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學森的沙漠實踐告訴他:沙漠不是死亡之海。
但如何治理沙漠呢?這是錢學森苦苦思索的一個問題。他的忘年交寶日勒岱在用最原始的生產工具同沙漠搏鬥著,這個倔強的蒙古女人和她率領的烏審召人民有著欲與沙漠試比高的勇氣和毅力,那時,寶日勒岱和她的“牧區大寨”烏審召代表著國內的治沙水平和治沙方向。但從寶日勒岱的嘴中,錢學森得知,即使是在“牧區大寨”烏審召,現在也是人沙相峙,難分勝負。
而在世界的另一端,財大氣粗,傲慢而又自負的西方科學家也在撒哈拉大沙漠的治理上遭遇到了滑鐵盧。在內羅畢行動計劃之中,西方科學家們普遍認為,幹旱荒漠地區陽光充沛,隻要有充足的淡水供應,荒漠地區大規模農業開發是可能的。但出人意料的是,西方發達國家援助的水井和水源地卻引發周圍大量牲畜集結踐踏,反而加速了土壤沙化,甚至導致流動沙丘出現。更為嚴重的是,以水井為中心的同心圈式帶狀土地退化為“膿腫圈”,其半徑在五到十公裏的範圍,膿腫圈互相連接又形成新的荒漠化。被公認的對抗荒漠化良策卻導致環境災難,這是讓內羅畢行動計劃的決策者和科學家所想象不到的。
錢學森欣賞寶日勒岱在毛烏素沙漠植被治沙的經驗,他知道這是寶日勒岱帶領烏審召人民苦苦摸索了幾十年才總結出來的。讓沙漠變綠,讓沙區人民在綠中取富,綠富同興應是治理沙漠的終極目標。寶日勒岱開始的治沙活動正處在文化大革命前後這個特殊時期,在文革風暴的旋渦之中,寶日勒岱和她率領的質樸的牧民們一直是把治沙作為崇高的革命事業來看待的。寶日勒岱創建的“牧區大寨”有著其特殊的曆史烙印和局限。可歌可泣的愚公真的能治理沙漠嗎?麵對浩浩沙海,我們的精神之旅真的拘泥在一個古老的寓言之中?我們在與沙漠的博弈之中有沒有別的道路可走呢?
在錢學森眼中,沙漠可利用空間發展空間非常之大,遠遠超過了人們對沙漠的認知和想象。而西方科學家在撒哈拉沙漠敗走麥城,更引發了錢學森對沙漠治理的深層次思考。科學、理性,摸透和順應沙漠的脾氣和秉性,把其當成朋友一樣看待,真正做到與沙漠共舞。這位科學巨匠,腦中不時閃過睿智的火花,對沙漠的未來錢學森老人充滿了詩意的想象:“百年之內,在沙漠上挖出千億產值。”
現在,我們已經無法知道錢學森老人這個千億產值是怎樣計算出來的。但我們知道,這位老人是想告訴人們:沙漠是資源、是財富。那時,一個全新的治沙想法,正在這位科學巨匠的腦海中盤旋升騰……
八十年代初,在中央全會的間歇當中,寶日勒岱與錢學森談天時,第一次從錢學森口中聽到了沙產業這個名詞。錢學森還建議寶日勒岱要認清烏審旗沙漠資源優勢,下氣力搞節水型“沙產業”,使沙漠真正成為人類的好朋友。沙產業、沙漠資源,這些新鮮的名詞,寶日勒岱聽都沒有聽過。她甚至有些懷疑,錢老說的沙產業,沙漠資源是那讓她恨不夠,愛不夠的毛烏素沙漠嗎?是那“三十裏名沙二十裏水,五十裏路上看妹妹,半月瞅你十六回,生把哥哥跑成了個羅圈腿”的一道接一道的明沙圪梁嗎?
