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皞之族
太皞與太昊為一辭,古經籍多謂即是伏羲氏,或作包犧氏。關於太皞之記載見於早年經籍者如下:
《左傳》僖二十一:“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大皞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邾人滅須句,須句子來奔,因成風也。成風為之言於公曰:‘崇明祀,保小寡,周禮也;蠻夷猾夏,周禍也。若封須句,是崇皞、濟而修祀,紓禍也。’”杜雲:“四國,伏羲之後。任,今任城縣也。顓臾,在泰山南,武陽縣東北。須句在東平須昌縣西北。四國封近於濟,故世祀之。”按,杜釋有濟誤。有濟正如有夏有殷,乃是古國名,四國其後,或其同姓耳。又昭十七:“太皞氏以龍紀官,故為龍師而龍名。”
又同年:“陳,太皞之虛也。”
《論語》:“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子曰:‘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按,此足證顓臾本為魯之附國。
《易·係辭》下:“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罔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按,《禦覽》七百二十引《帝王世紀》與此大同,惟“作結繩”作“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與此異。
《帝王世紀》:“太昊帝庖犧氏,風姓也。蛇身人首,有聖德,都陳。作瑟三十六弦。燧人氏沒,庖犧代之,繼天而王。首德於木,為百王先。帝出於震,未有所因,故位在東方。主春,象日之明,是稱太昊。製嫁娶之禮,取犧牲以充庖廚,故號庖犧氏,後世音謬,故或謂之宓犧。”(《禦覽》七十八引作《皇王本紀》。自此以下皆據宋翔鳳輯本。)
又:“太皞帝庖犧氏,風姓也。母曰華胥。燧人之世,有大人之跡,出於雷澤之中,華胥履之,生庖犧於成紀,蛇身人首。有盛德,為百王先。帝出於震,未有所因,故位在東,主春,象日之明,是以稱太皞。”(《禮記·月令正義》引)
又:“女媧氏亦風姓也,承庖犧製度,亦蛇身人首。一號女希,是為女皇。其末,有諸侯共工氏,任知刑,以強伯,而不王,以水承木,非行次,故《易》不載。及女媧氏沒,次有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連氏、赫胥氏、尊盧氏、混沌氏、昊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無懷氏,凡十五,皆襲庖犧之號。”(《禦覽》七十八)
又:“庖犧氏作八卦。神農重之為六十四卦。黃帝堯舜引而伸之,分為二《易》。至夏人因炎帝曰《連山》,殷人因黃帝曰《歸藏》。文王廣六十四卦,著九六之爻,謂之周易。”
《古史考》:“伏羲作瑟。”(《毛詩譜序正義》引)
又:“庖犧作易,弘開大道。”(《書鈔·帝王部》引)
綜合上列諸說,歸納之可得下之二事。
一、太皞族姓之國部之分配,西至陳,東括魯,北臨濟水,大致當今河南東隅,山東西南部之平原,兼包蒙嶧山境,空桑在其中,雷澤在其域。古代共認太皞為東方之部族,乃分配於淮濟間之族姓。
二、太皞繼燧人而有此土,在古代之禮樂係統上,頗有相當之供獻,在生活狀態上,頗能作一大進步。當是已進於較高文化之民族,其後世並不為人所賤。在周代雖居采衛,而為“小寡”,世人猶以為“明祀”也。
二)少皞之族
關於少昊之記載,見於早年經籍者如下:
《左》昭十七:“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皞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曆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鳩氏,司馬也;鳲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正,扈民無淫者也。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於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仲尼聞之,見於郯子而學之,既而告人曰:‘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按,此乃古代之圖騰製。古代稱圖騰曰“物”,別說詳。)
昭二十九:“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實能金木及水。使重為句芒,該為蓐收,修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窮桑,此其三祀也。”(杜雲,窮桑地在魯北。按,即空桑。)
定四年:“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於少皞之虛。(據此,知曲阜為少皞氏之本邑。)”
《楚語》:“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
《帝王世紀》:“少昊帝,名摯,字青陽,姬姓也。母曰女節。黃帝時,有大星如虹,下流華渚,女節夢接,意感生少昊。是為玄囂,降居江水。有聖德,邑於窮桑,以登帝位,都曲阜,或謂之窮桑。帝以金承上……故稱少昊,號金天氏。”(引見《禦覽》七十九)
《古史考》曰:“窮桑氏,贏姓也。以金德王,故號金天氏,或曰宗師太昊之道,故曰少昊。”(《太平禦覽·帝王部》引)
《海內經》:“少皞生般,般是始為弓矢,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
綜合以上所記,除其矛盾處以外,其地望大致與太皞同,而位於空桑之野之曲阜,尤為少皞之本邑。太皞少皞皆是部族名號,不是個人私名,在古代記載上本甚明白。所謂伏犧氏、金天氏者,亦非能名之於一人者。至戰國末漢初年之易係,始有“堯舜氏”一類的名詞。然“堯舜氏”亦是統指一派,而非單指一人。氏本為部類家族之義,《左傳》及其他古籍皆如此用。至於太少二字,金文中本即大小,大小可以地域大小及人數眾寡論,如大月氏、小月氏。然亦可以先後論,如大康、少康。今觀太皞、少皞,既同處一地,當是先後有別。且太皞之後今可得而考見者,隻風姓三四小國,而少皞之後今可考見者,竟有嬴、己、偃、允四著姓,當是少皞之族代太皞之族而居陳魯一帶。大皞族之孑遺,僅存大山之南,為零數小部落,而少皞一族,種姓蕃衍。春秋所謂淮夷,每從其姓,商末所謂奄人,亦是嬴姓。且秦趙之祖,皆稱嬴姓,比起太皞來,真是有後福的了。今分述少皞四姓於下。
嬴。嬴姓國今可考者有商末之奄,淮夷之徐,西方之秦、趙、梁。(《左傳》僖十七年,“梁嬴孕過期”)中原之葛,(僖十七,“葛嬴”)東南之江、黃。(《史記索隱》引《世本》)據《史記》,伯翳(按,即伯益,詳下)為秦趙之祖,嬴姓之所宗。(《世本》同)秦趙以西方之國,而用東方之姓者,蓋商代西向拓土,嬴姓東夷在商人旗幟下人於西戎。《秦本紀》說此事本甚明白。少皞在月令係統中為西方之帝者,當由於秦趙先祖移其傳說於西士,久而成土著,後世作係統論者,遂忘其非本土所生。《史記》載嬴氏之西封如下:
