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毛烏素 第七章 與毛烏素沙漠共舞的女人們(二)
我2008年夏天采訪了殷玉珍,那時她剛當過奧運會火炬手,圓圓的臉上漾溢著難以掩飾的幸福和驕傲。那天,我們交談的話題是井背塘的未來發展。殷玉珍告訴我,這些年政府和社會組織對她的支持太大了,但她知道靠社會支持並不是長遠事情。現在井背塘的環境好了,畜牧業和種植業都能發展了,咱得學會自己掙錢。過去治沙都是自己貼錢幹,這輩子一點一點掙的錢都貼到沙漠裏去了。人家都說我們這些種樹勞模光掙到綠了,沒掙上錢。
她說著無奈地笑了。
她告訴我,她現在就是想治富,苦了這麼多年,也該我們種樹的致富了。她說她現在已經辦了一個公司,注冊了井背塘的綠色產品,現在她還想辦個生態旅遊公司,讓人們到井背塘來休閑、度假、觀光。
她說:“你不知道,井背塘現在太美了,綠油油的喜人著哩。”
我說:“毛烏素沙漠的大環境變了,單單的綠色已經不能稱其為特色了。”
殷玉珍也說:“可不是,咱這烏審旗現在走到哪都是綠油油的。要說前些年我那挺出超的,現在看來真都差不多了。昨天,我還跟張書記、牧旗長他們說,在綠色烏審戰略中,我們這些勞模們咋發展呢?得讓領導給我指條路子。”
殷玉珍一時顯得有些迷茫。
的確,毛烏素沙漠綠了,那些最早開放的報春花們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蒼蒼綠色中,在綠草藍天中,我們已經很難分出哪塊草更綠,哪片天更藍了……
殷玉珍又說:“我那城裏人見不到的稀罕物兒多哩,狐狸、野兔、刺蝟、獾、山雞、百靈還有叫上來名的鳥啊多著哩,光樹上草裏的蟲蟲牛牛,都讓城裏的娃娃們看不夠哩。你去去就知道了,好多外國人都喜歡得不行哩!”
我對殷玉珍說:“我一定要到井背塘去看看。”
2010年的夏天,我從嘎魯圖鎮出發,沿著一條新開辟出來的公路,一路南行,朝著井背塘馳去。我知道這條新建的一級道路,是鄂爾多斯東方路橋集團投資建設的,直通巴圖灣水庫和薩拉烏蘇旅遊開發區,這是烏審旗建設文化旅遊長廊的重要通道。過去有條舊路,穿行在起伏延綿的大沙漠裏,現在這裏已經全部綠化了,起伏的沙漠上覆蓋著密匝匝的綠草,從汽車上望去,綠海蒼蒼直逼白雲藍天。聽著音樂,欣賞著路兩邊的草原風光,心中非常愜意。我覺得走在這樣的道路上,是人生的一種享受。
車子飛快地行馳著,我忽然發現道路南麵被綠色覆蓋的沙漠被推土機推開了,大片大片的黃沙露出,顯得非常刺眼,一下子破壞了我的好心情。我再仔細一看,至少還有幾十輛推土機在綠色沙漠中隆隆作業,黃塵已經在天上飄浮。我急忙讓司機停車,想了解一下這裏是什麼工地。這時,與我同行的邵飛舟告訴我,這裏是蘇力德苗木培育基地,是旗裏規劃的五十萬畝苗木基地的一個,是由一個企業投資修建的。一期工程大約就要投入幾個億,明年就要投入生產,他們現在是在開始平整土地。我說把這些草場推了挺可惜的。邵飛舟說,提高烏審旗毛烏素沙漠的林份質量,必須依靠企業的力量。而且企業將越來越成為治沙的主體,靠一家一戶的單打獨鬥,是無法實現這個質的變化的。我搞了幾十年林業,這個體會太深。明年你再路過這裏,肯定是另一番氣象。
