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與貧兒(2 / 3)

小國王並沒有說話,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亨登神情嚴肅,充滿了驚訝,還略帶著幾分不耐煩的意味。

亨登感到莫名其妙,於是他問:“怎麼啦?”

“我要洗臉,難道你不明白嗎?”

“哎,原來是這麼回事呀!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請示我。這裏的東西你盡管隨便用,不用客氣,你是受歡迎的。”

小國王仍然站著不動,不僅如此,他還用腳不耐煩地在地板上跺了一兩下。這下把亨登搞迷糊了,他說: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請你把水倒上,不要多嘴!”

亨登強忍住笑,心想:“這個小家夥演得還真像!”,於是他快步走上前去,按照這位傲慢無禮的小家夥的吩咐做了,然後他就站在旁邊,驚愕得有些發呆,直到後來,一聲命令“給我毛巾!”他這才猛然清醒過來。他從那孩子的眼皮底下拿起毛巾,遞給了他。接著他也洗了把臉,舒服舒服。他洗臉的時候,那個孩子就在桌子跟前坐下了,準備用餐。亨登忙把臉洗完,然後把另外一把椅子往後拉,要坐下吃飯,可這孩子憤怒地說:“等等,你竟敢在國王麵前坐下嗎?”

這句話就像晴天霹靂一樣驚得亨登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他自言自語地說:“瞧,這個可憐蟲的神經病竟然跟上了時代的步伐!國家起了變化,他的神經病也跟著了變化,現在他又想著自己成了國王!哎呀,我隻得將就他的狂想——別無他法——真的,要不然他非得叫我上塔裏坐大牢不可!”

開這種玩笑亨登心裏倒也開心,於是他又將椅子從桌前搬開,站在了國王背後,盡其所能地按照宮廷的禮節伺候他。

吃飯的時候,國王的那種皇家威嚴稍稍淡化了一點,他越吃越高興,也就有了開口談話的興致。他說:“我記得你好像是說,你叫邁爾斯·亨登,我該沒有聽錯吧?”

“是的,國王。”邁爾斯回答說。然後他心裏想,“既然我已經稱他為國王了,那就要把這種關係處理好,否則會好心辦壞事了。”

國王在喝完第二杯酒時,更加高興了,他說:“我要了解了解你這個人,把你的來曆說給我聽聽,你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概和一種高貴的精神——你是貴族出身嗎?”

“稟告國王陛下,我家係貴族之末。家父是個較小的勳爵,稱爵士銜——他是理查·亨登爵士,家住肯特郡的亨登莊園。”

“理查·亨登爵士,我不記得這個名字了,接著說——把你的來曆都告訴我。”

“國王陛下,我的來曆其實很簡單,但如果您願意聽的話,我可以讓您聽上半個小時消遣消遣。家父理查爵士很富有,而且生性豪爽。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家母就去世了。我有兩個兄弟:哥哥叫阿瑟,他的心腸和家父一樣,非常慈善;弟弟休是個卑鄙齷齪的家夥,他貪得無厭,詭計多端,心狠手毒,專愛暗算別人,是個卑鄙陰險的小人。他天生就是這樣,十年前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那樣,才十九歲他就成了一個十足的壞蛋,那時候我才二十歲,阿瑟二十二歲。我還有個表妹叫伊迪絲,她長得很漂亮,性情溫柔,心地善良,是個伯爵的女兒,她現在是個孤兒,她繼承了很大一筆財產,那斷嗣的頭銜也由她繼承了,我的父親是她監護人。我很愛她,她也愛我,但是她從出世就和我的哥哥訂了婚,理查爵士是不允許解除婚約的。不幸的是,阿瑟也不愛伊迪絲,他愛的是另外一個姑娘,於是,阿瑟叫我們不要灰心,繼續努力朝目標邁進,總有一天會時來運轉,讓我們各自如願以償。”

“我的弟弟休看上了伊迪絲小姐的財產,雖然他口口聲聲說愛的是她本人,但是在這位姑娘身上他打錯了算盤,他隻能騙過我的父親,卻騙不了別人。我們兄弟三人當中,我父親最喜歡他,最信任他,也最聽他的話。因為他是最小的孩子,別人又都恨他——自古以來這些特點總能博得父母偏愛。另外他偏偏又長了一張巧嘴,能說會道,撒起謊來臉也不紅,心不跳,這使得父親更加愛他。這個人有些放蕩,說實話,我還可以承認自己也很放蕩,不過我這種放蕩是天真無邪的,因為除了我自己,它不會傷害別人,丟別人的臉,叫別人蒙受損失,它不帶任何罪惡和卑劣的企圖,也無損於我那高貴的身份。”

“可是我的那狡猾的弟弟休偏偏就抓住我的這個毛病不放,千方百計地陷害我。因為他心裏明白我哥哥的身體不好,也許活不了多長時間,那麼,如果他再把我排擠出去,他就可以操縱這個家了。於是他就采用卑鄙的伎倆,捏造事實,說他在我的房間裏發現了一根絲繩的梯子——其實是他偷偷地塞到我屋子裏來的——他以這個為證據,又收買了幾個仆人和幾個撒謊的騙子,幫著做偽證,說我企圖違反父親的意旨,帶伊迪絲逃跑然後和她結婚,結果還真使我父親深信不疑。”

“於是後來,我很快就被掃地出門了。父親叫我離開英國,在外麵流放三年,說這樣也許我能成為一個軍人或者一個有出息的男子漢,並且還能增加一些聰明才智。後來我當了兵,參加了多次大陸之戰,飽經風霜,曆盡艱辛,出生入死,但是在最後的一次戰鬥中,不幸被俘,被迫在外國的一個地牢裏呆了七年。後來,我靠著自己的大智大勇,終於獲得自由,逃了回來。我是剛剛踏上國土,窮困潦倒,身無分文,衣冠寒磣。至於在這與世隔絕的七年裏,亨登莊園以及家人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我是一無所知。稟告陛下,我的所有來曆就這些。”

“你是被人誣陷迫害了!”小國王說,眼睛裏放射出憤怒的光,“我要為你鳴冤昭雪——我向主的十字架起誓,我一定這麼做!這是國王的禦旨。”

亨登的不幸經曆使國王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於是他向亨登講述了這個悲慘慘的事實,亨登聽完後心想:

“哦,天啊,這個孩子的想像力竟然如此豐富,看來他的幼小的心靈已經被摧殘到一定程度了。我不能袖手旁觀,我要把他當作我的小兄弟、小夥伴,我一定要治好他的病!——對,要使他頭腦清醒,恢複正常——然後他就可以功成名就——有一天我就可以自豪地說,是的,他屬於我——是我收養了這個無家可歸的小流浪兒,是我看出了他的天份,我說過日後他會名揚天下的。”

這時,國王又接著說道:“你救了我,使我免遭到傷害和羞辱,也許你救了我的性命,從而挽救了我的王位,你功不可沒,理應重賞。你有什麼願望說出來吧,隻要在我的王權範圍之內,我都可以答應你。”

亨登想了想有了主意。

他一條腿跪在地上說:“我為您所做的事微不足道,是做臣子的本分,因此無功可言。但陛下既然開恩,認為應予嘉賞,那就恕我冒昧,敬懇恩準一事。國王知道,大約四百年前,英王約翰與法王有一深仇大恨,當時曾由國王宣布聖旨,命令武士二人在比武場上交鋒,藉此以所謂上帝的裁判解決爭端。兩位國王和西班牙王都到場親自觀戰,判決勝負,這時候法國的武士出場了,但是英國武士們看對手勇不可擋,都不肯出來與他交戰。這件事關係重大,情況對英王頗為不利,當時英國技藝最精湛的武士庫西勳爵正被囚禁在倫敦堡裏,被剝奪了爵位和財產,這時候有人請他出來應戰,他同意了。於是他頂盔貫甲,上了場,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那個法國人竟因畏懼他的身材和大名不戰自敗,結果法國輸了。約翰王因此恢複了庫西的爵位和財產,並且問他,你有何願望盡可吐露,我一定照準,即令與我平分國土,我也在所不惜。當時庫西就像我這樣跪著,回答說:‘國王,我隻請求一件事,我希望我和我的後代能夠享有在大英國王麵前不脫帽子的特權,從今往後,這種特權能與王位同在。’約翰王恩準了他的這一請求,這是陛下您知道的。四百年來,這個家族繁衍生息,傳宗接代。直到今日,這個古老世家的一家人在國王陛下麵前仍然戴著帽子或是頭盔,不受阻擋,別人則另當別論。我舉此例意在實現我的願望,懇求國王恩準,賜與我一種特權,那就是我和我的後嗣永遠可以在大英國陛下麵前就坐!”

“邁爾斯·亨登爵士,起來吧,我封你為爵士。”國王莊嚴地說。然後,他用亨登的劍舉行了授爵典禮。”

“起來坐下吧,你的請願已經照準了。英國一日存在,王位一日繼續,這種特權就一日不取消。”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國王沉思著走開了。亨登坐下來暗自思忖著:“我總算可以解脫出來了,否則我還不知道要站多久呢。現在我已經是這個荒唐的故事中的名爵士了,雖然這是個空頭銜,但我也不能笑,因為這個好孩子是認真的,況且,他身上的確有點王家的風範。”

亨登又轉念一想:“啊,萬一他當著別人的麵稱呼我爵士,那可如何是好!——我的榮譽和我這身打扮如此大不相稱,豈不叫人笑話。嗨,算了,管他怎麼叫呢,反正我聽著就是了。”王子被騙

濃濃的困意很快就侵襲了這一大一小兩個夥伴。國王打了哈欠說:“替我脫衣就寢吧。”於是亨登走過來替他脫掉衣服,還給他把被窩蓋好,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傷心地自言自語地說:“和先前一樣,他又把我的床鋪給占了——哎呀,我該怎麼辦呢?”

小國王看出了他的尷尬,沒精打采地說了一句話,替他解決了難題:“你去擋著門口睡吧,把門守好。”說完轉眼之間,他就無憂無慮、酣甜地睡著了。

“可愛的小夥子,你真應該生為國王呀!”亨登讚歎地低聲說,“這個角色他扮演得簡直可以以假亂真了。”

隨後他就擋著門口,伸直身子在地板上躺下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亨登才從睡夢中醒來,他的夥伴還在睡夢中,於是他掀開他的被蓋,用一根小繩量了量他的身材,正好他剛一量完,國王就醒了,報怨天怎麼那麼冷,又問亨登剛才在幹什麼。

“好了,已經幹完了,國王陛下,”亨登說,“我出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您接著睡吧,我給您把頭也蒙上——這樣您很快就會暖和過來了。”

沒等他把話說完,國王就又睡著了。亨登悄悄地溜出去,大約半小時又回來了。他拿回來一套男孩子穿的衣服,很明顯是穿過的,但是還算整潔,而且很適合這個季節穿,他坐下來,端詳著他剛買回來的衣服和鞋子,一邊喃喃自語:“要是錢包再鼓一點,還能買一套好一些的,沒辦法,現在隻有將就一下了。”

接下來,亨登要做的是用買回來的線和針將這件舊衣服縫補好,於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線穿進了針孔裏。

衣服補好後,亨登欣賞著自己的傑做:“這幾針縫得多帶勁,多氣派,相形之下,裁縫鋪的那些小裏小氣的針腳可就太寒酸、太俗氣了。”

“客棧的錢已經付清了,一會兒付了早飯錢,剩下的還可以買兩頭小毛驢,打發路上兩三天的花銷,隻要熬過這兩三天,到了亨登莊園我們就可以過富足的日子啦。嗯,現在我得把這個小家夥叫醒,給他穿上衣服,洗完臉後,伺候著他吃完飯後就帶他去南市的塔巴德客棧旁邊的那個市場去買東西。”

想到這,亨登呼喚了一下國王,但是沒有得到回應,於是他伸手去推他。

出人意料的是,亨登的手撲了個空,原本睡在床上的孩子不見了,而且那孩子的破衣服也不見了。於是亨登扯著嗓子叫客棧老板。這時候,一個夥計端來了早飯。在亨登的盤問下,這個夥計驚慌失措地說出了當時的情況。

“老爺,您剛離開這個地方,就有一個小夥子跑來了,說是老爺您要那個孩子馬上去找您,他說您在橋上靠南市那頭等他。我就把他領到了這兒。他叫醒了那個孩子,說明了來意,那個孩子埋怨了一兩聲,說他不該那麼早叫醒他——哼,他還說太‘早’哪。可是他當即就把那身破衣服捆在身上,跟著那個小夥子走了,他還說老爺您應該親自來接他,不該那沒有禮貌,派個陌生人來——所以……”

“所以你這個大傻瓜就輕而易舉地被騙了!不行,我得去找他,你把飯擺好,等我們回來,咦,不對,怎麼這床上的被子弄得像是有人在睡覺呢,說,是誰幹的?”