《秦本紀》:“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按,顓頊在古帝係統中應屬東係,說別詳。)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此東夷之傳說,辨詳上文)。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專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費為輔。’帝舜曰:谘爾費,讚禹工,其賜爾皁遊,爾後嗣將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費拜受。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按,此即皋陶謨之伯益故事)。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大費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實鳥俗氐(按,此即所謂少嗥以鳥紀官)。二曰若木,實費氏(按,魯有費邑,見《左傳》《論語》,當即費氏之故居。曲阜為少皞之墟,費氏之居去之不遠也)。其玄孫曰費昌,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費昌當夏桀之時,去夏歸商,為湯禦,以敗桀於鳴條(此蓋湯創業時,先服東夷,後克夏後,故費昌在湯部隊中)。大廉玄孫曰孟戲,中衍,鳥身人言。帝太戊聞雨卜之使禦,吉,遂致使禦而妻之。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後,遂世有功,以佐殷國,故嬴姓多顯,遂為諸侯。其玄孫中潏,在西戎,保西垂(此蓋殷人拓土西陲,東夷之費氏為之守戍,遂建部隊於西陲)。生蜚廉,蜚廉生惡來,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懼以材為事殷紂。周武王之伐紂,並殺惡來。是時蜚廉為紂石北方,還無所報,壇霍大山而救。得石棺,銘曰:‘帝令處父不與股亂,賜爾石棺。’以華氏死,遂葬於霍太山。蜚廉複有子曰季勝。季勝生孟增,孟增幸於周成王,是為宅皋狼(《趙策》:“智伯之趙,請皋狼之地。”益智伯自大,故請人之皋狼。在漢為縣。曰“宅皋狼”者,謂居於皋狼也)。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以禦幸於周繆王,得驥溫驪驊騮耳之駟。西巡獰,樂而忘歸。徐偃玉作亂,造父為繆王禦,長驅歸周以救亂。繆王以趙域封造父,造父族由此為趙氏。自蜚廉生季勝已下五世至造父。別居趙,趙衰其後也。惡來革者,蜚廉子業,早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幾,太幾生大駱,大駱生非子。以造父之寵,皆蒙趙城,姓趙氏。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於渭之間,馬大蕃息。孝王欲以為大駱適嗣。申侯之女,為大駱妻,生子成,為適。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酈山之女,為我戎胥軒妻,生中潏。以親故,歸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複與大駱妻,生適子成。申駱重婚,西戎皆服,所以為王,王其圖之。’(按,周人慣稱殷人曰戎,“戎商必克”,“殪戎殷”,皆其證。則稱胥軒為戎者,當亦因其為東方族類也。