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就是這樣。然則孔丘時代背景的總彙是什麼?我想這一層《論語》上給我們一個很明白的線索。周朝在昭穆的時代尚是盛的時候,後來雖有一亂,而宣王弄得不壞。到了幽王,不知為何原因,來了一個忽然的瓦解,如漁陽之變樣的。平王東遷後的兩個局麵,是內麵上陵下僭,“團長趕師長,師長趕督軍”,外邊是四夷交侵,什麼“紅禍白禍”,一齊都有。這個局麵的原始,自然也很久了;但成了一個一般的風氣,而有造成一個普遍的大劫之勢,恐怕是從這時起。大夫專政,如魯之三桓,宋之華氏,都是從春秋初年起。晉以殺公族,幸把這運命延遲上幾世(其實曲沃並晉已在其時,而六卿增勢也很快),至於非文化民族之來侵,楚與魯接了界,而有滅周宋的形勢;北狄滅了邢衛,殖民到伊川,尤其有使文化“底上翻”之形勢。應這局麵出來的人物,便是齊桓、管仲、晉文、舅犯,到孔子時,這局麵的迫逼更加十倍的利害,自然出來孔子這樣人物。一麵有一個很好的當時一般文化的培養,一麵抱著這個扼要的形勢,力氣充分,自然成名。你看《論語》上孔子談政治的大節,都是指這個方向。說正名為成事之本,說三桓之子孫微,說陪臣執國命,論孟公綽,請討田氏,非季氏之兼並等等,尤其清楚的是那樣熱烈地稱讚管仲。“管仲相桓公,九合諸侯……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但雖然這般稱許管仲,而於管仲犯名分的地方還是一點不肯放過。這個綱目,就是內裏整綱紀,外邊攘夷狄,使一個亂糟糟的世界依然回到成周盛世的文化上,所謂“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借用一位不莊者之書名,正所謂“救救文明”(Salvaging the Civilization)。隻有這樣題目可以挪來為大本;也隻有這個題目可以挪來說諸侯;也隻有以這個題目的緣故,列國的君覺著動聽,而列國的執政大臣都個個要趕他走路了。頡剛:你看我這話是玩笑嗎?我實在是說正經。我明知這話裏有許多設定,但不這樣則既不能解孔子緣何得大名之謎,又不能把一切最早較有道理的孔子傳說聯合貫串起來。假如這個思想不全錯,則《春秋》一部書不容一筆抹殺,而《春秋》與孔子的各類關係不能一言斷其為無。現在我們對於《春秋》這部書,第一要問它是魯史否?這事很好決定,把書上日食核對一番,便可馬上斷定它是不是當時的記載。便可去問,是不是孔子所筆削。現在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確據去肯定或否定,現在存留的材料實在是太少了。然把孔子“論其世”一下,連串其《論語》等等來,我們可以說孔子訂《春秋》,不見得不是一個自然的事實。即令《春秋》不經孔子手定,恐怕也是一部孔子後不久而出的著作,這著作固名為《春秋》或即是現在所存的“斷爛朝報”。即不然,在道理上當與現在的“斷爛朝報”同類。所以才有孟子的話。這書的思想之源泉,總是在孔子的。既認定綱領,則如有人說“孔子作《春秋》”,或者說“孔子後學以孔子之旨作《春秋》”,是沒有原理上的分別。公羊家言亦是屢變。《傳》,《繁露》,何氏,各不同。今去公羊家之迂論與“泰甚”,去枝去葉,參著《論語》,旁邊不忘孟子的話,我們不免覺得,這公羊學的宗旨是一個封建製度正名的,確尚有春秋末的背景,確不類戰國中的背景,尤其不類漢。三世三統皆後說,與《公羊》本義無涉。大凡一種係統的偽造,必須與造者廣義的自身合拍,如古文之與新朝政治是也。公羊家言自然許多是漢朝物事,然他不泰不甚的物事實不與漢朝相幹。