車過巴圖灣,沿著無定河南岸的一條沙漠公路一直向西行,邵飛舟告訴我,殷玉珍的家已經不遠了。公路兩側林草蔥籠,土地平整,幾台威猛特噴灌機正在轉著圈子噴水,而田間根本看不到人在忙碌。邵飛舟說,這噴灌機省水省電,節約勞力,把剩餘的勞動力都轉移到城鎮了。過去這裏的農民就在沙丘間種些沙巴拉地,種了幾年沙巴拉地不是起沙丘了,就是讓沙漠吞噬了。這一帶就是爾林川村,殷玉珍就是這個村的,不過她家靠無定河南岸的大沙漠……”
我朝北看了看,果然有些蒼蒼茫茫的。
邵飛舟說,殷玉珍治住了沙,很有號召力。周圍的群眾都學她的樣子,積極承包荒沙地植樹造林。新世紀初時,無定河兩岸森林覆蓋率還不足30%,現在已經提高到70%,十年翻了一番還多。植被覆蓋率也由45%提高到了85%,翻了快一番。現在沙是治住了,主要是解決林份草份的問題,林份草份問題解決了,經濟效益就彰顯出來了……
我笑著說,你這個旗綠化委主任當得不錯。
他糾正道:“是旗綠化委辦公室主任。”
我聽後哈哈大笑。
車走進了一條向北的岔道,仍是一條筆直的油路,邵飛舟告訴我,這條路直通井背塘,也可以說是專為殷玉珍修的。走著走著,看見路中央樹著一個彩坊,上麵寫著“玉珍沙漠生態園歡迎你”,我想,殷玉珍的生態園真是辦起來了。不時,有汽車與我們迎麵錯過,看來來這裏參觀的人還是不少。
汽車行駛在起伏延綿的穿沙公路上,公路兩側一些人正在種植行道樹,放眼四周到處都是綠茵茵的。不久,看到一座藍頂白牆的小樓出現在眼前,我想這一定是殷玉珍的新居了。果然見到殷玉珍在樓前笑眯眯地等著我們。
一下車,殷玉珍就把我們往樓裏讓,一個勁催我們吃塊西瓜消消暑。
她說:“今年夏天太熱了,剛才我在沙裏轉,看見那些可憐苗子樹根還濕濕的,頭梢梢卻燒焦了,太陽真毒啊!我是了見你們的車,才趕了回來。”
邵飛舟打趣說:“殷勞模小洋樓都住上了,還往沙裏跑啊?”
殷玉珍笑著說:“領導們要是不嫌熱,咱現在就去沙裏轉。我正不放心春天新栽的樹苗苗,怕它們熬不過這個毒夏天哩!”
殷玉珍領我們進了沙漠,幾乎全是徜徉在樹林和花草間。她告訴我們,她現在最大的感受是春天刮大風時,沙子再也起不來了,狂風在林子間亂竄嗚嗚地幹著急。這樣,600多畝水澆地、果園、樟子鬆基地全都不用擔心被沙壓了。畜牧業也搞起來了,現在養了40多頭牛,200多隻羊,光農畜產品的這塊收入每年都在小20萬。殷玉珍現在的農副產品,都注冊了自己的商標,就叫漠海牌。殷玉珍解釋說,我的意思就是沙漠的寶藏就像大海一樣豐富。
我們都說好。
殷玉珍說:“我的這些農副產品,早就讓人家訂下了,連烏審旗都出不了就買光了。現在收割種養基本實現了機械化,隻是能不能擴大生產規模,這還是要谘詢專家和領導。”
邵飛舟說:“不錯,別看這地方綠油油的,生態實際上很脆弱,千萬不能搞規模開發。”
殷玉珍說:“我也有這個擔心。過去沒多少草樹時,下濕地總是水汪汪的。現在呢?抓把土都是幹巴巴的。還得經常補水,你們說,這是咋了?”
