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古道
一
仙山,像一顆螺釘楔進陝北高原和鄂爾多斯高原的縫隙裏,把這兩塊古陸鉚在一起。
這地方的人愛唱山曲,就連牙掉光的老嫗和剛長牙的娃娃,也能有滋有味地唱幾句,一張嘴便飛出一串串,海海漫漫,抑揚婉轉,就像罩在仙山頂上那終年不散的霧嵐,飄來蕩去。還有那像山曲一樣忽高忽低、飄上旋下的盤山公路,都為這宛如銅液澆鑄而成的仙山增添幾許古老卻又新奇的色彩。
你聽——
妹妹我站在仙山口上瞭哥哥走西口
瞭得見這仙山口哥哥你就擺一擺手
毛花哏眼親親莫犯愁
牽魂線通到了仙山口
哥哥眊你——
搭上這紅殼殼大“東風”有多抖
可今天,這台嶄新的、讓仙山的幹哥哥情妹妹們反複詠歎的“東風”大客車,卻被肆虐的風雪拍擊得像一隻可憐巴巴的紅殼甲蟲,在這迷蒙混沌的天地裏,掙紮著,蠕動著……
“這風,灰!”
“這雪,灰!”
“這山,灰!”
“這路,灰!”
司機吳二才,因為上牙床子長得高,上嘴唇過於肥厚,使整個嘴呈不甚規則的直角三角形,公司的車倌們稱他為“天包地”,或叫他“天師傅”。他鐵青著臉,歙動著不合比例的大嘴,不住氣地連罵了四個“灰”!誰見過吳二才這樣的老把式開車時像個娘們似的亂嘟噥?他開車三十年,什麼樣的險路沒闖過?可是今天怎麼了,哼哼呀呀就像個病病歪歪的老太婆。坐在他身邊的女經理黃岩,焦慮地瞪大眼睛直視著風雪彌漫的前方。擋風玻璃上凝著一層薄薄的白霜,車外雲山霧罩,一片迷蒙。
車廂內,幹冷幹冷的。寒風從車門窗縫中擠了進來,就像一枚枚鋼針,直往人們骨頭縫裏紮。助手小張是個眉清目秀的風流小夥,一身黑呢子西服,係著一條紅底碎花領帶,高腰皮鞋擦得玻璃一樣發亮,磕碰著,敲著點,嘴裏不停地哼嘰著,從“高高的樹上結檳榔,誰先爬上誰先嚐”到“昔有楊六郎,忠心保宋王”,一段接著一段。這神情,悠悠然,哪像是去野外救急,分明是要到未來的老丈母娘家吃油糕粉湯哩!
二餅子牛車慢悠悠
幾時才到仙山口
仙山口上小親親
盼我拉話解憂愁……
“伸出你那王八爪子,動彈動彈!”吳二才掉頭打斷小張的哼唱,罵道,“懶你娘的球擦腚,你沒見這玻璃霧的!”
小張跺跺腳,抓起一塊油膩膩的破毛巾,伸長胳膊擦開了擋風玻璃上的白霜,抹得一道黑,一道白的,就像一塊花裏胡哨的西瓜皮。現在,黃岩已能隱約地看到皚皚的雪峰,無底的深溝大壑,如同瓊華般的樹掛,像銀蛇般逶迤盤旋的山道以及漫天狂舞、扯棉撕絮般的飛雪。
山更陡了,雪更大了,風更急了,路更險了!
“媽媽的!這鬼天氣能走山路?”吳二才嘟味說,“非翻球了不可!
我日他郭瞎子的先人,大年三十讓老子陪他狗日的玩這個命。”
“就是,咱憑甚給郭瞎子擦屁股,趁早打道回府!”小張說,“為這老圪泡翻溝裏可虧死了!我那靜靜還約我今晚會麵哩,要一翻車——”
“媽媽的,甚翻車!簡直是個喪門星!”吳二才吼道,“再說翻車,我先把你狗兒的扔進山溝裏。”他“吱”的一聲刹住了車。
黃岩那苗條的腰肢包在一件肥厚的桃紅色羽絨服裏,臉上捂著一隻大口罩,雖露出兩隻修長的眼睛,卻被一副冰冷冷的風鏡片遮擋著。她穩穩地坐在椅子上,摘下左耳上的口罩帶,悄聲卻又透著一股威嚴地問:“為什麼停車?”
