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古道(2 / 3)

“好哩!”於凡答道。

倆人都笑了。黃岩攏一攏搭在額前的那綹長發說:“還得造造輿論,在電視、廣播、報紙上發個廣告,這要花千元左右的廣告費哩!”

“值得!”於凡說,“這年頭太小氣了會誤事。”

“最好能這樣,”黃岩蹙起修長的眉峰說,“我們寫條宣傳性消息,登在報紙上。這樣可以省下一筆廣告費,咱們掙倆錢也不容易。”

“那找誰寫呢?”

“我來試試吧!”

“好!那當然好!”於凡樂得直拍巴掌。

“事情就這樣定了。”黃岩說,“以後的戲就該看你的了,我的老經理!走,咱們開會去,聽聽我的就職演說,齊部長他們怕已經到了。”“我這督導員也得放一通了。”於凡笑著站起來。

大禮堂是由一座舊車庫改造成的,光線昏暗,白天都得開燈。禮堂內煙霧彌漫。不習慣受約束的司機們,有的坐著,有的歪著,有的蹲在椅子上,還有幾位坐到了窗台上。大家臉對臉地噴雲吐霧,粗著嗓門抬杠,啐著唾沫星扯淡;機關幹部們,看著報紙、雜誌,捧著茶杯;油漬麻花的修理工,身上散著機油味,閉著眼睛打瞌睡;花枝招展的女站務員們,身上透著脂粉香,三三兩兩地說著悄悄話,不時發出笑聲。後排還有幾夥下棋,打撲克的。當黃岩出現在主席台上時,人們仍是視若無睹,照樣亂哄哄的,像飛著一窩蜂。

古原不通鐵路,全靠公路溝通與外部世界的聯係。開汽車的成了香悖脖,跑長途運輸的,就更加了不得。民間有“方向盤一轉,給個縣太爺也不換”的俗話。長途客運公司就聚集了上千這樣“了不得”的主兒。這些人跑省城,走草地,見多識廣,上上下下都有朋友,對黃岩出任經理的始末,連同“點五”的秘密,早就摸了個清清楚楚,但一點也不為怪。他們甚至可以舉出省裏新上任的什麼書記——“三天前還是個教書的,就那麼回事唄!”一切不過爾爾。

會議在彌漫的煙霧中、嘈雜的響聲中開始了。先是市委組織部的齊部長宣布了市長途客運公司班子的任命。人們早都知道了,不過是再證實一下,引不起台下的多大興趣。煙照樣抽,話照樣拉,哈欠照樣打,紅桃、梅花照樣甩,一群散兵遊勇,鬧得齊部長都替黃岩難受,這副攤子她可怎樣收拾得了?

接著,於凡笑眯眯地講話了。他說:“我現在是公司的督導員了……”

會場漸漸靜了下來,人們幾乎是帶著幾分同情的目光注視著於凡。這老頭,脾氣有些怪,可心眼兒不錯,就是太厚道了——八十年代對厚道人可不太照顧。台下的人看得很清楚。

“還和大家一起工作。”於凡接著說,“剛才和黃經理交換了一下意見,她讓我抓旅遊車隊的工作。在這兒,我表個態,隻要能把公司的事兒辦好,我不怕累斷腰!”

台下響起了掌聲,笑聲,還夾雜著幾聲呼哨。於凡從中找到了理解,精神為之一振,接著大談起了旅遊車隊的前程,還有一筆一筆的生意經,講得興高采烈,心花怒放。可台下的人卻不以為然:哪怕是一頭驢子,也早該撲鬧這塊草地了!人家省城公司是咋介幹的?販彩電,賣黃花魚,除了原子彈,甚不鼓搗?那才叫開放搞活呢?

