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和文字——所謂文言(3 / 3)

語言變到文言還不止,還有古文一層。古文和文言的分別如下:文言雖文,到底還是言,所以人們可以拿文言作講話的資料。西塞路、愷撒、齊梁間人(如上舉例)、李密對竇建德的話(竇建德對李雲“與論相殺事,奈何作書語耶?”)、近代薩籠中的善知識、善男人、善女子、好把話語中說成格調語(Epigrams)者,一切等等。然而古文的生命隻在文書及金石刻上,雖有時也有以古文講話的,如羅馬加特力教的神父以臘丁語講話,但這樣的話實在不是和一般話語同作用的話,所以這事並不能破這例。西洋的古文每是別國古代的語言,經不少的流變而成者,亞西裏亞的古文是蘇末語,臘丁文自加洛林王朝而後漸漸成所謂“腐敗臘丁”,這樣臘丁恰是中世紀以來學者公用之古文,若把西塞路、愷撒喚活來,不懂得這是什麼話。又如蒙古的古文是吐蕃經典語,而這語又是造作來翻譯梵經的一種文言。因為中國語言的壽命極長,在所謂禹跡九州之內,三千年中,並沒有語言的代換,所以中國古文在來源上仍是先代的文言,並非異國的殊語。然而自揚子雲以來,依經典一線下來之文章變化,已經離了文言的地步而入古文了。

以上泛說這五個重要名詞的分別,以下單說中國語言文學中這五件不同的事。方言和階級語是不用舉例的,方言和階級語可以為文學的工具,並且已經屢屢為文學的工具,也是不待說的。至於標準語進而為文言,文言的流變枯竭了而成古文,要循時代的次敘去說明白。中國語最早寫成文字,現在尚可得而見者,有殷刻文,金刻文,有《尚書》。殷刻文至多舉一事之目,不能據以推到豐長的話言。《尚書》中之殷盤尚有問題,若《周誥》則多數可信,《周誥》最難懂,不是因為他格外的文,恰恰反麵,《周誥》中或者含有甚高之白話成分。又不必一定因為他是格外的古,《周頌》有一部分比《周誥》後不了很多,竟比較容易懂些了,乃是因為春秋戰國以來演進成的文言,一直經秦漢傳下來的,不大和《尚書》接氣,故後人自少誦習春秋戰國以來書者,感覺這個前段之在外。《周誥》既是當時的話言之較有文飾者,也應是當時宗周上級社會的標準語,照理《詩經》中的《雅》、《頌》,應當和他沒有大分別,然而頗不然者,固然也許西周的詩流傳到東周時字句有通俗化的變遷,不過《周誥》、《周詩》看來大約不在一個方言係統中,《周誥》或者仍是周人初葉的話言,《周詩》之中已用成周列國的通話(宗周成周有別,宗周謂周室舊都,成周謂新營之洛邑,此分別春秋戰國時尚清楚)。為這些問題,現在隻可虛設這個假定,論定應待詳細研究之後。“詩三百篇”最早者大約是在康昭之世(《周頌》之一部分和《大雅》之一部分),最遲者到春秋中世,雖《詩經》的語法,大體上自成一係統(其中方言差異當然不免),並不和後來的《論語》、《國語》等全同,但《詩經》和《論語》、《國語》間似乎不有大界限。《論語》中引語稱《詩》很多,舉《書》頗少,雖說詩書皆是言,究竟有些差別。《詩》在儒家教育中之分量,自孔子時已比《書》大得多了,這也許是使《書》的詞語更和春秋戰國的標準話言相違的。春秋末戰國初,始見私人著述,現在可得見之最早者,有《論語》,有《國語》。(《左傳》在內,其分出是在西漢末的事,此問題大體可從“今文”說。詳論《國語》節中)。《論語》稱曾參曰曾子,大約成書在孔子死後數十年。《國語》稱畢萬之後必大(今已割入所謂《左傳》中),記事下至智伯之滅,又於晉國特詳,大約是魏文侯時人,集諸國之語而成之一書,故曰《國語》(說詳後)。這兩部書的語言,我們對之竟不佶屈聱牙了。雖然《論語》裏還許保存些古式,或方語式的語法,如吾我爾汝之別(《莊子》亦有此別),但大體上究無異於戰國的著述中語言。雖然《國語》中(合《左傳》言)也保存了些參差和孤立語質,但《國語》既與戰國末著作無大不相通之處,且又已經是很發達的文言了。繼這兩部書而後者,如《莊子》中若幹可信之篇,如《孟子》,凡是記言之篇,略去小差別不論,大體是一種話。這時節出來的書策,無論是書簡中語,如樂毅報燕惠王書,魯仲連遺燕將書,或是簡策上著錄的口說,如蘇秦、張儀、範雎等人的話言,也和《國語》、《論語》及記言的子家,是一係。戰國晚年,有了不記言而著作的子家,文言的趨勢因不記言而抽象的著作之故,更盛了,但究竟還和戰國初年著作在言語上是一緒的。這樣看來,在春秋戰國時,中國黃河流域的語言,西括三晉,東包魯衛,南乃影響到楚北鄙,中間招著周、鄭、陳、宋,已成一個大同,必有一種標準語,為當時朝廷大夫、士所通用,列國行人所共守,而著於書策上的恰不免是這一種標準語,於是文言憑藉這標準語而發達。《國語》、《老子》固是文語發達之甚者,一切子家也都帶些文語的氣息,可於他們的文辭之整齊、修飾、鋪張上看出。中國的經傳多屬這個時代,所以這時代著文時所用之語言竟成了後代當作儀型的傳統語,是不能見怪的。現在把這段意思分為下列幾個設定(Hypothesis),盼諸君讀書時留意其證據或反證:

一、《周誥》中所用的話,在春秋戰國著書中語言所承之係統之外。

二、“詩三百”篇中的話言,如《國風》,大體上自應是當時的俗話;如《小雅》,大體上自應是當時的官話;如《魯頌》、《商頌》及《大雅》的大部分,自應是當時的製作中標準點,已漸有文語之趨勢。把這些略去支節而論,並無大別於戰國初年以來著書者。

三、春秋戰國時,各國都有方言,但列國間卻有標準語,這個標準語中那國的方言占成分多,現在無可考了。儒是魯國人的職業,孔子弟子及七十子後學者散在四方設教,或者因這層關係魯國的方言加入這個裏麵者不少,也未可知。

四、《國語》是很修飾了的文言,《論語》不至這樣,但語法之整齊處也不免是做過一層工夫的。至於戰國子家以及《戰國策》所著錄的書辭和說辭,都是據標準語而成之文言。其中文言的工夫也有淺深的不同,如《孟子》整齊鋪張,猶甚近於言,《戰國策》比較文些了,《荀子》更文,這都不能是純粹的口語,因為在他的文辭中看出曼衍雕琢來。

五、為什麼戰國時的著述都是藝術語(Knnstprosa)而不是純粹的口語呢?這因為古來的文書,除去政府語誥隻是記話言,書寫之作用隻是做一種傳達及遺留的“介物”外,凡涉及文書者,不論國家的辭令或個人的述作,都有“言之而文”的要求,所以在述作開端之時,即帶進了藝術化,“文言”正可解作“話言的藝術化”。

六、且不止此,春秋時大夫的口語調及國際間的辭令,也有“文”的傾向。如《論語》,“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不學詩無以言”。《左傳》僖二十三,“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這些地方,都可看出當時在口辭也要文飾的,至於寫下的必更甚。《論語》“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裏子產潤色之”,這竟成了佳話。而屈原以嫻於辭令之故,議號令,對諸侯。所以在《左傳》、《戰國策》上所載各種的應對之辭,書使之章,有那樣的“文”氣,雖不免是後來編書者整齊之,然當時話言固已“文”甚。然則在這風氣中,諸子百家開始著作,所寫者必是一種藝術化了的語言,又何可怪?

七、漢初年的辭令仍是《戰國策》中調頭,上書者和李斯沒有什麼分別,作賦者和楚辭齊諷不能不算一氣。且西漢方言之分配仍可略以戰國時國名為標(見《方言》),而西漢風土仍以戰國為分(見《漢書·地理誌》)。鄒陽之本為戰國人者,可不待說。即如賈誼、枚乘,戰國氣之重,非常明顯;雖至司馬長卿,文辭仍是楚辭之擴張體;至司馬子長,著作還不是《戰國策》、《楚漢春秋》一線下來的麼?這些仍然都是文言,都不是古文,因為他們在文辭上的擴張,仍是自己把語言為藝術化的擴張而已,並不是以學為文,以古人之言為言。即如司馬長卿的賦,排比言辭,列舉物實,真不算少了。雖多是當代的名物,引經據典處真正太少了。這樣的文辭,並不曾失去口語中的生命,雖然已不能說是白話(漢賦中雙聲疊韻聯綿詞皆是語的作用,不是文的作用,又長卿用屈宋語已多,但屈宋去長卿時僅及百年,不為用古)。

八、自昭宣後,王子淵、劉子政、穀子雲的文章,無論所美在筆劄,所創作在頌箴,都是以用典為風采,引書為富贍。依陳言以開新辭,遵典型而成己體。從此話言和文辭斷然的分為兩途,言自言,文自文。從這時期以下的著作我們標做“古文”,古文沒有白話的生命。此說詳見第三篇《揚雄章》中。

以上所說恐頭緒較多,未能使讀者一目了然,現在更作一圖如下:附論語言之變遷與文學之變遷假如語言起了重大的變化,會不會文學隨著起重大的變化呢?

自然會的。且就目前的形勢而論,近年來白話文學之要求,或曰國語文學之要求,實在因為近數百年北方話中起了重大的變化,音素劇烈的減少,把些原來絕不同音的字變做同音了,於是乎語言中不得不以複詞代單詞了,而漢語之為單音語之地位也就根本動搖了。這麼一來,近代語已不能保存古代語法之簡淨(Elegance)而由傳統以來之文言,遂若超乎語言之外,則白話的文學不得不代文言的文學以興,無非是響應語言的改變。若語言不變化到這麼大,恐怕人們以愛簡淨(Elegance)和愛承受的富有之心,決不會舍了傳統所用既簡淨又豐富的工具。文學與語言之距離,既要越近越好,即是不如此要求,也免不了時時接近,偏偏語言變化得如此,對於遺物遂有不得不割愛之勢。若不是語言有這麼大的變化,恐怕現在的白話文學也不過是唐宋人詞的樣子,詞單而質素豐富的話,讀出來能懂,又為什麼不用他呢?說所謂官話的人,感覺國語文的要求最大,因為官話和中世紀話太遠了,粵語之變並不如此遠,或者說粵語的人感覺這種需要也不如北方人之甚。“若是大家可以拿著《廣韻》的音說話,文言即是白話,用不著更有國語的文學”。(趙元任先生談)

假如文學起了變化,會不會影響到語言,文學變影響語言隻是一種“文化的影響”,這個影響是較淺的。文學憑藉語言,不是語言憑藉文學,所以語言大變,文學免不了大變,文學大變,語言不必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