“為什麼?”吳二才從座位上跳起來,衝著黃岩惡狠狠地嚷,“我的經理,事情明擺著,這車不能再往前開了。我可不想叫婆姨當寡婦!”
“噗!”小張忍不住笑了,又趕緊捂住了嘴,寬寬的肩頭一聳一聳的,他挺佩服師傅那股天王老子也不怕的勁頭,心想,這下還不把這位娘們經理鼻子氣歪!倆人要是叮當起來,那才有熱鬧看呢!
黃岩摘下風鏡,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輕輕擦試了幾下鏡片,又架在那秀氣的鼻梁上,然後站起來,款款走到駕駛椅前,坐穩,抓住了方向盤,歪起頭,瞟了吳二才一下,挺薄的小嘴一張,冒出了這麼一句:“原來也是個騸貨!”
說完,用高腰皮靴發狠地一睬油門,那車頓時又嗡嗡地響了起來。“你說什麼?!”吳二才像被人狠踢了一腳,踉蹌上前,抓住黃岩正在掛擋的手,肥厚的嘴唇抖得像過電,“你再說一遍!”
“莫非。”黃岩斜睨著這條牛高馬大的壯漢,冷冰冰的眼風從鏡片中透出,“你還想再聽一遍?”
這眼風,這神態,這語調,直讓吳二才從脊梁骨往外透涼氣。騸貨!還是“原來”!而且出自一個嬌嬌嫩嫩的女經理之口!真羞煞了這個六尺高的莽漢子。公司的車倌們,走南闖北野慣了,平時見麵開口就日娘透祖宗一通,倒顯得挺親昵。唯獨這句“騸貨”,是車倌嘴中最吃勁的罵人話,不碰上下軟蛋的拉稀貨,輕易是不用的。
隻見吳二才臉紅得像關老爺,突然悶聲悶氣地怪叫了一聲,發瘋似的掄起了駱駝蹄般大小的拳頭——
“師傅——”一直看熱鬧的小張見吳二才要動武,害怕地大叫了起來。我的老天爺,這拳下去還不得鬧出大亂子來!
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吳二才不過是老鷹抓小雞般提起黃岩的脖領,把她提開了駕駛椅,然後貓腰掀開了駕駛墊,伸手在椅墊下的工具箱裏胡亂摸了起來,待他直起腰,手裏已拎著一瓶六十度的古原白酒,往胡子拉茬的嘴巴中送去。這老家夥準是氣瘋了,像狗啃骨頭似的把瓶嘴子咬得咯咯喳喳直響,讓人聽著麻穌酥的。
“呸!”吳二才解氣地把咬下的瓶蓋吐到了地下,用皮夾克袖子擦拭著嘴巴,正要仰起脖子喝上一口,卻被黃岩抓住了酒瓶子。
“我想黃岩嘴角浮著一層笑紋說,“作為本公司的經理,有責任提醒你嚴守行車紀律!”
“球!”吳二才粗魯地掙開抓酒瓶子的細手,仰脖就是一大口,然後探頭“噗”地噴在又結起霜花的擋風玻璃上。這樣,連噴了幾口,頃刻,凝在擋風玻璃上的霜花全被酒融化了,亮得像洗過一般。車外,那個風雪攪翻的世界猙獰地展現在麵前。
“我說大經理,那就動真格的!”吳二才一掛擋說,“我吳二才的膽子從來不是靠酒澆出來的!騸馬、騍馬今天可都駕不了轅!”
像撿到了什麼便宜似的,他得意地笑了起來。然後踩大油門,車頭撞開狂吼的寒風、飛旋的白雪,左拐右彎,沿著山道呼嘯前進著。
吳二才從反光鏡中看到了黃岩一絲讚許,更得意了!“小張!”他擰了一下脖子問,“你手腕上那塊一天八晃蕩的破表還走點兒不走點兒?”
“那塊走私貨早扔球了!”小張伸了伸手腕露出一塊鋥亮的手表來,“咱這塊——勞力士,瑞士名表!一年也差不了一秒!”
