在那些還支持得住的樹上,很多人已經溜到了地麵。

風勢更厲害了。他自己的樹可以證明這一點,它已經不再搖晃或者前後搖動了。相反,它甚至還很穩,風已經把它彎成了一個直角,它隻不過在那兒一味地振動。最糟的是,速度太快。即使它的根還撐得住,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它也維持不了多久,它一定會折斷的。

啊,有一棵樹已經斷了。他並沒有看見它是怎麼斷的,可是那兒隻剩下了半截給攔腰折斷的樹幹。要不是親眼看見,就不知道出事的情形。樹倒的聲音和人的絕望的嚎哭,在這片震耳的風浪聲裏,簡直微不足道。

他偶然朝船長林奇的方向望去,正好出了事。他看見那棵樹,一聲不響就攔腰折斷了。樹的上半截,連同“奧雷號”的三個水手和那位老船長,都向湖上飛去。它並沒有落到地上,它就像一根麥稈似的在半空裏飛著。他瞧到它飛了一百碼才摔到水麵。他用力睜大眼睛,深信他看見了船長林奇在跟他揮手告別。

勞烏爾不再等了。他把繩子繞在樹上向下溜。

一股鹹水潑到了他頭上。他屏住呼吸,拚命抓緊那繩子。他把繩子拴得更牢一點,可是一個浪頭又淹沒了他。上麵的一個女人也溜了下來,跟他待在一塊,可是那個土人跟另外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還有那隻貓,卻仍然留在上麵。

這位經理已經注意到,那一堆堆靠近別的樹腳的人正在不斷減少。現在,他看出了這些變化就在他旁邊發生。他得使出全身力量才抱得住樹幹,那個跟他待在一起的女人已經愈來愈沒力氣了。

每逢他從浪頭裏露出頭來的時候,他首先總是很驚訝地發現自己仍然待在老地方,並且又很驚訝地發現那個婦人也仍然在那兒。最後,他冒出頭來,發現隻剩下他一個了。他往上瞧了瞧,樹的上半截也不見了,留下的半截樹幹正在抖動。

現在,他沒有危險了:樹根仍然很牢,而樹上招風的部分已經給削掉了。他重新向上爬,但是,因為身體衰弱,他隻好慢慢地爬,海浪接二連三地打在他身上,最後他才爬到了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接著,他就把自己緊緊地拴在樹身上,打起精神來麵對黑夜和那些他所料不到的事情。

他在黑夜裏覺得非常孤獨。有時候,他似乎覺得這就是世界末日,隻有他是最後一個活人。

風勢仍然一小時一小時地在增強。到了據他估計大約是十一點鍾的時候,風勢猛烈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它變成了一個恐怖的怪物。

風逼得他透不過氣。他不能麵對著它呼吸,因為它衝進他的嘴和鼻孔,把他的肺吹得像氣泡一樣。每逢這種時候,他就覺得他的身體裏好像填滿了結實的泥土。

他隻有把嘴唇貼緊樹身,才能呼吸一下。同時,風不斷地衝擊在他身上,使他筋疲力盡。他的身心都很困乏。

他不再瞧,也不再想了,他的神誌,一半清醒,一半昏迷。他隻有一個念頭:“原來這就是颶風。”這個唯一的念頭時隱時現,好像偶爾閃爍一下的微弱的火焰。有時,他會從昏迷中醒過來想著:“原來這就是颶風。”然後又昏迷過去。

颶風最猛烈的時候是從晚上十一點到早上三點,而馬普希和他的女眷攀附著的那棵樹,也就是在十一點鍾給刮走的。

馬普希漂到湖麵的時候,他仍然抱著他的女兒。在這種窒息人的風暴的衝擊,也隻有南海的島民才活得了。

他所依附的那棵露兜樹,一直在翻騰的浪花裏滾來滾去。為了不斷地讓自己的頭和女兒的頭露出水麵,保持呼吸,他有時要抓緊樹幹,有時又要迅速地換一下手。

到礁湖對岸的沙地,有十裏路。那些渡過礁湖、僥幸不死的可憐的人,到了對岸,十分之九都會死在飛舞的樹幹、木頭、破船和房屋的殘骸之下。

他們在奄奄一息、筋疲力盡之後,會給拋到這種瘋狂的暴風雨的搗臼裏,搗成肉泥。可是馬普希的運氣不錯,但他從水裏掙紮到了沙灘的時候,身上有一二十處傷口都在流血。女兒納庫拉的左臂斷了,她右手的指頭也給砸爛了,裂開的麵頰和前額已經露出了骨頭。

他一隻手抓住一棵還沒吹倒的樹,支撐著,一隻手抱住他的女兒,抽抽噎噎地呼吸著,而湖水則不時衝上來,沒到他的膝蓋,有時甚至沒到他的腰際。

到了三點鍾,颶風的威勢總算到頭了。五點鍾的時候,隻有一股疾風還在吹著。到了六點鍾,就風息全無,太陽閃閃發光。

在仍然激蕩不已的礁湖邊,馬普希看到了許多登不了陸的人的殘缺肢體。毫無疑問,特法拉和瑙瑞一定也在其中。他順著沙灘一路走,一路細細地看,終於找到了他的妻子,隻見她半個身子躺在水裏,半個身子露在外麵。

他坐在地上哭了起來,發出粗獷的野獸似的聲音,就像原始人在傷心痛哭一樣。這時候,她忽然不舒服地動彈了一下,哼了幾聲。

他湊近去瞧了一下,她非但還活著,而且沒有受傷。她不過是在那兒睡覺。她也同樣得到了那個十分之一的機會。

在那一千二百個前天晚上還活著的人裏麵,隻有三百個保全了性命。

礁湖裏屍體狼藉。沒有一座房子或者茅屋不被吹倒的。全珊瑚島,找不到兩塊仍舊疊在一起的石頭。每五十棵椰子樹裏沒有吹倒的隻有一棵,不過也都殘缺不全,而且上麵連一個椰子也沒剩下。

到了第三天,大家才埋好他們死去的親人,坐下來等待那些救濟他們的汽船。

在這一段時間裏,瑙瑞自從被颶風刮走,跟她一家人拆散之後,一個人經曆了一番驚險的奇遇。就在她抓住一塊粗糙的木板,給它弄得遍體鱗傷,身上紮滿了木刺的時候,一個巨浪卻把她淩空拋過珊瑚島,送到了海上。

到了海上,在滔天的巨浪衝擊之下,她丟掉了木板。她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不過,她從小生長在保莫塔群島,一生都是在海邊過的。她在黑夜裏一路遊著,為了呼吸,她在這扼殺一切、令人窒息的狂瀾裏,不斷地掙紮。

