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毛烏素 第二章 關於毛烏素沙漠的記憶(二)(2 / 3)

有天,一位多年邀我合作電視劇創作的朋友,見我屢屢爽約,在北京打電話對我發牢騷道:“就你能把沙漠寫綠了?你們那兒已經羊吃羊了。”

我問:“怎麼回事?”

他說:“你上網看看就知道了。你快別寫那些沒用的了,咱哥們還是一塊寫電視劇掙錢吧。”

我在網上果然看到這樣一副照片,幹旱發黑的草地上,有一群披著各色塑料布的羊在徜徉,模樣十分怪異和荒誕。據上傳者介紹,今年內蒙古草原天大旱,羊無草可吃,隻得互相啃食羊毛,為防羊吃羊慘劇,草原牧民隻得給羊兒披上塑料布。看到點擊萬計,跟帖無數,言詞激烈,更是讓人汗顏。有人斷言,世界荒漠化必將導致食草動物向雜食動物進化,羊吃羊、甚至羊吃人也是不遠的事情。也有人發帖解釋,說這是牧民為了防止沙塵落入羊毛,提高羊毛收購等級所以才給羊披上塑料布的。

麵對披著花花綠綠塑料布的五彩羊兒,真的讓人欲哭無淚。給羊兒這副扮相,不管是防互相啃咬,還是防止沙塵落身,總是與草原荒漠化有關。這也許是個惡作劇,是個荒誕的玩笑。但我從來認為,荒誕的東西可能與事物本身無關,但越能接近事情的本質,越能觸動人的柔軟之處,讓人心動、心酸。一刹那,我覺得自己對沙漠的書寫總和,還不如這張照片對自己心靈深處的衝擊。我不禁懷疑自己書寫沙漠的意義,甚至懷疑自己的操守和文格,我糾結自己更甚。我的筆觸漸漸遠離了與自己交鋒幾十年的沙漠,無疑,我也成了“白畫匠”們的一員,在自己的文學天地裏刮開了“野鬼”……

本世紀初的一天,我正在北京和中央重大題材領導小組的領導楊偉光,李準等人研討《我的鄂爾多斯》電視劇分場大綱,忽然接到張秉毅給我打的個電話,說他的長篇報告文學《與天地共生》引起了非議。秉毅是位優秀的小說家,關心生態領域,這應是作家的良心和尊嚴使然。其中《以樹為神》那一章我仔細看過,寫得不錯,隱約記得其中有一節叫“‘四大支柱’的陰影”,讓人有些觸動。作家從曆史走來,隱約表示了對鄂爾多斯工業化進程引發的生態影響的擔憂。

四大支柱,是鄂爾多斯人引為自豪的“揚眉吐氣”即羊絨、煤炭、陶土、天然氣,是伊盟盟委、公署提出的伊盟工業發展戰略中的中堅性產業,正是這四大支柱的提出,揭開了鄂爾多斯工業化的帷幕,對鄂爾多斯的現代化發展起到了奠基作用。現在富裕起來的鄂爾多斯人提起當時主政伊盟的雲公民先生,都流露出深切的敬意。

那時人們歡唱著鄂爾多斯羊煤土氣富饒遼闊等等……,建設一新的東勝廣場上還立著標誌性的四根大柱子,大約取強盟之本的意思。我想秉毅一芥文人,圍著柱子找陰影,還寫進書裏,出現一些非議也在常理之中。我勸秉毅,你提出的問題不就是想讓社會引起重視和各級領導的注意嗎?社會尊重和理解愕愕之士還有一個過程……

他在電話那頭道:“肖大哥,不是那樣,是……”

秉毅告訴我,是一個什麼大企業的老板在電話中警告他:以後,少瞎寫亂寫,要是影響了我們企業發展,你……

當然,還講了一些不客氣的話。

原來秉毅是受到了威脅,是想找我這位當長兄的傾訴傾訴。秉毅說我是一個農民,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喜歡蠻漢調,喜歡田園牧歌,碧水藍天……

秉毅的家八十年代初我就去過,一片荒沙灘,兩間小土屋,位置應是毛烏素沙漠的最東端向準格爾高原的過渡帶。當時,他家裏連吃水都得下到深溝裏去打。環境不像他說的那樣浪漫與美好。秉毅以此為榮,他平時最愛說的話就是我是農民,電話那頭秉毅還在不停地說,我是農民,我喜歡風吹草低綠草茵茵的……

我對秉毅說:“你農民怎麼了?你告訴我,你的家鄉何時碧水藍天過?我來鄂爾多斯的年頭和你的年紀差不多,你我何時見到綠草茵茵風吹草低過?”

秉毅放下了電話。看秉毅的作品,我深知他是個童年情結很重的人。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情結,童年世界是單純的,童年眼光同樣是綠色的。我們每個人都心存童年的美好。但在我們成年後會無限地放大這點單純和綠色。無管你是高官大賈、還是販夫走卒;無管你是名流專家,還是草根平民,人們多少都會把自己的童年單純化,綠色化。

實際上,我和秉毅一樣,對工業化的擔憂和懼怕,不亞於對世界荒漠化的懼怕和擔憂。因為,我們的思維基本上是農業思維,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工業化,也許是我們根本沒有見過什麼是真正的工業化。抑或是毛烏素沙漠那忽然聳起的土煉油爐、小煉焦爐、小白灰爐燃燒出的五彩濃煙,給黃塵飄蕩的沙漠天空又添了一些雜色和惡臭;或者是準格爾高原滿天飄蕩的煤屑,堵塞了我們的鼻孔嘴巴;再者是那隆隆汽車輪子帶起的灰堿麵子,燒死了我們的草場和莊稼……