“那你就把眼珠瞪大看著,這兒離郭瞎子拋錨的仙山口還有三十公裏,我吳二才要是半小時開不到,”他掉頭對黃岩說,“你就別讓工會那個胖娘們去動員我老婆挨刀了(指做絕育手術),明天大年初一我幹脆自己去醫院挨這一刀算了!”
黃岩忍俊不禁地笑了。
說句公道話,吳二才挺看重黃岩,這小娘們上台以來幹得蠻邪乎!可就是今天,他百思不得其解,憑甚要頂風冒雪去救郭瞎子那個錢串子
腦瓜的急呢?郭瞎子把你黃岩坑得還不夠寒心嗎?年紀輕輕地背上個大處分,還不是郭瞎子鬧騰的?郭瞎子那小狗崽子更不義,硬把這麼好的姑娘給蹬了,可她似乎把這一切都忘了!她難道不會恨?聽說,為出這趟車,她把古原市工交辦主任趙登榜的大秘書“白機靈”都罵了!吳二才不時從反光鏡裏覷著黃岩,想從這張秀麗的瓜子臉上找出答案來。
二
偶然——這個哲學家潛心研究也說不清楚的東西,把黃岩推到市長途客運公司經理的位置上。她既不是先有什麼建樹的青年改革家,也不是古原市頭頭腦腦家中的金枝玉葉,更沒有省裏的什麼大人物做靠山,不過是由省城工學院畢業後,和未婚夫一起分配到古原市工作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技術員。她在長途客運公司保養廠,油漬麻花地幹了三年,沒人知道她,默默無聞得像個隱身人。按理說,這樣的美事是與她無緣的。但是——正是這個很偶然的但是,使她在一個早上,沒有經過任何醞釀(像一些小說通常描述的那樣,同腐朽而又老謀深算的對手的較量呀,被惡人誣告呀,愛情的困擾呀,等等)而大變特變了。
“就是這樣。”有一天,在古原市工交辦黨組書記兼主任趙登榜那間寬大的辦公室裏,秘書“白機靈”用被煙草熏得發黃的細手指,靈巧地按動了幾下袖珍計算機,然後對自己的頂頭上司說,“我市工交係統新調整的處級班子年齡平均為四十五點二三歲,比上屆班子下降了一點七四歲;其中具有大專學曆文憑的占百分之二十點三,和上屆相比,下降了零點五。”為了表示確鑿,末了他又補充一句,“和我昨晚用算盤計算的結果絲毫不差。”
“什麼?有文憑的反倒下降了零點五?”趙登榜本來就要在“白機靈”草擬的上報任命名單上簽字發文了,這兩頁薄紙足足讓他嘔了幾個月的心血,總算要“組閣”就緒了,誰知突然又冒出了個“零點五”,這竟使他一時頗犯躊躇了。他用手中的鉛筆輕輕地叩擊著攤在桌上的兩頁紙,半晌沉吟不語。
趙登榜是這座高原城市的風雲人物。現在他身居要職,重權在握。可誰都知道六年前他還不過是農機廠的一個小小的業務員,當時,這個廠連年虧損,很不景氣。他毛遂自薦當了廠長,一年扭轉局麵,盈利一百萬。他的訣竅是敢發獎金,敢搞福利,鈴木、彩電、毛畢嘰、涮羊肉的火鍋子,什麼都獎過;他還敢用人,哪怕你剛從班房出來,隻要有辦法為企業掙錢,他也敢委你個科長、經理的幹幹!這以後他又接連走過四個爛攤子企業,沒一處不滄海桑田,讓人刮目相看的。但經他治理過的這些企業有個特點,那就是他今天走,明天垮,垮得連他來時都不如,這反倒更襯得他能幹。他還有旁人所不能及的一手,愛和文墨人打交道。他樂善好施,慷慨大方。文化館正月十五搞燈展,他資助;市文聯搞小說評獎,他掏錢;教育局搞少兒活動中心,他捐款;每逢年節,他也總忘不了讓人給報社管工交的幾位日子過得頗清苦的記者,送去幾袋子稻米。