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時,崔英覺得她需要拜訪一個人。
工會離東部開發區很遠,打的去,門口有保安攔。崔英遞上工作證,草草登記一下,人家就放行了。
這樣的手續在辦公大樓又重複了一次,都不太複雜。作為一個在機關辦公室一待十多年的人來說,出入外單位的大門實在不是件太難的事。
之前崔英也去過這座樓,開會或者送文件,卻從未敲開軍武的門。現在,她得去敲了。去之前,她翻開各縣區機關通訊錄,一點都不費勁,一下子就找到軍武名字後麵的那串數字。
她辦公桌上就有電話機,但她不用,而是走到另一張辦公桌前,在別人的電話機上按下那串數字。對方接起,“喂”一聲,崔英沒有應,擱下了。
她隻是想確認一下軍武是否在辦公室,他在就好。
但是,待她走進開發區大樓時,軍武已經不在了,門鎖著。
她沒有馬上走,她想既然來了,來一趟不容易,於是拐進辦公室,那裏有她熟人,某場會議上認識的,對方知道她的身份,梁區長的小姨子嘛,就很熱情,讓座、倒茶。
心裏一陣陣的涼意此時卻蛇一樣竄過。她在扮演一個陌生的自己,嘴臉很古怪,麵目很猙獰。但是現在還能苛求什麼呢?
已經到這地步,前麵的路都被堵死了,唯一剩一條縫隙就是軍武,解鈴還需係鈴人,至少他得分擔一下。
她離去時心裏開始算一道算術題:六十除以五等於多少?十二。她把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來,放在手心轉動幾下。
軍武的電話現在隨時可能打過來,如果以每五分鍾為一個單位,那麼一個小時之內,她的手機將有十二次響起來的可能。
但是手機不響。嚴格上說,別人的電話還是來過的,也有一兩則看似有趣其實無聊的段子,但都沒有軍武的。
過了中午,過了下午,下了班,值班室裏電視已經傳來新聞聯播的聲音,崔英仍留在單位裏。辦公室空蕩蕩的,連燈光都隨心所欲地泛著慵懶。
崔英歎了口氣,她一時也辨不清內心的感覺,與其說是惱火,不如說更像疲倦。早上她似乎還是一名臨賽的運動員,提著股勁要投入一場競技,不料對手卻斷然缺席,於是她一腳踩空,撲倒在地。
她從椅子上起來,草草收拾桌上的雜碎,然後打算回家。這時,電話響了,是軍武打來的,他終於打來了,語調很難聽。“喂,幹嗎?!”
崔英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不答。軍武也沒馬上再問。電話裏嗡嗡空響。最後還是軍武開口,他說,“崔英呀,聽說你找我,有事嗎?”口氣又恢複老樣子了。
崔英說,“沒其他事,隻是要彙報一下,我懷孕了,是你的種。崔鳳替我檢查的。你想怎麼辦?”
“挺好挺好,謝謝。”
崔英怔住了。經過一夜的無眠之後,早上她以為自己已經對這場對話準備很充分了,設想過軍武可能的各種回答,卻沒料到他的回答竟是這樣。
她喘著氣,她得讓自己平穩下來,否則思維轉不動,全鏽了。但是軍武根本沒容她講。“崔英,”軍武溫情叫道,那是親人間的溫情,分寸很到位,他說,
“有了身孕要注意身體,呃,這事兒治病我可幫不上忙,你找你姐姐去,她是醫院的,她會全力以赴的。好吧,先這樣吧,我還要開會哩,忙死啦。再見。”
電話斷了。忙音緊湊地傳過來。崔英低著頭,一直看捏在手中的話筒,好像能從裏頭看出究竟似的。她還是低估了軍武,高估了自己,說到底她其實根本不是軍武的對手。
她把話筒放好,雙手擱在桌上。牆上石英鍾的秒針一下一下跳得很堅定,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它在動了。它活得比我滋潤哩,崔英想。
困意竟然上來,一下子困了,眼皮往下耷拉。她往前趴下,正想閉目歇歇,突然又跳了起來。
電話鈴尖厲地響了。崔鳳打來的。“崔英呀,這麼遲還加班啊?黨入了,官當了,還這麼積極呀? ”
崔英淺淺地嗬嗬幹笑兩聲,突然覺得崔鳳可憐。崔鳳嫁了那樣一個狗東西,卻始終蒙在鼓裏。
是她害了崔鳳。二十年前嫁給軍武的本來應該是她,可是她那天一個閃念,崔鳳卻替代她一頭栽了進去。她對不起崔鳳。
崔鳳說,“崔英呀,我們家軍武確實不像話,我都說他了。”
崔鳳又說,“可是你也笨哩,至少推一推擋一擋呀,你看看,你不推不擋,他還能不得逞? ”
崔英嘴咧得很大,後背涼颼颼的。
崔鳳繼續說,“而且,你也不提醒一下軍武完事後該換枕頭換床單。我是什麼鼻子,你還能不知道?話又說回來,即使別人的味道我聞不出來,你的味道我還能聞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