正在這時候,她的肩膀忽然給一個椰子重重地撞了一下。她馬上想到了一個主意,抓住那個椰子。後來,在一個鍾頭之內,她又抓住了七個。她把它們拴在一起就成了一個救生圈,可是這東西雖然可以保全她的性命,也有把她砸成肉醬的危險。她相當胖,很容易受傷;不過,她對颶風很有經驗,因此,她就一麵禱告鯊神,保佑她不給鯊魚吃掉,一麵等著風勢退下去。

可是,到了三點鍾的時候,她已經昏昏沉沉,什麼都不知道了。到六點鍾,天上變得無風無息的,她還是昏迷得什麼都不知道。直到她給衝上了沙灘,她才驚醒過來。於是,她就把皮破血流的手腳插到沙地裏,在倒流的波浪裏撐著向前爬,一直爬到海浪衝不到的地方。

她知道她到了什麼地方。這一定是那個叫做塔科科達的小島。這兒沒有礁湖,也沒有人煙。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隻能靠那幾個曾經幫她浮在海麵的椰子生活。它們使她有了吃的喝的。不過她並沒有盡量地喝,也沒有盡量地吃。她知道能不能得救很成問題。

她看見了救生汽船正在水平線上冒煙,可是,能指望哪一條救生船會開到這荒無人煙的塔科科達呢?

到了第十天,她已經吃完了最後一個椰子,她渴得人都萎縮了。她勉強在沙灘上走著,想找到幾個椰子。奇怪,屍首衝上來這麼多,椰子一個也沒有。照理,浮在海裏的椰子當然比死人多得多!

最後,她就放棄了這個打算,筋疲力盡地躺下來。末日已經到了。除了等死以外,一點指望也沒有。

後來,她從一陣昏迷裏醒了過來,慢慢地發覺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屍首頭上的沙紅頭發。海浪把這個屍首向她衝過來以後,又把它拉了回去。他翻了一個身,她才看出他沒有臉。可是,這種沙紅頭發看起來卻有點熟悉。

一個鍾頭快過去了。她並沒有費心去辨認他是誰。她是在等死,因此,這個可怕的東西本來是誰,跟她毫不相幹。

可是,過了一個鍾頭以後,她卻慢慢坐起來,瞪著這個屍首。一個異乎尋常的大浪已經把它甩到了普通的浪潮夠不到的地方。是的,她沒有認錯,這就是李微,那個德國籍的猶太人,也就是買下了那顆珍珠,乘上“希拉號”把它帶走的人。

看起來,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希拉號”已經完蛋了。

她朝著那個死人爬過去。他的襯衫已經給撕掉了,她可以看出他腰裏纏著一根放錢的皮帶。她屏住了呼吸,解開那些搭扣,想不到輕輕易易就解開了。她連忙拖著這根皮帶爬過沙灘。她把帶子上的口袋一個一個地打開,可是全都空空的。

他究竟把它藏到哪兒去了呢?在最後一個口袋裏,她終於找到了,這是他這一趟買到的第一顆,也是唯一的一顆珍珠。她於是又爬了幾尺,以便避開皮帶的臭氣,然後仔細地瞧著這顆珍珠。

這正是先前馬普希撈到的,而後來給托裏基搶走的那顆。她又估量著它的分量,溫存地把它滾來滾去。可是她看不出它有什麼內在的美,她所看到的,隻是馬普希、特法拉和她的腦子裏精心結構的那所房子。每逢她瞧見這顆珍珠,她就會看到那所房子的一切,包括那座掛在牆上的八角掛鍾。有了這樣的房子,才值得活下去。

她又等了八天,希望救生船來救她。在這段時間裏,她用她所能找到的一切椰子的纖維,還有她的裙子上所剩的一切,編成繩子,把那副平衡架重新綁在獨木舟上。

這隻獨木舟已經破裂得很厲害,她怎麼也不能修得它完全不漏水;她隻好用一個椰子殼做成一個瓢,放在船上當作舀水的工具。

到了第十八天,她趁著浪潮,在半夜裏把那隻獨木舟推下海,動身回希庫魯。

她本來是個老太婆,艱苦的遭遇已經耗盡她的脂肪,現在隻剩下皮包骨頭和幾條肌肉。那隻獨木舟又很大,得由三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劃才成。可是島上隻有她一個人,所以隻好獨自一個人用一根代用的槳來劃。而且,這隻獨木舟已漏得很厲害,她的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得用來把水舀出去。

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她還沒有瞧見希庫魯,後麵的塔科科達已經隱沒在水平線下。太陽灼熱地照在她的光身子上,蒸發著她身體裏的水分。

剛過中午,她在獨木舟裏站起來,望到了希庫魯。那許多茂密的椰子樹都不見了。她隻看見一些零零落落、彼此相隔很遠的殘株。

這景象鼓舞了她。她沒想到會離它這麼近。海流正在把她推去。她拗著水勢劃過去,槳上嵌繩子的齒痕已經磨平了,她隔一陣就得把槳重新捆緊,這要費很多時間,此外,她還得把水舀出去。為了舀水,她在每三個鍾頭裏,總有一個鍾頭不能劃槳,而且,她又是一直往西邊漂。

日落的時候,希庫魯已經在她東南方三裏遠近了。她繼續奮鬥了一個鍾頭,可是陸地仍然離她有那麼遠。

她已經給卷到了海流的中央,獨木舟太大,漿太不中用,而她浪費在舀水上的時間和精力也太多。此外,她的身體也很衰弱,已經愈來愈不行了。盡管她用力地劃,獨木舟仍然要向西麵漂。

她向她的鯊神禱告了一下,就跳下水遊泳了。水果然使她恢複了精神,獨木舟不久就被她撇在後麵。遊了一個鍾頭之後,陸地顯然近了不少。

接著,發生了一件極可怕的事:

就在她的眼前,不到二十尺的地方,一片大鰭正在破浪前進。她沉住氣,朝它遊過去,它卻慢慢溜開,等到到它不見了,她就把臉向下貼著水麵,注意地瞧。鰭露出來以後,她又繼續向前遊。

這個怪物很懶——她看得出。毫無疑問,它一定是在颶風之後,吃得很飽了。如果它非常餓的話,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向她衝過來的。它大約有十五尺長,她知道,隻要一口,就會把她咬成兩半。