他那客廳裏,常有幾個專欄記者、寫小說的、編劇本的、唱二人台或流行歌曲的來往,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是附庸風雅,弄幾個花瓶裝潢裝潢門麵,實際上他是看中了這些人在製造輿論上的價值。果然,他的“業績”加交往,使他名聲鵲起,市內報紙多次譽他為“古原市的改革家”,他的一些事情還被誇張渲染,編成文藝節目。最後,竟鬧到省裏的一位書記親自給他寫過一封信,還和他通過半個小時的長途電話——這種殊榮,在古原市是任何人也沒有過的。本來調整市級班子時,他的呼聲挺高,可就是由於太高了,反倒沒進去,還惹了一屁股騷。不知誰把他當毛頭小夥兒時,生活有失檢點,把一個女工肚子鬧大了的事情翻騰了出來,害得市委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不得不用公事公辦的口吻找他談話,盡管三天前他們還在一個火鍋子裏涮過肥嫩嫩的羊肉。據說,市裏的常委們對他任工交辦黨組書記和主任還有不小的爭議,怕管不了這個孫猴子;但看在省委書記那一封信和半個小時電話的分兒上,還是用了。一致結論是:慢慢看吧,反正改革還得深入。
職務使人增長智慧,權力能豐富人的才幹。十餘萬人的工交隊伍,上千科級幹部,特別是數百位局處長們,都得聽他的擺布和調遣,這使他感到愜意!這些局處長們過去說話占地方哩!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幹才與草包,君子與小人,講原則與講交易的,飽食終日與雄心勃勃的,都不時出入他的客廳,同他談談工作,聊聊天氣,打打哈哈,惶惶然地揣測他的眉眼高底。似乎他的一顰一笑,都意味著什麼。人的自我價值,人的存在——過了四十三個春秋的趙登榜,此時才感到是實實在在的,可觸摸的。但趙登榜不會陶醉在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裏,他曾受過高等教育,特別是生活,這個無與倫比的超級教授告訴他:得意忘形是人生的一大忌,越是有了地位,越要居安思危、學會審慎行事。
這次調整局處級領導班子時,他就不像初出茅廬時那樣,大刀闊斧、閃電雷霆地幹了。盡管全市其他各口新班子早已宣布配齊,他這個舉足輕重的工交係統卻依然無聲無息,遲遲地不揭鍋。表麵看來,他穩穩當當,清靜無為,實際上,他是要在靜中求動,讓“組閣”工作按他的意願悄悄地自然而然地進行——
你老了,連自己都感到肩負的任務是一種負擔,但又不想寫辭職報告,甚至產生一種古怪的心理:看你把我這老家夥怎麼辦?於是,在某一個夜晚,趙登榜登門造訪了,陪你喝茶,為你點煙,說說釣魚,談談花道,偶爾還夾雜著一兩聲輕微的歎息,你會忽然萌動老年人的善心,覺得為難青年人是一種罪過,於是說:“小趙啊,我的事你就不要為難了……”
你確實能力有限,自己非常清楚。就是住房不滿意,家中也還有待業的。此刻,你會感到後悔,有權時……忽然,趙登榜來了,責怪你平時太不考慮自己了,說得你老伴都淚漣漣的。臨走,他會留下一串三室一廳的新房鑰匙和一張招工登記表,還說;你這次要再讓給別的同誌,我可不答應。說得你莫名其妙,但你會在朦朧中產生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有了這種感覺,又解決了實際問題,你還會……?
