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們是從上遊進入薩拉烏蘇河穀的。
薩拉烏蘇村的黨支部王書記老王帶我們進入河穀參觀,這條河穀出土過許多古生物化石和新舊石器時代文化遺物。老王說咱河套人老祖宗可真會選地方,這河穀太美了,人們都舍不得離開。他現在就負責給來參觀的客人當導遊,老王先領我們沿石梯下溝底,半坡上,領我們參觀了發現“王氏水牛”的地方。
那是一片塌陷的土坡,老王告訴我們,將近一百年前比利時神父德日進就是在這裏發現了一個水牛化石。當時住在這河穀裏的蒙古人王楚克一家對其幫助很大,為了開挖這塊化石,王楚克的女婿就是因被塌陷的沙土掩埋而身亡。為了紀念王楚克一家人對考古學的建樹,國際考古學界把薩拉烏蘇水牛化石定為“王氏水牛”。
老王說:“‘王氏水牛’也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早的水牛化石,咱這溝裏盡寶貝。現在這裏是國家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隨便動一塊土都不行。”
我們沿著河穀前進,薩拉烏蘇河在這條溝裏就是一條淺淺的小溪,河兩邊是沙子,濕汪汪的。老王告訴我們,薩拉烏蘇河的主要補水就是靠河邊的沙漠滲水,無定河兩岸的毛烏素沙漠就是一座大水窖。果然看到河邊的沙子裏有泉水細細地往外滲透。
我問老王:“前幾日,聽說這條溝裏有眼喊泉,人一呼喚,那泉眼就往外湧水,真的假的?”
老王笑道:“這不就是那眼喊泉?”
他用手指了指我們麵前那細細滲水的一片沙子。我說:“真的?”接著便大喊一聲,果然見那水沙立即翻開了泥泡,水流眼見著增多了。大家稱奇,巴特爾、馬小枚和我立即扯開嗓子大聲喊叫開了,隨著這聲聲叫喊,那片水沙泥泡越翻越大,周邊的水沙也鼓開了泡泡,泉水汩汩地湧了出來——大自然真是神奇,這是何等的奇異造化。
我對巴特爾說:“鄂爾多斯沙漠裏這多自然奇觀。北有響沙,南有喊泉。”
巴特爾說:“這個喊泉應宣傳出去。”
我說這裏真是個休閑的好去處,就憑剛才喊這倆嗓子,就能去掉胸中的不少濁氣。
我說著又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他倆也喊開了。我喊完後頓感神清氣爽,不由地哈哈大笑……
我們繼續在山溝裏穿行,發現河穀上有幾排窯洞,隻是破舊的讓人沒法看清年代。我們問老王這是幹什麼用的?
老王說:“這裏原是個鹽夫歇腳的客棧,五六十年前就荒了。開這客棧的是個山西人,也姓王。這人孤身一人,我小時還見過他,五十多年的事情了。聽老輩子人說,這河穀是條鹽道,陝北八路軍過去用的鹽,都從這條道上走。”
馬小枚說:“我小時候就聽父親說,他就組織過三邊軍民往延安運鹽,為此還受到過毛主席的表彰呢!”
我說:“你父親也許還駐過這窯洞呢!那時,就這一條鹽道通陝北,這鹽道沒準是你父親帶人開辟出來的哩!”
馬小枚聽說,忙掏出照相機對準這舊窯洞一氣猛照。馬小枚的父親馬文瑞是老一輩革命家,是陝北根據地和陝北紅軍的創始人之一。
在返回巴圖灣薩拉烏蘇賓館的路上,我們又穿行在草木茂盛的沙漠之中,路上我給巴特爾講,殷玉珍就住在附近。他問殷玉珍現在怎麼樣?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沒機會去看看她。
我說據我手頭掌握的情況,殷玉珍現在已經實現了由“防沙治沙”到“沙裏淘金”華麗轉身,開始進行公司化運作和經營。主要生產經營有機食品,她的品牌農副牧業產品,因為純天然汙染,非常應和現代人追求綠色有機食品的需求,銷路非常好,聽說她公司的品牌小米已經買到了三十元錢一斤,還是供不應求。去年,殷玉珍公司的銷售額已經達到一百餘萬元。
巴特爾說我們應該去殷玉珍那兒去看一看。馬小枚也讚同巴特爾的意見。可我擔心殷玉珍社會事務太多,人不在井背塘。巴特爾有些遺憾地說,就是看看她治理的沙漠也好。
這時,為我們開車的司機說:“我們剛才就路過了井背塘,咱們見到的林子大都是殷玉珍綠化的……”
我們恍然大悟,不禁大笑了起來。
三、給沙漠點顏色看的女人們
2004年的春節期間,殷玉珍接待了一對蒙古族夫婦。男的叫烏拉,女的叫烏雲斯慶。
殷玉珍看著烏雲斯慶,問:“你就是河對岸的烏雲斯慶,領著一群蒙古族姐妹開進烏蘭溫都爾大沙漠治沙的烏雲斯慶?”
