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古道(3 / 3)

“張老頭發了火,限令解決站前廣場的問題。”趙登榜搖搖頭說,“我剛才路過看了看,確實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廣場上公安局不是豎著‘機動車不準停留’的牌子嗎?國營車停不對,個體車停同樣不對——一視同仁嘛!”

還是趙登榜聰明!黃岩想,離開廣場,我們有車站,那郭瞎子就該抓瞎了!他要是跑到大街上亂吼叫,自然有人找他理論,交通大隊這群鐵麵包公,可不管你個體戶不個體戶!

“我明白了。”黃岩笑了。

趙登榜也笑了:“那我恭候你利潤指標翻番的佳音了。”

“這還不敢吹。”黃岩微露皓齒說。

送走了趙登榜,黃岩找來了公司保衛科和車站派出所的幾個人,簡單地通報了一下情況,然後說:“不能再這樣亂哄哄下去了!”

在座的頗有同感,他們無不是從客車的利潤中拿餉銀的,立即引起了共鳴。保衛科幹事小周,是個寬肩膀、大眼睛的小夥子(黃岩依稀記起,他是市交通局周局長的公子,曾有人暗示她應該給小周提個副科長了),拍著別在屁股後麵的鐵家夥,像個小牤牛一樣吼:“早該給郭瞎子點顏色看了!”

黃岩本想讓小周帶幾個人去,但一看他這副二百五樣,又有點放心不下,想想說:“咱們一同看看去!”

廣場上濕漉漉的,幾台客車跟前仍圍滿了人,半導體喇叭裏傳出男人們的粗吼亂叫,她還未靠近,立刻有個姑娘朝她跑來:“大姐,請上我們的車,國營的!喲——是經理呀!”

黃岩認出這是個站務員,人們叫她靜靜。黃岩拍拍她的肩頭,苦笑著說:“你這姑娘都殺紅眼了!”

“怪有趣的。”靜靜明眸閃動,咯咯地笑著說,“你爭我奪,一開始還挺不好意思……”

黃岩說:“你去通知咱們的車,全部開回站裏去!”

“咋?”靜靜撲閃著大眼睛,“不競爭了?”

黃岩臉紅了一下,擺擺手說:“快去通知他們吧,我的好靜靜!”靜靜蹦跳著走了,一副天真樣,使黃岩想起了自己的十八歲。不一會兒,半導體喇叭裏傳出靜靜那清脆的女高音:“公司的車請注意,全部回到站裏去!公司的車請注意——”

片刻工夫,站前廣場的五台“東風”客車,哼嘰著,似乎不情願地開回了站裏。廣場上,僅剩一台舊“解放”客車,還圍著一些人。

黃岩看見了郭瞎子,他比一年前老了許多,舊工作帽下有一綹灰白頭發探出,就像冬天牆頭上的枯草——黃岩心中蕩起一絲憐憫。郭瞎子雖一隻眼不好使,但也看見了她。

“郭大叔。”黃岩還沿用當未婚兒媳時的老稱呼,“這一程可好哇?”

“好什麼?”郭瞎子歎口氣說,“讓你們公家擠兌得活不下去了!一萬多塊貸款還不上,你郭大叔還不得蹲禁閉呀!小黃呀,你好福氣,現在當經理了,高抬抬手給咱碗飯吧!”郭瞎子有一肚子苦訴,“別光看見我掙倆錢,可交了軋路捐(他還是老派說法,把養路費叫軋路捐)、運管費、工商稅……就剩不下幾個大子兒了。還有那各路神神都得拜到……一條萬寶路,兩瓶‘茅台酒’——過時了;要現點張——‘嘎嘎巴巴響一陣兒’!”