嬴姓〔費氏〕為商人置之西垂後,婚於西戎之薑姓,〔申為薑姓,則酈山氏亦當為薑姓。〕所生之子,在殷周之未,以母係故,歸順周人。所謂“西垂和睦”者,此其義也。)於是孝王曰:‘昔柏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嬴。今其後世亦為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邑之秦,使複續嬴氏祀。’號曰秦嬴,亦不廢申侯之女子為駱適者,以和西戎。秦嬴生秦侯。”(按,秦史記未與六國同亡,太史公書所記秦之先世必有所本,旦此說正與少皞之其他傳說相合,縱使秦有冒充之嫌,其由來已久矣。)
《趙世家》:“趙氏之先,與秦共祖。至中衍,為帝大戊禦。其後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惡來。事紂,為周所殺,其後為秦。惡來弟曰季勝,其後為趙。季勝生孟增,孟增幸於周成王,是為宅皋狼。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幸於周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耳獻之繆王。繆王使造父禦,西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而徐偃王反,繆王日馳千裏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賜造父以趙城,由此為趙氏。”
按,伯翳即伯益(說前詳)。伯益與夏有爭統之事,其人亦號有平水土之功,已見上文論夷夏交勝一章中,此亦嬴為東夷姓之一證。又《逸周書·作雒解》:“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所謂熊者,或是楚之同族(按楚羋姓,而其王名皆曰熊某。金文中熊作酓),所謂盈者,當即嬴之借字。又,宣八年《左傳》經文,“夫人嬴氏薨”“葬我小君敬嬴”。《公》《穀》經文皆作“熊氏”“頃熊”,因此近人有疑熊嬴為一名者。然楚王號之熊字本借字,其本字在金文為酓,不可強比。《作雒解》熊嬴並舉,不可以為一。且果熊嬴是一姓者,《鄭語》詳述祝融八姓,不應略此重事,反曰“薑、嬴、荊、羋,實與諸姬代相幹”。從此可知嬴熊二詞同源之說之無根。果此說不誤,則《書》所謂踐奄,即《逸周書》所謂略盈族也。此固未可謂為確證,然求之地望,按之傳說,差為近是矣。
又《秦本紀·讚》記嬴姓諸氏雲:“秦之先為嬴姓,其後分封以國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運奄氏、菟裘氏、將梁氏、黃氏、江氏、修魚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趙城,為趙氏。”此亦東方之徐郯、西方之秦趙,同出一祖之證。
己。按,己本祝融八姓之一。然《世本》雲:“莒己姓。”(隱二正義引)杜預雲:“少皞金天氏,己姓之祖也。”(昭十七注)又雲:“莒嬴姓,少昊之後。周武王封茲輿於莒,初都計,後徙莒,今城陽莒縣是也。《世本》自紀公以下為己姓,不知誰賜之姓者。”(隱二正義引杜預《世族譜》)據此,祝融八姓之己與莒國之己本非一源,不可混為一事。莒之中道改姓,殊費解。按之文七年《左傳》,“穆伯娶於莒,曰戴己”,是莒己姓有明證,改姓之說,雖或由於“易物”,究不能證明或反證之。今應知者,所謂己姓,不出同一之祖,或祖祝融,或祖少皞,或祖黃帝。下文之表,但以祖少皞者為限。