烏雲斯慶點了點頭。
殷玉珍一把抱住她,說聲:“我的好妹子,你咋敢哩?咱是女人,姐要不是讓沙漠差點欺負死,我才不……”
烏雲斯慶道:“就是你說的這句話,才把我們姐妹鼓熱的哩!人家河南麵的殷玉珍能降住沙,咱為什麼不能?我們在河對岸就能看見你這裏的綠,敬佩死你了!你看你這兒多好,我們烏蘭溫都爾大沙漠多咋能像你這樣呢?”
殷玉珍道:“你們人多力量大,還愁建不成我這樣子?也就是三五年的時候,幹起來,快著哩!咱以後隔著河拉話,我唱信天遊,你唱蒙古歌,咱們比著幹……”
烏雲斯慶點了點頭,她這一生最佩服的女人就是寶日勒岱、殷玉珍。
2008年的夏天,我采訪過烏雲斯慶,那時她已經榮獲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十大綠化女狀元和福特汽車國際環境保護獎等榮譽稱號。烏雲斯慶是典型的烏審旗牧區蒙古族女人,圓臉龐,高顴骨,臉頰上透著高原紅。烏雲斯慶講蒙古話我聽不懂,她隻得用生硬的漢語給我交流。我想聽烏雲斯慶講她的治沙故事,她卻給我講社會各界給她的鼓勵和幫助。我隻得提醒她,她斷斷續續地講著她的治沙,講著講著又講起了鄂爾多斯市有位溫州籍女企業家對她和十二位治沙姐妹的幫助。“她從東勝來專門給我們送了衣服”,烏雲斯慶道。“幾十套衣服,一次。”
這是烏蘭溫都爾的治沙姐妹們所接受的社會上最大的一筆援助。蒙古女人知道感恩,烏雲斯慶在給我短短的兩個小時的交談中,隻少有三次談起這件事情。
我知道,烏雲斯慶的家在烏審旗蘇力德鄉昌煌嘎查,那裏有一片高高的大沙漠,蒙古人稱之為“烏蘭溫都爾”,翻譯成漢語就是紅色的大沙梁。顏色發紅的大沙漠,比起白沙漠、黃沙漠來更會讓人感到“旱地生煙”。夏天,人要靠近它,就好像來到了西天取經的“火焰山”。有位沙漠通曾經告訴我,沙分三種,白沙、黃沙、紅沙。人們可以根據沙漠的顏色,了解治理沙漠的難度,烏蘭溫都爾可謂沙漠中的“極品”。
烏蘭溫都爾紅沙梁,在昌煌嘎查的西南部,緊靠無定河。方圓十餘公裏內,紅色的沙丘起伏,寸草不生,鳥獸絕跡。多少年來,這片紅沙梁,就像紅色的怪獸,吞噬著綠色的牧場,驅趕著當地的牧民。多少次綠化造林運動中,都因其治理難度大,自然條件惡劣,都無人敢打動它。它已經成為昌煌嘎查牧民的一大害。
1999年,剛剛從嘎查村委會主任位置退下的共產黨員巴音耐木扣主動請纓,承包了這片荒沙,他希望讓這4.8萬畝荒沙早日披上綠裝。他對兒子烏拉和兒媳烏雲斯慶說:“我退休不當主任了,正好拿出全部時間,治治這匹紅野馬。”
烏拉和烏雲斯慶都支持老父親這一舉動,說:“咱家齊上陣,一定要染綠烏蘭溫都爾。”
老人高興地笑了。
然而,烏蘭溫都爾大沙漠猶如一匹不可馴服的烈馬,時時奮蹄揚鬃,掀起沙塵暴天昏地暗,讓巴音耐木扣老人和家人飽嚐了烏蘭溫都爾的“暴躁脾氣”,它把剛剛栽下的樹苗連根拔走,把辛苦栽下的草木連頭掩埋,讓你付出的所有心血、資金全部後化為烏有。較量了幾次,僅僅一個春秋過去,耐木扣老人就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甚至把變賣牲畜的錢也換成苗木投了進去。
這一切都被烏蘭溫都爾一口吞噬了。
麵對如此現狀,耐木扣老人並沒有泄氣,他當過三十二年村幹部,善於總結每次失敗的原因,不斷醞釀新的治理烏蘭溫都爾的方案,試圖嚐試聯戶入股治沙,聚積更多的力量和資金降服烏蘭溫都爾。荒沙。當時聯合國正好有一個環境治理的扶貧貸款項目(SPPA)在這裏宣傳,耐木扣老人希望家裏人聯合動員嘎查的牧戶申請這個項目,共同治理烏蘭溫都爾。
老人說:“烏蘭溫都爾不治早晚是個害,留下它禍害子孫哩!”