你覺得自己還不老,很能幹,就是缺張文憑,於是總想罵人,想發泄,那雙噴火的眼睛告訴別人,誰要是敢把你趕回家抱孫子。你會像擰小雞一樣把他的脖子擰斷!你正在辦公室踱著步,像火車頭一樣噴著粗氣。忽然,門開了,趙登榜和市委組織部那位二十八歲的正春風得意的副部長出現在你的麵前。一個謙恭,一個倨傲,你立即從趙登榜的眼風中找到慰藉。你像老相識似的隻甩給趙登榜一支香煙,故意冷淡少年氣盛的副部長,結果加速了你的塌台……
你像籠中的鳥、廄中的馬,鬱鬱不得展其誌。你對“古原市的改革家”充滿了信賴和期望,總覺得在他手下還可以奔馳和飛翔;壓抑不住心中的激情,如同毛頭後生一樣闖進他的辦公室,像對自己的多年老朋友似的,侃侃而談企業改革,把自己深思熟慮而不得實施的方案和盤托出,講得滿嘴濺珠,站起坐下。而趙登榜卻歪在轉椅上,電話筒壓在下巴頦下哼哼哈哈地和別人通話,並不感到你的存在!你受到了冷遇,心寒透了!覺得古原市少了一個企業家,卻多了一個新官僚,你噙著淚水走了。但不久趙登榜卻派專人給你送來了密件,你打開一看,竟不敢相信這正是你那番高論的完整記錄。在許多地方,用紅鉛筆畫著大大的問號,細細推敲,你不得不承認他問在了點子上,確實見地又高一籌。於是,你進退維穀了……
趙登榜的“組閣”,就這樣緩緩地水到渠成地完成了。如果你仔細研究一下他那寫在兩頁薄紙上的組閣名單,會發現每一個局處、廠礦、公司的班子都是互為補充的。用一個大刀闊斧、敢作敢為的,他的身邊定有一個頗講韜略、穩紮穩打的;有一個管理企業的內行,必配一個政治工作的老手,決不在一個槽上拴兩頭叫驢。他還有意留用了幾位連自己都不抱希望的平庸之輩,這些砝碼雖小,卻能起到平衡作用。若從整個群體功能考慮,這幾位也並不平庸呢!用幹才是水平,用好庸才是更高的水平。趙登榜得意地想,人才學應該包括對庸才的研究使用,浩浩人海,還是平庸之輩多矣!
然而,就是這個突兀冒出的“點五”,擾亂了他良好的自我感覺。他知道,別看“點五”不大,可氣候適宜能掀起九級風浪。他的前任,那個胖泥胎似的張主任,別看現在整天養花釣魚,可到時會大造他的輿論,說他“知識化”了半天,新班子中的知識分子比例卻降了下來,還不如他這個大老粗開明!趙登榜可不想留給人家這樣的口實。他又精密地計算了一遍,再多出一個大專生,整個比例就會由差“點五”,到多“點五”,出現戲劇性的變化!
這個可詛咒的“點五”!趙登榜有些忿忿然,他拿起紅藍鉛筆,在麵前的兩頁薄紙上輕輕戳點著,幾經權衡,終於落筆了,在原準備留任的古原市長途客運公司經理於凡的名字上,畫了粗粗的一道。這也許有些冷酷,一想起於凡那張農民式的的忠厚臉孔,他不禁心中有點忐忑;但又一轉念,此刻,誰敢保證市裏的書記們沒人想在我趙登榜的名字上畫這麼一道呢?
於是,他心安了。
那麼,誰來出任呢?這個“點五”,命運的寵兒!趙登榜讓“白機靈”從人事處調來長途客運公司所有大專生的檔案,老厚的一摞,有八九十份。他慢慢地瀏覽了起來。一樣的表格,一樣的欄目,黃紙頭,白紙頭,你就是翻破了,又能看出個屁來!生活總是逼著人們幹枯燥乏味的事,他不時伸懶腰,打哈欠。忽然,他的眼睛亮了,焦點聚在貼在檔案卡扉頁上一張蠻清秀的年輕女子的照片上,第一印象不錯!趙登榜饒有興趣地把這位女子的案卷反複閱了三遍,更加堅定了這個印象。他把這個案卷同那兩頁薄紙放在一起,拉開門大聲招呼了秘書一聲,然後燃著一支煙,一口就吸掉了一小截,十分暢快地噴出一大口淡藍色的煙霧……
“白機靈”應聲來了,小心翼翼地收拾著辦公桌上那摞案卷,並斜轉眼珠,飛快地掃了一下趙登榜留下的那卷檔案,黃色檔案袋封皮上一個陌生的名字立即映入他的眼簾:黃岩。