末了,於凡說:“這個點子是咱們黃經理想出來的。”他是真心想為黃岩樹立威望,誰知卻適得其反,原來,“點五”才尿這麼遠!台下的車倌們不禁有些失望。

該黃岩發表就職演說了。

“首先黃岩環顧了一下四周說,“請後麵下棋的幾位師傅到前排入座,還有坐在窗台上的朋友們請坐到位子上。好,謝謝大家!我想,工人階級當家做主,應當表現在這個會場上,表現在我們在座諸位的一舉一動上。”

她的聲音很輕,可人們聽得十分清晰。

“今天早上我來上班,有人在我的背後喊‘點五’、‘點經理’——”台下響起了輕輕的笑聲,齊部長皺了皺眉頭,“這倒提醒我要發揮‘點五’的作用!我個人太渺小了,說我是‘點五’,大概也是放大了無數倍。盡管如此,它也應當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既然命運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上,我就把自己的命運,還有全部的希望和追求,都交給我們公司!”會場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在這裏,我還想解釋一點。”黃岩微笑著說,“就是我的名字。我叫黃岩,這個岩,不是豔麗的‘豔’,也不是小燕子的‘燕’,而是‘山’字下再加塊石頭,岩石的‘岩’!”

人們正等著聽下文,她的“就職演說”,卻就此結束了……

這是一段很風趣的文字,趙登榜捧著一張《古原日報》反複玩味著:

結婚觀光莫犯愁 客運公司辦旅遊

新婚的青年夫婦都想外出開放一下,許多朋友也苦於古原交通的封閉,終日裏隻能在這“三裏之城,七裏之廓”

中踱步,而不得一覽古原四周的名山大川、重鎮名城。市長途客運公司新開辟的旅遊業務,將可以滿足您這方麵的願望,使您有機會領略鬧市的繁華,草原的遼闊,高山的偉岸,大河的清涼。攜嬌妻,伴親朋,驅長車,浴和風,走走北京,逛逛省城,暮宿黃河,日行草原,聽長調牧歌,聆河曲信天遊,燃起一團篝火,架起肥嫩全羊,呷口“古原白”,痛飲鮮啤酒,新朋老友,翩翩起舞,腳下是茵茵草灘,簇簇野花,頭上是燦燦星辰,皓皓明月——此時你會走入我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境界。這當然要費點鈔票,但在記憶的年輪裏卻會留下值得玩味的一頁。碌碌一生,很難留下什麼,所以還是劃得來的。

長途客運公司將竭誠為乘客、旅客服手。讓大家行動安全,住得舒適,玩得開心,是其最高宗旨。

日前,該公司正選精兵、調車輛,近日即可全線開展業務。領銜抓這項業務的是前任經理於凡,其經驗的豐富,指揮的幹練,是古原人早已熟知的。

趙登榜又細細品味了一陣,方臉膛上露出了滿意的笑紋,待“白機靈”輕輕推門進來,這笑紋還未退盡。

“老白啊!”趙登榜抖抖這張報紙,把皮轉椅轉了半個圈,“這張報紙你看過沒有?寫客運公司那段蠻精采呢!”

“聽說出自黃岩的手筆,張書記也讀了這篇文章,說黃岩這小女女真有點道道哩!”“白機靈”微笑著說,“可這篇文章也引起點小麻煩。剛才旅遊局、工商局都來電話問是咋回事?”

“說了些什麼?”

“旅遊局王局長講,這是他們的業務,最起碼應當互相通通氣,還埋怨你不夠意思!”

“這個書呆子!”趙登榜笑著說,“人家黃岩搞的,可礙著我哪根筋疼了?!”

“整個古原,”“白機靈”接過說,“誰不知黃岩是你一手提拔的一員女將!”

“好你個老白,”趙登榜用手指指著他說,“連你也這麼說,明明是組織部考核、市委任命的嘛!真是人言可畏,哈哈……”

他笑了一氣,又問:“工商局怎麼講?”

