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羽毛(1 / 3)

風中的羽毛

春天的河風濕濡濡稠糊糊的,似乎伸手隨便抓一把,都能擠出水珠珠來。一群羊從對麵山坡上露出了頭,像是嗅出了甜腥腥的水汽,咩咩怪叫著,一躥老高呼呼隆隆朝山下躍去。羊群像出槽的河水漫過喜福子的河灘地,正在地裏撿卵石的喜福子,急白了臉扯嗓子吼叫:“快屙快尿!快屙快尿!”

喜福子懊喪地看著滿地的羊蹄子印,霧一樣的土屑慢慢地飄散下來,掛在他的眉毛和胡須上。他用衣袖抹了把臉,狠狠地啐著嘴裏的泥沫子。放羊的六爹,手裏提著個羊鏟子,胸前掛著個黃書包,慢慢地走來。他一開口就訓喜福子:“你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咋淨想些沒的?羊渴了半天見水都藍眼了,還顧得上屙尿?”

“這地瘦筋筋的,我眼珠子也藍了。”

“嗬,這回鬧對了,藍眼窩碰上藍眼窩了。”六爹說著,順手摘下掛在地頭紅橄欖枝條上的幾綹羊毛,裝在了胸前的黃書包裏。喜福子嘟噥道:“就這點油花花,你還得掠球去!”

“我這是掠秋分狗日的毛!”六爹陰笑著,“我身上這毛襪毛褲全是拔那狗兒的。我專將羊往草棵棵裏哄,這毛就掛住了。”

“咋敢想哩。”喜福子撿起一枚卵石,狠狠朝濁浪翻滾的黃河裏擲去。六爹說:“小心傷著羊。有了差錯,秋分搬法律文書呢!咳,我老漢成了乙方哩!”

“瞧把你委屈的。”

“你說,”六爹咧了咧嘴,舌頭在毛茸茸的嘴巴上舔了一舔,“我就鬧不明白,人褲襠的東西都一個樣,咋就活成了黑白兩道呢?”

“人比人活不成,毛驢比馬騎不成,你比甚?”

六爹說:“我老漢好歹是當過隊長的人,又他娘的退回去了。”

“球!”六爹忿忿地啐了一口,“這世道是不對了。我入

他個先人!”“六爹,”喜福子說,“你咋罵開了糊塗街?”

“我罵糊塗街?我老漢肚子裏清明瓦亮著哩!”六爹長籲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畔子上。他從口袋裏摸索出一根羊棒,這是一根用羊的小腿骨製成的眼袋,俗稱“一口香”,專用來吸水煙。所謂水煙,是一種油漬漬黑漆漆的煙泥,往煙鍋裏一摁,一對火,一吸溜羊棒,再啪地一吹,燃盡的煙泥像彈丸一樣飛出。腥臊味甚烈,蚊蟲不敢靠近。六爹一口一口地吸著,羊棒裏嘶嘶拉拉作響。他吆喝喜福子:“你也抽幾口羊棒歇緩歇緩,這死煙賴氣的河灘地裏還能咋?”

喜福子說:“我也要鋪地膜哩。”

“那敢情好。”六爹說,“合作社那陣我當隊長,甚招沒使過,又咋?深翻地地深翻……我就納悶,咱莊戶人種地咋還得聽城裏人的?人走時氣馬走膘,瞎驢走得背圪嶗,咱莊戶人就是大瞎驢……”他有一聲、沒一聲地幹笑了一氣,“就是大瞎驢,多時也得聽城裏人的吆喝!”喜福子湊到六爹的跟前,也抽了幾口羊捧,慢吞吞地說:“去年鋪地膜的可都發了。”

“發個球吧!”六爹氣哼哼地說,“繳了糧,鄉裏沒錢,刷拉拉地拿回一摞白條子。”

“那還不是早晚的事。國家不能日哄莊戶人吧?”