“你放屁!”周幹事忍不住了,粗喉大嗓地吼了一聲。

“我放屁?!”郭瞎子退了一步說,“有半句虛言,讓我這隻眼也立馬就瞎球了。”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

“郭大叔黃岩心平氣和地說,“這站前廣場是不準停車的。我們的車回站了,你也另找地方吧!你瞧,公安局早就在這立過牌子。不管是誰都得遵守喲!”

這下,可踩在了郭瞎子的腳雞眼上,鑽心地疼哩!他臉色煞白,急得眼皮幹眨巴,哆嗦著嘴唇說:“這……這不是存心敲我的飯碗嗎?乘客都在這,卻不讓我停車,我拉空氣呀!我可不像公家,咱是掙得起賠不起哇!在這裏緊吼喊還拉不滿呢!”

“酒好不怕巷子深嘛!”黃岩笑著說,“你可以要求工商局、運管處為個體戶設立停車場呀!從現在起,這兒是不允許再停車了。”

“你是公報私仇!”郭瞎子忽然翻了臉,細脖筋進起老高喊,“我就是不走,看誰能咬掉我的球!”

黃岩氣了個麵如白紙。

周幹事自然是要保衛經理的,況且還是個挺漂亮的姑娘。“不準撒野!”他雙目圓睜,跨前一步,威風凜凜地說,“告訴你,郭瞎子!今天你不走也得走,我們是執行市委張書記、趙主任的指示……”

“還聯合國瓦爾德海姆的指示呢!”郭瞎子前些年沒少參加學習,知道瓦爾德海姆是個說話不靈的官兒,“你別跟我耍威風,大爺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全見過!你有甚?還不是仗著你那當局長的大,混個人模狗樣的——大爺不尿你!”

少年氣盛的周幹事,多咱受過這份氣?他粗手指幾乎戳著郭瞎子的鼻子:“再搗亂,就以妨礙公務罪扣留你!”他指揮民警,“先把他的車扣了!”

民警被黃岩製止住了,她衝郭瞎子擺擺手說:“你還是趕快把車開走吧!”

“走?我的客還沒滿呢!”郭瞎子故意扯開嘶啞的嗓子,吆喝開了,“上仙山——哪位上仙山——”

“跟這號錢串子腦瓜,還有甚理講?”周幹事很不滿意黃岩這股黏乎勁。他想撥開郭瞎子,把車開走,郭瞎子自然也不示弱,倆人撕扯揪打開了。黃岩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郭瞎子“哎喲”一聲,雙手捂著臉倒在地上。周幹事跳上車,鳴著喇叭把車開走了。

“老子告你!”郭瞎子爬了起來,鼻子上淌著血,使勁一抹,臉上全是了,血糊裏拉的,甚是怕人。嚇得裏外三層圍觀的人連連後退。

“姓黃的,你等著!”郭瞎子跳腳衝著呆愣愣的黃岩喊,“老子上省城、進北京告禦狀,不抹掉你這個‘點五’……”

他腳步踉蹌,嗚嗚咽咽地走了。

看熱鬧的,嘁嘁喳喳地議論了一陣,四散了。黃岩仍呆立在廣場上,任瀟瀟細雨拍打著,就像一尊石雕。

“小黃,”於凡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你讓人把郭瞎子的車扣了?”

“嗯!”

“郭瞎子被打傷了?”

“嗯!”

“他去省城告狀了?”

“嗯

“嘿,”於凡懊悔地叫了一聲,“這次非惹出麻煩不可!”

黃岩苦笑了一下,沒再吭聲。

周幹事幾天沒上班。因為那天闖了禍,回到家被周局長狠狠地打了兩巴掌。臉上的巴掌印一直退不掉。今天總算康複上班了,剛一進公司大院,就見人們三五成群,嘁嘁喳喳,似乎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小子咋幾天不見?”有人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見是吳二才站在身後,一手拿著一隻焦黃的油旋啃著,一手拿著一張報紙,大嘴一動二動地說:“公司的人都說你去把蛋騸了!”