上個世紀鄂爾多斯的初始工業,在人們的心中留下了太多的陰影,給我們的鄂爾多斯帶來太多的災難……

秉毅講的四大支柱的陰影,籠罩著鄂爾多斯高原。

進入新世紀那年春天,鄂爾多斯的荒漠化麵積,已經達到百分之四十八。還有號稱“地球之癌”的砒砂岩地區也已經達到百分之四十八。這兩個百分之四十八,像兩座沉重的大山壓在鄂爾多斯人的肩頭,讓人們舉步維艱,一路蹣跚。我想,毛烏素沙漠,這個鄂爾多斯人的千年老對手,該是何等的得意、何等的手舞足蹈、放浪狂笑啊!烏審旗的荒漠化麵積達到,毛烏素沙地那星點可憐的沙巴拉地也在被滾動的沙丘吞噬殆盡,沙漠在蠶食著牧人們賴以生存的一塊塊綠色的牧場。麵對越來越暴戾越來越高聳的毛烏素沙漠,十餘萬生活在沙區的烏審人民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嚴酷的現實:千年不變的遊牧、遊種等原始的生產、生活方式若再繼續下去,那就真應了鄂爾多斯的一句老話:杭蓋地掏甘草——自刨墓坑。

生存還是死亡,這個莎士比亞式的提問,像警鍾一樣不時在十萬烏審兒女心中敲響……

那時,人們有了這樣的共識:不能再在荒漠化的土地上,收獲千年不變的窮困……

時代在前進,人們是該換一下思維對待沙漠了。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換一種思維來思考問題,其艱難並不亞於改天換地。實際上,十幾年前,當烏審人民在同沙漠做愚公移山的苦鬥時,當這場人沙大戰難分勝負時,有一位老人用他那雙睿智的眼睛在關注著毛烏素沙漠和世界荒漠化現象,這顆人類罕見的智慧大腦正在考慮一門新的學科,即沙漠的產業化治理……

這位老人叫錢學森。

六、“寶日啊,沙漠會不會成為我們的朋友呢?”

寶日勒岱和錢學森的交往,起源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那時,他們一個是毛烏素沙漠的牧羊女,一個是中國“兩彈一星”之父,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那就是中共中央委員。而且,他們都從九屆幹到了十一屆,在六十年代末一直到八十年代初的十餘年間,正是中國政壇風雲變換的年代。一個是蜚聲中外的科學家,一個是在毛烏素沙漠創造了“牧區大寨”的鐵姑娘,他們不可能是翻雲覆雨的政治家,但他們都是他們所從事領域的傑出代表。十幾年雨驟風急,他們作為他們所從事的事業的傑出代表人物而立身於中央高層。

在黨中央召開全會的日子裏,在京西賓館、在人民大會堂、在廬山,十幾年了,寶日勒岱和錢學森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交談。錢學森長寶日勒岱二十餘歲,寶日勒岱尊稱他為“錢老”,而錢學森呢,和藹地稱寶日勒岱為“寶日”。

我曾問過寶日勒岱:“你和錢老談些什麼呢?”

寶日勒岱告訴我,他和錢學森之間有個談不完的話題,那就是沙漠治理。錢學森饒有興趣地聽寶日勒岱講她的治沙經,當寶日勒岱講到她和烏審召的牧民們把沙漠當成人一樣打扮,先穿上靴子再套上褲子、上衣,然後再戴上帽子時,錢學森哈哈地大笑了:“寶日啊,你們把沙漠當成人一樣打扮,有意思……”

錢學森曾經這樣問寶日勒岱:“沙漠會不會變成我們的朋友呢?”

寶日勒岱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位睿智豁達的老人了。她如實告訴錢學森,在她主政的烏審旗境內,毛烏素沙漠好多地方還是光禿禿的,就是“牧區大寨”烏審召也還有數也數不清的明沙梁。內蒙古境內還有庫布其沙漠,烏蘭布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渾善達克沙地、科爾沁沙地,牧人們還在受沙漠的欺負,日子過得還很艱難。那時,寶日勒岱身擔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的要職不久,她的眼光已經開始在十幾萬平方公裏的內蒙古荒漠化地帶逡巡,她想要在內蒙古廣袤的荒漠化地區,建設無數個“牧區大寨”。她從沙漠中走來,她知道治沙的艱難,她告訴錢學森,真正讓沙漠變綠也許還需要幾百年的時間,看來,我們祖祖輩輩還要同大沙漠鬥下去了。

寶日勒岱向這位老人表達著不驅沙漠誓不休的決心。

錢學森看著剛毅的寶日勒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錢學森歸國之前,對沙漠的了解也隻是通過書本和人們的口口相傳,但隻有親臨大沙漠之中,你才會感到一個真實的沙漠。六十年代錢學森受黨中央、毛主席的重托開始創建中國的兩彈一星時,就經常奔波於新疆和內蒙古自治區的茫茫大漠之中,為兩彈一星尋找和建設試驗基地和發射場。正是他和他的同事們,把尖端的原子技術、衛星技術帶進了大漠之中,讓藏有原子和核威力的中國沙漠成為共和國的驕傲。錢學森和戰士們、將軍們、科技人員們甚至是共和國的老帥們,共同領略了沙漠的暴戾和嚴酷,他的許多戰友就長眠於這亙古大漠之中。同樣,就是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灘和大沙漠裏,他也發現了許多珍貴的沙生植物像胡楊、紅柳、梭梭、還有藥用和經濟價值很高的沙棘、甘草、蓯蓉。還有那麼多的動物,倘佯在沙丘之間,在錢學森的眼中,沙漠同樣是一個生機勃勃、豐富多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