大凡大家看不起《春秋》的原因,都是後人以曆史待它的原故,於是乎有“斷爛朝報”之說。這話非常的妙。但知《春秋》不是以記事為本分,則它之為“斷爛朝報”不是它的致命傷。這句絕妙好詞,被梁任公改為“流水賬簿”,便極其俗氣而又錯了。一、春秋像朝報而不像賬簿;二、流水賬簿隻是未加整理之賬,並非斷爛之賬。斷爛之賬簿乃是上海新聞大家張東蓀先生所辦《時事新報》的時評,或有或無,全憑高興,沒有人敢以這樣的方法寫流水賬的。“史”之成一觀念,是很後來的。章實齋說六經皆史,實在是把後來的名詞、後來的觀念,加到古人的物事上而齊之,等於說“六經皆理學”一樣的不通。且中國人於史的觀念從來未十分客觀過。司馬氏班氏都是自比於孔子而作經。即司馬君實也是重在“資治”上。鄭夾漈也是要去貫天人的。嚴格說來,恐怕客觀的曆史家要從顧頡剛算起罷。其所以有魯之記載,容或用為當時貴族社會中一種倫理的設用,本來已有點筆削,而孔子或孔子後世借原文自寄其筆削褒貶,也是自然。我們終不能說《春秋》是絕對客觀。或者因為當時書寫的材料尚很缺乏,或者因為忌諱,所以成了《春秋》這麼一種怪文體,而不得不成一目錄,但提醒其下之微言大義而已。這類事正很近人情。魯史紀年必不始於隱公,亦必不終於哀公,而《春秋》卻始於東遷的平王、被弑的隱公,終於獲麟或孔丘卒,其式自成一個終始。故如以朝報言,則誠哉其斷爛了,如以一個倫理原則之施作言,乃有頭有尾的。

孟子的敘詩和《春秋》雖然是“不科學的”,但這話雖錯而甚有注意的價值。從來有許多錯話是值得注意的。把詩和倫理混為一談,孔子時已成習慣了。孔子到孟子百多年,照這方麵“進化”,不免到了“詩亡春秋作”之說。孟子說“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頭一句頗可注意。以狹義論,《春秋》中齊桓晉文事甚少。以廣義論,齊桓晉文事為霸者之征伐會盟,未嚐不可說《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孔子或孔子後人做了一部書,以齊桓晉文之事為題目,其道理可想。又“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翻作現在的話,就是說,雖然以曆史為材料,而我用來但為倫理法則之施用場。

《春秋》大不類孟子的工具。如孟子那些“於傳有之”的秘書,湯之囿,文王之囿,舜之老弟,禹之小兒,都隨時為他使喚。隻有這《春秋》,大有些不得不談,談卻於他無益的樣子。如謂春秋絕殺君,孟子卻油油然發他那“誅一夫”“如寇仇”“則易位”的議論。如謂“春秋道名分”,則孟子日日談王齊。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而孟子則謂“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這些不合拍都顯出這些話裏自己的作用甚少,所以更有資助參考的價值。

當年少數人的貴族社會,自然有他們的標準和輿論,大約這就是史記事又筆削的所由起。史絕不會起於客觀的記載事跡,可以由宗教的意思,後來變成倫理道德的意思起,可以由文學的意思起。《國語》自然屬下一類,但《春秋》顯然不是這局麵,孔子和儒宗顯然不是戲劇家。

總括以上的涉想,我覺得《春秋》之是否孔子所寫是小題,《春秋》傳說的思想是否為孔子的思想是大題。由前一題,無可取證。由後一題,大近情理。我覺得孔子以抓到當年時代的總題目而成列國的聲名,並不是靠什麼六藝。

孔子、六藝、儒家三者的關係,我覺得是由地理造成的。鄒魯在東周是文化最深密的地方。六藝本是當地的風化。所以孔子與墨子同誦詩書,同觀列國春秋。與其謂孔子定六藝,毋寧謂六藝定孔子,所以六藝實在是魯學。或者當時孔子有個國際間的大名,又有好多門徒,魯國的中產上流階級每引孔子以為榮,於是各門各藝都“自孔氏”。孔子一生未曾提過《易》,而商瞿未一見於《論語》,也成了孔門弟子了。孔門“弟子列傳”一篇,其中真有無量不可能的事。大約是司馬子長跑到魯國的時候,把一群虛榮心造成的各“書香人家”的假家譜抄來,成一篇孔子弟子列傳。我的意思可以最簡單如此說:六藝是魯國的風氣,儒家是魯國的人們;孔子所以與六藝儒家生關係,因為孔子是魯人。與其謂六藝是儒家,是孔學,毋寧謂六藝是魯學。

世上每每有些名實不符的事。例如後來所謂漢學,實在是王伯厚、晁公武之宋學:後來所謂宋學,實在是明朝官學。我想去搜材料,證明儒是魯學,經是漢定(今文亦然)。康有為但見新學有偽經,不見漢學有偽經。即子家亦是漢朝給他一個定訂。大約現行子書,都是劉向一班人為他定了次序的。《墨子》一部書的次序,竟然是一個儒家而頗蕪雜的人定的;故最不是墨子的居最先。前七篇皆儒家書或是有道家言與墨絕端相反者(如太盛難寄),知大半子書是漢朝官訂本(此意多年前告適之先生,他未注意),則知想把古書古史整理,非清理漢朝幾百年一筆大賬在先不可也。