“誰他媽的這麼作害我?”周幹事火冒三丈,這句話可太不中聽了,“查出狗兒的,我不把他的脖子擰斷!”

“你這就硬了!”吳二才譏諷說,“咋出事就下軟蛋了?”

“出事?”他打了個愣,“出了甚事?”

“哈……”吳二才嘎嘎大笑說,“你小子倒會裝洋蒜!”

“‘天包地’!”周幹事一把揪住吳二才的前襟,齜牙瞪眼地吼,“你這老渾蛋,把話說明白!要不我這一拳下去,讓你成‘地包天’!”

“你真不知道?”

“知道是毛驢透的!”周幹事起了個粗誓。

“郭瞎子把你們告下了!”吳二才神秘地說,“鬧得挺嚴重的哩!省裏的書記們有指示,說這是一個什麼事件,要求嚴肅查處!趙登榜那小子嚇得尿了褲子,一推六二五。別看咱‘點經理’是個女流,可全都攬下來了,背了個黨內處分!要不是她硬脖子頂著,你小子執法犯法,是個甚罪名?你就搬搬條條吧!”

“難怪,”周幹事摸了摸臉頰,自語道,“家裏那個老家夥下手這麼狠!”

“還有,”吳二才把手中的報紙晃得嘩嘩響,“省報都登了!報亭上都是排隊買這張報紙的!瞧瞧,這位置,過去是登領袖照片的地方!”周幹事搶過一看,果然頭版位置登著幾排核桃大的字——

加強企業管理扶持個體運輸

古原市工交黨組嚴肅查處一起嚴重侵犯個體運輸戶事件市客運公司經理受到黨內警告處分;三百多家個體運輸戶領取營業執照

這是正副標題。

周幹事讀完正文,翻著眼珠說:“不是說執行張書記、趙主任的指示嗎?咋都成了沒事人,就咱黃經理一個人的錯?”

“‘點經理’,人品不錯,她要玩你還不容易,一句話就把你塞進黑窟窿裏了!再說,婁子還不是你狗日的捅的!以後,你可得為她兩肋插刀!”吳二才教訓他說,“說賠償郭瞎子經濟損失,‘點經理’,自個兒掏腰包,三百塊!”

“人是我打的,車是我扣的!”周幹事紅著臉說,“咋讓黃經理賠償損失?”

“這話跟我說有屁用?”吳二才激他說:“你這得去找‘點經理’!”

周幹事撒腿就往樓上跑。

吳二才在他身後喊:“‘點經理’在車站搞文明哩!”

周幹事急慌慌地又往車站跑。一進候車室,他愣住了。這哪裏是他經常出入的臭味熏得腦仁仁疼的候車室啊!窗明幾淨,寬敞亮堂,讓人神清氣爽。特別是中廳新起一個圓形花圃,有一隻躍起的石雕鯉魚,張著圓圓的嘴往外噴著一股股細水。花紅水碧,散著清香。讓人想起了電影上的街心花園。候車室的乘客,還有在旁邊照相的,大廳牆上鐫著六個一人高的字:祝君一路平安——周幹事都感到心中暖融融的。站務員們,都穿上了淺灰色的客運服(過去姑娘們嫌士氣,很少穿),笑盈盈的,來往穿梭,就像翩飛的燕子。連那點票時咬筋的古原普通話,也讓人聽起來怪順耳的。就是找不到黃岩,問誰都是“剛才還見到了”——愛搭不理的。周幹事可從來沒受到過這樣的冷遇。

他難堪地退了出來,又重新走進了辦公樓。路過技術科辦公室時,忽聽黃岩的聲音從虛掩的門縫裏傳了出來:“老校友,幫個忙,爭取使每個人公裏成本再降一厘……

……”

他推門走了進去,一眼就瞧見了站在屋中央的黃岩,正攤著手,衝坐在字台後的翟工說:“我沒有別的辦法,除了優質服務,再就是降低成本,老校友,你得動動腦筋,鼎力相助。”

被黃岩稱作“老校友”的翟工,是個近五十歲的中年人,瘦高個,刀條臉,文文靜靜的。

“我在公司搞技術工作近三十年,”翟工抽著煙,慢悠悠地說,“發現一些弊端,僅運用汽車發動機原理來解決是不能奏效的。就說我們客運公司的企業性質,就值得推敲。它應是公共福利事業單位,國家應予財政補貼。在那些發達國家,我這有資料……”

“好了,好了!”黃岩擺著手說,“這個問題留給國務院的部長去解決吧!”