“說是客運公司經營範圍沒有這項,新增業務應由他們批準,未批準之前在報上登廣告,是非法的。還要罰客運公司和報社的款。”

“別聽他那胡扯淡。”趙登榜一瞪眼說,“誰在報上登廣告了?這是新聞消息!我還沒聽說過,因為哪條消息被罰款!黃岩這錘子敲得不錯,既省下廣告費又免得找麻煩,有頭腦,不過……”

趙登榜沉吟了下說:“最好還是別把他們惹翻!你告訴於凡,開業那天,想法抬舉抬舉他們!這年頭,誰都是大爺,就是搞企業的是孫子輩兒。我當廠長那陣,每天八菜一湯地和他們周旋。”

“白機靈”說:“我馬上和於凡打招呼。”

他拿起話筒,撥動了號碼:“客運公司嗎?是老於呀,我是老白。你要找趙主任,正好。你等等。”

他把話筒遞給了趙登榜。趙登榜把話筒夾在下巴頦和肩胛連接的部分,一麵哼哈著,一麵簽發著堆在桌子上的文件。“你說有多少預約訂票的?好家夥!”他興奮地叫了起來,“三百多!你發大財啦!車不足,好,我讓交通局再給你五個中型麵包車指標……我說,勞動局借的那十萬我可替你答應了!得等黃岩點頭?你先給她掏掏耳朵,錢是你掙下的,你最有發言權嘛!我想,這麼點麵子黃岩還是給我的吧……黃岩這幾天怎麼不見影兒?她上仙山了?和老袁……搞什麼史的?交通史?考察什麼……秦直道?!……”

“真不可思議!”趙登榜掛上電話,搖著頭說,“家裏忙得馬踩車,她卻有閑心發思古之幽情,去考察什麼秦直道!”

“也許“白機靈”輕飄飄地說,“黃岩又去開辟什麼新的旅遊點了!”

黃岩終於看見了仙山口。這仙山口高聳入雲,兩壁齊刷刷的,隻露出一線天來。那條逶迤盤旋的山道,到此突兀而止,似乎被一隻豎著的碩大無朋的鬥,一口吞掉。山外的清風、浮雲,像從這隻鬥中徐徐流出。引得黃岩嘖嘖直歎。

“小黃啊!”古原市交通史誌辦公室老袁,是個鼻梁上架著一副茶色圓石頭眼鏡的瘦高挑老漢,他邁著仙鶴一樣的長腿追趕著黃岩說,“這決不是神工鬼斧天然而成,完全是人工開鑿出來的!你再回頭看看……”

黃岩回頭望去:連綿起伏的鄂爾多斯高原,就像凝固的波山浪穀,湧流在寥廓的蒼穹之下。成千上萬條深溝大壑,不管它們走向暫時如何不同,不管它們有多少彎曲,最後都通向它們唯一的歸宿地——黃河。這裏就是我們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的搖籃,這裏有著我們民族的根啊!

“你看到了嗎?”老袁焦急地用手指了指說。

順老袁的手勢望去,黃岩又驚奇地發現了一些像仙山口一樣的鬥,兩個、三個、五個,遙遙相對,連成一線,直通北方。那一片鉛灰色雲層徘徊的地方,一定就是古原城了。她激動地問:“這就是秦直道的走向?”

老袁點點頭說:“對,你再看看這曲曲彎彎的山路,時斷時續,時隱時現,有不少是秦直道遺跡。公元前二〇九年,秦始皇派大將蒙恬率十萬軍隊,‘塹山湮穀,千八百裏’,修築了從鹹陽到黃河套的直道。現在能看到的,隻有這幾十公裏了!還大多經過後人的無數次改造。”這瘦老頭搖頭晃腦,頗為傷感,唯恐古道不古。當他得知這位新上任的女經理,是想利用秦直道走向,新辟一條營運路線時,不禁山羊胡子一撅,使勁啐了一口說:“虧你想得出,還想靠老祖宗掙錢!三天來,我跟你走鄉串鎮,下煤礦,上林場,山梁溝峁跑個遍,兩腳腫得穿不上鞋,圖的是這個?我求你,給咱研究曆史的留下個囫圇屍首吧!”黃岩衝老袁歉意地笑了笑,對他這番良苦用心表示同情和理解。考察秦直道,是她從大堆文件中,發現多封仙山一帶人民來信,要求通客車,解決山區十餘萬人民行路難的問題。有的措辭相當激烈:“兩千多年前的秦始皇還在我們這兒留下了條秦直道;而你們幹了個屌?”罵得黃岩臉熱心跳。聽說搞交通史的老袁對這一帶相當熟悉,便邀他一起步行來考察了。現在倆人同曲不同調,一個古,一個今。竟有些勢同水火了。