可是,她一點也不能把時間浪費在它上麵。不管她遊不遊,海流總是在拖著她離開陸地。過了半個鍾頭,那條鯊魚膽子逐漸大了。它看出她不會害它,就把圈子縮小,向她逼近,每逢它溜過的時候,它總是貪婪地斜眼瞟著她。

她很清楚,遲早它一定會鼓足勇氣向她衝過來的。她決計要占先一步。她現在所想的事情,簡直等於拚命,她是一個老太婆,孤單單地浮在海裏,饑餓和艱難辛苦已經折磨得她軟弱無力,然而,麵對著這隻海裏的老虎,她必須先衝過去,使它不敢衝過來。

於是,她就繼續遊著,等待機會。最後,它終於懶洋洋地遊到她旁邊,離她不過八尺左右。她突然向它猛衝過去,裝出攻擊它的姿態。它像發瘋似的把尾巴一揮就飛也似的逃走了。

可是它那像砂紙一樣的皮卻擦了她一下,把她從肩膀到肘子的皮擦掉了一塊。

它遊得很快,圈子兜得愈來愈遠,終於看不見了。

馬普希和特法拉,正在那種上麵蓋著白鐵屋頂的破片的沙洞裏,躺著爭論。

“如果你早照我的話去做,”特法拉責備著他,這已經是第一千次了,“把珠子藏起來,誰也不告訴,現在它就會仍舊在你手裏。”

“可是,我剖開蚌殼的時候,呼魯—呼魯就在我旁邊——我不是跟你說了千百遍了嗎?”

“是呀,我們今後不會有房子住了。勞烏爾今天還對我說過,如果你沒有把那顆珍珠賣給托裏基……”

“我沒有賣,是托裏基搶走的。”

“——他說,要是你沒有賣掉那顆珍珠,他會給你五千塊法國大洋,那可是一萬智利大洋呀!”

“他跟他母親商量過,”馬普希解釋道。“她是懂珍珠的。”

“可是現在珠子丟了,”特法拉抱怨道。

“它還清了我欠托裏基的賬。不管怎麼說,我總得一千二。”

“托裏基死啦,”她叫了起來。“他們都沒聽到他那條雙桅帆船的消息。那條船已經跟‘奧雷號’和‘希拉號’一起完蛋啦。托裏基會把他答應給你的那三百塊欠賬給你嗎?不會吧,因為他已經死了。就算你沒有撈到那顆珍珠,難道你今天也還欠他一千二嗎?用不著,托裏基死了,你總不能把錢還給死人。”

“可是李微也沒有付現款給托裏基,”馬普希說道,“他隻給了他一張紙,一張在帕彼特可以兌現的紙條。不過現在李微已經死了,當然付不出,托裏基一死,那張紙也跟他一道完了,要說那顆珍珠,它當然也跟著李微一塊完了。你說得對,特法拉。我丟了珠子,什麼也沒得到。現在,我們睡吧。”

他突然舉起一隻手,傾聽著。外麵有一個聲音,好像有人在用力地、痛苦地呼吸著。一隻手摸索到了那張當作門簾的蘆席上。

“外麵是誰?”馬普希喝道。

“瑙瑞,”外麵回答,“你能告訴我,我的兒子馬普希在哪兒嗎?”

特法拉大叫了一聲,抓住了她的丈夫的胳膊。

“有鬼!”她嚇得牙齒打戰地說。“有鬼!”

馬普希的臉色變得蠟黃,非常可怕。他有氣無力地靠在他老婆身上。

“好婆婆,”他吞吞吐吐地說,竭力掩飾他自己的聲調,“我跟你的兒子很熟,他住在礁湖東麵。”

外麵傳來一聲歎息。馬普希開始覺得高興了。他騙過了那人。

“可你是從哪兒來的,老婆婆?”他問道。

“從海裏來的,”回答的聲音很淒慘。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特法拉尖聲叫著,身子來回搖晃。

“特法拉從什麼時候起,睡在別人家裏的呀?”瑙瑞的聲音隔著蘆席傳了進來。

馬普希用又害怕又埋怨的臉色瞧著他的老婆。是她這一叫漏了底。

“我的兒子,馬普希,又是從什麼時候起不認他的老娘啦?”那聲音繼續說。

“沒有,沒有,我沒有——馬普希沒有不認你,”他叫道。“我不是馬普希,我告訴你,他住在礁湖的東頭。”

納庫拉從床上坐起來,哭起來了。蘆席開始在搖動。

“你在幹什麼?”馬普希問道。

“我要進來。”瑙瑞的聲音回答。

蘆席的一邊掀開了。特法拉打算鑽到毯子裏去,可是馬普希把她拉住了,他總得拉住點什麼才行。

這兩個人彼此爭持著,都在渾身發抖,牙齒打戰,一麵瞪著老大的眼睛,瞧著那個掀開了的蘆席。他們看見瑙瑞爬了進來,身上滴著海水,連裙子也沒穿。他們連忙向後滾,爭著把納庫拉的毯子奪過來蒙住頭。

“你總可以給你的老娘一點水喝吧,”那個鬼很淒慘地說道。

“給她一點水,”特法拉用顫抖的聲音發了一個命令。

“給她一點水,”馬普希連忙把這個命令傳給了納庫拉。

於是他們就一齊把納庫拉從毯子底下踢出來。一隻顫抖的手放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因為感到了它的分量,就完全相信它不是鬼了。

於是,他就爬起來,一麵拖著特法拉也起來,幾分鍾之內,大家全在聽瑙瑞講起她的遭遇了。後來,她談到了李微,就把那顆珍珠放在特法拉手心裏,這樣,就連她也打消了成見,承認她婆婆的確還活著。

“到了早上,”特法拉說道,“你可以把珍珠賣給勞烏爾,向他要五千塊法國大洋。”

“那麼房子呢?”瑙瑞不讚成。

“他會把房子蓋起來的,”特法拉回答道。“他說蓋房子要花四千塊法國大洋。此外,他算還欠我們一千塊法國大洋,也就是兩千塊智利大洋的賬款。”

“是三十六尺長嗎?”瑙瑞問道。

“對,”馬普希回答道,“是三十六尺。”

“當中那個房間裏還有一座八角掛鍾嗎?”