偃。皋陶之後為偃姓,偃姓與嬴姓之關係,可以皋陶與少皞之關係推求之。自《列女傳》曹大家注,以為“皋陶之子伯益”(《詩·秦風》疏引),鄭玄以為“伯翳實皋陶之子”(《詩譜·秦風》),王符以為“皋陶……其子伯翳”(《潛夫論·氏姓》),此說在後世著書者遂多所尊信。梁玉繩詳辨此說之非(《史記誌疑》十九,《人表考二,許繇下》),其所舉證多近理,至其舉《左傳》臧文仲皋陶庭堅不祀之歎,以證徐秦之不祖皋陶,即皋陶非伯益之父,尤為確不可易。然古代傳說中既有此盛行之一說,自當有所本,蓋“皋益同族而異支”(梁玉繩語),以族姓論,二者差近;以時代論,皋陶氏略先於伯益。後世之追造《世本》者(周末此風甚熾,帝係即如此出來者),遂以為伯益父皋陶矣。今固不當泥於皋陶為伯益父之說,同時亦當憑此傳說承認偃嬴二宗,種姓上有親屬關係。
然則皋陶之皞,當即大皞、少皞之皞,曰皋陶者,皋為氏,陶為名,猶丹朱商均,上字是邑號,下字是人名。《易林》需之大畜稱之曰陶叔,足證陶為私名。《路史·後紀七》雲:“封之於皋,是曰皋陶。”(按,《路史》賣弄文詞而不知別擇,好以己意補苴舊文,誠不可據。然宋時所見古書尚多,《世本》等尚未佚,《路史》亦是一部輯佚書,隻是書輯得不合法度而已,終不當盡屏而不取。)此說或有所本,亦可為此說之一旁證。皋陶之裔分配在英六群舒之地,似去徐州嬴姓較遠,然若信皋陶之陶,即少皞之皞,又知周初曾壓迫熊盈(即嬴)之族,所謂平淮夷,懲舒人,皆對此部類用兵者,則當知此部類古先所居,當較其後世所居偏北,少嗥之虛,未嚐不可為皋陶之邑。
所有少皞諸姓國之地望,今列表如下:
續表
續表
以上所列,但以見於《左傳》《史記》《世本》佚文、左氏杜注者為限,《潛夫論》所舉亦略采及,至於《姓纂》《唐宰相世係表略》等書所列,材料既太後又少有頭緒,均不列入。
據上表,足知少皞後世之嬴姓一支(宗少皞之己姓國在內)分配在今山東南境、河南東端,南及徐州一帶。殷代有奄,為大國。有費,魯公滅之。益魯地本嬴姓本土,所謂“奄有龜蒙,遂荒徐宅,至於海邦,淮夷蠻貊”,是指周人略嬴族之故事。因周人建國於奄土,嬴姓乃南退保淮水,今徐州一帶。及周人勢力稍衰,又起反抗,西伐濟河。周人隻能壓迫之,卻不能滅之,故曰“徐方不回,三日旋歸”,可見是滅不了的。入春秋,徐始式微,而殷人所置嬴姓在西土者,轉而強大,其一卒並天下。其別係偃姓在今安徽北部、河南東南隅以及湖北東境者,當亦西周時淮夷部隊中人,入春秋,為楚所並。夏商雖有天下,其子孫猶不若此之延綿。若東方人作三代係統,必以之為正統無疑。
此外,“夷”名號下之部落,有有窮後羿,即所謂夷羿,說已見前。又有所謂伯夷者,為薑姓所宗,當與叔齊同為部族之號,別見薑姓篇。又祝融八姓之分配在東海者,亦號曰夷,別見祝融八姓篇,今俱不入此文。
又殷有所謂人方者,似不如釋作夷方,其地不知在何處。董彥堂先生示我甲骨文一片,其詞雲“……在二月,在齊,隹王來正人方”,是夷方當在濟水流域中矣。
上列各部族國邑皆曾為人呼之曰夷,或其後世為人列於夷之一格中。綜合其區域所包括,西至今河南之中心,東盡東海,北達濟水,南則所謂淮夷徐舒者皆是。這個分布在東南的一大片部族,和分布在偏於西方的一大片部族名諸夏者,恰恰成對峙的形勢。這裏邊的部族,如太皞,則有製八卦之傳說,有製嫁娶用火食之傳說。如少嗥,則伯益一支以牧畜著名,皋陶一支以製刑著名。而一切所謂夷,又皆以弓矢著名。可見夷之貢獻於文化者不少。殷人本非夷族,而撫有夷之人民土地,故《呂覽》曰:“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雖到宋襄公,還是忘不了東夷,活活地犧牲了夏代的後人以取悅於東夷。殷曾部分地同化於夷,逸書曰“紂越厥夷居而不事上帝”,似乎殷末已忽略其原有之五方帝的宗教,改從夷俗,在亡國時飛廉惡來諸夷人猶為之死。周武王滅商之後,周公之踐奄憨熊盈國,魯公成王之應付“淮夷徐戎並興”,仍全是夷夏交爭之局麵,與啟益間、少康羿浞間之鬥爭,同為東西之鬥爭。西周盛時,徐能西伐濟於河,儼然夷羿陵夏之風勢。