翟工笑了,周幹事也禁不住笑了。

“小周!”黃岩回頭看見了他,“病好了?我正想找你!你先等一下,我還要和翟工談談。”

“就是企業,也需要休養生息!”翟工侃侃而談,“目前實行的‘利稅並存’、‘撥改貸’,造成我們留利水平低,折舊水平低,客運事業步履維艱啊!應當從政策上調整,減免稅收,像調節稅、所得稅……”

“那倒是真不錯!若能像你設想的那樣,我這經理也好當了!”黃岩歪著頭說,“不過,我注重的是現實——每人公裏再降一厘!”

“現實更難辦了!”翟工皺著眉說,“應當清醒地看到這一點,我們執行的是六十年代的運價,而運輸成本卻是八十年代的!這就違背了價值規律。是要受懲罰的。像燃料、車輛、配件這些橫向價格普遍上升。征收的折舊費率、養路費率不斷提高,怎能降低運輸成本?”

“你在給我做博士論文喲,老校友!”黃岩像瀑布一樣的長發飄動著,“你在我的麾下做個小小的技術科長實在屈才。但是,在沒有新的任命之前,你的任務還是每人公裏降一厘!”

黃岩既開玩笑,又認真地說。

翟工想想說:“我再從節油上想想辦法!”

“汽油摻百分之二十甲烷怎麼樣?”黃岩盯著他說,“這會使成本大大下降。”

“這倒是個推廣項目。”罐工說,“就是甲烷燃點低,容易造成隔電層,發動機常滅火。不過。要裝上高溫火花塞也不是不能解決。”

“那就是說,人公裏降一厘沒問題了!老校友,勿以小善而不為啊!按六億人公裏算,一年有多少——整整六十萬,可起兩幢家屬樓!”黃岩神采飛揚地說,“職工住新房,就看你這一錘子了!請多關照!”

她俏皮地衝翟工彎了彎腰。翟工朗朗大笑:“你這姑娘!”

“小周,”黃岩像大姐姐一樣,拍拍周幹事的肩膀說,“跟我去辦公室一趟。”

進了屋,周幹事說:“我看報了!禍是我惹的,為什麼讓你代過?”

“我從來不為什麼人代過,”黃岩沏好一杯茶,放到周幹事麵前的茶幾上說,“事情是因為采用不正當的方式與個體運輸戶搞競爭引起的。我是領導,責任當然應該由我來負。”

“那……上麵也太不夠意思了!”周幹事瞪著眼說。

“好了,過去的事不提了,就事論事沒個完!”黃岩在屋內踱了幾步說,“我想調換一下你的工作。公司機關最近抽了四十多人,到場、站、隊去協助工作,光在古原市區大賓館、招待所就設立了二十多個售票點,不這樣幹,吃不開飯啊!”

“讓我做甚?”周幹事皺起眉頭問。

“我想讓你去調研室協助工作,到所屬十二個縣搞搞調查研究,摸清旅客流向,掌握客運市場動態,爭取再新辟幾條線路,多創造些利潤!”黃岩拿起一個小噴壺,為跟前那盆“仙客來”澆著水說,“你大說你隻會惹禍,我說小周腿勤、腦瓜靈,又有高中文化,再把政策水平提高一下,準能為公司辦大事情!”