“對,還得有那張圓桌子。”

“好了,給我點東西吃吧,我餓了,”瑙瑞心滿意足地說道。“吃完了,我們就睡,因為我累了。明天早上,我們再把那所房子詳細談談,然後再去賣這顆珍珠。我們最好還是叫他把那一千法國大洋付給我們現款。向商人們買東西,現錢總比賒賬好得多。”監獄

我在監獄的院子裏幹了兩天苦工。

那可是個重活,雖然我一有機會就裝病,但我還是給搞垮了。

這是因為夥食的關係——誰也不能靠那種夥食幹重活。麵包跟水,這就是他們給我們的一切。照說,我們一星期應當吃一次肉,可是,這肉總是不夠分配,而且它又得先用來煮湯,煮得一點養分也不剩,因此,一個星期裏能不能嚐一次,並沒有什麼關係。

此外,我們得到的水很多,麵包卻老是不夠。一份麵包隻有兩個拳頭那麼大,每個犯人每天隻能得到三份。至於水,它的確有一樁好處——挺熱。

早上,它叫做“咖啡”,中午,它就很神氣地成了“湯”,晚上,它又會化裝成“茶”。其實,從早到晚,照舊還是那種水。早晨,它是黑水,顏色是用焦麵包屑煮出來的。中午,它就去掉這種顏色,加上一點鹽和一滴油。開晚飯的時候,它又換上了一種無論怎麼也猜不出的發紫的赭石色,這是一種糟透了的茶,不過是倒是真正的熱水。

我們這夥人全是伊雷縣監獄裏的餓漢。隻有“長期犯人”才懂得什麼叫做吃飽。這是因為,如果他們的夥食跟我們“短期犯人”的一樣,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全會餓死。

我知道那些長期犯人吃得要充足一點,因為我們大廳底層有一整排牢房都住的是這種家夥,我在當雜役的時候,常常借著送飯偷他們的夥食。

我的朋友是管發東西的。我在院子裏幹了兩天之後,就給提到牢房外麵,成了一個雜役、一個“當差”。

一早一晚,我們把麵包送到犯人的牢房裏,但是十二點鍾要采用一種不同的辦法。罪犯下了工,全得排成很長的隊伍進來。他們一走進我們大廳的門,就把手從他們前麵的人的肩膀上放下來,不再走那種連環步。

門裏麵堆著許多放麵包的盤子,我們的差事是在罪犯隊伍走過的時候,端著麵包托盤。每逢一個托盤分完了,譬如說,我端的那個托盤空了,另外一個當差就端來一滿盤麵包跟我換位。等他那盤分完了,我又端上一滿盤麵包跟他換位。這樣,隊伍不斷地往裏走,每一個人都會伸出右手,從托盤裏拿走一份麵包。

總當差的職務跟我們不同。他使的是一根棍子,他隻站在托盤旁邊看著。

那群餓慌了的倒黴鬼始終丟不開他們的妄想,他們總以為有時候可以想辦法從托盤裏拿走兩份麵包。但是根據我的經驗,那種時候永遠也不會有。隻要哪隻手敢大膽一試,總當差的棍子就會用一種閃電的方式——快得跟老虎爪子撲來一樣——揍它一下。

他的手法很準,因為他用棍子打破的手太多,簡直百發百中。他從來不會落空,他處罰起這些犯規的罪犯來,通常都是先把他的那份口糧拿走,然後打發他們回到牢房去吃那頓隻有熱水的飯。

有時候,碰到所有的犯人都躺在牢房裏挨餓,我常常會發現當差的牢房裏,另外藏著一百多份麵包。我們這樣克扣麵包,也許顯得很荒唐,不過,這是我們的一種外快。

在我們的大廳裏麵,我們都是掌握經濟大權的人,我們所耍的手段,跟文明世界裏那些掌握經濟大權的人差不多完全一樣。我們控製著整個糧食供應,我們跟監獄外麵那些強盜弟兄一樣,也是逼著他們要付出極高的代價才買得到。

那些在監牢的院子裏做苦工的人,每一個星期,都會領到一塊值五分錢的口嚼煙草。這種煙草就成了這個王國的貨幣。我們交換的方式是,一塊煙草換兩三份麵包。他們之所以肯交換,並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煙草,而是因為他們更喜歡麵包。

唉,我也知道,這跟搶走嬰兒口裏的糖果一樣,不過,換上你又會怎麼辦呢?我們得活下去。同時,對於敢作敢為、能創出一番事業的人,當然也應當有點報酬。

老天總知道,是我們讓伊雷縣監獄裏的麵包流通起來的。嘿!我們還在這些丟掉自己煙草的倒黴鬼中間,推動省吃儉用的風氣呢……另外,還有我們所立下的榜樣。我們讓每一個罪犯心裏都產生了能跟我們一樣、能夠搞一點外快的野心。我們是社會的救世主——照我看,這話可真不假。

譬如說,有一個一點煙草也沒有的餓漢,他大概是個敗家子,自己煙草全嚼了。很好,他有一副背帶,我可以拿六份麵包跟他交換——或者,如果他那副背帶的質料很好,給他十二份麵包。可是,我從來不用背帶,不過那也沒有關係,拐角上住著一個判了十年徒刑的殺人犯。他用背帶,他需要一副,我可以去賣給他,跟他換一點肉,我要的就是肉。也許,他還有一本破爛的紙麵小說,那可是寶貝。我可以先把它讀完,然後用它跟烘餅的換餅,跟廚子換肉和蔬菜,跟夥夫換正式的咖啡,或者去跟其他什麼人,換來一份隻有天知道怎麼偶爾落進監獄的報紙。那些烘餅的夥計、廚子、夥夫,都是跟我一樣的犯人。他們全住在大廳裏我們上麵的第一排牢房裏。

一句話,伊雷縣監獄裏已經搞起了一套完備的交換製度,甚至還有流通的現款。這種錢,有時候是由短期犯人走私進來的,當然,大部分都是從長期犯人的牢房裏流出來的——到底他們的錢是怎麼弄來的,那我可不知道。

由於總當差的地位優越,據說,他很有錢。他除了有各種外快之外,還從我們身上撈外快。我們剝削著一般的倒黴鬼,而總當差就是我們全體犯人上麵的剝削大王。我們所以能保持各人的外快,都是靠他的默許,為了得到這種默許,我們必須付出代價。

我們已經講過,據說他很有錢,不過我們從來也沒見過他的錢,他獨自一人住在一間牢房裏,好像一個性情孤僻的偉人。

不過,我說在監獄裏能夠賺錢的話,的確是有憑有據,因為我跟坐第三把交椅的頭兒在一個牢房裏住過好一陣子。他有十六塊多錢。每天晚上,一過九點鍾,我們全給關進牢房之後,他總要數一數他那筆錢。同時,他每天晚上都要告訴我,如果我把這件事泄露給其他的當差,他會怎麼對付我。