然經籍中所謂虞夏商周之四代,並無夷之任何一宗,這當是由於虞夏商周四代之說,乃周朝之正統史觀,不免偏重西方,忽略東方。若是殷人造的,或者以夷代夏。所謂“裔(疑即衣〔殷〕字)不謀夏,夷不亂華”者,當是西方人的話。夏朝在文化上的貢獻何若,今尚未有蹤跡可尋,然諸夷姓之貢獻卻實在不少。春秋戰國的思想家在組織一種大一統觀念時,雖不把東夷放在三代之係統內,然已把伯夷、皋陶、伯益放在舜禹庭中,賡歌揖讓,明其有分庭抗禮的資格(四嶽為薑姓之祖,亦是另一部落。非一庭之君臣,乃異族之酋長。說詳薑姓篇)。《左傳》中所謂才子不才子,與《書·堯典》《皋陶謨》所舉之君臣,本來是些互相鬥爭的部族和不同時的酋長或宗神,而哲學家造一個全神堂,使之同列在一個朝庭中。“元首股肱”,不限於千裏之內、千年之間。這真像希臘的全神堂,本是多元,而希臘人之綜合的信仰,把他們硬造成一個大係。隻是夷夏列國列族的地望世係尚不盡失,所以我們在今日尚可從哲學家的綜合係統中,分析出族部的多元狀態來。
五、總結上文
說到這裏,我們可以綜合前幾章中所論的結果,去討論古代中國由部落進為王國(後來又進為帝國)的過程中,東西對峙的總局麵。
隨便看一個有等高線的中國地圖,例如最近《申報》出版的丁文江、翁文灝、曾世英合著的《中國分省圖》,不免覺得黃河下流及淮濟流域一帶,和太行山及豫西群山以西的地域,有個根本的地形差別。這樣東邊的一大片,是個水道衝積的大平原,除山東半島上有些山地以外,都是些一二百米以下的平地,水道改變是極平常的事;若非用人工築堤防,黃河直無水道可言。西邊的一大片是些夾在山中的高地,城市慣分配在河流的兩岸。平漢鐵路似乎是這個東西地形差別的好界線,不過在河南省境內鄭州以下東平原超過平漢線西麵幾百裏,在湖北情形更不整齊了。
我們簡稱東邊一片平地曰東平原區,簡稱西邊一片夾在大山中的高地曰西高地係。
東平原區是世界上極平的大塊土地之一,平到河流無定的狀態中,有人工河流始有定路,有堤防黃河始有水道,東邊是大海,還有兩個大半島在望,可惜海港好的太少,海中島嶼又太少,是不能同希臘比的。北邊有熱、察兩省境的大山做屏障,隻是這些山脈頗有缺口,山外便是直把遼洮平原(外國書中所謂滿洲平原)經天山北路直到南俄羅斯平原連作一氣的無障大區域,專便於遊牧人生活的。東平原本有她的姊妹行,就是遼洮平原,不過兩者中間以熱河山地之限製,隻有沿海一線可通,所以本來是一個的,分而為不斷的兩個了。遼洮平原與東平原的氣候頗有差別,這個差別在初期農業中很有意義的,但此外相同處遠在東平原與任何平原之上。東平原如以地平論,南端可以一直算到浙西,不過南渡淮水不遠,雨量也多了,溪沼也多了,地形與地利全不是一回事了。所以我們的東平原中可有淮南,卻不能有江北。東平原中,在古代有更多的澤渚為泄水之用,因墾地及人口之增加,這些澤渚一代比一代少了。這是絕好的大農場而缺少險要形勝,便於擴大的政治,而不便於防守。
西高地係是幾條大山夾著幾條河流造成的一套高地係。在這些高地裏頭關中高原最大,兼括渭涇洛三水下流衝積地,在經濟及政治的意義上也最重要。其次是汾水區,汾水與黃河夾著成下個“河東”,其重要僅次於渭水區。又其次是伊雒區,這片高地方本不大,不過是關中河東的東麵大口,自西而東的勢力,總要以雒陽為控製東平原區的第一步重鎮。在這三片高地之西,還有隴西區,是涇渭的上遊。有洮湟區,是昆侖山腳下的高地。在關中之北,過了洛水的上遊,又是大塊平的高原了。這大高原在地形上頗接近蒙古高原,甚便於遊牧人,如無政治力量,陰山是限不住胡馬的。在這三片之南,過了秦嶺山脈,便是漢水流域。漢水流域在古代史上大致可分漢中、江漢、漢東三區。就古代史的意義說,漢水是長江的正原,不過這一帶地方,因秦嶺山脈之隔絕,與我們所謂西高地係者不能混為一談。西高地係在經濟的意義上,當然不如東平原區,然而也還不太壞,地形尤其好,攻人易而受攻難。山中雖不便農業,但天然的林木是在早年社會發展上很有幫助的,陵穀的水草是便於畜牧的。這樣的地理形勢,容易養成強悍部落。西高地係還有一個便利處,也可以說是一種危險處就是接近西方,若有文化自中央亞細亞或西方亞細亞帶來,它是近水樓台。