“瞧您說的,”周幹事抓著粗硬的頭發說,“我這人就是脾氣暴躁……”

“小夥子哪能沒血性?男人就是男人,別成——”黃岩笑笑說,“隻是注意下場合就行了。”

“黃經理,您說我能把調研工作做好?”

“咋做不好?”

“有您這句話,我赴湯了!”周幹事痛快地說,“我馬上就去調研室報到!不過,郭瞎子的經濟損失……”

“這事不是早已解決了嗎?”黃岩嗔怪地說,“還囉唆什麼!”

“太便宜郭瞎子了!”周幹事憤懣地說。

“他便宜了?”於凡推門進來說,“他現在才是叫苦連天哩!”

“他叫什麼苦?”周於事說,“他夠神氣的了!”

“你們是不知道,”於凡搖搖頭說,“郭瞎子的狀雖說告贏了,但新領執照的個體運輸戶也一下子增多了,光跑仙山線的個體車就增加了十幾輛,鬧得他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剛才我到個體戶停車場轉了轉,恰好碰見了郭瞎子,他對我說:‘我潑出命告下小岩,結果是自個踩了自個的行,給這群瞎毛驢割了草!早知這樣,我才不去告狀呢!’——不過,倒是方便了坐車的。”

“這正是它的意義所在。”黃岩說。

“咱們也得蹄蹄爪爪緊動彈。”於凡感慨地說,“要不,日子也不好過喲!”

似乎,趙登榜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滿以為,借著省裏要求“嚴肅查處”的批示,順水推舟給黃岩一個黨內警告處分,會使她難以承受,從此一蹶不振。這樣,就可以不漏湯不漏水地抹掉這個已經再不能由自己隨意撥拉的“點五”。哪知道,黃岩遠不像他估計的那樣脆弱,她沒有惶然失措,也沒有上推下卸,硬是一聲不吭地接受了處分,而且工作幹得更加出色了。古原車站這個爛攤子,終於也掛上了省政府頒發的“文明汽車站”的牌匾。而且,廣開門路,多方設法,使公司盈利有希望突破四百萬。“點五”不但沒有抹去,反而分量更重了。張書記特別請省電視台搞了篇專題報導《在低穀中起飛》。播音員用那麼一種聲調談到黃岩所受到的處分,黃岩一下子成了古原市甚至全省的新聞人物,上上下下都知道古原市有一個年輕、能幹的女經理。自然,“點五”的來龍去脈也不脛而走,趙登榜竟成了“陪襯人”。這著實令他感到一種威脅。但轉念一想,趙登榜又覺得不該庸人自擾,他閱讀了大量的政治家回憶錄,像《基辛格回憶錄》、《阿登納回憶錄》,想看看人家這些大人物是怎樣審時度勢的!對一年產值上億的工交係統,小小客運公司又算什麼?即使在客運係統,客運公司也不過是一個點兒罷了!我需要利用掌握“全麵”的優勢,站得高些,爆出一個冷門,讓人們注意的重心來個轉移!他知道,國家對下麵的企業常常是管則死,放則亂,各部門缺少行業管理的經驗,我何不來個異峰突起,忽然出現在人們的麵前!

趙登榜很清醒,並不想讓自己完全陷進去,他要站在一個可進可退的位置上,留有餘地。於是,他想到了“白機靈”,很快把他找來說:“老白啊,接近春節了,客運工作要及早安排。市裏決定成立一個領導小組,把幾家都管起來。張書記當組長,老周、黃岩,還有你當副組長。”

“我?”“白機靈”眨巴了下眼皮,這麼高的待遇,他確實有些惶恐。

“你代表我去工作嘛!”趙登榜說,“你要站得高些,摸索出行業管理的經驗,這對指導全盤工作是非常有意義的。”

“我一定盡力做好!”