這一定是那個幸運的“點五”了,“白機靈”有點酸酸地想。第二天清晨,他就奉命去接黃岩,速度之快,就像驟起的旋風,連他這個當秘書的也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白機靈”從師範學校畢業後,在這副科級小秘書的磨道上拉了十三年套,算上趙登榜共侍候了八位主任。當秘書苦啊,大總結,小簡報,燙豬蹄子,洗羊下水,有時還得陪主任的老丈人聽秦腔、二人台。誰都知道他能幹,但誰都沒想到用用他,也許是人們常說的“燈下黑”,也許是這些主任們對他太了解了,或者是說他太了解這些主任們了——正是這種了解,造成了他的不得升遷。現在,為了“點五”,趙登榜又撥拉出個無人知曉的黃岩,這對“白機靈”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小的刺激!此刻,這個黃岩就和他並排坐在車上,朝市工交辦公大樓駛去,接受市工交黨組以及市委領導的考核……
黃岩走進趙登榜的辦公室,就像剛從魔術師的魔術箱裏鑽出來。人們雖有思想準備,但還是瞠目、定格、靜場。
“咱們先認識一下。”趙登榜熱情地介紹說,“這是市委主管工交的張書記,這是市委組織部齊部長,這幾位是市工交黨組的同誌,我叫趙登榜。”
“我叫黃岩,是保養廠的技術員。”她怯生生地說。黃岩是被人從車間的地溝中找出的,連工作褲都沒來得及換,身上散發著汽油味。盡管她問過陰陽怪氣的白秘書幾次,但也不知市裏的領導同誌究竟要找她做什麼。她微蹙修長的眉峰,一雙挺俏麗的眼睛不安地撲閃著。
“小黃啊,不要緊張。”頗有長者風度的張書記示意黃岩坐在他對麵的仿羊皮沙發上,呷了口茶,“隨便坐。喝茶。抽不抽煙?我那三姑娘,在省城上了幾年大學,學會了抽煙,一天要半包‘萬寶路’哩!這個小姑奶奶!”
他摸摸稀疏的頭發,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大家都陪著他笑,屋裏凝固的空氣開始流動了。
“今天,我們在市裏工作的幾位同誌,”張書記從來把市委領導說成“在市裏工作的同誌”,決不張嘴市委,閉嘴市府的,很謙遜,“想和你集體交談一下。目的是調整一下你的工作,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喲!趙主任已把你的情況簡單地給我們介紹了一下,大家還想和你進一步聊聊!不要怪我們搞突然襲擊喲;要怪,怪你們趙主任,是他先把我這個老頭子襲擊了一下!咱古原山曲是咋唱的?‘親親莫把小妹妹惱,小妹妹不是無根草。’”
大人物都具有把本來很嚴肅的事情搞得輕輕鬆鬆的本領,張書記這番話,更是不乏古原人特有的幽默和風趣。
趙登榜十分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麵前的黃岩——這個被他從檔案中抽出的姑娘,更堅定了他這一信念。這姑娘聽張書記講“調整”一下她的工作,麵部表情很鎮定,不過是放在膝蓋上的纖纖細手微微動了一下,笑得也很得體,還行!此刻,趙登榜很欣賞自己的傑作,出奇兵,用一個文靜女子,去管上千條開汽車的莽漢……
“怎麼樣?”張書記把他從良好的自我感覺裏拉出,“你先說說。”
說什麼?說“點五”,這些潛台詞是擺不到台麵上的,趙登榜笑著對齊部長說:“還是你說吧!”
齊部長還在聚精會神地翻著黃岩的檔案,出於職業習慣,總想從中找出點什麼來。他愣了愣神問:“你是在農村入黨的?擔任過什麼職務?”
“我是在劉家灣入黨的。”黃岩答道,“那是一九七八年,我插隊的第五年,隊上的支書騾駒老漢,他前年過世了,早先還給劉誌丹喂過馬呢!他對我說:‘女子,加入組織吧,以後也好抽調!’——我就入了!”
齊部長捏了捏鼻子,張書記挺響地呷了口茶,“吱——”,很有韻味。
“當然,我幹得也不錯。”黃岩皓齒微露,“我當過三年婦女隊長,隊裏的工值是全公社最高的,四毛多錢呢!職務?算當過一年公社婦聯主任,恢複高考後,上了工學院,就這些。”
“在農村入黨,當過基層幹部,鍛煉得不錯嘛!”張書記表態了,“我在農村當過十五年縣委書記,常下鄉,知道婦女隊長、婦聯主任的甘苦!”