“是來找那個孩子的小夥子幹的,老爺。”

“罪該萬死!這是故意騙我的——明明是為了拖延時間。我問你,那小夥子就他一個人嗎?”

“隻有他一個人,老爺。”

“真的嗎?你再好好想想,別忙。”

那個夥計想了一會兒,突然說: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看見他們上橋了,走到人群中的時候,有一個看似流氓的人從附近某個地方鑽出來,正當他走進他們倆的時候掌櫃的就叫我回來了,往下我就再沒有看見。那位文書先生訂了份烤肉,結果沒人給他送,為這事掌櫃的正在大發脾氣。不過我敢對天發誓,這件事跟我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硬要把罪責強加給我,就好比有人犯了罪,愣要把罪嫁禍於一個尚未出生的娃娃一樣,其實這……”

“住口,我來問你,他們是往南市那邊去了嗎?”

“是的,老爺。”

亨登急步來到橋上,在人群中尋找著他的夥伴,他心急如焚,他猜想,肯定是那自稱是國王爸爸的家夥帶走了他。

我那可憐的瘋瘋癲癲的小主人啊,我失去了你——想起來怎不叫人傷心——我對你已經產生了那麼深厚的感情!不!對天發誓,我沒有失去你!沒有失去,我要找遍天涯海角,不找到你,誓不罷休。可憐的孩子,他的早飯還在那兒。代鞭伴讀郎

就在真正的王子愛德華在客棧失蹤的那個清晨,湯姆·坎迪從惡夢纏繞的睡夢中驚醒過來,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極力想理順那些紛雜混亂的念頭和種種印象,希望從中悟出一點道理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用狂喜而又壓低了的聲音喊道:“我終於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謝天謝地,我的確清醒過來了,過來吧,快樂!走開吧,煩惱!哎,南恩!貝特!快快踢開你們身上蓋的稻草,到我這邊來吧,我要告訴你們一個頂頂荒誕無稽的夢,是那些惡人們專門編出來嚇唬人的夢,太離奇了,讓人無法相信,真的,南恩!貝特!”

“國王陛下,請問您有什麼吩咐?”一個聲音打斷了湯姆·坎迪的話。

“吩咐?啊!我聽出你是誰了,你告訴我,我是誰?”

“昨天您還是皇太子,但今天您就是大英國王愛德華了。”

湯姆把頭紮在枕頭裏,悲傷地低聲抱怨說:“哎呀,鬧半天不是個夢!你去休息吧,好心人,把苦惱留給我自己吧!”

仆人走後,湯姆又睡著了,這回他做了一個快樂的夢,他夢見有一個長著紅胡子的老爺爺叫他去挖一個樹墩,結果挖出了十二個新便士,但有一點,絕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然後老爺爺就消失了。湯姆拿著這十二個便士高高興興地回家了,他心裏盤算著,“我每天晚上給我父親一個便士,他準以為是我討來的,那他會很高興,我也就再不會挨打了。教我的那位好心的神父,每禮拜我要給他一個便士。剩下的四個就給媽媽、南恩和貝特。我們現在再也不會挨餓,再也不會穿破衣服,再也不用害怕,不用發愁,不用活受罪了。”

他夢見當他的母親看到這便士時,又驚又喜地把他抱在了懷裏,激動地說:

“時候不早了——陛下您可否起床?”

啊,這可不是湯姆所期望的話語。好夢突然被打斷——他又驚醒過來。

湯姆睜開眼睛,看見總禦寢大臣穿著華貴的衣服正跪在他的床邊。那個騙人的夢帶給他的歡樂即刻消失了——他看出自己仍舊是一個俘虜和國王。臥室裏站滿了披黑色鬥篷的大臣——穿著喪服。另外還有許多伺候國王的仆人。湯姆在床上坐起身來,從暗淡的絲綢帳子裏定睛注視著外麵那眾多的廷臣們。

然後,湯姆穿上了已為他準備好的喪服,吃了早飯。做好這一切共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這對湯姆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殘酷的煎熬。

接著,湯姆·坎迪由朝中的命官們和五十個手持金色戰斧的侍從衛士服侍著,被引入朝覲大殿,這是他處理國家政務的地方。他的“舅父”赫德福伯爵就站在寶座旁邊,隨時準備提出自己的真知卓見,以輔佐國王決策。

先王提名的執行遺囑的大臣們來到湯姆麵前,請求他欽準他們的幾項決議。

坎特伯雷大主教宣讀了遺囑執行委員會關於先王陛下治喪事宜的命令,然後又宣讀了各位執行委員的簽名,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英國大法官、威廉·聖約翰勳爵、約翰·拉塞爾勳爵、愛德華·赫德福伯爵、約翰·李斯爾子爵、卡思伯特·德拉姆主教……

湯姆並沒有聽進去他的話,他轉過臉去低聲問赫德福伯爵:“喪禮定在哪一天舉行?”

“下月十六日,陛下。”

“什麼,下個月?屍體能保留那麼久嗎?”

在垃圾胡同裏長大的湯姆·坎迪哪會懂得皇家的規矩。在他的印象裏,他們那裏的人隻要一死,就會立刻被扔出去,一分鍾也不會久留。

但是赫德福伯爵說了一兩句話就使他放心了。

一位國務大臣呈上委員會的一道命令,確定第二天十一點整接見各國大使,希望國王批準。

湯姆將目光投向赫德福,尋求答案。赫德福低聲說:“陛下,應該欽準。他們是為了陛下和英國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而特意替他們本國的國王表示哀悼的。”

湯姆就依照他的吩咐照辦了。另一位大臣宣讀了一份關於先王的王室開支報告的序言,說明六個月裏總支出為三萬八千鎊——數字之大,令湯姆·坎迪驚愕得都喘不過氣來。後來他又聽說這筆開支裏還有三萬鎊沒有支付,是賒欠的,他又嚇了一跳。後來他又聽說國庫已經虧空,一千二百名仆役由於皇室拖欠了他們的工資生活非常困苦,他又大吃了一驚。

湯姆皺著眉頭說:“看來我們是要傾家蕩產了。我首先要做的應該是離開這座大房子,搬到小一點的房子裏去,辭掉所有的仆人,必須辭掉,因為他們不僅沒有任何用處,而且還會浪費錢幣,至於我,我覺得所有的事我都可以自己去做,而且很高興。嗯,就這麼定下了,我記得在河那邊,靠近魚市附近有一所小房子,我們……”

湯姆的胳膊被人使勁按了一下,暗示他停止這種傻話,這使他臉紅了一陣。可是別人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表明注意到了他的這番奇談怪論,或是對此感到關注。

這時,另一位大臣報告說,先王曾在遺囑中決定授與赫德福伯爵以公爵銜,晉升他的兄弟托馬斯·西摩爵士為侯爵,赫德福的兒子為伯爵,另外還晉升了國王的其他大臣,因此委員會決議在二月十六日開會,宣布這些恩典,並予以確認,同時還宣布,由於先王遺囑中並未賜予受封人以一定的采邑,用以維持新授爵位的開支,委員會深知他對此事的意旨,因此認為應賜予西摩地租為五百鎊的土地,賜予赫德福之子地租為八百鎊的土地,此外若有主教領地充公時,再給他撥地租三百鎊的。

當湯姆剛想說出不該再支出應先還債的話時,被考慮周到的赫德福及時地推了推他的胳膊,使他那欠考慮的話沒有說出口。於是他隻好頒諭旨,表示同意,雖然嘴上沒有加以批評,心裏卻深感不安。這時候他坐在那沉思了片刻,他想到他現在是這個國家的國王,有著至高無尚的權力,於是他的腦海裏閃現出一個愉快的念頭:為什麼不封母親為垃圾胡同的女公爵,給她一份領地呢?可是另一個傷心的念頭很快就取而代之了:我不過是個名義上的國王,而那些嚴肅、老練的大臣們才是真正的主宰,在這群人心目中,母親不過是個神經失常的小瘋子幻想的人物而已,聽到我的提議,他們不但不會相信,而且還會請醫生來給我治病。

冗長乏味的儀式還在繼續進行著。大臣們宣讀了一些請願書、宣言和特許狀等,以及各式各樣的公務文件。後來,睡意找到了湯姆,使他的頭低到了胸前,於是帝國的大事因為缺少了這個行使批準權的工具,而暫時停頓下來。湯姆的周圍立刻變得靜悄悄起來,這些國家的聖賢精英們也隻好暫且放棄他們那些深謀遠慮了。

上午,湯姆被他的兩位監護人赫德福和聖約翰許可,與伊麗莎白公主和簡·格雷公主愉快地度過了一個小時。盡管二位公主因皇室遭受了重大不幸,仍然心情抑鬱,在拜見終了的時候,湯姆的“姐姐”——即日後成了曆史上稱“血腥的瑪麗”的那位一謁見他時,神情極為嚴肅,這使他大為掃興,他心裏惟一感到滿足之處就是所占用的時間很短。

湯姆獨自呆了一會兒,然後就有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男孩被帶到了他麵前,這個小男孩身穿的是黑的緊身衣和褲子,肩膀上係著一個白色緞帶打的孝結。他低著頭走到湯姆跟前,一條腿跪下來,湯姆認真地打量了他一會,然後說:“起來吧,孩子,你是誰?你來幹什麼?”

那孩子站起來臉上帶有一種焦慮不安的神情。他說:“您一定還記得我吧,國王,我是您的代鞭伴讀郎。”

“我的‘代鞭伴讀郎’?”

“正是,國王陛下。我叫漢弗萊·馬洛。”

湯姆覺得這個男孩子來得太突然了,他的監護人從來沒提起過他。可是,他們現在又沒在跟前,該怎麼辦呢?要是裝作認識他吧,一開口肯定要顯露出破綻。忽然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感到了一陣欣慰。他心想,類似這樣的意外事件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因為赫德福和聖約翰既然是遺囑執行委員會的成員,就難免要處理一些緊急公務,暫時離開他,所以他還得靠自己想主意,應付臨時的變故。對,這才是個聰明的辦法——他可以哄一哄這個孩子,看看會出現怎樣的結果。

於是湯姆裝出很為難的樣子,摸了摸腦門,然後說:“我現在似乎記起你來了!——但是因為我遭受了痛苦,腦袋不是很好用了,有些模模糊糊……”

“噢,可憐的主人!”代鞭伴讀郎激動地喊道,隨即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他們果然說得不錯,他的確是瘋了。哎呀,可憐的人!真糟糕,我怎麼就忘了!他們說過,誰也不許表示出他看出了國王有什麼毛病。”

“最近是有些奇怪,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記性總是跟我開玩笑,”湯姆說,“可是你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隻要稍微給我提供一點線索,就能幫我記起所忘記的人和事。快告訴我,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是幹什麼的這並不重要,國王。嗯,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告訴您,最近這兩天,陛下學習希臘文弄錯了三次——都是在下午上課時——您還記得嗎?”

“是的,我想我還記得,你繼續說下去吧。”

“太傅因為陛下學得不好,而大發脾氣,說要狠狠地給我一頓鞭子才行——他還要……”

“打你嗎?”湯姆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吃驚地說,“他怎麼可以因為我的過錯而打你呢?”