“老白啊!”趙登榜噴了口煙說,“你一直做秘書,這次我是想讓你積累點實際工作經驗。

“這我明白!”“白機靈”會意地說。

不幹不知道,一幹才知道是個苦差事,整個領導小組裏外就他一個人盯著。這個站積壓旅客了,那條線肇事了,又是調撥車輛,又是疏散旅客,每天忙得像個陀螺。好不容易忙到了年底下旅客走得差不多了,也該緩一口氣了,誰知大年三十一早下了場大雪。紛紛揚揚,飄灑不停。為了安全,領導小組決定仙山線停車。車站積壓下三十多名乘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吵吵嚷嚷,罵罵咧咧,把“白機靈”搞了個狼狽不堪。

“白組長,你為甚下令停車?”一個外出做買賣的後生指著他的鼻子說,“讓我們在車站過大年呀!”

“這是考慮安全呀!”“白機靈”解釋說,“那麼陡的山路,雪又滑,實在是走不成!”

“我們不怕!”

“走不成也得走!”

“我們多出盤纏!”

乘客七嘴八舌,把“白機靈”搞得一籌莫展。黃岩走來為他解圍說:“我們的心情同樣著急,雪一住,哪怕是半夜,也一定送大家上路,不誤大家初一回家吃餃子!”

“你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黃岩斬釘截鐵地說,“我是這兒的經理。請大家先到車站旅館休息,等候發車,我們今天特意為大家提供免費服務!”

這才使乘客們安靜了下來。

吃過午飯雪仍未停。天空灰白灰白的,像鋪著一塊鉛皮。“白機靈”急得在屋裏來回踱著步說:“真是不讓過年了!”

黃岩也沉不住氣了,說:“我去旅館一趟!”剛要走,於凡怒氣衝衝地撞了進來:“小黃,老白,郭瞎子的車拋在仙山口了!乘客中有個當兵的步行二十多公裏到仙山道班給車站打的電話!”

“這是咋回事?”“白機靈”沉下臉問,“不是通知仙山線停車了嗎?”

“郭瞎子才不尿你這壺呢!他跑到旅館把那三十多位乘客全拉走了,還賣了高價票,十二塊一張!”於凡罵道,“娘的,比平常高出三倍。結果,狗日的壞在半路了!”

“郭瞎子不服從領導小組的管理,”“白機靈”嚴肅地說,“一切後果由他個人負責,我們不承擔任何責任!”

“誰的責任以後再說!”黃岩擰著眉說,“現在我們怎麼辦?”

“不能一放就亂,要嚴格管理。這是一起典型事件,要認真解剖,找出經驗教訓,得出管理全行業的辦法!光放不管,要出大事情哩!”“白機靈”搓著手說,“這是趙主任的意思,他站得就是比我們高,想得比我們遠!”

“既然想到了,為什麼不采取措施?”於凡頂他說,“連個郭瞎子都管不了,還管個球的全行業!?”

“別扯了!”黃岩憤怒地喊道,“現在有三十多位乘客在冰天雪天地凍著呢!”

“這就更說明問題的嚴重性了!光顧掙錢,不顧人民群眾死活,真是可惡!”“白機靈”搖頭晃腦地說,“出了事,有郭瞎子好瞧的!”

“咱不能見死不救!”於凡說,“我想讓保養廠的大修車去!也便宜不了郭瞎子,讓他掏五百元台班費,以前吃你的三百塊,全讓狗日的吐出來!”

“還要通知運管處罰他賣黑票的款!不服從管理的款!”“白機靈”發著狠說,“還要追究他的刑事責任!”

他討好地衝黃岩眨了眨眼。他想,郭瞎子出事,黃岩還不樂得一蹦三尺高!黃岩卻掉過頭,問於凡:“今天誰的車值班?”

“吳二才的。”

“通知吳二才,馬上出車救急!”黃岩果斷地說,“多帶點勞保皮襖!”

“管庫房的回家過年了!”