“那白條子能當錢使不?娶媳婦能當彩禮用不?你拿它能買鹹鹽還是扯回布來?”六爹抖起下巴頦的胡子,問喜福子。

“這倒也是。”

“我就佩服毛主席,不搞花花綠綠,莊戶人有糧食有地、日子過得踏踏實實的。毛主席分我那件老羊皮襖,我整整穿了三十年,現在還抵一條厚被子……多咱都是厚厚墩墩、暖暖和和……”六爹一個勁呢呢喃喃。那個多雪的冬天,給王大爪子放了六年羊的六爹,那時還是一個穿著露肚皮夾襖的小羊倌。小羊倌趿拉著一雙大鞋,咯咯吱吱踏著積雪,跟在羊屁股後麵山凹河灘裏亂轉悠。不時還啞著嗓子亂唱,廣袤的野山蕩起一片灑惶:

寒冬臘月裏雪花揚

放羊的娃兒好淒涼

穿著一條單褲褲

咳——

露著半拉光肚肚

後來正在寒風雪花間徘徊的小羊倌,遇到了穿灰棉製服屁股上挎盒子炮的工作隊,一根細麻繩拴著王大爪子兩隻厚實實的大手給鄉親們認罪。跪下,工作隊吆喝王大爪子給小羊倌磕頭認剝削之罪。慌得小羊倌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像一苗小樹瑟瑟發抖。王大爪子說來也是血性漢子,十六歲走西口隻身離開神木老家來到這黃河岸邊的山窪窪裏,拚死拚活掙得幾畝水田一幢掛瓦的土房,還有馬、羊、幾個季節工。家裏家外熱熱鬧鬧,算得上殷實人家。每有土匪騷擾,王大爪子抄起一杆鐵苗子就率鄉親們拚死相爭。村小,姑姨娘舅全是親,開不起鬥爭會,工作隊就牽著他認罪。王大爪子垂頭耷腦,早就沒了脾氣,讓跪就跪,讓起就起,演練得極為熟練。見是小羊倌,也不敢遲疑,膝剛一彎卻被村裏輩分最高的石頭爺扶住了。石頭爺對工作隊說:“政府,差著輩分哩,跪不得。”

穿得叫花子一樣的鄉親們都說:“跪不得,折娃娃的陽壽哩!”

王大爪子說:“我跪我跪。”

石頭爺說:“你敢跪,我就給政府跪。”

一工作隊說:“關鍵是低頭認罪。你認不認罪?”

王大爪子答:“我認,認罪。”

“咋認法?”

“我跪,跪。”

“還有甚實際行動?”

王大爪子一時語塞,工作隊說:“脫下你這件大羊皮襖,給娃穿。”

王大爪子立刻被扒了個光膀子。工作隊將羊皮襖披在了小羊倌的身上說:“這是你的了。”

小羊倌被裹了個嚴實,抽搭著清鼻涕一個勁流淚。工作隊說:“後生,要謝就謝大救星毛主席吧,這是他老人家分給你的。”

小羊倌一聽,撒腿就往村裏跑,他以為毛主席就在村上的工作隊裏。在六爹以後四十多年的記憶裏,毛主席是和大羊皮襖聯在一起的。厚厚墩墩,暖暖和和,永遠刻在六爹那記憶的年輪裏。六爹說:“你正瞌睡,有人給你遞打個枕頭;你赤著肚子挨凍,有人給你端來燒紅的炭盆;親娘老子也不就是個這?”

太陽暖融融的,六爹懶洋洋地曬著老骨頭,手中的毛線團越纏越粗大。幾隻色彩斑駁的石雞從湛藍藍的雲頭跳下,搔首弄姿地在地頭跳來跳去。黃河水亮晶晶地泛著波瀾,似乎要鼓出河岸。六爹心下瞅瞅人影稀少的河灘,嘟噥道:“眼見著要下種了,可不見人們怎麼動彈……”

喜福子說:“秋分的炭窯正忙活,精壯漢子都忙著在他那撈錢。二月二一過這年就算過完了,縣裏的炭車都堵在窯口,裝車炭十塊,秋分當場兌現。要說秋分比公家算數,不誤鄉親們的工錢。六爹,秋分對你咋?不在你的工錢上打折扣吧?”