“啊,陛下,您又忘了,每當您功課學得不好的時候,他都要打我呀!”

“啊,我想起來了!是你背地裏教給我,如果我學不好的話,他就說是你教得不好,於是就……”

“不,國王,您這是說到哪去啦,我是您最下等的仆人,怎麼敢教您呢?”

“那你還能有什麼過錯呢?你到底要說什麼,盡管大膽地說出來,我替你做主。”

“陛下聖明,可是這沒有什麼可解釋的,誰也不能對皇太子您進行體罰,所以太子若是有什麼過錯,就由我代為受罰,這樣做很對,因為那是我的天職,也是我的生計。”

“這麼說,你已經挨過打了,是嗎?”湯姆的心情有些不平靜。

“還沒有,因為他們認為在先王駕崩之時打我不太合適。但到底會不會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鬥膽到這來,是想提醒您一下,陛下曾經答應過替我做人情的事——”

“跟太傅說,免了打你是嗎?”

“啊,您果然還記得!”

“我的記憶好轉了,你看出來了吧。放心好了——你絕不會挨打——我一定想法兒幫忙。”

“啊,您真是一位仁慈的國王!”那個孩子又請了一個安,大聲道,“也許我已經膽大妄為了,但是……”

湯姆見漢弗萊猶豫不決,就鼓勵他繼續說下去,他說自己正有好心情,願意多開開恩。

“既然您想聽,那我也就不瞞著您了。陛下,您知道嗎,您現在已不再是皇太子,而是國王了,您可以為所欲為地做任何事,所以您大可不必再去讀那些令您煩心的書了,去做您想做的高興的事。可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和那些姐妹們也就要完蛋了。”

“完蛋了?請問,那是怎麼回事?”

“好心的國王啊,我是靠我的背吃飯的,它要是閑著了,我可就要餓肚子了。您要是不讀書了,我就要失業,因為您不再需要代鞭伴讀郎了。我懇求您不要把我打發掉吧!”

湯姆被漢弗萊所說的事打動了,他的惻隱之心促使他激動地說道:“不必傷心難過了,孩子。我決定讓你終身擔任這個任務,並且讓你的子子孫孫世襲下去。”說完他舉起劍來,在這個孩子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大聲說道:“站起來,漢弗萊·馬洛,大英王室的世襲代鞭伴讀郎!忘記憂愁吧!我一定要繼續讀書,而且讀得很糟,那樣,他們就不得不公平合理地加倍付給你工錢了。”

受寵若驚的漢弗萊,眼裏含著淚水說:“多謝多謝!啊,高貴的主人,您皇恩浩蕩,賜予我的恩惠是我連作夢都想不到的。從今以後,我將一生一世永遠快樂,馬洛家的子子孫孫也將永遠快樂!”

湯姆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代鞭伴書郎將對他很有用處。他鼓勵漢弗萊說話,這孩子就很願意說。漢弗萊相信他能幫助“治好國王的病”,為此他感到十分高興。他也看出了每當他提醒一下這位神經失常的小國王,說起他在禦書房和王宮裏其他地方所經曆的各種新鮮事的細節,國王就能把那件事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談了一個鍾頭之後,湯姆覺得大有收獲,對於朝廷裏的人和事了解了許多有價值的東西,於是他決定每天都要利用這個渠道,打探消息。為此,他下了一道命令,規定每次漢弗萊進宮的時候,隻要國王沒有召見別人,就讓他到國王的寢宮裏來。

漢弗萊剛走,赫德福伯爵就來了,他給湯姆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說遺囑執行委員會的大臣們擔心有關國王神經失常的消息已經泄露出去,並且言過其詞,以至謠言四起,所以,他們認為過一兩天之後,國王應該開始當眾用餐——即便已有什麼謠言傳出去的話,隻要國王神色正常,精神飽滿,再加上特別注意,從作派上看起來泰然自若,舉動自然而斯文,那就一定能安定民心,這樣做比其他任何辦法都明智,效果都好。

接下來,伯爵準備給湯姆再講一遍關於用餐方麵的事項,但是湯姆並不需要多少這方麵的幫助,這使得伯爵喜出望外。

其實,湯姆早就知道他將要當眾用餐的消息了,因為漢弗萊從宮裏的流言蜚語中聽到後馬上就告訴湯姆了,隻是湯姆一直守口如瓶,沒有說出來而已。

赫德福伯爵見湯姆的病情有所好轉,便借此機會又問了他一些其他方麵的問題,結果雖不完全正確,但足已看出他的病情在快速的恢複。這大大加強了伯爵的信心,於是他大膽地提了一個問題,滿懷希望地說:“現在我確信隻要陛下再稍稍用腦子思索一下,一定能解開國璽之謎——謬失國璽,昨天還關係重大,今天則無足輕重了,因為它的有效期隨著先王晏駕已告結束。陛下可否試著回憶一下?”

湯姆根本就不知道國璽是什麼東西,他從來就沒聽說過,他遲疑了片刻,然後抬起頭來,傻頭傻腦地望著赫德福,問道:“伯爵,國璽是什麼樣的?”

伯爵吃了一驚,卻又不露聲色,然後他巧妙地把話題轉開,希望國王能忘記關於國璽的那件倒黴事,他的這個目的不費吹灰之力就達到了。湯姆斷案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整,湯姆準時坐在了國王的寶座上,開始接見各國的大使。那種輝煌壯觀的場麵,起初令他賞心悅目、浮想聯翩,但是接見時間過長,而且枯燥乏味,大使們的致詞也多半是一樣的,因此這件事一開始他感到高興,後來就漸漸地厭煩了,開始想起家來了。

湯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赫德福教給他的話,極力表現得令人滿意,但是他對這種事情一竅不通,表現得很不自然,因此充其量也隻能做到勉強過得去。他外表像個十足的國王,可是內心深處卻沒有自己是國王的感覺。直到接見結束的時候,他才漸漸高興起來。

湯姆覺得這樣當國王是在浪費時間,而且是一件苦差事。就連用於隻有國王才能享受消遣的那兩個鍾頭,也成了他的一種負擔,毫無趣味,因為那些活動要循規蹈矩,還要受到種種限製。但是他和他的代鞭伴讀郎單獨呆了一個鍾頭,他這才覺得很有收獲,因為他一方麵玩得愉快,另一方麵又得到了急需的知識,可算是一舉兩得。

轉眼間,湯姆當上國王已是第三天了,這天的情形與頭兩天大致相同。惟一讓他好受一些的是,他逐漸地習慣了周圍的環境,他身上的鎖鏈仍然磨得他發痛,但並不老是那樣。隨著時間一個鍾頭一個鍾頭的流逝,那些大人物們在他麵前畢恭畢敬,已不再使他感到那麼痛苦和狼狽了。

事實上,要不是有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寧,第四天他也會非常舒服的,這件事就是當眾用餐。事實上,除此之外,當天的日程安排還有一些更重要的活動——他要臨朝主持一次會議,要在會上發表他的意見,頒布他對全球其他各國將要實施的外交政策;赫德福還要在這天正式選舉為護國。另外還安排了這天要解決的一些其他重要事情。但是在湯姆看來,所有這些事情,比起當眾用餐來,真算不了什麼。他覺得自己一個人吃飯,卻有一百雙好奇的眼睛盯著看,一百張嘴在那兒嘰嘰咕咕,對他的舉止說長道短——要是運氣不佳,露出了破綻,還得遭人議論——那真真是活受罪!

但是什麼也無法阻止那第四天,它終歸來到了。

這天,湯姆從早晨起就鬱鬱寡歡,提不起精神,而且這種情緒一直在持續,使他難以擺脫。上午的例行公事在他手頭進展緩慢。他感到很膩煩,那種被囚禁的痛苦再次向他襲來。

下午較晚的時候,他先是在一個寬敞的會客廳裏與赫德福談話,然後一本正經地等待著重要官員和大臣們預定朝拜的時刻。

湯姆覺得有些透不過氣,於是他來到窗前,想放鬆一下心情,皇宮外麵大馬路上熙熙攘攘的情形引起了他的興趣——他還不僅僅是感興趣,而是滿心渴望著置身於那種熱鬧和自由之中去。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一群人,亂嚷亂叫地從大路上走過來了,後麵跟著的是一大群吵吵嚷嚷的、最低下、最貧窮的男男女女和孩子們。

“我真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湯姆懷著強烈的好奇心,大聲說道。

“國王陛下,您是讓我執行旨意嗎?”伯爵畢恭畢敬地說。

“啊,好極了,照辦吧!啊!我很高興,照辦吧!”湯姆大聲說道,隨後又心滿意足地自言自語,“真是,當個國王並不都是枯燥乏味的——這種生活既要付出代價,也能得到益處。”

伯爵叫來了一個聽差的,派他到警衛隊那兒去傳達命令:“國王有令,攔住那一群人,問清楚他們成群結夥、亂哄哄地幹什麼?”

隨即,隻見街道上出現了一排皇家衛隊,擋住了吵嚷的人群。不久,一個衛兵回來報告說,他們是去看處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姑娘的,罪名是擾亂治安、破壞王國的尊嚴。

聽到將要處死人,湯姆的心頭一緊,且隱隱做痛,他無法控製對他們的同情,再也顧不上其他事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幾個人所觸犯的法律,也沒有想到他們給受害者造成的痛苦或損失,除了絞刑架和這幾個犯人即將麵臨的悲慘命運之外,他什麼也想不到了,這種關切甚至使他暫時忘記了自己不過是一個國王的替身,並非真正的國王。他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這一點,就情不自禁地下達了命令:“把他們帶到這兒來,我要見他們。”

湯姆下達命令的那一瞬間,他有些後悔了,他怕這道命令沒有人去執行。正在他為自己的行為擔心時,聽差的以應從的態度轉身退出,傳達聖旨的行為使湯姆再次體驗了當國王的苦楚所換來的益處。他心裏想:“從前我看老神父的那些故事書的時候,我曾真的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國王,對所有的人發號施令,說你去幹這個,你去幹那個,誰也不敢抗旨不遵。現在我的幻想居然變成真的了!”

這時候有幾扇門敞開了,有人通報了一個又一個響亮的頭銜,接著具有這些頭銜的人物們走了進來,很快這個地方就被這些高貴人物和華麗的服飾占據了一半。湯姆一門心思地想著那件更加有趣的事情,心情激動,幾乎就沒有意識到這些人物的到來。他坐在寶座上,眼睛朝著門口,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大臣們見此情形,極力不去打擾他,在私下裏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起國家大事和宮廷趣聞來。

又過了一會兒,那三個犯人被一小隊國王的衛隊押到了國王麵前。那三個死囚跪了下來,一動不動,衛隊在湯姆的椅子背後站好了。湯姆好奇地把那幾個犯人仔細打量了一番。那個男人的衣服和外表似乎並不陌生,他模模糊糊有些印象。正在這時候,那個人迅速地抬頭望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因為他沒有勇氣正視國王的威儀。但是湯姆一眼就瞥見了他的整個麵目,“他就是在那個寒風凜冽、倒黴的新年頭一天從泰晤士河裏把賈爾斯·威特打撈出來、救了他一命的那個陌生人,他是那樣地勇敢、高尚。可惜,他又幹了壞事,現在落了個這麼可悲的下場……我還沒忘記那個日子,連具體時間都記得,因為過了一個小時之後,正好打十一點的時候,我讓奶奶給狠狠地揍了一頓,這一頓打得特別厲害,以至於在這之後發生的事情跟這頓毒打比起來,就像是慈母的撫愛和擁抱似的。”

湯姆下令把那個婦人和姑娘暫時帶出去一會兒,然後他對那位副執法官說:“請問你,這個人犯了什麼罪?”