烏雲斯慶當即表態:“阿爸,我們支持你!我和你一起去動員牧戶入股,共同治理烏蘭溫都爾!”
耐木扣老人正想率領人們再次治理烏蘭溫都爾的時候,沒想到病魔卻向他忽然襲來,2000年12月15日,積勞成疾的耐木扣老人帶著對綠色事業的無限眷戀離開了人間。
老父親的突然辭世,對烏拉和烏雲斯慶打擊很大。
烏雲斯慶對烏拉說:“阿爸的遺誌我們要繼承,咱得把治理烏蘭溫都爾的事情繼續辦下去。”
烏拉支持了妻子。
烏雲斯慶聯係了嘎查十二名婦女,成立了烏蘭溫都爾項目組,自己擔任了組長。並取得了“SPPA小額信貸項目”的三萬元貸款,為了治沙,每個姐妹還出資四千元錢,交給了烏雲斯慶,算是入了股。有些男人想不通,這紅沙梁是女人能進去的?還植樹種草?甭是做美夢吧?還有的說,女人們,“草場外邊沒有名聲,灰堆外麵沒有腳印”,還能成甚事體?等把四千塊錢扔進紅沙梁裏,就哭著鼻子回來了!
烏雲斯慶她們說:“等天熱了你們來紅沙梁裏看!”
她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做“烏雲溫都爾聯合治沙站”,這是一種以經濟形式為紐帶的股份製治沙組織。真要幹起來了,又有姐妹起了疑心:“咱們女人真行嗎?”
烏雲斯慶對姐妹們說:“咱女人在烏審旗的大沙漠裏治沙出了大成就,像寶日勒岱大姐,那是全中國的英雄!人家殷玉珍,就在咱們的河對麵,一個人治了幾萬畝沙子。現在咱們這邊還是火焰山,人家已經成了花果川,同是女人,我們為什麼做不到?”
那年烏雲斯慶剛剛三十歲。
女人們的熱情像火一樣被點燃了,吆喝著要向烏蘭溫都爾開拔。烏雲斯慶讓大家準備準備,開春就進入沙漠,上了凍才能回家。也就是說,這些女人們每年要在烏蘭溫都爾的大沙漠裏呆上大半年的時間。
烏雲斯慶帶著十三位姐妹走進了烏蘭溫都爾沙漠,那是新世紀開始的那年春天。狂風卷著硬沙粒劈頭蓋臉地抽打著她們,她們頂著風沙築網格沙障,在網格內栽種沙柳,沙篙,樹苗。姐妹們餓了,吞口炒米,渴了喝口涼水。晚上姐妹們就擠在一頂破帳篷內休息,人們用身體相互取暖,沙漠的夜晚非常冷,常常把她們凍醒。
有時遇到下雨天,姐妹們更慘了,那舊帳篷頂不住風雨,個個渾身濕淋淋的,磕打著牙齒瑟瑟發抖。沒幾天,就有病的,甚至有想打退堂鼓的。烏雲斯慶鼓勵姐妹們說:“人家河對麵殷玉珍咋抗過來的?人家不是女人?咱們現在不苦熬苦受治住沙子,子孫後代們怕是連個放羊的地方都沒有了。姐妹們,咱就當為後代兒孫受苦了!”