她說著,彎腰抓起一把沙子給我們看,果然幹幹的成碎末狀。
為這樣的問題,我曾谘詢過烏審旗林業局的一些林業專家,他們普遍認為,在烏審旗這樣一個幹旱地區,水的蒸發量數倍高於降水量,應逐漸從粗放型的綠化治沙,轉到經濟型的管沙,用沙上來,以利於地下水的保護。應有序地淘汰固沙用的先鋒樹種,用針葉林漸漸代替闊葉林,以減少對地下水的抽取使用,提高沙漠的涵養水源作用。
記得去年夏天我在采訪旗林業局高級工程師馬工,這位七旬開外的林業專家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任何林木都有吸水和涵水的作用,關鍵是保持一種平衡,得讓林木的根部表麵土壤保持一種自然的潤濕狀態。”
現在殷玉珍也在考慮這個問題,烏審旗的掌門人張平同樣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張平去年春天時,就曾對我說過:“在建設綠色烏審的過程中,應充分考慮沙漠對林木的承載量。逐漸培育和引進一些適合在毛烏素沙漠生長的優質樹種、草種,淘汰一些掠奪性強的先鋒樹草,逐步提高沙漠的利用價值和經濟價值,加大綠色烏審建設中的科學含量。這也是我們在全旗範圍內,大力發展現代化的苗木基地的動力所在。”
也有的專家給我說過,最好是能夠打造自己的小氣候,有了豐沛的林木,不光能夠蓄水、而且能夠引水,讓被蒸發走的水汽再降回來,不斷補充地下水。林木多的地方,相對溫度低,易產生冷空氣,與熱空氣對流產生降水。也有專家研究了近些年鄂爾多斯和烏審旗的降水和氣象情況,認為鄂爾多斯和烏審旗的小氣候正在形成。
我個人感覺鄂爾多斯和烏審旗的降水是比以往多了一些,尤其是烏審旗,在今年內蒙古西部異常幹旱的情況下,仍是降雨不斷。今年夏天,我躲在毛烏素沙漠裏的無定河邊,潛心創作這部報告文學時,過這麼個把星期準能遇到一次痛快的降雨。和當地的農民交談時,人們也是喜滋滋的。有位農民對我說:“這是咋了?陽婆婆曬幾天地裏準補點雨,莊戶(稼)一需要水,雨水就來了。今年抽水的電錢是省下了,可我家的屋頂子漏了……”
天降甘露是最好不過的,有雨無類,在毛烏素沙漠生存的萬類都能受到水的恩澤……
我在思索著,殷玉珍帶我們爬上了一座高沙梁,站在上麵一看,井背塘的全貌可謂盡收眼底。我知道,那望不盡的延綿綠色全是眼前這個女人,拿著鋼釺子捅沙漠栽樹栽子栽出來的,想著她在這蒼茫大沙漠裏勞作的樣子,就像一個彎曲運動的不知停頓的“小逗號”。二十五年了,多少個狂風呼嘯的白天,多少個星鬥滿天的夜晚,她就是這樣孤單單地在大沙漠上播種著生命的綠色,究竟是什麼在支撐著這個不知疲倦的女人?這是個什麼樣的血肉之軀啊!難道她是鋼打鐵鑄的?就是鋼鐵鑄成的釺子,生生被她磨掉了一尺多,想到這裏,不由得感慨萬千,眼前的綠色刹那有些霧水蒙蒙,我知道,我的眼睛濕了。
殷玉珍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她想在這裏建一個觀景台,讓城裏來的人,還有外國人,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井背塘。她對我說:“站在高處一看,好爽快,覺得活得有價值!人得愛天愛地愛家!”