“回稟陛下,他用藥毒死了一個人。”副執法官跪下來回答說。

湯姆原本對這個粗人是抱以同情的,對他救出那個溺水少年的英勇行為也非常敬佩,此時他的這種心情卻受到了極其沉重的打擊。

“已經證實這件事是他幹的了嗎?”湯姆問道。

“非常清楚,陛下。”

湯姆皺了皺眉頭,說:“把他帶下去吧,他是罪有應得,真可惜,他是條勇敢的好漢哩——不,不,我是說看外表他好像很勇敢。”

這位犯人突然使勁地把雙手交叉起來,絕望地擰著,非常恐懼地向“國王”哀求,他斷斷續續地說:

“啊,仁慈的國王啊,要是您可憐苦命人的話,就請您發發慈悲吧!我本是無罪的,是他們誣陷我的,他們沒有足夠的證據。他們已經給我判了死刑,那也許不能更改了。可是我想在絕路上請求您的恩典,因為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死法。開開恩吧!請陛下恩準我的請求吧——請您下旨,用絞刑處死我吧!”

這大大出乎了湯姆的意料之外。

“天哪,這真是奇怪的請求!他們給你判的不就是絞刑嗎?”

“啊,仁慈的陛下,不是這樣的!他們的判決是要把我活活地煮死!”

湯姆大吃一驚,差點兒沒從椅子上跳起來。等他剛一清醒過來,他立刻高聲喊道:“可以讓你如願,可憐的人!就是你毒死了一百個人,也不該讓你死得那麼慘。”

犯人立刻磕了幾個響頭,還說了一大堆無限感激的話。

湯姆別過臉去,問赫德福伯爵:“這種殘酷的刑罰是法律上規定的嗎?”

“陛下,是我國法律上明文規定的。德國懲治造假鈔的犯人,是把他們下油鍋炸死——還不是一下子就扔進去,而是把他們用繩子拴上,慢慢地往下放,先炸腳,再炸腿,再……”

“啊,伯爵,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受不了啦!”湯姆喊道,他用雙手把臉捂起來,遮住那副被嚇壞的模樣,“請你立刻傳我的命令,修改這條法律——千萬別再讓可憐的百姓遭受這樣的折磨了!”

伯爵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湯姆,因為在這凶殘的年代,這個階層裏能有如此善心的人實為罕見,於是他說:“陛下,您以金口玉言從此廢除了這種刑罰,這件事將名垂青史,永遠是您皇家的光榮!”

副執法官正要把那個犯人帶走,湯姆做了個手勢,叫他等一等,然後說:“我還要把這件事問個清楚。這個人剛才說他的罪行證據不足,我想知道你們掌握的有關情況。”

“陛下,情況是這樣的:這個人曾走進過艾斯林頓村裏的一戶人家,那裏正躺著一個病人——有三個見證人說那是在上午十點整,有兩個人說還差幾分鍾——當時隻有病人一個人在家,並且還是睡著的——那個人剛進去就出來了,隨後就走掉了。他走了之後,病人連抽筋帶嘔吐,疼痛難忍,不到一個鍾頭就死了。”

“有人看見他下毒藥了嗎?找見毒藥了沒有?”

“回稟陛下,沒有找到毒藥。”

“那怎麼知道是下了毒藥呢?”

“回稟陛下,醫生證明除非是中毒,否則病人臨死的時候絕不會出現那種症狀。”

“醫生內行——也許他們是對的。這件事對這個可憐的人似乎很不利。”

“還不隻這個,陛下,還有好多人證明,從前有個巫婆——已經離開了那個村子,誰也不知道她去什麼地方了——曾經預言說,這個病人會被毒死。她還說下毒的是個陌生人——一個棕色頭發、穿著破舊的普通衣服的陌生人。現在這個犯人和控述狀上描述的通緝犯完全相符。陛下,這個事實既然有巫婆預言在先,當然是非常可靠,請您明鑒。”

在當時,這的確是個極為有力的證據。湯姆覺得這件事是板上釘釘了的,如果重證據的話,這個可憐人的罪狀是確鑿的。不過他還是給了犯人一個機會,他說:“如果你有什麼能為自己辯護的話,你就快說吧!”

“陛下,我沒有什麼證據,我隻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我無親無友,否則我就可以證明事發當天我根本就不在艾林斯頓,並且我還可以證明在他說的那個時候,我離那兒還有三英裏,因為我當時正在韋賓老碼頭哪。哦,對了,國王陛下,我可以證明,他們說我要人家命的時候,我可是正在救人一命哪,有一個孩子在河裏快淹死了——”

“不要說了!執法官,你快說說那是哪一天的事!”

湯姆臉紅了,於是他極力掩飾這個不恰當的命令,補充說:“就憑這種隨意的、敷衍潦草的證據,就把一個人處以死刑,真讓我生氣!這樣吧,先把這個人監禁起來,重新調查此事,快去!快去!”

這時,禦前大臣們低聲地議論開了。當然,他們並不是為湯姆的善心而是欽佩湯姆所表現的智慧和精神。有些低聲議論是這樣的:

“這絕不是個瘋癲的國王——他的頭腦是清醒的。”

“他提的那些問題多麼高明。他如此當機立斷處置了這件迫在睫眉的事情,這跟他本來的天性多麼相像呀!”

“啊,老天有眼,賜福與我們!他不再是個小糊塗蛋,而是一個真正的國王。他跟他的父親一樣有氣魄。”

室內充滿了一片讚揚聲。湯姆當然聽到了一些,這使他大大地放寬了心,同時也使他渾身上下感到舒坦。但是這些高興的心情很快就被另一種好奇心所壓倒。湯姆現在隻想知道那個婦人和那位姑娘遇到了什麼樣的滅頂之災。於是他下令,把那兩個驚恐萬狀、哭哭啼啼的可憐蟲帶到他麵前來。

“他們倆犯了什麼罪?”他問執法官。

“回稟陛下,有人告發她們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因此她們被處以絞刑。”

湯姆打了個寒戰,有人曾經教導過他,對於犯有這種罪過的人應該深惡痛絕。即使如此,他仍然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偏要使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滿足,於是他問道:“她們是在什麼地方幹的這種事?什麼時候幹的?”

“十二月的一天夜裏,在一所被毀壞的教堂裏幹的,陛下。”

湯姆又打了個寒戰。

“有沒有目擊證人?”

“沒有,陛下,當時隻有她們兩個在場。”

“既然沒有人看見,那麼你們又是怎麼知道的?”

“有幾個見證人看見她們上那兒去了,陛下,這就引起了懷疑,後來又有一些確鑿的事實,證明了這種懷疑。特別是她們還借助如此得來的魔力,引發了一場暴風雨,使周圍一帶的百姓遭受了災害。大約有四十多個見證人證實了確有這場暴風雨,其實就是找一千個見證人也不成問題,因為人們個個都受到了這場暴風雨的襲擊,誰都會記得此事。”

“看來這是一個嚴重的事件。”湯姆仔細考慮了一下,然後問道:“這兩個女人也是這場暴風雨的受害者嗎?”

在場的人當中有幾位長者點了點頭,表示他們承認這個問題問得高明。但是執法官卻沒有看出這個問題的重要之處,他當即直截了當地回答說:“是的,陛下,不過她是罪有應得,是上天懲罰她家房屋倒塌,她和她的孩子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

“依我看這個女人借助魔力給自己造成了如此災難,她的犧牲奉獻精神還真不小。即便她隻花費了一個銅板,她也是上當受騙,可是她居然以自己的和孩子的靈魂作代價,可見她是瘋了。既然她是瘋了,那她就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因此也就說不上是犯罪了。”

那些年長的大臣們再次點頭,稱讚湯姆的聰明。有一個人低聲說:“如果真像謠言所說,國王本人是個瘋子,那麼我所知道的某些人要是也能憑借上帝的意旨,染上他這樣的瘋病,反而會使他們的頭腦變得更清醒一些呢。”

“這孩子多大啦?”湯姆問。

“九歲,回稟陛下。”

“法官大人,請問在英國的法律上,允許未成年人與別人訂約出賣自己嗎?”湯姆轉過臉去,問一位有學問的法官。

“回稟陛下,法律不允許未成年人參與或決定重大事情,因為他們還年幼無知,無力對付成年人的陰謀詭計。如果魔鬼願意的話,他可以買一個孩子,孩子也可以簽約認同,但是英國公民不行——如果是英國公民,那他們的契約就不能生效。”

“英國的法律製約英國公民的權力,卻讓魔鬼享有特權,這簡直是一件粗暴無禮、踐踏基督教精神的事,製定這條法律的人是昏了頭!”湯姆情緒激動地大聲說道。

他對這件事情觀點新穎,引得好多人都笑了,好多人都把它記在腦子裏,準備在宮庭裏四下傳播,以證明湯姆不僅在心理健康方麵大有進步,而且還有他的獨到見解。

那個年長的婦人停止了哭泣,她看到越來越有希望,感到很興奮,她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專心致致地聽著湯姆的話。湯姆注意到了這一點,這使他對於這位處於危難之中、孤立無援的女人抱以極大的同情,隨後他問:“她們是用什麼辦法引發的這場暴風雨的?”

“陛下,她們用脫掉襪子的辦法。”

“真是神了!她們的這種做法,隨時都能產生這種可怕的效果嗎?”湯姆的內心激動不已,他急切想知道答案。

“隨時都能,陛下——至少這個女人要有這種願望,並且她還得念一些必要的咒語,在心裏念或是嘴上念都行。”

湯姆把臉轉向那個女人,迫不急待地說:“那就在這再次顯示你的魔法吧,我要親眼看到一場暴風雨!”

湯姆的命令嚇壞了在場的迷信的人們,他們想逃離這個地方,但又不敢,因此表情極為難看。湯姆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因為除了要看到的那場大災難之外,什麼都不會引起他的興趣。他見那個女人臉上表現出的為難和詫異的神情,又興奮地補充了兩句:“不要害怕,我決不會怪你。不但如此,我還要釋放你——誰也不許動你一下,施展你的魔法吧。”

“陛下,恕我難能從命,因為我根本就沒有什麼魔法。”

“你因為害怕而不敢做?盡管放心大膽地做吧,決不會有人傷害你。你隻要造成一場暴風雨,哪怕是極小的,我並不要求一定要造成災害,我的願望恰恰相反——隻要你這麼做,就饒了你的命——一定放你出去,還讓你帶著孩子,這是國王的特赦,在國內絕不會受到任何人的傷害和欺負。”

那個婦人撲倒在地上,流著淚說:“國王陛下,我真的沒有那種魔力,否則為了救我的孩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呀!更何況您又給了我這麼大的恩典呢!”