為了烏蘭溫都爾的未來,為了孩子,這永遠是女人們最原始的永動力,她們什麼樣的苦都能吃,什麼樣的罪都能受。烏雲斯慶和十二個姐妹們昂首挺立在烏蘭溫都爾的風雨之中,姐妹們還輕輕哼起了歌,歌聲越來越大越響,穿過了烏蘭溫都爾沙漠,飄蕩在無定河的上空……
十五的月亮呀
是天空的燈籠呀
十五歲的蔚琳花呀
是四鄰的燈籠呀
金色的太陽呀
是天空的燈籠呀
十八歲的蔚琳花呀
是眾人的燈籠呀
這是鄂爾多斯蒙古女人們最愛唱的一首古歌《蔚琳花》,這會讓這些女人們想起光芒四射的少女時光,身上就會激蕩起青春活力。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烏雲斯慶一麵唱一麵想,河對麵的玉珍姐姐,聽到我這個蒙古妹妹的歌聲了嗎?
烏雲斯慶是個細心的女人,為了照顧姐妹們的生活,她還在烏蘭溫都爾沙漠裏建了一所大工棚,名為治沙指揮中心實為治沙姐妹們的棲身休息的地方,每年4月到10月大家都在這裏居住。當時在烏蘭溫都爾紅沙漠裏蓋這麼個工房,十分不容易,為了省錢,烏雲斯慶隻請了一位木匠,剩下的全是姐妹們自己動手幹。紅沙漠裏沒有路,沒有水,建房物料隻能從各家十幾公裏以外的家裏一背一背背過來,就連人們生活用水、建築用水也全是趕著毛驢車艱難地一車一車拉進來的。工棚就這樣建起來了,從此,在大沙漠栽了一天樹草的女人們,總算有了一個躲避風雨的地方。
休息好了,姐妹們植樹種草的幹勁更足了,治理紅沙梁的決心更大了,一道道沙障樹起來了,一棵棵小苗泛出了綠意。頭一個春季,烏雲斯慶和姐妹們完成了人工造林近5000畝,還在所有造林地塊設置了沙障。到了夏天,新栽的羊柴、花棒、楊樹苗兒長得鬱鬱蔥蔥,烏蘭溫都爾沙漠第一次有了綠色。原來持有女人們在沙子裏胡鬧些日子就哭鼻子回來想法的男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情景,說聲:明年春天,我們也來跟著你們植樹種草。姐妹們那個笑啊,終於看到了勞動果實,收獲了尊嚴。
烏雲斯慶她們在烏蘭溫都爾種活樹草的事情,很快在烏審旗大地傳開,她們的造林事跡也受到了政府及林業等部門的獎勵和技術與資金的扶持。旗裏一位副旗長看了她們在紅沙梁的綠化種植後,當場批撥一萬元給予支持。“SPPA小額項目信貸”還把烏雲斯慶列為第四項目組的大組長,每年給予三萬元的項目貸款支持造林治沙。同時還被旗林業局確定為5000畝以上的造林大戶,給予政策、資金和苗木籽種的幫助。
這給了烏雲斯慶和她的12個姐妹極大的鼓勵。
為了提高烏蘭溫都爾大沙漠的治理速度和治理質量,她常常不厭其煩地向林業科技人員和有經驗的造林大戶取經,運用到自己的造林實踐中。她根據烏蘭溫都爾的沙漠特性,帶項姐妹們由近及遠、先易後難的方法漸進推開。她們選擇適宜在紅沙梁適宜生長的喬灌木,平地硬梁種檸條、紫穗槐,大沙梁上種羊柴、花棒,巴拉地丘種植楊樹、柳樹,並及時設置沙障防止流沙移動,還采用了拌泥栽植、袋裝栽培、地膜覆蓋等節能保墒技術,大大提高了造林成活率。10年過去了,烏雲斯慶她們承包的紅沙梁四萬餘畝荒沙已全部披上綠裝,當年滿目荒涼的“火焰山”上,樹木繁茂,綠草翻浪,飛鳥鳴囀,野兔出沒,紅沙梁已經成為毛烏素沙漠上的一道風景,並且迎來了無數的參觀者,都為烏雲斯慶和她的姐妹們創造的治沙奇跡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