“遭不同,不相為謀。”老袁執意回古原,非和黃岩分道揚鑣不可。麵對這個倔老頭,使黃岩一時哭笑不得,最後隻好連哄帶勸:“保護曆史遺跡人人有份!這直道,風浸水蝕,哪還有個樣?不是有兩段挺完整嗎?如果打通這條線,一定把它保存下來!咱們建議市裏集資,給它罩上鐵棚子,供大家參觀!我們公司保證第一個響應,拿它個三千、五千的沒問題。”

“這話可當真?”老袁一聽來了精神兒,臉上綻開了菊花紋。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黃岩認真地說,“怎麼樣?跟我一同上仙山煤礦,和他們商量一下建站的事?”

“好!”老袁開懷大笑說,“我舍命陪君子。”

“小趙啊,”張書記斜倚在沙發上,感慨地對推門進來的趙登榜說,“我這老頭子讓黃岩——你的那位女將推了一把,後生可畏啊!我們這些老頭子走不動了,簡直是讓你們這些青年人在推著走。”

“瞧您說的!”趙登榜謙恭地說,“是您帶著我們走。”

張書記笑著,擺擺手說:“你就別再給我戴高帽子了!今天找你來,是研究一下仙山線通車的事。黃岩闖進我的辦公室呼籲了一氣,正好咱們第一書記老李也在,很讚同!聽說,黃岩已跟你談過了?”

趙登榜嗯了一聲,便悶頭在沙發上抽開了煙。昨天,黃岩從仙山回來,風塵仆仆地跑進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便談開辟仙山客運線的事,講得眉飛色舞。趙登榜耐著性子聽,像聽一個古老的傳說。他瞅住時機,倒了杯水,黃岩接過一飲而盡。

“聽於凡講,”趙登榜說,“他那兒生意不錯。”

“可以想象得出。”

這姑娘真自信!趙登榜臉上泛起一絲笑紋說:“中型麵包車不足,我讓交通局又給解決了五個指標,看來二百萬,你是穩操勝券了。”

“我現在想的是十萬仙山人民的行路難問題!”黃岩靜靜地說。

趙登榜仍是微微笑著,踱了幾步說:“想法不錯,新辟一條客運路線,造福山區人民!但錢呢?修路需要錢!即使是維持通車,也得這個數,”他伸出兩個手指,“二百萬!我的活神神,可一下子讓我往哪兒去倒騰這二百萬呢?好事是一下辦不完的!”

黃岩原以為趙登榜會鼎力相助,沒想到……她抿著嘴,默默地坐著。

“這樣吧,”趙登榜也不願為這位女經理潑太多的冷水,“你們給交通局打個報告!今年怕是不行了,明年爭取列入計劃,設法讓省裏投資!再和報社說一說,登一些群眾來信,在報上促一下,這樣總可以了吧?”

黃岩咧了咧嘴。

“小黃啊,”趙登榜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想跟你商量件事。我跟老於打了個招呼,他說得等你點頭,老同誌謙遜得很呢!”

黃岩笑了笑說:“什麼事?”

“說來是小事一樁。勞動局王局長講,他那輛伏爾加該退槽了,好不容易在上海搞了一輛皇冠,需要十萬元,財政一時拿不出,想找你們周轉一下,並一再保證,年底一定還清。”趙登榜笑著說,“人家可是金口難開喲,我也替你們答應了!”