聽了婦人寸斷肝腸的話,湯姆說:“我相信她說的是真話,如果換做是我的母親,我相信如果她有如此法力的話一定會用最大的力量摧毀整個國家。可以說別的母親也有著同樣的心腸。現在你自由了,太太——你和你的孩子都自由了——因為我認為你們是無罪的。你們被赦免了,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你把襪子都脫掉吧!你要是能給我掀起一場暴風雨,我就大大地獎賞你。”

那個婦人立刻遵照湯姆的命令脫光了自己的腳,同時也把孩子的襪子也脫掉了。大臣們都表現出明顯的焦慮不安。然而,他們的期待和不安都是多餘的,因為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切都很正常。

湯姆歎了一口氣說:“算了吧,善良的人,你不必再費勁了,你的魔力已經不存在了,你放心走吧!不過你要記住,你還欠我一場暴風雨呢。”當眾用餐

當眾用餐的時刻即將來到了,此時湯姆已不再害羞、不安了,那天下午的經曆使他樹立起了自信心,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適應了當國王的種種境況。

為湯姆準備盛宴的場地是一個寬敞的大廳,雕梁畫棟,金碧輝煌。門口站著衛士,一個個高大筆挺,如同雕塑一般,他們身著華貴豔麗的服裝,手持長柄戟。宴會廳裏四周有一道高高的回音廊,那上麵有一支樂隊,還擁擠著一群男男女女的市民,一個個都穿得光彩奪目。在大廳的中央,有一個高台子上麵擺放著湯姆的餐桌。

這時有兩個侍臣走進了大廳,他們一個手持權杖,一個拿著餐桌布,他們二位恭敬地跪拜過三次之後,拿餐桌布的那位把它鋪在桌上,他們再次跪拜,然後一同退出。隨後又進來兩位,一個手持權杖,另一個拿著一個瓶子、一隻碟子和麵包,他們也跟先來的那兩位一樣跪拜之後,再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又行過了禮才退出。最後進來了兩位衣冠華麗的貴族,其中一位拿著一把試味刀,這兩個人誠惶誠恐地跪拜一番之後,走到桌子前,用麵包和鹽把桌子擦了一遍,他們顯露出萬分敬畏的神情,仿佛國王在場一般。

至此,禦膳的所有前期準備工作就此結束了,這時候回音的長廊裏遠遠地傳來了號角的吹奏聲和模模糊糊的喊聲:“給國王讓路!快給最聖明的國王陛下讓路!”這些聲音不間斷地重複著,越來越近,後來軍號的聲音似乎就在麵前響起來了,同時還有響亮的喊聲:“給國王讓路!”這時候光彩奪目的隊列出現了,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從大廳門口魚貫而入。

走在最前麵的是侍從、男爵、伯爵、嘉德勳爵士,穿著都十分考究,並且都光著頭。緊隨其後的是大法官,他左右有兩個侍從,一個手持國王的節杖,另一個手持一把裝在紅鞘裏的禦劍,鞘上鑲有金色的百合花紋,劍鞘朝上。然後進來的是國王本人——他一出現,十二支號和許多鼓一齊鳴響致敬,表示熱烈的歡迎,與此同時長廊裏的人們在原位起立,歡呼“上帝保佑國王!”國王後麵跟著隨侍的貴族,左右還有他的禦前警衛,也就是他那五十名侍從衛士,個個手持金色戰斧。

眼前的莊嚴壯觀的場麵令湯姆的脈博急促地跳動著,他的眼睛裏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他的舉止非常優雅,因為他根本沒有想著自己應該怎樣裝模做樣,所以也就顯得更加自然大方,還因為此時周圍的情景令他賞心悅目,悅耳的聲音使他心醉神怡。湯姆記著教給他的那些做法,他微微點了一下頂著翎毛的頭,表示答禮,並且還親切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們,善良的臣民。”

湯姆沒有脫帽,就在餐桌前坐了下來,這樣戴著帽子吃飯並沒有使他局促不安,因為他在家時也有如此的習慣。隨後禦駕的隊列分成了幾組,整齊美觀地排列好,仍然光著頭站著。

這時候禦前衛士們伴隨著美妙樂曲進來了,他們都光著頭,穿著大紅製服,背上繡著金色的玫瑰花。這些人來回地走著,每次都端進來一盤子菜肴。這些菜肴再由一位侍從,按那些要遞菜的儀式,一份一份地接到手,然後放在餐桌上,與此同時試食官把他端來的每一道菜分一口給每個衛士試嚐,以防有毒。

湯姆開始用餐了,他很謹慎,做什麼都不慌不忙,也同樣注意到幹什麼事都不親自動手,隻等著專職的官員跪下來替他做。他一直把這頓飯吃完,也沒出什麼差錯——這是一次完美無瑕的、極大的成功。

最後湯姆用餐完畢,他在壯麗的侍從隊列陪伴下走出去的時候,耳朵裏充滿了響亮的號聲、隆隆的鼓聲和震耳的歡呼聲。湯姆認為如果當眾用餐可以免除當國王需承受的種種苦不堪言的事的話,那他寧願每頓都當眾進餐。亡命天涯

邁爾斯·亨登急忙趕往倫敦橋南市,他左顧右盼,希望能夠找到那幾個人,但是結果卻使他大失所望。他東問西問,經人指點在南市跟蹤了一段路程後,就再也找不到蹤影了,但他還是拚了命地找了一整天,直到天黑。黃昏的時候,他的兩條腿發酸,肚子餓得咕咕叫,於是他在泰巴德客棧吃過晚飯,就去睡覺了,他決定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動身,到全城各處徹底尋一遍。

亨登躺在床上,輾轉反複,怎麼也睡不著。他想:“隻要有可能,那個孩子一定會從那個真假不明的父親手裏逃掉。那麼逃脫後的他會去何處呢?他在這個世上一個親人也沒有,隻有我才是他唯一的朋友,那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會去亨登莊園,因為他知道我要回家去,我到那兒去就可能把他找到了。”亨登覺得這件事現在有了頭緒了——他決不能在南市耽擱片刻,必須立刻趕回家,沿途可以在森林中搜尋,找人打探。

現在再讓我們來看小國王的情況吧。那個客棧裏的夥計在倫敦橋上看到的那個近似流氓的人正跟在那個年輕人和國王的後麵,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左胳膊上吊著繃帶,左眼上戴著一個綠色的大眼罩,腿略微有點瘸,拄著一根橡木拐杖。那個年輕人領著國王走街串巷,過了南市,不久就上了郊外的大路。這時候國王發起火來了,他說他要停在這兒。

那個年輕人說:“你就忍心讓你那受傷的朋友躺在那邊的樹林裏,沒人管嗎?”

國王的態度立刻就變了。他大聲問道:“誰打傷了他?是誰敢如此大膽,哼,就是公爵的兒子幹的,我也決饒不了他!”

於是,他們飛快地來到了樹林裏。那個年輕人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發現了地上插著的一根係著小布條的樹枝,於是他就領著國王進了樹林,他們一邊走,一邊注意尋找類似的樹枝,一會兒就能發現一根。這些樹枝顯然標明了他們所要去的方向。後來,他們到了一片空曠的地方,這是一片焚毀的農莊遺址,附近還有一個即將倒塌、破爛不堪的穀倉。這裏寥無人煙,荒涼寂靜。那個年輕人走進了穀倉,國王急切地緊跟在他後麵。看見裏麵沒有人,國王產生了懷疑,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看那個年輕人,冷冷地問道:“他人呢?”

那個年輕人嘲弄地大笑了一聲表示回答,國王勃然大怒,他抄起一塊木頭,就要往年輕人身上打過去,忽然他聽見另外一聲嘲弄的大笑,原來是那個流氓,他一直都跟在他們的身後。國王轉過身去,氣憤地說:“你是誰?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別裝糊塗了,”那個流氓說,“安靜點兒,你總不至於假裝著認不出你的父親來吧。”

“你不是我的父親,我不認識你,我是國王。聽著如果你不去把我的仆人找回來,你就少不了吃苦頭。”

“看來你真的是瘋了。”約翰·坎迪嚴厲地說,“我不願意懲罰你,可是你要惹我生氣,我就非收拾你不可。你在這兒胡說八道還不要緊,反正沒有人聽你這些傻話,可是你這張嘴還是當心點好,不許瞎胡說,以免搬了地方之後,惹出麻煩來。我犯了殺人罪,在家呆不下去了——你也不能呆在家裏,我還得需要你的幫助。為了確保安全,我現在已改名為霍布斯——約翰·霍布斯,你叫傑克——千萬要記住。好,你快說吧,你母親和姐姐她們在哪兒?她們都沒有到約定的地點來,你知道她們都上哪去了嗎?”

國王一臉嚴肅地說:“少用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糾纏我,我的母親已經死了,我姐姐她們都在皇宮裏。”

站在旁邊的那個年輕人又發出了一陣大笑,國王向他撲過去,可是霍布斯也就是坎迪阻止了他,說:“休戈,別再折磨他了,他瘋了,你這樣對他會加重他的病情。傑克,你坐下來吧,靜靜心,我給你弄點吃的東西。”

然後霍布斯和休戈便邊做飯邊說起悄悄話來。國王盡可能離這兩個討厭的家夥遠遠的,他來到穀倉陰暗的一頭,發現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稻草,他躺了下來,又拽過一些草當毯子蓋在身上,很快他就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讓他最傷心的事,那就是他那疼愛他的父親去世了。

他記起了他和父親之間充滿了父子情誼的一連串的往事,回想起來是那樣的親切,他那連成線的眼淚表明了他對父親的感情有多麼真切,失去了父親他又是何等的傷心。極度的悲傷使小國王感到疲憊不堪,漸漸地模糊了意識,進入了夢鄉。

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小國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大腦裏搜索著剛才發生的一切,這時候他聽到了一陣低沉的聲音,那是雨點打在屋頂上發出的悲淒的響聲。他先是渾身感到一種舒適的滋味,隨即這種感覺就被一陣尖聲的嬉笑和夾雜著的哄笑聲打斷。於是他掀去蓋在頭上的草,想聽聽打擾他的聲音是從哪傳來的。一幅可怕、醜陋的情景映入了他的眼簾。

穀倉的另一頭,正當中的地上,一堆熊熊的火正在燃燒著,周圍坐著一群男女混雜的流浪漢和歹徒,他們衣衫襤褸,東倒西歪,也有趴在地上的。

夜幕降臨,這些人飽餐後便開始尋歡作樂,他們拿著酒罐子傳來傳去,喝個不停。突然又爆發了一陣呼喊聲:“唱個歌!蝙蝠和拐子迪克唱一個吧!”

於是,一個瞎子站了起來,他抬手摘掉了眼罩,露出了一雙極亮的眼睛,把寫苦身世的紙牌子一扔,準備唱起來。瘸腿迪克把那條累贅木腿取下來,露出了健全的真腿,站在了那個壞蛋家夥的旁邊,然後他們放開嗓子嘻嘻哈哈地唱了一首小調,每唱完一句,大夥兒就齊聲歡呼,跟著一塊唱,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那種似醉非醉的情緒達到了頂點,於是個個都跟著一起唱,從頭唱到尾,形成了一股宏亮邪惡的聲音,把房梁都震動了。

隨後這群人就閑聊起來,小國王從他們的談話中了解到原來約翰·霍布斯根本就不是一個剛入夥的新手。有人問他為什麼一去好幾個月不回來,他回答說:“倫敦比鄉下好,並且近幾年來也比鄉下安全些,因為法律是那麼嚴厲,執法又是那麼認真。要不是因為出了事,我還想在那兒呆下去,一輩子也不回鄉。”

霍布斯問現在幫裏有多少人,名叫“幫頭”的幫首領回答說:“把門橇鎖的、二仙傳道的、溜兜兒的、追孫兒的、討百家飯的,還有那些追孫兒的頭和婆娘,外加上別的女人都算在內一共是二十五位,都是結結實實的。多半都在這兒,其餘的去了東邊,咱們等天一亮也跟上去。”

“咦,我怎麼沒看見肉瘤子呢,他上哪去了?”

“他呀,早爬煙囪去了。今年夏天,他不知跟哪兒的人打了一架,被人家打死了。”

“哎,真可惜他了,他可是個真真有本事的人!”

“他的姑娘黑貝斯還跟我們在一起,不過這會兒她沒在這兒,跟著他們去東邊了。她是個好姑娘,作風不錯,舉止也挺規矩,沒人見她天天喝醉了,一個禮拜頂多也不過醉上四天吧。”

“我還記得她是個漂亮的姑娘,不過她的母親就隨便多了,不那麼認真,是個愛吵架、脾氣很壞的婆娘,可是她天生就有點鬼聰明,比一般女人都強。”

“就是因為她太強了,才送了命。她因為會看手相和一些別的算命的本事,就出了名,人家都管她叫巫婆。後來警官把她抓了,從頭上一點一點地把她活活烤死了。她臨死的時候表現的那股勇敢勁兒我見了,實在讓人感動,叫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哎,自打她死了以後,這門本事也就絕種了。現在倒是有模仿她的,可都是小裏小氣的,不帶勁兒,沒一個夠得上真正的功夫。”

說到這,幫頭和其他人都歎了一口氣,一時間沮喪的情緒向在場的每一個人襲來,即便是像他們這種鐵石心腸的流浪漢,在情感上也並沒有完全麻木,間或在特定的情況下,也會感到痛心和悲傷——比如像這次,他們就有這種感觸,他們為失去一個一天賦和素質兼備的角色,並且又後繼無人而惋惜,但是這些哀悼者暢飲了一番之後,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咱們兄弟裏還有別人遭了殃嗎?”霍布斯問道。

“有,特別是新入夥的——比如那幾個小莊稼漢,他們的地讓人家占了,變成了牧羊場,結果他們落得無家可歸,忍饑挨餓。他們到外麵討飯吃,就讓人家抓了扒掉了上衣打得皮開肉綻,然後再被套上腳枷,挨棍子打,後來他們去當叫化子,除了吃了鞭子,還讓人家割掉一隻耳朵。他們又第三次去討飯,結果讓人家用燒紅的烙鐵在臉上烙了記號,去當奴隸。他們幾次逃跑都被抓了回去,後來被活活地絞死了。不過,別的人倒沒有他們那麼慘。喂,約克爾!白恩斯、霍奇,你們站出來——讓他們看看你們掛彩的地方!”