你瞧得出他是怕挨搶,危險正在從三種不同的方向來威脅他。首先是那些看守,他們可能撲上來兩個,把他翻倒,借口他不服管理,好好揍他一頓,然後把他扔進地牢,在這陣混亂裏麵,他那十六塊錢準會不翼而飛。而且,總當差也會拿開除他、把他發回監獄的院子裏做苦工的話來嚇唬他,把這筆錢全部拿走。此外,還有我們這十個普通的當差。如果我們得到了他有錢的風聲,那麼,碰上哪天沒事,我們也很可能一齊動手,把他弄到什麼拐角裏弄翻。唉!我們全是豺狼。聽我說吧——就跟那些在華爾街做買賣的家夥一樣。

因此,他怕我們是有道理的,同時,我怕他也是有道理的。他是一個塊頭挺大、一字不識的蠻漢,一個在切薩皮克灣打劫牡蠣船的海盜。

他常常會把從鐵窗柵欄當中飛進我們大廳裏來的麻雀捉住。每逢抓到一隻,他就會連忙走到自己的牢房裏,我曾經看到他咬碎麻雀的骨頭,一麵把它生吃下去,一麵吐出鳥毛來。

不過,我還是要從他身上撈外快。他愛上了一個關在“女牢”裏的女犯人。他不識字、不會寫信,我常常把她的信念給他聽,並且替他寫回信。因此,我就要他為這件事付出代價。我這些信也都是呱呱叫的信。我使出了全副本事,用的是最好的字眼,再說,這段愛情還是我替他搞成功的,雖然我很機靈地猜到了,她所愛的並不是他,而是我。我要再說一遍,那些信的確妙極了。

我們的另外一種外快是“傳火種”。在這個門禁森嚴的鐵欄世界裏,我們是天國的使者、傳火的人。每逢那些人晚上做完苦工回來,給鎖到牢房裏的時候,他們都要吸煙。於是,我們就重新點起神聖的火花,帶著我們那冒煙的火種,順著走廊,在每一間牢房麵前走過。

那些聰明的或者跟我們做過生意的,都準備好了點火的東西。不過,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得到神聖的火花。那種不肯掏腰包的家夥,就得不到火花、抽不上煙,隻好睡覺。可是,我們怕什麼?我們把他掐得死死的,如果他敢哼一聲,我們就會過去兩三個人,把他弄翻,叫他“放明白一點”。

你瞧,這就是我們這夥當差的行之有效的辦法,我們一共十三個人。這個大牢裏的犯人差不多有五百,我們的差事是幹活同維持秩序,後麵這一點本來是看守的差事,可是他們把這種事交給了我們,得由我們來維持秩序;如果我們幹不了,就會給開除,給打發回去做苦工,而且很可能關到地牢裏去嚐嚐那種滋味。不過,隻要我們能夠維持秩序,我們就可以繼續撈我們的那一套外快。

現在,我們這十三隻野獸要製服五百隻其他的野獸。這座監牢,簡直是個活地獄,而且這地方得由我們這十三個家夥來統治。從野獸的性格來講,我們絕不能靠仁慈來統治,我們用恐怖來統治,當然,在我們後麵,還有看守來支持我們。可是,我們並不常去找他們,頂多也隻在我們要打開牢房,進去製服一個不服管的犯人的時候,才悄悄請示他們一聲。

遇到這種情形,看守總是把門一打開就走了,因為我們六個當差的走進去,就會來上一套整人的辦法,他不願意在那兒當什麼見證。

關於這套整人的辦法詳細情形,我不準備談了。總之,所謂整人的辦法,在伊雷縣監獄裏,不過是最起碼的一種不能印成文字的恐怖手段。我說的是“不能印成文字”,其實,我也應該說“不能想象”。別瞧我見過世麵,也知道人會墮落到多麼可怕的深淵,這種手段,在我沒有見過之前,還是不能想象的。

有時候,譬如說早晨犯人們下來洗臉的那一會兒,我們這十三個人在他們當中的確有點人單勢孤,無論他們裏麵的哪個都會整我們一下。在這種十三對五百的情形之下,我們隻有用恐怖手段來統治一切。我們絕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犯規的情形,一絲一毫的放鬆,那我們可就完了。

我們自己的規矩是:隻要有人一開口,馬上就揍他一下——而且要揍得狠,隨便抓起什麼就打。用掃帚柄,掉過頭,朝臉上一下,準能使他清醒。不過,這還不能算數,對這種人,一定得用他做個榜樣。因此,下一條規矩就是得給他一陣猛打,叫他服服帖帖。當然,你也準知道,任何當差一瞧見都會跑過來,一起給他個教訓,因為這也是一條規矩。

無論哪個當差跟犯人鬧糾紛,其他的當差,隻要在跟前,都有義務上來幫一手。

我記得有一個年輕漂亮的黑白混血兒,大約二十歲左右,他腦子裏忽然起了個發瘋的念頭,覺得應當保衛他的權利。他的確有權利這樣做,不過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處。他住在最高的一層走廊上。八個當差隻用了一分半鍾,就治好了他的自以為是的毛病。因為從他那條走廊走到頭,再走五層樓梯隻要這麼多時間。他在這段路上,除了沒有腳走過以外,渾身都沾過地板,而且那八個當差也都沒閑著。這個混血兒摔到地麵的時候,我正站在那兒,瞧見一切經過。

他爬起來,筆直地站了一會。當時,他把胳膊伸得老開,發出了一種恐怖、痛苦和傷心的慘叫。在他慘叫的時候,他身上的那件撕成碎片的寬大囚衣,就像換布景似的全落到了地上,他算得到了教訓。同時,監獄裏每一個聽到他慘叫的罪犯,也都得到了一次教訓。

我自己也得到了一次教訓。看見一個人在一分半鍾內就把心傷透,這可真不好受。

下麵的情形,可以說明在傳火種這種外快上,我們怎麼做生意的。

一隊新來的人給安置到了你那些牢房裏。你拿著火種在鐵欄外麵走著。

“嘿,夥計,給我一個火。”有人招呼你了。這是一個廣告,告訴你那個人身上有煙草。你把火種傳進去,走你的路。

過了一會,你回頭問他:“給我點煙草成嗎?”