寶日勒岱有些茫然了。
那時,寶日勒岱並不知道年過八旬的錢學森,已經把眼光投向世界的荒漠化,這位讓人尊敬的科學巨匠正在用很大的精力研究中國的沙漠改造。而且把它上升到戰略性的高度來認識,來研究。
內羅畢行動計劃在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受挫,讓西方的許多專家、學者,得出了“沙漠是地球癌症”不可救治的悲觀論斷,他們計算著世界荒漠化的驚人速度,這些縝密推算出的數據,無可辯駁地告訴人們在不遠的將來我們的地球將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到那時,整個人類都會成為不折不扣的“生態難民”。甚至有科學家在迫切地尋找著其他星球的生命跡象,探詢著整個人類移民到其他星球的可能。已經多年關注和研究荒漠化治理的錢學森卻反彈琵琶,提出:“我們能不能換一種思維看沙漠呢?人類將來與其搬到月球上,還不如把地球上的沙漠利用好,改造好。”
1984年5月,錢學森在中國農業科學院作學術報告時正式提出了他醞釀已久的沙產業理論。錢學森沙產業理論的基本構想是:沙產業是用係統思想、整體觀念、科技成果、產業鏈條、市場運作、文化對接來經營管理沙漠資源,實現“沙漠增綠、農牧民增收、企業增效”良性循環的新型產業。他預言:到21世紀,由於生物工程和生物技術的發展,將會引發人類曆史上第六次產業革命——農業型知識密集型產業革命,沙產業作為農業型知識密集型產業類型之一亦在其列。
在錢學森看來,“我國沙漠、戈壁大約16億畝,和農業麵積差不多。沙漠、戈壁並不是什麼也不長,其潛力遠遠沒有發揮出來。”他預言:“用100年時間來完成這個革命,現在隻是開始,沙漠地區可以創造上千億元的產值。”
錢學森關注著我國沙漠地區的治沙實踐,又不斷將自己的沙產業理論逐漸豐富,並技術性地概括為“多采光、少用水、新技術、高效益,使不毛之地變為沃土。”
可惜,寶日勒岱未能將錢老的全新的沙產業理論付諸實踐。因為工作崗位的調整,寶日勒岱離開了她撒滿青春汗水的毛烏素沙漠,離開了烏審召那麵飄蕩在茫茫沙海中的讓人驕傲的綠色。隨著歲月的流逝,當年的鐵姑娘也漸漸變成了一位老人。毛烏素沙漠的風沙,烏審召的綠色,不時走進她的夢裏。漸入暮年的寶日勒岱,幾乎是用自己畢生的精力在研究毛烏素沙漠,她十分推崇錢學森的沙產業理論,搜集了大量的沙漠資料。在她五十歲的時候,竟然到黨校脫產學習,完成了大專學業。
她說,她要鬧懂錢老的沙產業。
當她聽說我要寫一部關於毛烏素沙漠的書,她高興地對我說要什麼樣的資料她就有什麼樣的資料,完全給我提供。但她還建議我,一定要到毛烏素沙漠去看看,看看現在的綠色烏審,看看現在的綠化加現代化的烏審召。我告訴他,我已經去過烏審召幾次了,我想聽聽您對現在的產業化治沙和你們當年的治沙有什麼不同,老人告訴我:“現在的產業化治沙,是福氣,烏審召的福氣!”
言談之中,我聽得出寶日勒岱對錢老的產業化治沙充滿了憧憬和向往。
我非常願意與寶日勒岱交談,聽她談話,我都會產生像是與毛烏素沙漠交談的感覺。我總覺得是這位堅強的女人,賦予毛烏素沙漠以活龍活現的生命。現在,人們隻要提起荒漠化治理,腦海中就會自然地迸出寶日勒岱來,她就是聳立在毛烏素沙漠上的一座敖包,凝聚著一個時代對毛烏素沙漠的全部記憶。
我看著眼前的寶日勒岱,暗想:這位寵辱不驚的老人,是不經意間成為標誌,成為永恒的。
談起毛烏素沙漠,談起當年烏審召的治沙,建設草庫倫,老人更是滔滔不絕,講到激動處自然說起了蒙語,聲音高亢,語調生動,雖然我一時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我知道寶日勒岱的內心世界永遠走不出讓她魂牽夢繞的毛烏素沙漠。老人告訴我,她雖然年紀大了,腿腳也不靈便了,但她每年都要去烏審旗、烏審召看一看,看看她當年栽種在毛烏素沙漠中的樹,就像親近她的子孫一樣,摟一摟,抱一抱,呢喃著說些什麼。
我告訴她,我多次去烏審召,多次撫摸你們半個世紀前在毛烏素栽種的那些大柳樹,好粗好高,一個人都摟不過來。我還在一棵大柳樹下乘過涼呢!寶日勒岱高興地笑了。
那天,老人談興甚濃,早早在尼龍袋裏放了一瓶酒,並熱情地約我去呼市一個不錯的餐館吃飯。老人的盛情讓我感動。那天,寶日勒岱提著裝酒的尼龍口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蹣跚著,顯的極為普通。
那天,我們喝了點酒,談起烏審召的滄桑變化,老人非常動情。寶日勒岱悄悄地告訴我,她死後就想變成沙漠上的一棵樹。
我聽後鼻子有些發酸,幾乎是哽咽著對她說:“大姐,你現在就是一棵大樹!一棵參天大樹!”
那天,我們多喝了幾杯。
寶日勒岱一個勁說:“種樹好啊,好啊!一棵成材的柳樹,可以保證一隻羊一年用的草料。”
我知道,在鄂爾多斯烏審草原二十畝為一個綿羊單位。也就是說,二十畝草場才能養活一隻綿羊。以此來計算,一棵大樹就抵二十畝草場。難怪寶日勒岱會如此將自己生命的全部撲在毛烏素沙漠的綠化事業上。我眼前的這位老人,熱愛樹木,熱愛草原,熱愛白雲藍天,渾身洋溢著蒙古人毫不雕飾的本真。
寶日勒岱是毛烏素沙漠上永遠的長青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