於是,這三個人都站起來脫掉了上衣,露出了被摧殘過的脊背。其中的一個把頭發撩開,露出了原來有耳朵的地方,還有一個露出了肩膀上的烙印——字母“V”和一隻被割掉了的耳朵。第三個說:

“我叫約克爾,原來是個莊稼漢,家裏的日子過得也挺紅火,有心愛的妻兒子女——不知怎麼的,我現在的境況和行當全變了,妻兒失散,也不知她們是死是活,可我還是得好好地謝謝仁慈的上帝,因為她們總算是離開了英國!”

“我那好心腸的、無辜的老母要靠伺候病人糊口,後來有一個病人死了,大夫也查不出死因,那家人就一口咬定是我母親害死了那個病人,說她是個巫婆,結果把她給活活地燒死了。哼,英國的法律!——站起來,都站起來!拿起你們的酒杯!——大家一起幹,還要歡呼一聲!——為仁慈的英國法律幹杯,感謝它把我母親從英國的地獄裏解救出去!謝謝你們,夥計們,謝謝大家。”

“我四處討飯,挨家挨戶地討——我和我老婆,還背著饑腸轆轆的孩子們——可是餓肚皮在英國也算是犯罪——於是他們扒光我們的衣服,用鞭子抽我們,在三個城市裏遊街示眾——請你們大家再為這仁慈的英國法律幹一杯吧!——因為它的鞭子沾滿了我的瑪麗的血,很快就把她救出了這個地獄。她倒在那片土地上,誰也不會再傷害她了。”

“還有那些孩子們呢——執法者拿鞭子抽著我挨個城市遊街的時候,他們就餓死了。再喝點吧,夥計們,為那幾個孩子喝一點兒,他們還不懂事,他們可沒招惹誰呀。後來我又討飯——討點殘湯剩飯什麼的,結果又被他們套上了腳枷,割掉了一隻耳朵——瞧,這就是剩下的耳朵根子。我又去討飯,這不,另外一個耳朵也隻剩下個耳朵根子。可是我不得不去討飯呀,結果被他們賣掉去當奴隸——在我臉上這塊髒地方的下麵,要是洗幹淨的話,你們就能看見一個烙鐵燙的一個紅色的“S”!奴隸!你們懂得這兩個字的意思吧,英國的奴隸!我好不容易才從主人那逃了出來,要是再被人抓住的話,我就得被絞死的。”

“不,你不會被絞死的,”一個響亮的聲音忽然響起,“因為這條法律從今天起就廢除了!”

大夥兒都轉過頭去,隻見小國王那古怪滑稽的身影急急忙忙地走了過來,等他在火光中出現,看得清楚的時候,大夥七嘴八舌地問起來:“這是誰?怎麼回事?你是誰呀,小家夥?”

“我是英國的國王愛德華。”小國王鎮定自若地說。

眾人爆發了一陣狂笑,一半表明的是嘲笑,另一半表明他們喜歡這個絕妙的玩笑。

國王生氣了,他厲聲說:“你們這些無禮的遊民,對於國王給予你們的如此浩大的恩典,就這樣表示感謝嗎?”

小國王又氣憤地講了些話,還做了一些激動的手勢,但是他的話被狂笑聲和嘲弄的叫喊聲所吞沒。這時,霍布斯站起來大聲製止了大家的狂笑,說:“夥計們,他是我兒子,一個整天胡思亂想的家夥,是個大傻瓜,地地道道的瘋子——別搭理他。”

“我不是瘋子,我確實是英國的國王。”愛德華轉過臉去對他說,“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的,你有倒黴的時候……”

不等愛德華說完,霍布斯就伸手來抓他了,結果被身材魁梧的幫頭推到了一邊,他還給了霍布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難道你對國王和幫頭都不尊重嗎?在我麵前你要是再這麼無禮,我就親手把你絞死。”然後他又對國王陛下說,“孩子,你可千萬別嚇唬自己的夥伴,你可要當心你這張嘴,千萬別四處去散布自己人的壞話。想當國王,隻要你這瘋腦袋瓜高興,在我們麵前怎麼說都行,但可千萬別到外麵去說,那會惹來殺身之禍的。趕快把你剛才說出口的頭銜丟掉吧——那可是大逆不道之罪,雖然我們這些人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算是壞人,可是我們誰也不致於壞到背叛國王呀。我們對國王都是無限熱愛、一片忠心。你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話吧,喂——大家一起喊:‘大英國王愛德華萬歲!’”

“大英國王愛德華萬歲!”

附和的呼聲從這群烏合之眾當中雷鳴般地爆發出來,把這個七扭八歪的屋子都震動了。一時間國王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他微微地點了點頭,他莊嚴而坦率地說:“謝謝你們,我的善良臣民!”

等到稍微安靜下來之後,幫頭一本正經地用善意的口吻說:“還是丟掉你這個頭銜吧,如果你隻想這樣尋找快樂,那你最好是換個頭銜。”

有個補鍋匠尖聲地喊著,提出了一個建議:“叫他瘋子一世,傻子國的國王!”

這個頭銜立刻就受到了歡迎,每個人都扯開嗓子響應,大夥兒吼成一片:“傻子國國王瘋子一世萬歲!”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尖聲怪叫和喝倒彩的聲音,還有一陣一陣雷鳴般的哄笑。

接下來,這個小可憐蟲還沒來得及透一口氣,就被扣了一個鐵盆當作王冠,披上了一條破毯子,算是禦袍,擁到了一隻木桶上,算是登上了寶座,手裏塞了一把補鍋匠的烙鐵,當作權杖,然後大家一齊跪倒在他麵前,用極其怪異的聲音呼喊國王萬歲。

緊接著,一個又一個願望湧進了小愛德華的耳朵裏,有求他賜一腳的,也有求他往自己身上唾唾沫的。

但是,在這些表演中,最精彩的還算是那個補鍋匠。他跪下來,假裝著親吻國王的腳,結果被國王憤怒地踢了一下。他挨了這一腳後,就到處找人討一塊兒碎布,說是要貼在他臉上被國王的腳踢過的地方,他說從此這個地方需要好好地保護起來,不能接觸到汙濁的空氣,還說他可以到大路上去,揭開來給別人看,一次收一百個先令,準能發財。他的表演淋漓盡致,言語幽默,一時間成了大家妒忌羨慕的焦點人物。

小國王的眼窩裏飽含著羞辱和憤怒的淚水,他的心裏很不平衡,他已經施恩於這些人了,可為什麼他們還要以怨報德呢?單身逃亡

當太陽剛剛露出一絲光亮時,這些流浪漢們就開始出發遠行了。頭上是陰沉沉的天,腳下是泥濘不堪的地,空中透著冬天的寒氣,這群人的快樂情緒完全消失了,有的垂頭喪氣,一言不發,有的心煩氣躁,動不動就發脾氣,沒有一個輕鬆愉快的,大夥兒都覺得口幹舌燥,幫頭給休戈下達幾條指示,要他負責照管“傑克”也就是小國王,他還命令約翰·坎迪離這孩子遠一點,不要招惹他,他還警告休戈,不許對“傑克”動手動腳。

過了一會兒,太陽已露出了大半個臉,天氣慢慢暖和起來,這夥人不再打哆嗦了,精神也開始好轉,情緒也越來越高,開始相互戲弄起來,並且還侮辱大路上過往的行人。人們見了這些家夥都繞道而行,忍受著他們下流的侮辱,連頂嘴都不敢,很顯然人們對他們心懷恐懼。有時候他們順手掠走籬芭上曬的衣物,主人竟眼睜睜地看著,不敢去奪回來,反倒像是因為他們沒連籬笆一起掠走還挺感激似的。

最後他們闖入了一個小莊戶人家,強迫人家招待他們。房主人和全家戰戰兢兢地把所有的食物都拿了出來給他們作早餐。

將近中午的時候,這群人在一個大村子的村口停了下來,他們商討著,準備從不同的地方進入村子,去施展各自的絕招。“傑克”被指派和休戈同去。休戈領著“傑克”東溜西竄一會兒,什麼也沒找到,休戈說:

“我看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偷,咱們還是討錢吧!”

“咱們?說得真好!你幹你的老本行去吧——這對你挺合適,我可不去討錢。”

“你不討錢!”休戈吃驚地盯著國王,大聲喊道,“你是什麼時候洗手不幹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不明白?你在倫敦街上討了一輩子的錢了,你會不明白!”

“你胡說,我從來就沒討過錢。”

“可是,你父親說你一直在討錢,也許是他撒謊,也說不定是你膽大包天說他撒謊吧。”休戈嘲諷地說。

“你是說自稱我父親的那個家夥嗎?是的,是他撒的謊。”

“我說夥計,你這裝瘋賣傻的把戲耍過了頭吧,我告訴你,最好別在我麵前裝,否則我要是把你這話告訴他,他非狠狠地收拾你一頓不可。”

“用不著勞您大駕,我自己會告訴他的。”

“你這股子剛強勁倒挺惹人喜歡的,但是你那點見識卻讓我瞧不起。咱們過的這種倒黴日子,遭打挨揍的機會已經夠多的了,犯不著發神經病,自己再去找罪受。我可隻相信你的父親,我並不懷疑他會撒謊,也不懷疑他有時候必須撒謊,因為我們當中最有本事的人還得撒謊哩。不過這件事倒沒有這個必要,撒謊可是個好東西,聰明人決不會輕意踐踏它。好吧,既然你不打算去討錢,咱們到底幹什麼好呢?去搶廚房怎麼樣?”

“別再說了,你願意幹什麼就去幹吧,反正我是什麼也不會幹的。”國王生氣地說。

休戈也火了,他說:“你給我聽著,夥計,你不肯討錢,又不肯去搶,那就得給我當幌子騙人!”

國王正要開口,被休戈的手勢打斷了,休戈說:“別說了,你沒看見那邊有人過來了嗎?這樣我現在假裝昏倒在地。那個陌生人一走到我跟前,你就哭起來,跪在地上,裝著非常悲傷的樣子,接著你就大聲喊叫,好像所有的倒黴鬼都鑽到你肚子裏去似的,你就哭著說:‘啊,先生,他是我苦命的哥哥,我們現在是無親無友,看在上帝的麵上,您就發發善心看一眼這個生了病的、沒人管的、倒黴透了的可憐蟲吧,把您的錢丟一個便士給這個遭到上天懲罰的、快死的人吧!’——你可得記住,一個勁兒地哭,直到把他的錢哄到手為止,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話音剛落他就開始呻吟、叫喊起來,還一個勁兒地翻眼珠子,身子也搖搖晃晃的,等陌生人快走到身邊的時候,他就慘叫一聲,撲倒在他麵前,裝出疼痛難忍的樣子,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打滾。

“哦,瞧這小夥子多麼可憐,”那位心地善良的陌生人說,“你哪不舒服,讓我來看看。”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扶起休戈。

“千萬別碰我,好心的先生,我得的這種病可不能碰,碰一下就痛得要命。我這個小兄弟會告訴大人您,我這個病發作起來我會痛成什麼樣子。給我一個便士吧,親愛的先生,您給我一個便士,讓我買點東西吃吧,別的您不用管,讓我自己活受罪吧。”

“一個便士太少了,還是給你三個吧,”那個人慌忙從衣袋裏摸出三個便士來,“給,可憐的小夥子,拿著,我很願意幫你的忙,過來吧,孩子,幫我把你這生了病的哥哥架到那邊那個房子裏去吧,我們可以在那兒……”

“我不是他的兄弟。”國王打斷他的話說。

“先生,你聽聽!”休戈呻吟著說,然後暗自咬牙切齒,“他連他的親哥哥都不認了——眼瞅著他一隻腳已經進了棺材呀!”