“他那大爪子爹沒給他生那個膽!”六爹威嚴地咳嗽了一聲,“秋天浸死一隻羊,算工錢時扣了三十塊。但皮、肉是我的,算算合適。”

“合適、合適。”喜福子雞琢米一樣點頭,“昨天我也想去窯上打撈倆零錢,秋分怕我閃了腰,不讓我裝炭。臨了,塞給我五塊錢,說謝謝我想著他。”

六爹也不示弱地說:“我撿些碎毛織個毛褲毛襪的,也不見秋分說甚。王大爪子不行,那年我用碎毛編了個耳朵套還讓他奪了去。”

喜福子說:“這是哪輩子的陳糠你又嚼?”

六爹摳摳鼻子:“有時人這一輩子不能想。我十三上給王大爪子放羊,到了六十三上又給他兒子放羊,我好歹當過幹部還在黨。”

喜福子說:“人家秋分又不少你工錢,你還想咋?”

“我能咋,還不是想想窩屈地慌。”

“跟著羊屁股後麵曬太陽,還掙個三頭五百的,你窩屈個甚?不信你甩了這羊鏟子,不動窩就有人拾起來。六爹,你捧著個蜜缽缽有甚不自在的?”喜福子笑眯眯地勸六爹,“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人就那麼回事。早些年,你風光時也沒少揉搓秋分一家。咳,都是鄉裏鄉親的,鬥騰個甚?!”

六爹說:“受苦的不掙錢,掙錢的不受苦,這人心是亂了。亂了喲——”

“咋不是?”喜福子拍了下巴掌,“土坷拉裏是翻騰不出錢來。我務育著這莊戶地,心裏總感到清淒淒的。不務育吧,舍不得;務育吧,明擺著幹受苦。這不死不活的莊戶地。下輩子變牛變馬變雞變魚,再不能脫生成莊戶人!”

“你後生還想下輩子的事。”六爹咧嘴笑了起來。喜福子抓抓頭皮站了起來,一眼看見山坡上走下兩個人,不禁笑開了,“又來了兩個老弱殘兵。”

六爹抬頭瞭瞭:“是王大爪子和啞女子。”

啞女子是十年前讓人販子領到黃河岸邊的山窩窩裏來的。有說是四川,也有說是貴州的。見啞女子長得眉目清秀,又是十七八歲的好年華,村上的光棍都心癢神動。人販子自稱是啞女子的哥,說是逃荒來的,想給妹子找個好人家。開價不高剛剛五百,人販子報完價,不少光棍就伸手拉扯啞女子。啞女子噢噢一叫,村裏人才鬧清是個啞巴。光棍們哄笑起來,然後漸漸散去。光棍們散了,王大爪子背著手趿踏趿踏來了,圍著啞女子一陣端詳。人販子說除了不會說話沒毛病,王大爪子伸出兩個手指頭,人販子窩住大拇指伸出巴掌,王大爪子掉頭就走。人販子叫住王大爪子,伸出三個指頭,王大爪子又要掉頭,人販子忙說依你老漢,白撿個大閨女。王大爪子一手交錢,一手領人,大手卻被啞女子狠狠咬住了。王大爪子任她咬,倒是啞女子鬆了嘴,吸吸直吐涼氣,像是咬在了鋼板上。王大爪子把胡亂怪叫的啞女子領回家,燒好茶飯給她端上。啞女子不管燙嘴就吃就喝,吃喝完了就摔盤子砸碗,啊啊哇哇地鬧脾氣。王大爪子也不生氣,蹲在門口吸吸溜溜地抽羊棒,一鍋接一鍋的,地上都是小藥丸樣的煙垢。陽婆落山時,秋分提著鋤頭回家,進院就聽見屋裏啊哇啊哇的。王大爪子說:“給你打落了個女人。”秋分臉色一變,忙推門去看。

啞女子見屋門站著個年輕後生,偷瞅了一眼,立即沒了脾氣。啞女子脾氣沒了,秋分的脾氣反倒上來了,他衝王大爪子吼:“大,你這是幹甚?!”