人類的住家不能不依自然形勢,所以在東平原區中好擇高出平地的地方住,因而古代東方地名多叫作丘。在西高地係中好擇近水流的平坦地住,因而古代西方地名多叫作原。
在前四章中,我們把夷夏殷的地望條理出來,周代之創業岐陽又是不用證的。現在若把他們分配在本章的東西區域,我們可說夷與殷顯然屬於東係,夏與周顯然屬於西係。
同在東區之中,殷與夷又不同。諸夷似乎以淮濟間為本土,殷人卻是自北而南的。殷人是不是東方土著,或是從東北來的,自是可以辨論的問題,卻斷乎不能是從西北來的,如太史公所說。他們南向一過隴海線,便向西發展,一直伸張到陝甘邊界或更西。夷人中,雖少皞一族,也不曾在軍事上、政治上有殷人的成功。但似乎人口非常眾多,文化也有可觀。殷人所以能建那樣一個東起遼海西至氏羌的大帝國,也許是先憑著薊遼的武力,再占有淮濟間的經濟與人力,所以西向無敵。
同在西係之中,諸夏與周又不盡在一處。夏以河東為土,周以岐渭為本。周在初步發展時,所居比夏更西,但他們在東向製東平原區時,都以雒邑為出口,用同樣的形勢臨製東方(夏都洛陽說,考見《求古錄·禮說》)。
因地形的差別,形成不同的經濟生活、不同的政治組織,古代中國之有東西二元,是很自然的現象。不過,黃河、淮水上下流域到底是接近難分的地形。在由部落進為帝國的過程達到相當高階段時,這樣的東西二元局勢自非混合不可,於是起於東者,逆流壓迫西方。起於西者,順流壓迫東方。東西對峙,而相爭相滅,便是中國的三代史。在夏之夷夏之爭,夷東而夏西。在商之夏商之爭,商東而夏西。在周之建業,商奄東而周人西。在東方盛時,“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在西方盛時,“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秦並六國,雖說是個新局麵,卻也有夏周為他們開路。關東亡秦,雖說是個新局麵,卻也有夷人“釋舟陵行”,殷人“覃及鬼方”,為他們做前驅。且東西二元之局,何止三代,戰國以後數百年中,又何嚐不然?秦並六國是西勝東,楚漢亡秦是東勝西,平林赤眉對新室是東勝西,曹操對袁紹是西勝東。不過,到兩漢時,東西的混合已很深了,對峙的形勢自然遠不如三代時之明了。到了東漢,長江流域才普遍的發達。到孫氏,江南才成一個政治組織。從此少見東西的對峙了,所見多是南北對峙的局麵。然而這是漢魏間的新局麵,憑長江發展而生之局麵,不能以之追論三代事。
現在將自夏初以來“東西對峙”的局麵列為一表,以醒眉目。
據此表,三代中東勝西之較少,西勝東之事甚多。勝負所係,不在一端,或由文化力,或由戰鬥力,或由組織力。大體說來,東方經濟好,所以文化優。西方地利好,所以武力優。在西方一大區兼有巴蜀與隴西之時,經濟上有了天府,武力上有了天驕,是不易當的。然而東方的經濟人文,雖武力太失敗,政治上一時不能抬頭,一經多年安定之後,卻是會再起來的。自春秋至王莽時,最上層的文化隻有一個重心,這一個重心便是齊魯。這些話雖在大體上是秦漢的局麵,然也頗可以反映三代的事。
談到這裏,讀者或不免要問,所謂東平原區,與所謂西高地係,究竟每個有沒有它自己的地理重心,如後世之有關洛、鄴都、建業、汴京、燕山等。答曰:在古代,社會組織不若戰國以來之發達時,想有一個曆代承繼的都邑是不可能的。然有一個地理的重心,其政治的、經濟的、因而文化的區域,不隨統治民族之改變而改變,卻是可以找到的。這樣的地理重心,屬於東平原區者,是空桑,別以韋為輔。屬於西高地係者,是雒邑,別以安邑為次。請舉其說如下:
在東平原區中,其北端的一段,當今河北省中部偏東者,本所謂九河故道,即是黃河近海處的無定衝積地。這樣地勢,在早期社會中是很難發達的,所以不特這一段(故天津府、河間府、深冀兩直隸州一帶)在夏殷無聞,就是春秋時也還聽不到有何大事在此地發生。齊燕之交,仿佛想象有一片甌脫樣的。到了春秋下半,憑借治水法子之進步(即是堤防的法子進步,所謂以鄰國為壑),這一帶“河濟間之沃土”,始關重要。這樣的一塊地方,當然不能成為早期曆史中心的。至於山東半島,是些山地,便於小部落據地固守,在初時的社會階段之下,亦難成為曆史的重心。隻有這個大平原區的南部,即是西起陳、東至魯一帶,是理想的好地方,自滎澤而東,接連不斷地有好些蓄水湖澤,如荷澤、孟諸等,又去黃河下遊稍遠,所以天然的水患不大,地是最肥的,交通是最便當的。果然,曆史的重心便在此地排演。太昊都陳,炎帝自陳徙曲阜(《周本紀·正義》引《帝王世紀》)。曲阜一帶,即空桑之地。窮桑有窮,皆空桑一名之異稱。所謂空桑者,在遠古是一個極重要的地方。少昊氏的大本營在這裏,後羿立國在這裏,周公東征時的對象奄國在這裏,這些事都明白指示空桑是個政治中心。五祀之三,勾芒、蓐收、玄冥起於此地(《左傳》昭二十九及他書),後羿立國在此地。此地土著之伊尹,用其文化所賦之智謀,以事湯,遂滅夏。此地土著之孔子憑借時勢,遂成儒宗。這些事都明白指示空桑是個文化中心。古代東方宗教中心之大山、有虞氏及商人所居之商丘,及商人之宗邑蒙亳,皆在空桑外環。這樣看,空桑顯然是東平原區之第一重心,政治的及文化的。
在東平原區中,地位稍次於空桑之重心的,是。讀如衣,衣即是殷(見《呂氏·慎大覽》高誘注)。殷地者,其都邑在今河南省北端安陽縣境,湯滅韋而未都,其後世自河南遷居於此。在商人統治此地以前,此地之有韋,大約是一個極重要的部落,所以《詩·商頌》中拿它和夏桀並提。商人遷居此地之目的。大約是求便於對付西方,自太行山外而來的戎禍,即所渭鬼方者,恰如明成祖營北平而使子孫定居,是為對付北韃者一般。商人居此地數百年,為人稱曰殷商,即等於稱在殷之商。末世雖號稱都朝歌,朝歌實尚在地範圍,所以成王封唐叔於衛,曰“封於殷虛”(定四)。此地入周朝,猶為兵政之重鎮(看白懋父敦等)。又八百年後入於秦,為東郡,又成控製東方之重鎮。到了漢末,鄴為盛都,五胡時,割據中原者多都之,儼然為長安雒陽的敵手。
在西高地係內,正中有低地一條,即汾洛涇渭伊雒入河之規形長條,此長條在地形上之優點,地圖已明白宣示,不待曆史為它說明。它是一群高地所環繞的交通總彙,東端有一個控製東平原的大出口。利用這個形勢成為都邑,便是雒陽。如嫌雒陽過分出於形勝的高地之外,則雒陽以西經過崤函之固,又過了河,便是安邑。雒陽為夏周兩代所都,其政治的重要不待說(夏亦曾都雒陽,見《求古錄·禮說》)。安邑一帶,是夏代之最重要區域。在後世,唐叔受封,而卒成霸業。魏氏受邑,而卒成大名。直到戰國初,安邑仍為三晉領袖之魏國所都,用以東臨中原,西伺秦胡者。河東之重要,自古已然,不待劉淵作亂、李氏禪隋,方才表顯它的地理優越性。
以上所舉,東方與西土之地理重心,在東平原區中以南之空桑為主,以北之有為次;在西高地係中,以外之雒陽為主,內之安邑為次,似皆是憑借地形,自然長成,所以其地之重要,大半不因朝代改變而改變。此四地之在中國三代及三代以前史中,恰如長安、雒邑、建康、汴梁、燕山之在秦漢以來史。秦漢以來,因政治中心之遷移,有此各大都邑之時隆時降。秦漢以前,因部落及王國之勢力消長,有本文所說。四個地理重心雖時隆時降,其為重心卻是超於朝代的。認識此四地在中國古代史上的意義,或者是一件可以幫助了解中國古代史“全形”的事。
原載1933年1月《國立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外編第一種《慶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