“孩子,你怎麼能狠心地這麼說呢,多難為情呀!他的手腳都快不能動了,他如果不是你的哥哥,又是誰呢?”

“叫化子,小偷!不信你看看你的口袋已經空無分文了。你要是想把他的病治好,就照著他的背給他兩棍子,別的你不用管,聽憑上天發落吧!”

沒等國王說完,休戈就立刻站起身來,飛快地跑遠了。那位先生在後麵直追,一麵跑,一麵扯開嗓子拚命地喊捉賊。國王為自己得到了這個意外的脫身的機會,慶幸不已,連忙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他跑呀跑呀,一直覺得脫離了危險,才放慢了腳步。他走到了一條大路上,就順著它走下去,不久就遠離了那個村子。他盡可能地加快腳步往前走,一直走了幾個鍾頭,還一個勁兒地回頭看,以防有人追上來。後來他終於有了一種爽快的安全感,這時候他才覺得肚子餓了,而且也感覺十分累,於是他在一戶農家門前停住了腳步,但是他正待開口說話,就被人家喝住了,緊接著就被人家粗暴地轟走了,原因是他穿了一身乞丐服。

國王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心裏滿是氣憤和委屈,他再也不要這樣生活了,但是饑餓到底還是戰勝了自尊,於是天將黑的時候,他又到另一戶農家碰了碰運氣,可是這回的境遇比上一回還糟糕,人家不但臭罵了他一頓,還威脅說如果他不立即滾開,就把他亂棒打死。

就這樣,國王直到天黑也沒有討到一口飯,他又饑又冷地不斷走著,每回隻要他一坐下來休息,立刻就會覺得寒氣似要透入骨髓一般。他在黑暗和寂莫的陪伴下挪動著腳步,一切一切的感覺和經曆對他都是新奇、陌生的。每隔一會兒,他就聽到了些聲音由遠及近,再由他身邊飄過,漸漸低沉下去,繼爾變得寂靜無聲了,他不知道這些聲音到底出自何處,所看到的隻是形象不定的、飄來蕩去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他覺得這一切似有一種幽靈在作怪,小國王不由得不寒而顫。偶爾他也能看到光點閃爍,好像總是離得很遠——幾乎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似的,又好像就在眼前,但卻無法到達,小國王感覺到一切生命和活動都與他相距那麼遙遠,自己孤零零,舉目無親,站在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中。

這次與流浪漢們在一起的經曆更加刺痛了他的心,他越想越恐怖,以至於頭發碰到樹葉發出的聲音就使他驚慌失措,後來他突然看到不遠處一支鐵燈籠放射出來的星星點點的火光,他向後退到了陰影裏等待著。那燈籠放在了一個穀倉的一扇敞開的大門口。國王等了一會兒,沒什麼響聲,也沒有人動彈,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渾身發冷。正當他決心邁過門檻的時候,他聽見後麵有人說話,他連忙閃到穀倉裏的一隻大桶背後,彎下身去。兩個農家的長工拎著燈籠進來了,他們一邊開始幹活,一邊聊天。他們提著燈籠四處走動的時候,國王就瞪大眼睛四處張望,發現穀倉的那一頭好像有個不小的牛欄,國王看好了它的確切位置,打算隻剩他一個人的時候,就摸索著到那兒去。他還看清了半路上有幾張馬毯,想著借用一下,讓它們為大英國王效勞一夜。

不久,那兩個長工幹完活出去了,他們鎖上了穀倉門後,就提著燈籠走了。冷得發抖的小國王在黑暗中盡快地往毯子那邊走,把那幾塊馬毯拿起來之後,又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牛欄裏。他把兩條毯子鋪在地下當鋪,然後把剩下的兩條蓋在身上。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快活的國王了,盡管毯子又舊又薄,也不太暖和,並且還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馬臭味,簡直令人透不過氣來。

國王現在是又饑又餓,但是最後,睡意還是奪去了他所有的意識,慢慢地他進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個東西撞了他一下,他打了一個冷戰,然後摒住呼息傾聽著。但是既沒聽到什麼東西在動,也沒有聽到什麼響聲。他又等了一會兒,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因此他終於又打起瞌睡來。突然他覺得那個神秘的東西又碰了他一下。這個東西無聲無息,可怕極了,國王不敢再睡了,他坐起來,想著對策,最後,他決定伸手去抓住這個東西,否則他將無法入睡。心裏雖然這麼想但他還是有點膽怯。有三次他把手畏畏縮縮地向黑暗中稍稍伸出去一點,但是每一次又都嚇得突然縮了回來——不是因為他的手碰到了什麼東西,而是因為他覺得馬上就要摸到什麼東西了。

第四次他的手又往前摸了一點,輕輕地摸到了一個又軟又溫和的東西。這一次幾乎把小國王嚇得背過氣去了,他意識到這個東西肯定是剛被打死,還未完全僵透的死屍。他想寧肯死去也決不再摸它了,但是他想錯了,因為他不懂得人類的好奇心是難以抗拒的,沒過多久,他的手又戰戰兢兢地摸索起來了——這是違背他的理智、違背他的心願的——但是不管怎樣,他還是在不停地摸索著。後來他的手碰到了一綹頭發,順著這綹頭發往上摸,結果摸到了一根繩子似的東西,還挺熱呼,他順著那根繩子往上摸,摸到了一頭乖順的小牛,原來在國王身邊與他作伴的是一頭小牛。

國王覺得為了這麼一頭不會說話的小牛而擔心吊膽,實在是慚愧難當。不過,國王倒非常高興他身旁睡得是頭小牛,而不是人。因為他一直苦於孤獨寂寞、沒有朋友,現在能有這麼個低賤的畜生跟他在一起,他也是非常高興的,何況他自己的同類給了他那麼大的打擊,使他遭受那麼多無情的虐待,因此現在他終於能和這麼一個小生靈相處,這對於他來說,無論如何是一種真正的安慰,雖然它也許沒有什麼更加高貴的品德,但至少有一副寬厚的心腸和溫和的性情,所以他決定放棄自己的高貴身份和架子,和這頭小牛交個朋友。

小國王向小牛那邊靠了靠,他撫摸那光滑而溫暖的牛背,想著他還可以從它身上得到點別的什麼,於是他把鋪也拉到了小牛身邊,然後貼著牛背躺下來,還用毯子把自己和他的這個朋友蓋在一起,一兩分鍾之後,他就有了一種非常暖和、非常舒適的感覺,簡直就跟他從前躺在威斯敏斯特皇宮裏的被褥上一樣。

有了小牛這個朋友後,小國王的熱血又開始沸騰了,他覺得生活又美好了起來,總而言之,他很高興。就在溫暖愜意的陶醉之中小國王飄離出了清醒的世界,愉快地進入了寧靜安詳的睡鄉,酣暢香甜地睡著了。他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正騎在小牛的背上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愉快地唱著歌呢。逃進農家

第二天清晨,國王十分舒暢地伸了個懶腰,證明他昨夜睡得很好,突然,他發現有一點濕麓麓的老鼠正趴在他臉旁睡大覺呢,現在它一受驚擾,就趕快逃跑了。國王笑了笑,說:“可憐的傻瓜,幹嘛要這麼害怕?我跟你一樣倒黴呀。我自己就是個走投無路的人,我要是也傷害走投無路的小生靈,那未免也太可恥了。不但如此,我還得感謝你給我帶來的好兆頭,因為一個國王既然淪落到這種地步,竟然連老鼠都在他身上搭鋪,這就說明他要時來運轉了,不會繼續倒黴下去了。”

國王站起身,走出牛欄,準備活動一下,突然他聽見了孩子們的聲音,穀倉的門隨之打開了,兩個姑娘走了進來。她們一看見他,立刻就停止了談話,也不再笑了,她們站在那一動不動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注視著他。隨後她們又開始低聲耳語,然後向前邁了幾步,又站著不動,低聲說話,最後她們終於大聲談論起國王來。

有一個說:“他的臉蛋長得真不錯。”

“頭發也非常好。”另一個也說。

“就是衣服太破舊了。”

說著,這兩個姑娘開始朝國王這邊走了過來,圍著他上下仔細地打量,就像在看一種新奇的動物似的。她們的舉動顯得小心翼翼,好像存有戒心,又好像是害怕,隨時都可能被咬上一口似的,最後她們倆在他麵前站住了,兩人一麵拉著手做防禦的準備,一麵用她們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把他仔仔細細地看了個夠,然後她們其中的一個鼓足了勇氣,直截了當地詢問道:“你是誰?”

“我是英國國王。”他嚴肅地回答。

兩個女孩子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她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這樣持續了半分鍾沒做聲。後來終於有一個道出了心中的疑問:“你聽清楚他說的話了嗎,馬傑裏,他說他是英國國王,你說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普麗西,你想想,如果不是真的,那就說明他在撒謊。”

馬傑裏的話使普麗西打消了半信半疑的念頭。她琢磨了一下,然後要國王以名譽擔保,她坦率地說:“如果你真的是國王,那我就相信你。”

“我說的都是真話,我以我的名譽擔保。”

於是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兩個小姑娘開始問起他是怎麼到這來的,怎麼會穿著如此不合他身份的衣服,問他打算上哪兒去,還問了他許多別的事情。他現在可以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遭遇合盤托出了,既然不會遭到嘲笑,也不會受到懷疑,這使他覺得非常欣慰。於是他很動情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甚至忘記了饑餓。

兩個好心的小姑娘對他的話,表示了非常深切和真摯的同情。後來,當他說到近來的不幸時她們得知他已經很久沒吃過東西了,於是終止了他的話,邀請他去她們家飽餐一頓。

現在國王高興極了,他想:“等我恢複了王位後,我一定要重重地獎賞她們,而且要呼籲全國尊重兒童。”

小國王受到了這兩個小姑娘的母親的盛情款待,同時他的不幸遭遇也得到了她的同情。她是個寡婦,家境貧寒,從小飽受了磨難,因此對於遭受不幸的人她總是抱以極大的同情。她猜想這個瘋癲的孩子大概是從家裏跑出來的。於是她極力想問清楚,他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為的是好設法把他送回去。她問到了附近的城市和村莊,可是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小國王的神色以及他的回答都表明他根本就不熟悉她所談到的這一切。他有興致地且自然地講述著宮廷的事情,當他講到他那已故的“父王”的時候,還不止一次地痛哭起來。但是每當話題轉到比較世俗卑微的事情上,他立刻就像啞巴一樣,默不作聲了。

即使這樣,這位母親仍沒有失去信心,她決定再試一試,於是她說起了小牛、小羊以及她以為他曾經幹過的羊倌,但小國王仍舊漠不關心;然後她又說到磨坊;談到貼鍋匠、鐵匠、銅匠等等,以及各行各業的人;又談到瘋人院、監獄和收容所,可說來說去,她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她認定他一定是給別人家當過傭人,於是她又把話題轉到那上麵去。沒想到希望又落空了。說起掃地似乎使他厭煩,生火也沒能讓他動心,擦地板和洗洗涮涮仍然提不起他的興趣。這位主婦已近乎絕望,隻是作為一種形式,她把話題又轉到了烹調做飯的事上來。但出乎她的意料,她異常興奮地發現,國王一聽到這個話題竟然喜形於色,哈,她心裏想,終於把他的秘密給套出來了,她為自己成功地達到目的非常滿意。