假使他對這套把戲不放聰明一點的話,通常他總是鄭重地告訴你,他一點煙草也沒有了。很好,你對它表示一下惋惜,然後走你的路。可是你知道他的火種隻能維持一會兒。

第二次,你又走過去,他又說:“嘿,夥計,給我一個火。”於是你就說:“你沒有煙草啦,你用不著火。”因此,你就不給他火種。半個鍾頭之後,或者一兩個鍾頭甚至三個鍾頭以後,你再從旁邊走過,那個人會很和氣地招呼你:“來,火主。”於是你就來了。

你把手伸到鐵欄杆裏麵,讓他給你一把寶貴的煙草,然後你就給他點個火。

我們這夥當差的都是中間人和信差。我們在那些住在監獄裏各個不同地方的犯人中間拉攏生意,並且替他們成全交易。當然,在這一來一往裏麵,我們得拿點回扣。有時候,成交的東西得經過半打中間人的手。於是,每一個人都要撈一點,或者用這個那個辦法得到酬勞。

有時候,你會欠別人的情分,有時候,別人又會欠你的情分。因此,我一走進監牢,就欠了那個替我把東西偷運進來的犯人的情分。過了一個多星期,一個夥夫把一封信傳到了我的手裏。

這是一個理發師交給他的,理發師是從替我把東西偷運進來的那個犯人那兒收到的。因為我欠他的情分,我得把這封信傳下去,不過,這封信並不是他寫的。寄信人是他那座大廳的一個長期犯人,這封信要交到女牢裏的一個女犯人手裏。至於這封信究竟是寫給她的,或者她也跟我們一樣,隻是一連串中間人裏的一環,我就不知道了。我隻知道她的模樣,而且得由我把信交到她手裏。

兩天過去了,在這段時間裏,我一直藏著這封信,後來,機會到了,所有的犯人穿的衣服都由女犯人補好了。我們這夥當差裏麵有幾個要到女牢裏把大捆的衣服抬回來,我跟總當差商量好,他答應讓我也去。

門一扇一扇地打開了鎖,我們一路穿過監獄向女牢走去。我們走到了一間大房子裏麵,那兒有許多女人正在坐著補衣服。我瞟來瞟去地找他們告訴我的那個女人,我找到她,並且想辦法向她靠攏。

這兒有兩個鷹眼的女看守在值班。我手裏捏著那封信,對那個女人丟了一個眼色,她知道我給她帶來了東西。她準是早就在盼著了,我們一進門她就在留心誰是給她帶信的人。不過有一個女看守站在離她兩尺左右的地方。別的當差已經都拎起了該由他們背走的包袱,時間就要錯過,我假裝包袱沒捆緊,耽擱了一下。

就在這時候,一個女犯人跟一個當差開了一下玩笑——不知是伸出腿絆了他一下,還是捏了他一把,或者搞了一個其他的名堂,這個女看守立刻朝那麵望過去,把那個女人臭罵了一頓。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故意叫女看守分神,不過我的確知道這就是我的機會。我要找的那個女人已經把一隻手從懷裏垂到身邊。我彎下腰來拎包袱,借著彎腰的姿勢,我順手把信遞給了她,並且從她那兒收到一封回信。

轉眼之間我把包袱扛上肩膀,那個女看守已經回過頭來瞧我,因為我是掉在最後的一個當差,而且正在去趕我的同夥。那個女人交給我的信,後來就由我轉交給夥夫,然後通過理發師的手,以及那個替我偷運東西進來的犯人的手,一直傳到了另一頭的那個長期犯人手裏。

我們常常傳信,由於這條傳遞鏈非常複雜,我們既不知道誰是寄信人,也不知道誰是收信人。我們不過是這根鏈子裏的幾個環節。往往都是在什麼地方,不知怎麼一來,一個犯人就把一封信塞到我手裏,告訴我把它交給另一個傳信人。

這一切方便,以後都是要報償的,等到我直接跟當事人傳信的時候,我就會從他那兒得到我的報酬。整個監獄裏都布滿了這種交通網。而我們這些控製聯絡係統的人,因為都是模仿資本主義社會,也就很自然地要從我們的主顧那兒勒索重稅。盡管有時候,我們不過是愛管閑事,然而,這的確是一個可以得到重利的差事。

我在全部坐牢的時間裏,一直跟我的同住的夥伴把關係搞得很好。他替我出了不少力,反過來,他也希望我為他出力。等到我們出了獄,我們還要一道走走,因此,不用說,也要一道幹幹“買賣”,因為我這個朋友是個匪徒——不過,算不上頭等角色,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匪徒,會偷會搶,會穿牆越戶,如果給逼緊了,還會不顧一切殺人。

我們常常坐在一起,悄悄地談上個把鍾頭。他覺得在最近的兩三筆買賣裏該做些什麼,而我也幫著他一起訂詳細的計劃。我跟這種匪徒相處過多次,也見識過很多,因此,我的朋友從來也沒有夢想到我隻是在騙他,而且連續對他說了三十天鬼話。

他覺得我真正是塊材料,因為我不笨,很喜歡我,同時,我覺得,他對我還有點好感。當然,我一點也沒有跟他去過那種卑劣下流、偷偷摸摸生活的意思。不過,如果就此丟掉那一切靠他的交情得來的好處,那我也得算是個傻瓜。

一個人要是落到了地獄裏的火山熔岩上,他就不能挑選自己的道路,而我在伊雷縣監獄裏的情形,也正是這樣。我隻好跟這種“亡命徒”混在一塊,不然的話,我就得去幹苦工,吃麵包和水。而為了跟這種“亡命徒”混在一塊,我就得好好對付我這個朋友。

監獄裏的生活倒也不單調。每天都要出點什麼事:那些犯人常常會發神經、發瘋、或者打架,而那些當差的又會喝得大醉。其中的一個普通的當差,名叫浪蕩傑克,是我們的“酒星”。他是一個真正的“行家”,一個“泡在酒裏”的醉鬼,而且就這樣從總當差那兒得到了各種自由。二頭兒匹茨堡·玖,也經常跟浪蕩傑克一塊鬧酒。大夥一談起這一對,都說隻有在伊雷縣監獄,一個人才可以喝過頭,而不被抓起來。

這件事,我從來沒有搞明白,據說,他們喝的是麻醉藥,這是他們耍鬼把戲從藥房裏弄來的溴化鉀。不過,我可知道不管他們喝的是什麼麻醉藥,有時,他們的確會喝得大醉。

我們的大廳裏是一個大雜燴,充滿了社會上的垃圾廢物——有先天的低能兒、墮落的敗類、殘廢、瘋子、白癡、癲癇人物。因此,在我們這兒,發神經病的事很流行。這種精神病好像還會傳染。每逢有人開了頭,其他的常會跟著發作。

我曾經看到七個人同時神經發作,弄得空氣中充滿了他們的慘叫。此外,還有六七個瘋子也同時大吵大鬧,不斷地胡說八道。這兒的人除了往他們身上潑冷水以外,從來沒有給他們一點治療。即使想去請個醫務見習生或者醫生也是白費勁。他們都不肯為這種常發生的小事來操心費神。