“趙主任。你見過騾馱轎嗎?”黃岩猛不丁問。

“什麼騾馱轎?”一下把趙登榜問蒙了。

“那是一頂轎子,前後由兩頭大牲口馱著轎杆,仙山一帶行動不便的老人、病人隻能靠這個代步。作家要寫在小說裏還蠻有味兒,可它至今還存在於現實生活當中,就值得我們搞交通的深思了,這是千百年來交通落後的曆史遺跡。”黃岩頓了一下說,“有騾馱轎子還算好的,在仙山,我看到更多的還是人背著毛口袋爬山越嶺,河槽裏攔拉炭車的人多得像趕會,有些大姑娘、小媳婦為搭車得跟司機打情罵俏,甚至……”

這個情況,趙登傍倒是有所耳聞,有首山曲兒不是這樣唱麼:

為朋友為了個司機漢

他圖紅火我圖兩屹瘩炭

走娘家碰見個司機漢

白奶子挽成個油瘡旦

不過。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民風所致嘛!

“都說人民是主人,我們是公仆;可主人還停留在騾馱轎時代,公仆卻嫌伏爾加還不舒服。”黃岩繼續說,“還要借錢買皇冠,虧他們能開口!臉皮厚得三錐子紮不透!我說,這錢不能借!”

黃岩說完,掉頭帶起一陣風走了。弄得趙登榜好生尷尬。

他又萬沒想到。黃岩竟捅到了市委一、二把手那裏,這姑娘能量不小哩!趙登榜忽然感到一顆砝碼的真實存在——可絕不僅僅是“點五”的分量。

“你是大老板,”張書記呷了口茶說,“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趙登榜身子往後一仰,說,“我恨不得建一條高速公路!可我這個大老板,拿不出半分錢來。我跟黃岩說了,明年讓交通局安排,今年光二百萬利潤指標就夠她忙活的了。”

“我和李書記碰了一下,”張書記嚴肅地說,“決定采納黃岩的意見,集資修路,再拖下去,無法向仙山人民交代啊!說來慚愧,我在古原工作了三十多年,竟連仙山地區一次也沒去過,那個角落確實被我們遺忘了。”

他說著站了起來:“今天就召開一次專門會議,請各路諸侯參加。咱們就去吧。”

趙登榜跟在張書記後麵,朝市委小會議室走去。確實像張書記說的,各路諸侯都在。大家一陣握手寒暄。趙登榜一眼發現坐在角落裏的黃岩,指點著說:“好你個小黃,跑到市委將我的軍。”

“辦法都是將出來的嘛!”張書記招手說,“小黃到中間坐,今天你唱主角兒!有許多同誌怕不認識,這是剛任命不久的客運公司經理黃岩。”

會議就這樣開始了。

各路諸侯都認為仙山一帶早該通車了。但一談到籌錢,就紛紛叫苦了。交通局長老周講,今年計劃實在是安排完了;公路處長講,仙山一帶不屬國道、省道、縣道,而鄉社道路應當是自建、自養,提高道路等級,需經中央交通部批準;仙山縣的縣長,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中年人,雖乘坐的是高速越野“巡洋艦”,但半路上碰到的跳來跳去的野兔子使他槍癮大發,耽誤了時間,來晚了,可自籌自建的話還是聽到了,叫苦不迭道:“我那活神神,就憑縣財政一年那一百多萬討吃錢,靠甚自建、自養?”

“據我所知,”趙登榜噴了一口煙說,“你們縣政府不是要花十二萬從外貿局買輛‘藍鳥’嗎?”

王縣長憋了個大紅臉,顯得有些呆頭呆腦,會場蕩起輕輕的笑浪。

“老李,”張書記問外貿局李局長,“可有這事?”