“不知,”黃岩明眸閃動,輕聲地問,“領導上想怎樣調整我的工作?”
全屋的人都看張書記。
“噢,”張書記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笑眯眯地問,“你自己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黃岩雙手握著茶杯說,“我想擠時間寫小說,說說實話和心裏話!別看我是學工的,可對文學挺愛好……”
“哈哈……”張書記仰在沙發上大笑了一氣,“小黃啊,我問你,倘若由你出任長途客運公司經理,你準備怎樣幹?”
“我?”黃岩白皙的麵頰泛起了兩團紅暈,目光有些張惶地環顧著。
“是的!”張書記的下頦用力一點,“經理!”
三
“下午市裏有個會,非參加不可。遺憾的是,聽不到你這位‘撒切爾夫人’的就職演說了!”
“還是不聽的好,聽到了您會更遺憾。”
“二百萬的決心下了沒有?”
“也許會更多點。”
“太好了。這陣形勢不錯,幾個建築工地平均九天起一層樓,接近深圳速度。”
“報紙的頭條新聞嘛!趙主任是不是想說,下麵該看我的了吧?!”
“小黃,有你的!你那裏還有什麼麻煩事嗎?”
“但願沒有。”
黃岩放下了電話。前任經理於凡,湊過來說:“別尿趙登榜那小子!二百萬——這可不是吹氣球,鼓鼓腮幫子就行!他說得倒容易,我從馬車社那陣就幹上了,累斷了腰利潤也沒有過一百五十萬!小黃啊……”
“還是力爭吧!”黃岩說,“我想能完成。”
“難!”於凡頭搖得像撥浪鼓,“難啊!我剛五十歲的人,頭發都熬白了。整整三十年,我沒在家過過一個年。有時在站上,有時在荒山野地裏,咳,說這些幹什麼呢?!現在好了,該同婆姨娃娃熱乎熱乎了!要交的文件全在這裏,你點對點對。”
黃岩和於凡打過兩次交道,除去這次接任外,還有一次是在三年前……
她大學畢業後,和未婚夫郭傑一同來到神秘而又陌生的古原,分到長途客運公司工作。她驚奇,公司的大門,竟是一座石城牆的門洞,院牆是又高又厚、生滿綠苔的城牆,而源於毛烏素沙漠的無定河,竟是一條護城河。河麵上漂著樹葉、水藻,緩緩流淌。城東鳳凰山上那座十層的紅塔,映在水裏,搖搖晃晃,亦不知這樣搖晃了多少年,成為古原的八景之一,謂之:清波紅塔。她興致勃勃地和郭傑搭肩在這兒留了張影,引得路人側目。盡管古原人唱山曲離不開情哥哥、幹妹妹的,真要在街上出現這麼倚肩搭背的一對,古原人還真受不了。
“娘的,吊膀子跑到公司門口了!”於凡在二層樓的辦公桌前一抬頭把外麵的情景看了個清,原以為是觀光的遊客,憤憤地罵了一句。萬沒想到,十分鍾後,這兩位手持人事局的介紹信,找他來報到了。他陰沉著臉,一肚子不高興。
“你叫郭傑?”他哼了一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郭瞎子家的二蛋子哇!轉眼大學畢業了,好快!你就到客運科幹個統計吧!要好好幹,出了錯我打你的屁股,我可不管你球的大學畢業不畢業!你這女子姓黃?”
他盯了黃岩一眼。黃岩的一身玫瑰紅運動衫很刺眼,胸前兩個乳房那高高隆起的曲線,使他覺得臉紅,尤其是秀發上歪頂著的遮陽帽更讓他火不打一處來。而且還是黨員,組織關係介紹信就在他眼前。要不得整黨呢,他想。
“你這事得黃。”於凡不客氣地說,“我們公司安排不了。”
“為什麼?”黃岩萬沒想到受這樣的冷遇,這樣的釘子過去在知青辦沒少碰,不曾想懷揣一張大學文憑還會這樣,“我是人事局正式分配來的!”