其中有一個荷蘭小夥子,大約十八歲,最容易發病。他每天都要來一陣,因此,我們就把他安置在底層的一個角落裏,都跟我們住在一排。看守因為他在監獄的院子裏鬧了幾回,不願意再為他麻煩,把他整天關在牢房裏,讓他同牢的一個倫敦佬陪著他。

不過,這並不是因為那個倫敦佬有什麼好處。每逢這個荷蘭小夥子發作起來,那個倫敦佬就嚇得渾身癱軟。

這個荷蘭小夥子連一句英文也不會說。他是個莊稼人的孩子,因為跟什麼人打架,給判了九十天的徒刑。他發作起來的時候總是要先嚎一陣,跟狼嗥一樣。他發作得厲害起來,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上。我一聽到這種拖長調子的狼嗥,通常都要抓起一把掃帚,跑到他的牢房那兒。

可是,雜役不可以拿鑰匙開牢,我走不進去。他常常站在他那間窄窄的牢房中央,抽搐地發抖,眼睛向上翻,一直翻到隻看見眼白,然後像孤鬼一樣慘嚎。我雖然盡量想法子,也始終沒有勸得那個倫敦佬去扶他一把。

每逢他站在那兒嚎起來,那個倫敦佬總是縮在上鋪裏,一麵發抖,一麵用嚇得要死的眼光,緊緊盯著小夥子那種可怕的樣子和他的往上翻的眼睛,聽他在那兒一再地慘嚎。這種情形對那個可憐的倫敦佬,的確也很難熬。他自己的頭腦本來就不大健全,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給逼瘋。

我所能辦到的一切,隻不過利用那把掃帚。我可以把它塞進鐵欄杆,抵住荷蘭人的胸脯,在那兒等著。每逢他快要發作到極點的時候,他常常會開始前後晃蕩。我可以隨著他的晃,用掃帚來攔著他,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他也許會很可怕地向前一栽,到了他真向前栽的時候,我可以用掃帚擋住他,讓他栽得輕一點。不過,盡管我這樣做,他還是一直摔得不輕,他的臉還是會經常在石頭地麵上摔破。

一旦他栽到地上,抽搐地扭動起來,我就會往他身上潑一桶冷水。我不知道潑冷水究竟適宜不適宜,不過這是伊雷縣監獄裏的成規。從來沒有誰對他用過別的辦法。他反正躺在那兒,濕淋淋地,過上一個多鍾頭,就會又爬到他的鋪上去。我知道,最好不要跑去找看守幫忙,本來嘛,一個瘋病發作的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隔壁的牢房裏住著一個古怪的人——一個因為在巴爾納姆馬戲班的剩菜桶裏撈東西吃給判了六十天的人,至少,照他自己說的就是這樣。

他是個腦子給折磨得很慘的家夥,不過,起初他倒也很安穩、很和氣。他犯案的事實的確跟他說的一樣。當時,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馬戲場,因為餓了,就到剩菜桶裏撈了點馬戲班演員不要的麵包和剩菜。他常常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那真是呱呱叫的麵包,不過,就是看不見肉。”後來,一個警察當場看見了他,把他逮住,他才到了這兒。

有一次,我拿著一根細的硬鐵絲,從他的牢房旁邊走過。他向我討得很急,我隻好把鐵絲從鐵欄杆當中遞給他。他馬上不用工具,單憑指頭,把它折成好幾個小段,然後把它們變成了半打挺合適的安全別針。他是利用石頭地麵把針頭磨尖的。從此以後,我就狠做了一陣別針的生意。我供給他原料、販賣成品,實際的工作全由他來幹。作為工資,我經常多給他幾份麵包,有時,還偶爾給他一塊肉或者一根有骨髓的燒過湯的骨頭。

不過,坐牢還是對他發生影響,他的性情變得一天比一天暴躁了。那些當差都喜歡逗弄他。他們讓他的脆弱頭腦裏,充滿了他會繼承一大筆遺產的念頭。他們說,他所以會給逮住、關進監牢,是因為有人要搶走他的財產。當然,他自己也明白,沒有哪一條法律禁止人從桶裏撈東西吃。因此,他是給冤枉關起來的。這是一個剝奪他的財產的陰謀。

起初,我是因為聽到那些當差都在哈哈大笑地談論他們逗他的經過,才知道了這件事。接著,他就跟我一本正經地商量了一會兒,對我說起他的百萬家當以及那個要剝奪他的財產的陰謀,並且委派我做他的偵探。

我想盡辦法,來慢慢打消他這種念頭。我勸得他完全清醒了才走開。不過,我沒有辦法讓那些當差不再麻煩他,而他們偏偏逗得比以前還要厲害。最後,經過了一場非常劇烈的爭論,他跟我鬧翻了,撤消了我的私人偵探的資格,開始罷工。

我的別針買賣完蛋了,他再也不肯做別針了。每逢我從他的牢房旁邊走過,他還會拿別針原料隔著鐵欄杆來打我。

我一直沒有辦法跟他講和。逗來逗去,他們終於用那套鬼話把他逼瘋了。這個無中生有的陰謀一直在折磨他的頭腦,他終於變成了一個危險的、要殺人的瘋子。看守都不要聽他那些給人偷走幾百萬財產的話,於是他又指責他們也參加了這種陰謀。

有一天,他把一罐熱茶潑在一個看守身上。他們馬上調查了一下他的案情。看守長在牢房的鐵欄杆外麵跟他談了幾分鍾。後來,他們就把他弄走,交給醫生去檢查。他一直沒有回來,我常常懷疑他是不是死了,還是給送到了什麼瘋人院裏,仍然在那兒胡言亂語地講他的百萬家當。

最後,總算到了我刑滿釋放的那天。

三頭兒也是在這一天給釋放的。我替他搞到手的那個坐過短期牢的姑娘,正在監獄的牆外麵等他。他們快快活活地一道走開了。

我跟我同住的夥伴也一道走了出去,接著又一道走到了巴法羅。

我一直在等機會溜走。我從街上的一個流浪漢口裏,設法打聽到了一列貨車開出去的時間。馬上我就計算好了時間。

時間到了,我跟我同住的夥伴正在一個酒吧間裏。我們麵前擺著兩大杯冒著白沫的啤酒。我本來想說聲再會的:他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不敢。

我溜出酒吧間的後門,立刻跳過了籬笆。我溜得很快,幾分鍾之後,我已經登上一列貨車,在紐約到賓夕法尼亞的鐵路上,一直奔向南方。在甲板的天棚下麵

“有哪一個男人——我的意思是指上等人——能把一個女人叫做豬?”