“那就帶棉被!”黃岩幾乎是在喊,“去旅館拿棉被,越快越好。還要檢查防滑鏈!”

於凡疾疾地走了。

她從衣架上取下風雪衣就要往外走,“白機靈”叫住她說:“既然道班得了消息,一定會想辦法的。”

“不要忘了,仙山口離道班還有二十多公裏。”黃岩掉頭說,“乘客中還有老人、小孩和婦女!”

“這樣的天氣上仙山,怕是不安全吧?作為一種姿態,可以理解——”“白機靈”走過來悄悄地說,“但作為機會……”

“說下去啊!怎麼不說了?”黃岩眼中閃出錐子似的刺人的寒光,直逼“白機靈”那兩隻躲閃的眼睛,“媽的!機會,機會,什麼都可以當做機會!”

她跑下樓梯,撲進了漫天狂舞的風雪之中……

“經理,瞭見仙山口了!”吳二才得意地喊了起來,“小張,瞧瞧走了多少分鍾?”

“二十四分零二十一秒。”小張嘻笑道,“你那家夥保住了!瞧,仙山口上有火光,沒錯,郭瞎子的車就拋在那兒!”

黃岩抬頭看去,透過雪霧,隱約可見那隻大鬥,一團紅霧在附近一閃一閃的,還有一個小黑點,就像一滴墨汁,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

“看見車了!”吳二才嚷嚷著,鳴著喇叭,踩大油門,車像插了翅兒似的,兩旁栽起的行道樹,紛紛往後退去。那黑點漸漸顯出車的輪廓了,人影晃動也依稀可辨了,黃岩長籲了一口氣。

“見了郭瞎子,我先賞他兩個漏風的巴掌!”吳二才惡狠狠地說,“這哪有路?老子全靠行道樹認道的!”

“‘老天’的車技名不虛傳!”黃岩高興地說。

“咋?你也叫我‘老天’?”

“興你叫我‘點五’,不許我叫你‘老天’?!”黃岩痛快地喊。

吳二才咧開大嘴笑了。

“注意!人上路了!”小張提醒道。果然,前麵路上有人從車旁跳出,從火堆邊躍起,舞著雙手,喊著叫著,踉踉蹌蹌撲了過來。

“這個郭瞎子,咋就把車拋在這驢球粗細的地方?”吳二才惱怒地罵著,緩緩地把車停了下來。

黃岩跳下了車,一股呼嘯的寒風夾著飛雪朝她襲來,她趔趄了幾下,差點撲倒在雪地裏。一群乘客把她圍住了,狂呼亂叫了起來。

黃岩被風雪噎得透不上氣來,擺著手說:

“大家快,快拿東西上車!”

乘客們提著大包、小包,側身躬背,呼嘯的風雪真能把人掀下山去。那輛車上不時傳來孩子的哭號。黃岩招呼小張說:“咱們看看去!”黃岩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拋錨車上跑去,車上亂成一片,許多座椅隻剩下鐵架子,椅麵卻不知跑到哪去了,小張在黃岩身後說:“肯定是燒火取暖了,這輛車算徹底糟踏了!”

見幾位老人、婦女呆坐著不動,小孩們撲在身上哭叫,黃岩在車門口扯開嗓子招呼:“還呆著幹什麼?大家趕快上我們的車!”

那幾位仍沒反應,臉上浮起古怪的笑。一位乘客說:“凍壞了!我們都凍壞了!你們再不來,這車人全完了!”

黃岩擰眉衝取東西的乘客喊:“大家先把這幾位老人、小孩扶上車去!都搭把手,聽見了沒有?不聽指揮的,我就把他扔在這山上!”

這才使車內靜了下來。乘客們你攙我扶,把幾位老人、婦女硬架了起來。黃岩伸手抱起一個小孩,彎腰跑上車去。她對凍得瑟瑟發抖的人們說:“車上有棉被,大家先披上擋擋寒!”