三)在周漢方術家的世界中幾個趨向

我不讚成適之先生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呼作哲學史。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多謝上帝,給我們民族這麼一個健康的習慣。我們中國所有的哲學,盡多到蘇格拉底那樣子而止,就是柏拉圖的也尚不全有,更不必論到近代學院中的專技哲學,自貸嘉,來卜尼茲以來的。我們若呼子家為哲學家,大有誤會之可能。大凡用新名詞稱舊物事,物質的東西是可以的,因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為多是似同而異。現在我們姑稱這些人們(子家)為方術家。思想一個名詞也以少用為是。蓋漢朝人的東西多半可說思想了,而晚周的東西總應該說是方術。

禹、舜、堯、伏羲、黃帝等等名詞的真正來源,我想還是出於民間。除黃帝是秦俗之神外,如堯,我疑是唐國(晉)民間的一個傳說。舜,我疑是中國之虞或陳或荊蠻之吳民間的一個傳說。堯舜或即此等地方之君(在一時)。顓頊為秦之傳說,嚳為楚之傳說,或即其圖騰。帝是仿例以加之詞(始隻有上帝但言帝),堯舜都是綽號。其始以民族不同方域隔膜而各稱其神與傳說;其後以互相流通而傳說出於本境,遷土則變,變則各種之裝飾出焉。各類變更所由之目的各不同,今姑想起下列幾件:

一)理智化——一神秘之神成一道德之王。

二)人間化——一抽象之德成一有生有死之傳。

又有下列一種趨勢可尋:

滿意於周之文化尤其是魯所代表者(孔子)。

不滿意於周之文化而謂孔子損益三代者。

舉三代盡不措意,薄征誅而想禪讓,遂有堯舜的化身。

此說又激成三派:

1)並堯舜亦覺得大有人間煙火氣,於是有許由務光。與這極端反背的便是“誅華士”,《戰國策》上請誅於陵仲子之論。

2)寬容一下,並堯舜湯武為一係的明王。(《孟子》)

3)爽性在堯舜前再安上一個大帽子,於是有神農、黃帝、伏羲等等。

這種和他種趨勢不是以無目的而為的。

上條中看出一個古道宗思想與古儒宗思想的相互影響,相互為因果。自然儒宗道宗這名詞不能安在孔子時代或更前,因為儒家一名不過是魯國的名詞,而道家一名必然更後,總是漢朝的名詞,或更在漢名詞“黃老”以後。《史記》雖有申不害學“黃老刑名以幹昭侯”的話,但漢初所謂黃老實即刑名之廣義,申不害學刑名而漢人以當時名詞名之,遂學了黃老刑名。然而我們總可為這兩個詞造個新界說,但為這一段的應用。我們第一要設定的,是孔子時代已經有一種有遺訓的而又甚細密的文化,對這文化的處置可以千殊萬別,然而大體上或者可分為兩項:

一、根本是承受這遺傳文化的,但願多多少少損益於其中。我們姑名此為古儒宗的趨勢。

二、根本上不大承認,革命於其外。我們姑名此為古道宗的趨勢。

名詞不過界說的縮短,切勿執名詞而看此節。我們自不妨虛位地定這二事為A、B,但這種代數法,使人不快耳。造這些名詞如堯、舜、許由、務光、黃(這字先帶如許後來道士氣)帝、華士、神農,和《莊子》書中的這氏那氏,想多是出於古道宗,因為這些人物最初都含些道宗的意味。《論語》上的舜,南麵無為。許行的神農,是並耕而食。這說自然流行也很有力,儒宗不得不取適應之法。除為少數不很要緊者造個謠言,說“這正是我們的祖師所誅”(如周公誅華士)外。大多數已於民間有勢力者是非引進不可了。便把這名詞引進,加上些儒家的意味。於是乎絕世的許由成了士師的皋陶(這兩種人也有共同,即是俱為忍人);南麵無為的舜,以大功二十而為天子;並耕的神農本不多事,又不做買賣;而《易·係》的神農“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加上做買賣,雖許子亦應覺其何以不憚煩也。照儒宗的人生觀,文獻征者征之,本用不著造這些名詞以自苦;無如這些名詞先已在民間成了有勢力的傳說,後又在道宗手中成了寄理想的人物,故非取來改用不可。若道宗則非先造這些非曆史的人物不能資號召。既造,或既取用,則儒宗先生也沒有別法對付,隻有翻著麵過來說:“你所謂者正是我們的‘於傳有之’,不過我們的真傳所載與你這邪說所稱名一而實全不同,詞一而謂全不同。”反正彼此都沒有龜甲鍾鼎做證據,誰也莫奈得誰何。這種方法,恰似天主教對付外道。外道出來,第一步是不睬。不睬不能,第二步便是加以誅絕,把這書們加入“禁書錄”上。再不能,第三步便是揚起臉來說,“這些物事恰是我們教中的”。當年如此對付希臘哲學,近世如此對付科學。天主教刑了蓋理律,而近中天文學算學在教士中甚發達。