我肅然地站立著,覺得再一次受到震撼。
夏天沙漠中的太陽太毒辣了,殷玉珍催我們去她家休息。
我們回到了那棟漂亮的二層小樓,殷玉珍告訴我們,這幢小樓是她的第四代住房了,那間小土窨子她還保留著,她說,得讓後輩子孫們知道他們的老先人,當年是咋過生活的?這片好天地,可不是天下掉下來的!我說這小樓挺漂亮的,她告訴我,這幢樓是旗政府幫助援建的,旗裏的領導、幹部都集了資。眼前這條小油路,也是市裏出資修的。那天,通車時,市委雲光中書記親自剪彩,雲光中曾動情地說:"勞模不能總受苦,勞模要有新生活。"
殷玉珍激動地說:"我一個鄉下女人,政府能這樣幫助咱。我隻有多種些樹,把附近的大荒沙全種上樹,報答政府。”
她指著附近一個大餐廳,說:“這是我籌資修建的。過去來誌願者參觀者時,總愁吃喝的地方,現在條件好了,我這能同時接納幾百人吃喝。這些年,光接待來這種樹的誌願者每年都得有幾千人。你們來時,剛送走一批日本人,十號要來一些韓國的學生娃,我二十號還要去蒙古國。下個月還要去韓國,參加防治荒漠化國際會議去領一個獎……”
後來,我才知道她去韓國領取的世界水資源“姬婭”獎。
殷玉珍就是這樣從井背塘走向世界的。越來越多的國際化活動,越來越複雜的公司企業化管理,讓她感到學習的重要,她想靜下心來去讀讀大學,可惜的是擠不出時間。接待國內外的媒介,接待海內外的誌願者,還有公司內部的經營管理,讓她感到分身乏術。
殷玉珍說起這些誌願者,跑到這井背塘來植樹,有的還是一些上高中上大學的年輕孩子,他們哪能吃了這些苦。我說,當年你向沙漠宣戰時,不也是十八、九歲?殷玉珍說我是讓沙子欺負得活不出去了,我說現在的孩子們要是沒有防止荒漠化意識,早晚也得你當年一樣,讓沙漠欺負得活不下去!殷玉珍說好多開會的專家都在這樣說。我說這就是井背塘給世界的意義。說起,國內外的眾多誌願者中,來自德國的托馬斯和法國的弗洛倫斯讓殷玉珍印象特別深刻。
“他們特別節約用水,用洗完臉的水來洗腳,洗完腳後再拿去澆樹。”殷玉珍說,“他們知道水是沙漠裏最珍貴的東西。”。
最使殷玉珍難以忘懷的是,幾年前美國自由民基金會的賽·考斯基來她林地上種樹並資助5000美金的事情。據報道這件事情的記者寫道:這個美國人拉著殷玉珍的手,流著淚說:“您是我見到的最了不起的中國農民。”
我想,美國自由民基金會的人一般是不大愛動感情的。在美國,自由民是一個什麼概念?
“人家美國人來井背塘種樹,還給我捐款,我該表示點什麼呢?”
殷玉珍說,"我給他繡了兩雙鞋墊,這是我千針萬線縫成的,送給他的他的妻子。賽·考斯基說,他回到美國後,要用鏡框把它裝起來,掛在牆上。”
我還從報紙上知道,這個自由民美國人還留給殷玉珍這樣一段話:“你和你的丈夫是中華民族的驕傲,你們是真正的英雄,是所有熱愛大自然、熱愛自己國家者的楷模。我永遠忘不了你們。”
殷玉珍無愧是中國驕傲。
殷玉珍邀我們到餐廳用餐,她的這個大餐廳麵積很大,就像一個大禮堂,窗明幾淨,非常通風,進去之後感到自然通透。一麵牆壁上掛著她獲得的各種獎勵和照片。
殷玉珍的孩子們給我們端上了玉米、南瓜、毛豆、水果及各樣菜肴,她說:“都是自家地裏產的,絕對的綠色食品。”
我結識了殷玉珍的兒子、女兒還有兒子的女朋友。她來自南方的一個城市,有著南國女兒的婉柔,我問她喜歡井背塘嗎?她點了點頭。
臨走,我送給了殷玉珍一本書,那是我出版不久的《人間神話——鄂爾多斯》,我說:“這上麵記載了上次咱們在烏審旗時的談話。”
她說:“真的?”
殷玉珍高興地接了過來,又說:“以後來哇。咱這兒的食品都是綠色的,起風也沒沙子了。”
我點點頭說:“我一定會來的。”
今年夏天,我陪內蒙古自治區文聯主席巴特爾和文化部中國世界文化促進會的馬小枚會長去薩拉烏素“河套人”遺址參觀,在無定河的南岸,又一路領略了殷玉珍和烏審兒女創造的綠色風采。汽車在綠蔭蔭的綠色長廊中穿行著,不是平展展的農田就是無邊的林木,若不是綠色的沙漠頂端上偶露金黃色的沙磧,真的不敢相信我們是穿行在毛烏素沙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