此時,這位母親可以暫時休息一下她的口舌了,因為國王正在忍受著饑餓的煎熬,一聞到沙鍋裏出來的香味,一聽到吃的話題,立刻興致大發,於是他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出了好多美味的菜飯。因此,僅三分鍾,那位婦女就這麼想開了:“果然我猜得不錯,他原來是給人家幫廚的!”後來他又說出了許多菜的名稱,並淡得津津有味,勁頭十足,於是這位主婦又想:“我的天哪,他怎麼會知道這麼多菜的花樣,並且還都是些做工講究的美味佳肴呀?這些隻有那些貴族人家才能享用的呀。啊,我明白了!雖然他現在穿得破破爛爛、是個流浪兒,但是在他沒有發瘋的時候,一定是在王宮的禦膳房做事,嗯,讓我再來問問。”

這位婦人為了證實一下自己的判斷,就吩咐國王去廚房幫她看一下菜,如果願意的話,還可親自動手做一兩樣菜,然後她將兩個女兒也一起叫走了。國王嘟嘟噥噥地說:“古時候一位英國國王也被人家吩咐著幹過這種事——阿爾弗烈德大帝都屈尊幹過這種事,現在我來幹,也算不上有失尊嚴。不過我得盡力比他好一點,因為他把烤餅給做糊了。”

國王的願望是好的,可是實現起來卻沒那麼容易,因為這位國王和從前那位一樣,不久就陷入了沉思,一心想著皇家大事,結果釀成了同樣的不幸——鍋裏的菜燒焦了。幸虧那位主婦回來得及時,挽救了那頓早餐,沒讓它全部毀掉。她當即就把國王著著實實地罵了一頓,才使他如夢方醒。後來她看到國王因為把托付的事幹砸了還非常難過,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對他又和藹可親了。

國王痛痛快快地飽餐了一頓,心情無比高興。這頓飯有那麼點奇特,就是雙方誰也沒有計較身份。雖然雙主都置身於由此帶來的互惠互利之中,但彼此卻都沒有意識到。那位主婦本來打算拿些殘羹剩飯打發這個流浪兒,叫他到一個角落裏去吃,就像對待別的什麼流浪漢或是一條狗那樣,可是因為自己剛才罵了他,心裏很懊悔,所以她又盡量設法補償一下,結果就讓他跟家人們共進早餐,這樣就算是跟她們平等了。而國王呢,也因為人家對他這麼好,自己又偏偏把受托之事做壞了,而陷於深深的自責之中,於是他沒有因為自己出身尊貴而擺架子,獨占餐桌,叫女主人和她的孩子們站到一邊伺候他,而是迫使自己屈尊俯就,與這家人平等相處,以此來彌補自己的過失。這個好心的女人為自己那麼寬宏大量,降低身價來對待一個流浪兒,感到洋洋自得,因此她一整天都很快活;國王因為自己對一個低級的農婦那麼謙讓而感到無比自豪。

吃完早飯以後,這位婦女吩咐國王去洗盤子。這個命令使國王著實地為難了一陣兒,他幾乎要抗議了。可是他隨即又這樣想到:“阿爾弗烈德大帝為人家照管烤餅子,要是叫他洗盤子的話,他當然也會幹的——那麼我也來試試看吧。”

國王原以這些木頭勺子和盤子會容易洗,沒想到這活幹起來又枯燥、又麻煩,不過他總算把這活幹完了。這時他腦海裏冒出了一個想法,那就是盡快離開這裏,向前趕路。可是要想擺脫掉這位精幹的主婦,卻並非輕而易舉。她又給他布置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碎活,他都俯首從命,並且做得還很不錯。後來她又叫他和那兩個小姑娘一塊削蘋果,可是這個活他幹得很不順手,於是她叫他把蘋果放到一邊,又拿來把菜刀叫他去磨。後來又叫他梳理了很長時間的羊毛,於是,他真的很想告辭了。

吃過午飯,這位主婦給了他一筐小貓,要他去淹死它們,他真的要就此告辭了。至少他正打算著告辭,因為他覺得給這位婦女幫忙,總得有個止境,現在正好可以抓住淹小貓這個機會,可是就在這時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約翰·坎迪和背著包袱的休戈出現了。

國王在兩個壞蛋還沒有發現自己時,便及時地拎起那筐小貓悄悄地從後麵跑出去。他把那些小畜生放在外麵的一個小屋裏,便匆忙地跑到後麵的一條巷子裏去了。殺人隱士

國王離開巷子,以平生最快的奔跑速度向遠處的一個樹林跑去。他一直不敢往後看,等到差不多跑進了樹林,有了枝葉作為掩蔽,他才回過頭去,一眼便看到了遠處的兩個人影。這就足夠了,他沒等仔細打量打量他們,便繼續往前跑,一直跑進了樹林深處光線微弱的地方才上氣不接下氣地慢慢停了下來。他凝神靜聽,但是林中一片深沉、肅靜——陰森森的,四處都是一樣,令人萎靡不振。每隔一會兒,他那處於高度警戒狀態的耳朵就能聽到一些聲音,可它們是那樣的遙遠,因此並未使他毛骨悚然。

開始,國王還想在附近找一個地方度過一夜,但是很快他的這種念頭被一陣寒風吹散了,沒辦法,他不得不繼續行走,以此來暖和自己。他在森林裏向前穿行,盼望著很快能走出森林,可是現實卻使他很失望。他又繼續朝前走啊走啊,但是他越往前走,森林顯得越稠密。漸漸地光線變得越發暗淡起來,國王意識到夜幕降臨了。他一想到這樹林裏可能有野獸出沒,就不寒而栗,於是他極力想跑得再快一點,可是速度反倒慢了下來。因為這時候他的視線已經模糊,步子也邁不開了,結果他不是被樹根絆倒,就是叫蔓藤絆住,再不就讓荊棘纏住。

忽然,他發現前麵不遠處有一道亮光,小國王多麼興奮啊,他悄悄地來到了亮光處。原來那道亮光是從一個小屋子的開著的一個未裝玻璃的窗戶裏射出來的。這時候他聽到一點聲音,打算跑開藏起來,但是隨後又改變了主意,因為那顯然是祈禱的聲音。他悄悄地溜到小屋窗那兒,踮起腳尖,偷偷地往裏麵看了一眼。這間屋子不大,地麵是天然的泥土,日久天長給踩實了。屋子一角有一個臥鋪,上麵鋪著燈心草,放著一兩條破破爛爛的毯子;鋪的旁邊還有一隻水桶、一個杯子、一個臉盆、三兩個罐子和做飯的鍋;還有一個很短的條凳和一隻三條腿的凳子。爐灶裏一堆沒著完的火還在冒煙。有一位老年人跪在一個神龕前,神龕上麵點著一隻蠟燭照明,老人身旁有一隻舊木箱,上麵擺著一本書和一個人頭骨。這個老人長得很高,很瘦,頭發和絡腮胡子都已經白了,身上穿著一件羊皮長袍,一直垂到腳根。

“他是一位隱士,”國王心裏想,“看來,我是走運啦。”

隱士站起來,國王敲了敲門。一個深沉的聲音回答道:“請進!但是你要把罪惡留在身後,因為你將立足的這塊土地是聖潔的!”

國王跨進門後,就站住了。這時隱士轉過身來,看了看他,問道:“你是誰?”

“我是國王。”回答的聲音沉著而坦率。

“歡迎,國王!”隱士很熱情地大聲說道,然後極為興奮地忙亂了一陣,嘴裏還不停地說“歡迎,歡迎”,他把條凳擺好,請國王在靠近爐灶的地方坐下來,他往火裏又添了幾捆柴,然後就興奮地邁著大步來回走著。

“真心地歡迎您!在您之前,有很多人到這來過,想求聖地保佑,但都被我趕走了,因為他們都不配,隻有您是合格的,您拋棄了富貴的生活而要獻身於聖潔,忍受肉體之苦,禁欲修行——這樣的人是有人生價值的、受歡迎的!你可以在這裏終身安居,至死為止。”

國王急著要打斷他的話,加以解釋,但是隱士根本就不理睬他——或許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仍在繼續說著他那一套,而且把嗓門提得很高,越說越起勁:“您在這裏一定會安然無恙。上帝既然感化了您,使您放棄了那種空虛而愚蠢的生活,那麼誰也不可能找到您的避難所,懇求您再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在這裏您可以祈禱;您可以研讀《聖經》;您可以反思人間的愚行和虛妄之事,憧憬來世的美好的生活;您可以用幹麵包屑和野菜充饑,每日用鞭子抽打你的身體,使您的靈魂得到淨化;您可以貼身穿上鋼毛衣;您可以隻喝白水。您一定能獲得安寧,是的,十足的安寧。無論誰來找您,都叫他敗興而歸,決不允許他找到這來打擾您。”

隱士老人開始放低說話的聲音,但仍沒有停止走動,國王趁此機會訴說了他的遭遇。不安和恐懼使他情緒激動,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但是隱士仍舊喃喃低語,根本不理睬他的話。後來他一麵低語,一麵走近國王的身邊,動情地說:“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彎下腰去正想說出這個秘密,又克製住了自己,做出細耳靜聽的姿態。然後,他悄悄地走到窗口,小心觀看外麵是否有人。在確定無人後,又快速回到國王身邊,對著國王的耳朵低聲說道:“其實,我是個天使長!”

國王不禁大吃一驚,開始報怨自己又落到了一個瘋子手裏。

這時,隱士仍然神色激動地說他原本是一個天使長,可以隨意往返於天上人間,然而,就在他快要當上教皇時,當時的國王解散了教會,於是他就被拋下了人間,落到了這裏。

就這樣,隱士足足說了一個多小時,國王強忍著聽他沒完沒了地說瘋話。突然,這個老人的狂怒一下子又消失了,他又變得非常和藹,講話的聲調也溫和起來,他走出了虛妄的境界,說起了家常,他的話是那樣地富於人情味,那樣地親切自然,很快就博得了國王的好感。

這位年長的虔誠的信徒讓這個孩子坐在離火更近的地方,使他更舒服一些。他小心地為小國王醫治身上的跌傷和擦傷,然後就動手準備晚餐——他仍在不斷地閑聊著,偶爾還伸出手來撫摸一下這個孩子的臉,或是拍一拍他的頭。他那慈詳而親切的態度,傾刻之間,就把國王對天使長的厭惡和反感心理化解為對長者的尊敬之情了。

他們一老一小兩人用過晚餐後,就開始祈禱,然後,小國王被安排在另外一間屋子裏休息,隱士則坐在爐火邊慢慢地撥弄燃燒著的柴火。

過了一會兒,他就住手了,隨後他用手指在腦門上輕輕地敲了幾下,好像是要極力回想起一件忘記的事情。顯然他是回憶不起來了,但是後來他突然一下子跳起來,進了他的客人所在的房子裏,說:“你是國王嗎?”

“是的。”

“哪個國的國王?”

“英國的。”

“英國的?那麼說亨利死了!”

“啊,是的,我就是他的兒子。”

刹那間,隱士麵露凶相,他以複仇的決心用力攥了攥他那瘦骨嶙峋的手。他站在那急促地喘著氣,一邊往下吞咽了幾下,然後才用沙啞的聲音說:“你知道不知道,就是他把我們趕了出來,使我們流落他鄉,無家可歸呀!”

他沒有得到回答,於是低下頭去,仔細看了看小國王,“哦,原來他已經睡著了。”他臉上的凶相消失了,換上了一副歹毒的快意的表情。

睡夢中那孩子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隱士嘟噥著說:“哼——他還怪美滋滋的呢!”然後他就走開了。他在屋裏悄悄地走來走去,到處尋找著東西。他還不時地停下來聽一聽,或是搖著頭四下裏張望張望,迅速地再往床上看一眼。他嘴裏老是在咕嚕咕嚕地自言自語著。後來他終於找到了一把已經生了鏽的舊屠刀和一塊磨刀石,然後他就躡手躡腳地溜回到原先坐的地方,坐下來輕輕地在石頭上磨那把屠刀,嘴裏仍在喃喃自語,一陣一陣地冒出些激憤的言詞。夜間的各種神秘的聲音,從遠處漂蕩過來。大膽的田鼠和耗子從地縫裏和隱蔽的地方探出頭來,用它們那炯炯的目光窺視著這個老人,可是他隻顧埋頭幹他的活,對一切全然沒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