矮子說了這句向大家挑戰的話之後,就靠在帆布椅上,擺出一副自以為是和嚴陣以待的神情,慢慢喝著檸檬水。

誰也沒有答話。

“我再講一遍,這是他當著我的麵說的,她說有一位小姐,一個你們都不認識的女人,是一隻豬。他不是說她像豬,他非常粗魯地說她就是一隻豬。我認為,無論誰,隻要是一個男子漢,就絕不可能用這樣的話來稱呼任何女人。”

道森醫生泰然地抽著他的黑煙鬥。

馬裘斯用胳膊摟著屈起的膝蓋,注視著一隻飛翔的海鷗。

斯威特在喝完了威士忌加蘇打水之後,東張西望地找船上的茶房。

“我問你,特列洛爾先生,哪個男人能把一個女人叫做豬?”

特列洛爾正好坐在他旁邊,給他這樣突如其來一問,不由吃了一驚:他簡直搞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讓這個矮子認為他能把一個女人叫做豬。

“照我看,”他開始吞吞吐吐地回答,“這……唔……就得看……唔……那個女人自己了。”

矮子大吃了一驚。

“你的意思……”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就是說,我見過不少壞得跟豬一樣——甚至更糟的女人。”

一陣長久的痛苦的沉默。那個矮子似乎給這種粗魯殘酷的答複弄得十分沮喪。他臉上帶著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哀。

“剛才,你提到過一個出言不遜的男人,而且表示了你對他的意思,”特列洛爾用冷靜、平淡的口氣說,“現在我要跟你講起一個女人——對不起——是一位小姐,等我說完了,請你對她也表示一下意見。我姑且把她叫做卡魯塞爾斯小姐吧,主要因為她並不是這個姓。事情發生在一條東方公司的船上,離現在不過幾年光景。

“卡魯塞爾斯小姐很漂亮。不對,這樣說還不恰當,她簡直是驚人。她很年輕,而且是一位小姐。她父親是一位高級官員,他的名字,如果我說出來,你們立刻全都知道。當時,她正跟她母親和兩個女傭人一起到東方去打聽那位老先生,至於究竟到哪兒,那就隨你們猜好了。

“她呀,恕我重複,簡直是驚人。隻有這個字眼才合適。要形容她,哪怕是最普通的形容詞,都得加上一個頂字,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比任何女人、以至大多數男人,更勝一籌。唱歌,遊戲——嘿!——所向無敵。遊泳!她要是公開表演,準能名利雙收。

“就說她的遊泳吧。論體型,她稱得上十全十美——你們也懂得我的意思:我不是指像雜技演員一樣,肌肉粗壯,而是線條優美,身材苗條,肌膚柔軟。此外,還得加上強壯有力。至於她怎麼能具備這樣條件,那可真是不可思議。可是,如果你瞧見她遊泳,瞧見那種飛快的英國的自由式,唔——好吧,盡管我也懂得解剖學、運動和這一類的事情,要問她怎麼能遊得這個樣子,對我來講,仍然是一個謎。

“她能夠在水底下待兩分鍾。我用表計算過。船上的人,除了鄧尼森,誰也不能像她那樣,一個猛子紮下去,拾起那麼多銅板。船頭的主甲板上有個大帆布水池,裝著六尺深的海水。我們常常朝裏麵扔小錢。我曾經看到她從艦橋上跳下去——單是這樣也不容易——她能鑽到六尺深的水裏,把零零落落分布在水池底上的小錢,一下子撈上四十七個。鄧尼森這個不大說話的英國青年,在這一方麵也隻能和她比成平手,從來沒有勝她。

“說她是海洋裏的能手,這當然不成問題。不過,她也是一個陸地上的能手,一個馬上的能手——一個——她簡直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女人。你如果瞧見她換上優雅的衣服首飾,露出無限溫柔,在五、六個熱烈追求她的男人包圍之中,懶洋洋地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或者運用她的機智來馴服他們,以至刺痛他們,你就會認為,她生來就是為了來擺布他們的。遇到這種時候,我總是不禁要回憶起她從遊泳池底撈上四十七個小錢的情形。她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女人,無論幹什麼都很出色。

“她迷住了她周圍的每一個男人。她迷得我——我說出來也不怕難為情——她迷得我也像其餘的人一樣跟在她後麵。無論年輕的小鬼,或者照理應該世故較深的頭發灰白的老家夥——嘿,隻要她吹聲口哨,他們全會跑過來,纏在她裙子周圍,搖尾乞憐。他們心裏全有鬼,從年輕的阿德莫爾,那個又紅又胖、要去領事館做職員的隻有十九歲的家夥,直到白發蒼蒼、飽經風浪的老船長本特利,看起來,都像中國菩薩那樣溫柔。其中有一個討人歡喜的中年人,大概是白爾金斯,照我看,他恐怕隻有在卡魯塞爾斯小姐下了逐客令,叫他回到自己地方去的時候,才記得他的老婆在船上。

“男人在她手裏都成了蜜蠟。她隨自己高興,一會兒把他們熔化,一會兒輕輕把他們捏成各種樣子,一會兒又把他們點著。甚至連那些茶房,盡管她對他們那樣高傲疏遠,一聽到她的吩咐,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一盆菜湯潑到老船長身上。你們都見過這種女人——一種叫所有的男人都死心塌地地愛她的女人。在征服男人方麵,誰也比不上她。她就像一根鞭子,一根刺、一道火、一道電花。嘿,聽我說吧,她會在賣弄風情的時候,突然發起脾氣,搞得她的犧牲品茫然不知所措,怕得發抖。

“同時,從以後的事情看來,你們也應該知道,她是一個驕傲的女人。種族的驕傲、門第的驕傲、性別的驕傲、權利的驕傲——她都占全了,這是一種又奇怪、又任性、又可怕的驕傲。

“她控製著全船,控製著航行,她什麼都管,連鄧尼森也歸她管。鄧尼森比我們都行,這一點,就是我們當中最笨的人也得承認。她喜歡他,而且這種感情正在發展,那也毫無疑問。我可以有把握地說,她瞧他的時候的眼光比以往瞧任何男人的眼光都來得親熱。雖然我們都知道鄧尼森已經遠遠跑到了我們前麵,可是,我們仍然崇拜她,在她旁邊伺候、等著呼喚。至於以後可能怎樣,我們誰也不會知道,因為我們不久就到了科倫坡,碰到了另外一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