“人事局?”於凡拿起電話撥通了人事局,抖著白發吼道,“我隻能安排一個。我這兒大學生不少了,現在售票的還有倆呢!這可是浪費人才,你們想辦法給她另行分配吧。什麼?照顧朋友關係……是這樣。”於凡放下了電話,笑眯眯地說:“二蛋子連媳婦也摸撈上了。”
這下,黃岩雙頰緋紅了。
“是朋友。”郭傑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
“一樣的,就是叫法不同。咱古原處對象叫為朋友。‘為朋友為了個司機漢,圖的是串親行方便’——山曲兒裏不是這樣唱的?都是一樣樣的。”於凡又眯起眼問黃岩,“你是學什麼的?”
“汽車製造。”黃岩不無驕傲地說。
“造汽車,我這兒真是盛不下哇!不過——”他搔了搔頭,“能修汽車吧?”
“我還會開汽車哩!插隊時村子附近有個勘探隊,他們車多得很,什麼‘兩股義’、‘二十八’,還有‘解放’、‘東風’,都跟著他們擺弄過!”黃岩接過於凡的話茬兒說。暗想,可別讓這老白毛經理瞧扁了!“這麼說,你還是個老把式,真瞧不出來!”於凡略想一下說,“你就先到保養廠當技術員吧,過上二三年,幹得不錯。我抽你到技術科工作!”
可是,三年之後,該黃岩給他派派活了,生活就是這樣變幻莫測!“老於經理,”黃岩盯著於凡那一頭白發說,“據我所知,市裏還想留你在公司工作。”
“我知道。”於凡苦笑著說,“趙登榜昨晚去我家了,給了我個縣級督導員。真是給驢尻子瞎起官名,虧他狗日的想得出。讓我配合你抓二百萬,我的活神神,比去年多七十萬啊!”
“這副挑子讓我們一起擔吧!”黃岩誠懇地說。
“你不嫌我這老頭子礙事?”
“你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啊!”黃岩笑著說,“再說五十歲的人又老到哪去了,正是幹事的時候!你要是在政治局,還算年富力強的哩!”
“我?”於凡摸著那頭鶴發,嗬嗬大笑著,“我?哈哈……”
這老頭子情緒不錯,跟他能配合好!黃岩閃動著晶瑩的眼睛說:“我想請你抓這樣一件事,把公司所有站、隊的中型麵包車集中起來,包括公司機關的那兩輛,大概是三十來台車,全部用來辦旅遊,撈一筆大錢!”
“這不成了旅遊局了嘛!”於凡眨眨眼皮說,“這會在經營方向上出問題的!”
“我們還有三百多輛大客車跑線嘛!人家旅遊局盯的是外國人的腰包;咱古原,地處黃土高原和鄂爾多斯高原的結合部,南有古都西安,北有草原鋼城,西有銀川、蘭州,東有河曲、太原,名勝古跡比比皆是:就在我們營運線路內,像黃陵、青雲山、白雲山、成吉思汗陵、響沙灣、五當召、西召、古鬆崖,都在我們眼皮底下;就是直接發北京,也不過一千公裏,一天一夜準到,咱為何不辦它個‘三日遊’、‘五日遊’、‘七日遊’呢?再搞點娛樂項目,這樣既能吸引乘客,又能避免單向行駛,一舉兩得!”黃岩站起,踱了幾步說,“人們有了錢,就想開眼界!光咱公司的年輕人,哪個結婚不想北京、西安地轉一趟?”
“這倒也是。”於凡凝眸思索了一陣,“一台車一年下來,純利上萬沒問題,三十台車,哈,三十萬有著落了。我看值得幹一下。”
興奮之餘,於凡還多少帶點遺憾,這就在眼皮底下眨巴的事,咱自己咋就沒想到呢?!
“用句時髦的話,時間就是金錢!”黃岩幹脆地說,“今天發文,三天之內組建,人、車全部配齊。人由你定,不用找誰商量!就是選司乘人員時,我的想法是找些年輕、有文化、興致大的,這多少帶點導遊的性質;千萬別找三腳踹不出個響屁的蔫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