“嗯。”有人嗯了一聲,輕得像蚊子哼哼。

“啪!”張書記手中的茶杯狠勁往茶幾上一蹾,霍地站起,和藹、親切以及長者風度全一掃而光,就像一頭突然暴怒的獅子,使全場為之一震,黃岩的眼睛忽地亮了。

“明明是討吃頭,偏要坐高級小臥車!”張書記訓斥道,“愧不愧?上級三令五申嚴禁購買高級臥車,就是不聽,都當耳旁風!今天就要刹刹這股歪風。你們那十二萬拿出來修路。我還要建議市委,給仙山縣委、政府的主要負責人以黨內處分,並通報全市!我再來個一刀切,五年之內,古原市誰膽敢不顧規定,亂購豪華臥車,就先問問自己黨票還要不要!”

一席話,滿座皆驚。黃岩真想用勁為他鼓幾下巴掌。“仙山人民的日子過得苦啊!”張書記動情地說,“可我們有些同誌對此卻麻木不仁!”

人們臉上感到火辣辣的。

“確實是太麻木了!”趙登榜在煙缸上掐滅手中的煙說,“昨天黃經理從仙山一回來,就和我談,我卻往公路交通部門推,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作為工交黨組書記,這是嚴重的失職,我願接受市委的批評!此外,機關原來還想購置一台車,也湊好了十萬元,這次拿出來修路。”

“市財政從扶貧款中解決三十萬!”

“我們仙山煤礦拿出二十萬!”

“我們修訂一下計劃,擠出五十萬!”市交通局長老周拍著寬腦門說,“欠賬太多了!”

“市一運出十萬!”

“二運出八萬!”

公路處長說:“會後就通知公路設計院立即開展外業,十天後拿出施工設計書。另外,我們到省裏彙報,爭取從機動費中要點投資,二三十萬怕是問題不大。”

“你那兒呢?”張書記問王縣長,“挨點批評就趴下了?”

王縣長清清嗓子說:“我們動員一萬民工上路!我們接受市委的批評和處分。細想起來,真是慚愧!這次我帶來了輛‘巡洋艦’,十成新,九萬原價,當場拍賣,錢拿來修路!”

人們又是鼓掌又是笑。黃岩側過頭和於凡說著什麼,於凡點著頭。“我就是擔心張書記笑著說,“你這車在古原賣不出去喲!我可是有言在先了。”

人們又是一陣笑。

“這車我們買了!”黃岩款款地說,“用它開展出租和旅遊業務,我們正缺這種豪華型的越野車。仙山線的開辟,對我們的客運工作將是一個大的促進,我們原計劃蓋一棟家屬樓,現在決定緩建,投資三十萬。”

這可是鋌而走險!趙登榜想,拿蓋家屬樓的錢修路,人們還不把她的脊梁骨戳斷,看她的脊梁到底有多硬吧!

張書記卻眯縫起眼睛細細打量起黃岩,似乎頭一次見到這個身材窈窕的姑娘,看得黃岩羞澀不安了。良久,張書記又轉臉問身旁的於凡:“老於啊,你們經過充分地醞釀了嗎?”

“一開始大家不通。”於凡老老實實地回答,“後來黃經理算了筆賬,也就通了。當然,不需要我們投資就能打通仙山線,就更好了,企業掙倆錢真不容易喲!”

張書記點了點頭。

“你們是始作俑者嘛!”趙登榜噴口煙在一旁插話說,“這台戲是黃經理先敲的鑼鼓點嘛!”

“本人並不後悔!”黃岩笑眯眯地說。

“好!那就好!趙登榜哈哈大笑了起來。

旅遊業務的開展,特別是仙山線通車一個多月來,使貼在客運公司牆上的利潤分析指示圖上的紅箭頭,像氣催一樣往上升,已探著了五十萬!這還不是旺季,二百萬的任務有望翻番!這告訴人們,獎金、房子唾手可得,公司上上下下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之中。不知是誰編了這樣一段串話,在客運公司,甚至在整個古原市不脛而走。

“點五”經理仙山一趟

張書記火冒三丈

王縣長賣了“巡洋”

客運公司貼上住房

仙山大道貫通四方

古原百姓喜氣洋洋

東風客車舒適便當

財會科的算盤叮當歡唱

形勢大好,卻突然殺出來個個體運輸戶郭瞎子!