“黃經理!”吳二才揪扯著郭瞎子走了過來,“得快,鬧不好咱這車也要趴窩了!”

郭瞎子一身冰雪,臉腫起老高,口鼻上的血都凝固住了。一見黃岩就咧開了嘴:“大叔算是完了,車完了,人也完了!他們拆我的車座燒火,還打我!”

“打!”

“打狗日的!”

車廂內又響起一陣憤怒的聲音,幾個後生又捋起了袖子。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乘客氣憤地說:“這老師傅賣高價票咱不說他,大雪天掙倆錢不容易!可他車壞了,鼓搗了一氣不著火就把水放了,說是怕把機器凍壞,一車人死活不管了!大家揍了他,我也給了他兩拳,真是可惡至極!幸虧那位解放軍下山報信,要不這車人都得凍死!”

“把他送公安局!”

“賠償損失!”

“黃經理!”吳二才嚴肅地說,“後麵是個大彎道,倒不成車,前麵又有趴窩車堵著,咱也動彈不成了!”

“啊!”人們驚叫了起來,車內又響起嚶嚶的哭泣聲,一位老太太哆嗦著、嗚咽著說:“我快七十的人沒甚活頭了,可憐我這八歲的外孫!”

“你是經理,是大幹部!”一位農村婦女撲過來揪住黃岩的衣襟說,“可不能把我們扔下,還有吃奶的娃呢!我給你跪下!”

“老嫂子!”黃岩抱住她說,“不要這樣,不要,我們一定想辦法!”“請大家放心!”黃岩跳下車,前後左右地察看開了。果然,像吳二才說的,這是一段細長的彎道,右麵是懸崖峭壁,左麵是空穀深澗,山風疾雪撲來,打著黃岩發燒的麵頰。她圍著那輛趴窩車轉了一圈又一圈,冷眼打量著,凝眸思索著。

“黃經理,”小張喊,“那位老太太休克了,再耽誤下去可出拐啊!”

黃岩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猛然躍起,疾步跑回喊:“年輕的同誌們下車,清除路障!”

她用手一指郭瞎子那輛趴窩車:“把它翻下山去!”

“經理!”吳二才瞪眼珠喊,“你又想吃官司嗬!你忘了……”

“少囉唆!”黃岩一擺手說,“同誌們來啊!”

小張跳起來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了,走啊!”接著,又呼啦啦下來十幾位乘客,朝那輛車撲去。吳二才追上黃岩說:“你是好人!上麵要再收拾你,你就說是我的主意!”

這漢子哭著,瘋了似的用肩膀扛車頭。

黃岩眼睛也有些發潮了。

“可不敢啊,黃經理!”郭瞎子踉蹌著撲倒在雪地上,抱住黃岩的腿說,“一萬多塊哩!”

“我就不信一車人的生命……”黃岩大聲命令小張,“你喊號,把車推下去!”

伴著強勁的寒風,山穀裏回蕩起人們“一二,嘿喲!一二,嘿喲”的呼號。

車終於倒立了,黃岩躍起,大喊道:“再加把油,一、二、三——

那車翻了個身,一頭跌進了黑幽幽的深穀裏,良久,傳出一聲沉悶的轟響……

“我完了!”郭瞎子哭號道,“別攔我,讓我也跳下去!”

黃岩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劈手給了他一記耳光:“軟蛋!”

郭瞎子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既不哭,也不號了,呆呆地看著黃岩。

“大叔,請原諒!”黃岩垂下頭說,“我們和保險公司會幫你過這一關的,記住這次教訓吧!”

“活菩薩,觀音娘娘!”郭瞎子磕頭如搗蒜,在雪地裏打著滾,口裏胡亂叫了起來。

“把他抬上車去!”黃岩衝乘客們招了招手,“上路!”

車緩緩開動了。

彎彎的古道,獵獵的西風,皚皚的山巒……

一九八三年冬

(與張少敏合著原載《天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