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那天,在錦繡小區,在崔鳳的家裏,樹卻被連根拔起,頹然倒地。真相慢慢浮起來,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二十年來,竟是那股隱約的不甘,有意無意地將她撐起來,撐得花枝招展。內心的躁動,透過毛孔,都滲到表皮上了。
一夜之間,那樣的激情沒有了,而蒼老卻款款到來。
崔英在崔鳳的對麵坐下。倆人是一麵炕上睡大的,多近距離的接觸本來都不是問題,但現在至少崔英別扭了,她將手擱到桌上,十指交叉。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話題來打發吃這頓飯的時間,可是坐定後,腦子卻空了。崔鳳問,“賴茅怎麼樣?”崔英笑笑說,“學校生活很有規律,環境也挺好,賴茅會適應的。”
崔鳳拿過一本點菜單翻著,翻到她感興趣的那頁,遞過來問,“肉醬麵怎麼樣?”崔英說,“隨便,你吃什麼我吃什麼。”
真的不是為吃東西而來的,崔英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情緒很糟糕,但她一直告誡自己振作起來,臉上得有笑,得輕鬆自如。
不知道最終是不是做到了,她沒有把握。不過崔鳳似乎並不在意,整頓飯崔鳳都在說那個發獎的過程。還是事業帶來的成就感最養人啊,侃侃而談時,崔鳳兩眼亮光閃閃,五官生動而且明媚。
崔英要去結賬,崔鳳不肯。崔鳳說,“就你有錢?說好我請客的,別掃我的興。”崔英就不再堅持了。
幾十塊的錢,崔鳳反正也不缺。倆人各自走出西餐廳,崔英以為可以道別了,崔鳳卻突然停住,隨口問,“哎,聽說你病了?”
沒有。
“我聽賴漢說的,說你病了。”
“沒有呀,真的沒有。”
“你再想想,是不是惡心、有點嘔吐的感覺?是不是那裏有點與以往不同?”崔鳳說這話時,手往崔英褲襠處指了指。
崔英腦袋嗡的一聲炸開,臉猛地紅了。她是有問題,幾天前就該有例假,可是沒來,她誰也沒說過,偷偷擔心著恐懼著,又存幾分僥幸之心。
原本也打算私下去醫院瞧瞧,不料賴漢卻已經發現,而且告訴了崔鳳。
她站著不動,也不說,眼瞼垂下。
“走吧走吧,跟我去查查。”崔鳳說,“還是賴漢聰明,我是幹什麼的,這方麵出問題不找我找誰?走吧,現在就去,坐我車去。”
崔英心裏跟自己說,不要去,不能去。但她腿已經邁出去,這時候她覺得找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
到醫院去的時間並不長,躺上去,一眨眼,崔鳳就說好了,可以了。崔鳳找來的醫生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和大口罩,整張臉隻剩兩隻眼睛,眼睛被一身的白反襯得幽暗陰森,看上去像假的,很陌生。
采了樣,先做個病理檢查。她不像對崔英說,更像自言自語或者吩咐手下,聲音很低。檢查室裏沒有其他人,她低著頭在瓶瓶罐罐間忙著。
“好啦,你先回吧,出報告後我再告訴你。沒事,就是有事也沒關係,治一治就好了。”
崔英點點頭,默默穿上褲子,默默往門外走。女人到這個年紀,婦科出一兩個病不算稀奇,她可以病,願意病,得癌都行,可是,千萬千萬不能是那種事兒。
那種事兒,原因複雜,這一點崔鳳不清楚、賴漢不清楚,她自己卻是心知肚明的。
按正常,她得問一問崔鳳。崔鳳雖然不是醫生,但在這醫院幹了幾年,看一眼差不多就有數了。
但是,現在崔英沒法問。問不問其結果都無從改變,若一定是萬劫不複,遲一秒鍾知道總還是好的。
等著,像死人一樣等。
崔鳳是在五天後打來電話的。這五天裏崔英靜靜地上班,靜靜地下班。家中也是靜靜的,賴漢單位到縣裏辦培訓班了,他難得出差一次,去當工作人員。
崔鳳在電話裏的語氣很柔和,一點沒有異樣。“知道意外的懷孕嗎?”崔鳳問。
崔英不知道,她沒有答。崔鳳看樣子也不需要回答,她繼續說,“該死的,你就是這種情況,男人不在家,過去遺留的精子也會在正常時間之外與女人卵結合。”
崔英聽到自己心髒內轟隆隆的巨響,仿佛有千萬部老掉牙的拖拉機競相馳過。
這種病一般跟婚外性有關。不過沒關係,你別緊張,不行就流掉。
崔英想象著電話那頭崔鳳的表情,崔鳳話還沒說完,“說呀,往下說。”
崔鳳說,“賴漢那天跟我一說,我就先詢問了你們最後一次性交時間,他沒事,這事就麻煩了。
“我是問過醫生的,你的精子也許是來自他的身體之外,哎呀,你說說看是不是很討厭呀。”
崔英說,“是啊,是討厭的。”
崔英把電話放下,走到窗子前眺望。外麵那片白花花的空地在烈日下袒露著千瘡百孔的破敗相,塵士紛揚彌散。這座城市已經持續兩個多月的高溫了,沒有台風沒有雨,雨都到哪裏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