我這一篇半笑話基於一個假設,就是把當年這般物事分為二流,可否?我想大略可以的,因為在一個有細密文化久年遺訓的社會之下,隻有兩個大端:一是於這遺訓加以承認而損益之,一是於遺訓加以否認。一般的可把歐洲千年來的物事(直至十九世紀末為止)分為教會的趨向與反教會的趨向。

何以必須造這一篇半笑話?我想,由這一篇半笑話可以去解古書上若幹的難點。例如《論語》一部書,自然是一個“多元的宇宙”,或者竟是好幾百年“累層地”造成的。如“鳳鳥不至”一節,顯然是與緯書並起的話。但所說堯舜禹諸端,尚多是抽象以寄其理想之詞,不如孟子為舜象做一篇“越人讓兄”“陳平盜嫂”合劇。大約總應該在孟子以前,也應該是後來一切不同的有事跡的人王堯舜禹論之初步。且看《論語》裏的堯舜禹,都帶些初步道宗的思想。堯是“無能名”,舜是“無為”。禹較兩樣些,“禹無間然”一段也頗類墨家思想之初步。然卑居處,薄食服,也未嚐違於道宗思想。至於有天下而不與,卻是與舜同樣的了。凡這些點兒,都有些暗示我們:堯舜一類的觀念起源應該在鄰於道宗一類的思想,而不該在鄰於儒宗一類的思想。

堯舜等傳說之起,在道理上必不能和禹傳說之起同源,此點頡剛言之詳且盡。我想禹與墨家的關係,或者可以如下:禹本是一個南方民族的神道,一如頡剛說。大約宗教的傳布,從文化較高的傳入文化較低的民族中,雖然也多,然有時從文化較低的傳到文化較高的,反而較易。例如耶穌教之入希臘羅馬;佛教之由北印度民族入希臘文化殖民地,由西域入中國,回教之由亞剌伯入波斯(此點恐不盡由武力征服之力)。大約一個文化的社會總有些不自然的根基,發達之後,每每成一種矯揉的狀態,若幹人性上初基的要求,不能滿足或表現。故文化越繁豐,其中越有一種潛流,頗容易感受外來的風氣,或自產的一種與上層文化不合的趨向。佛教之能在中國流行,也半由於中國的禮教、道士、黃巾等,不能滿足人性的各麵,故不如禮教、道士、黃巾等局促之佛教,帶著迷信與神秘性,一至中國,雖其文化最上層之皇帝,亦有覺得中國之無質,應求之於印度之真文。

又明末天主教入中國,不多時間,竟沿行於上級士大夫間,甚至皇帝受了洗(永曆皇帝)。滿洲時代,耶穌會士竟快成玄燁的國師。要不是與政治問題混了,後來的發展必大。道光後基督教之流行,也很被了外國經濟侵略武力侵略之害。假如天主耶穌無保護之強國,其銷路必廣於現在。我們誠然不能拿後來的局麵想到春秋初年,但也難保其當年不有類似的情形。這一種禹的傳說,在頭一步傳到中國來,自然還是個神道。但演進之後,必然向別的方麵走。大約墨家這一派信仰,在一般的社會文化之培養上,恐不及儒家,墨子雖然也道詩書,但這究竟不是專務雅言。這些墨家,抓到一個禹來作人格的標榜,難道有點類似佛教入中國、本國內自生宗派的意思嗎?

儒家不以孔名,直到梁漱溟才有孔家教;而墨家卻以墨名。這其中或者是暗示墨子造作,孔丘沒有造作。又《墨經》中傳有些物理學、幾何學、工程學、文法學、名學的物事。這或者由於當年儒家所吸收的人多半是些中上社會,隻能談人文的故事,雅言詩書執禮;為墨家所吸收的,或者偏於中下社會,其中有些工匠技家,故不由得包含著這些不是閑吃飯的物事下來,並非墨家思想和這些物事有何等相幹。大約晚周的子家最名顯的,都是些遊談之士,大則登卿相,小則為清客,不論其為是儒家或道家,孟軻或莊周。儒家是吸收不到最下層的,頂下也是到士為止。道家也是Leisured階級之清談。但如許行等等卻很可以到了下層社會。墨家卻非行到下層社會不為功。又墨家獨盛於宋,而戰國子家說到傻子總是宋人,這也可注意。或者宋人當時富於宗教性,非如周鄭人之有Sophistry、鄒魯人之有Conventio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