“這老家夥!”於凡氣哼哼地來回踱著步,“那年我可憐他,可現在,跑到我飯碗裏奪食來了!你說這個狗日的……”

他依稀記起了什麼,悄悄地看了黃岩一眼。黃岩苦笑了一下說:“我同他家早沒關係了!”

說是早沒關係了,實際上她和郭傑徹底分手,隻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情。那是去年的一個秋夜。郭傑又考取了研究生,明天就要回省城母校了,他約黃岩到紅塔下,囁嚅地說:“岩,我要離開你了;以後,我還想繼續攻讀博士研究生。一別就是十年、八年!”郭傑手一攤說,“咱倆的脾氣也都不太好,硬碰硬。所以,最好……”

“我明白了。”

“我可從沒有傷害過你……”

“那是你膽量不夠!”

“為什麼不罵我兩句?”

“你值得嗎?”

互道“再見”之後,他們就分手了。當時雖然很冷靜,但事後想起來,心頭總覺得刀割似的疼痛。一個玫瑰色的初戀的幻夢破滅了,心中留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痕。她從不願意回憶,也不願向人訴說這段痛苦的往事……

“利索了也好。”於凡摸了一下頭頂說,“我一上班,就聽公司的人們咯吵,說郭瞎子堵在汽車站的門口接客。還有的說,說……瞎球咧咧!”

“是說,”黃岩不動聲色地接過話茬,“藍色的褲腰黑色的襠,老公公踩了兒媳婦的行——對不?”

“那是車倌們不知情況瞎扯淡!”於凡擺了一下手,“你是經理,你看該咋辦?我在客運公司圪蹴了三十年,也沒碰到這種出拐事!”這個郭瞎子過去是客運公司的司機,因為左眼患白內障,就得了這麼個綽號。前年,國家開始允許私人搞個體運輸,他提出留職停薪。於凡見他一家六張嘴,沒倆掙錢的,日子過得很艱難,便答應了。還幫他買了一輛快報廢的“解放”客車,又替他疏通關係,讓他到柳林縣的鄉鎮跑客運。當時郭瞎子想拉兒子和未過門的黃岩一起幹,說:“國家這麼寬套的政策,還不借機會抓撓兩把!你們也把工作辭了,咱爺們先發它個三萬、五萬的!”

“什麼?”郭傑瞪大了眼睛,“讓我們幹個體?”

郭瞎子教訓他說:“別放不下你那大學生的臭架子!這年頭,娘親大親,不如錢親!我一天也掙五六十塊!教授怎樣?市長、省長又怎樣?”

黃岩不說話,隻是笑笑。

郭傑正忙於複習功課,準備考研究生,不耐煩地說:“老母雞就認眼前的一把穀糠,還懂個甚?”

郭瞎子一聽大怒,脫下鞋底子把郭傑攆了個狗跳牆。現在想起來,黃岩都感到好笑,盡管有一絲淡淡的苦味。

“不是說,”黃岩平靜地問,“他的生意一直不錯嗎?”

“這是老黃曆了。現在柳林農民自己買車搞客運的多起來了,郭瞎子就站不住腳了。”

黃岩盯住於凡說:“這最可怕了!你知道咱古原市申請辦客運的農民有多少嗎?不下幾百!”

“我的活神神!”於凡歎道,“都搶咱的飯碗,咱們吃什麼?”

“沒人管你吃什麼!”黃岩說,“得靠自己刨食吃!我看這是好事,一問三不知的姑奶奶站務作風,獨家經營的大爺式駕駛思想,也該徹底變了。”

“這倒也是。”於凡說,“不過,從現在來看仍是運力大於運量,多個百八十台個體車,也影響不到哪去!”

“大意失荊州!”黃岩手一劈說,“這是個信號!從現在起,我們公司要處於高度競爭狀態。首先,救急車要削減一半,騰出五輛,全部投放……郭瞎子現在跑哪條線?”

“仙山線!”於凡氣哼哼地說,“哪條線肥這狗日的跑哪條!”

“豈有此理。”黃岩秀眉一挑,說,“我們把家屬樓搭上開的路,卻讓他撈油水!不是說,誰投資,誰受益嗎?他跑這條線誰批準的?”

“咳,工商局、運管處全批了。”於凡惱怒地說,“我給他們打電話,人家跟我打官腔,說要支持個體戶!這群狗日的,早讓郭瞎子喂熟了!”

“先不管他!”黃岩雙眼睜圓說,“通知調度科,把這五輛車全放到仙山線去!爭取把滯留的旅客全拉走。”

於凡顛顛地下了樓,直奔救急車隊。

一連許多天,由救急車隊調出的五輛大“東風”全開上了汽車站前的廣場,把郭瞎子那輛老掉牙的“解放”圍個不透風。先是舌戰,嗓子喊,後來全裝備上了半導體喇叭。郭瞎子寡不敵眾,但也不示弱,五塊錢一天雇了幾個半大後生拉客,吵嚷半天也能來個滿載。公司又從客運站找來一批站務員,撤在廣場兩側,見提提包的就一擁而上,叔叔大爺、姨姨奶奶地亂叫,搶過提包就往車上放。古原市的乘客多咱受過這份抬舉?沒有乘客時就對罵,葷的素的,有的沒的,全一股腦兒端上來,引得愛紅火的娃娃,沒事做的閑漢,裏三層,外三層,就像看耍把戲的一般。

黃岩有時路過這裏,決不停留,此情此景使她羞得不行。她幾次想把這五輛車收回,但又克製住了,她看到了郭瞎子背後,那浩浩蕩蕩的個體車隊……

趙登榜很欣賞這亂哄哄的情景,幾次鼓勵她說:“像個開放搞活的樣!首先方便了人民群眾乘車,競爭出效益嘛!”

“這不是有點互相拆台嗎?”黃岩沒有想到會競爭出眼前的這種局麵,有些不安地說。

“拆台?”趙登榜哈哈大笑說,“你道出了競爭的真諦。什麼‘謄滿全球’、‘國家名牌’,說穿了,還不是抬自己,踩同行!正是這樣,才促進了經濟的繁榮發展!”

“扯淡!”黃岩聳了下肩頭,暗說。

一個細雨蒙蒙的早上,黃岩剛進辦公室,就接到張書記一個電活,這胖老頭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把她一陣好訓:“簡直是亂彈琴!車站是我們古原市的窗口,搞的什麼名堂,五不講,四不美!”

“不為飯碗,”黃岩細聲說,“誰願這樣幹呀!”

“我不聽你哭窮,明天這個時候,車站門前還是這個樣子,我處分你!”

“現在就撤了我吧!”

他們同時掛上了電話。黃岩有點後悔,不該不冷靜,和上麵鬧僵了,對自己,對企業,又有什麼好處呢!再說,張書記講得是對的,確實是五不講,四不美。把車撤回,明天車站廣場就不僅是郭瞎子一輛個體車了,將會直接影響著企業的利潤。利潤,沒人會比企業的經理,更理解它的內涵和外延了……

“你這辦公室布置得好漂亮喲!”趙登榜推門走了進來。黃岩忙幫他脫下濕漉漉的風衣,為他沏好一杯茶。

趙登榜環視著,嘖嘖直歎:“簡直像走進了花圃之中,你都快成花仙子了。”

“我想去去銅臭味!”黃岩莞爾一笑說,“趙主任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