“咋?”王大爪子歪著脖子看著秋分。

秋分哐啷把鋤頭摔在地上,啞女子立即把鋤頭撿起,小心翼翼地挨牆根放好,又找條帚掃地。王大爪子笑眯眯地說:“有你幹的,小心累著。”

啞女子輕盈得像一陣小旋風,屋裏屋外地進進出出。

“咋?”王大爪子討好地看著秋分,“你大還不老眼昏花吧?這女子多好,多好的女子!你那沒熬過來的媽也能閉眼了。”

秋分說:“大,你把這啞巴女子弄走!”

“弄哪兒去?大花錢買來的,就是讓她給你過日子。過個一年半載的有了娃,老王家的香火又續上了。莊戶日子還不是有女人有地。不會說話咋了,清靜!她個南蠻子會說話,你又聽懂甚?過莊戶日子她忙屋裏的,你忙田裏的,說個甚話?你瞅她多精靈,比會說話的還精靈哩!”

啞女子衝著秋分淺淺地笑。秋分歪過頭去。

王大爪子說:“你那心思我懂,你還戀著那狐媚子是不是?那狐媚子定禮都收下了,馬上就是軍屬。你念過書,你知道戀著軍屬是個甚罪。兒哇,這鋼可是鐵打的。你就是這麼個大,別說給你弄回個啞巴,就是給你弄回攤狗屎你也得吞下它。”

秋分找來了六爹,六爹當時是隊長。王大爪子驚驚恐恐,點頭哈腰的。六爹說:“你是長輩,又摘了帽子,不要再讓人起雞皮疙瘩。”王大爪子說:“慣了,慣了。”

六爹說:“地一分,我也不理球事了。你家秋分找到我,我也不能說不管。這隨便販賣人口,人拐子跑來跑去的,咱也不能不提防。這丟了錢雖是大事,但比犯了國法可是小事。毛主席在世,哪有這些球毛鬼胎?”

“你過來。”六爹招呼怯生生的啞女子。

王大爪子說:“她是啞巴。”

“啞巴?那我也得問問,沒準兒能聽懂話。這女子看著沒甚毛病。”

“我可瞅上了,沒毛病,沒毛病。”

六爹問她哪裏人氏,多大了,啞女子一陣哦哦哇哇。六爹皺皺眉頭說:“麻煩。我問你願意在這家過日子不?”

“哦哇。”

“你要是不願意,我就讓公社把你送回去。”

“哦哇。”

“她哦哇甚?”六爹看著王大爪子。王大爪子作把啞女子推出門狀,啞女子看著秋分,雙手緊緊地扒住門框。

六爹點點頭說:“這女子不願意走。”

秋分說不行,往外就推啞女子。啞女子撲通就給他們三人跪下了,指天畫地地一陣哦哇。王大爪子忙把啞女子扶起,六爹說:“就讓她留下吧。”

“不行!”秋分打雷一樣吼。

“由著你狗兒的了!”王大爪子忽地上來了脾氣,抄起鋤把子就要往秋分身上掄。啞女子像貓兒撲食一樣躥起,橫在了秋分跟前,正和王大爪子掄起的鋤把碰了個著,一汪鮮血順著啞女子的額頭往下淌落。王大爪子扔下鋤把子,慌慌地問:“傷得不咋吧?不咋咋吧?”

秋分順手抓起別在後腰上的擦汗毛巾遞給啞女子,啞女子捂在滴血的額頭上,眼中轉著淚花花還笑。秋分這才想起這條擦汗毛巾是翠翠送的。鋤完地秋分在黃河灣子裏洗臉,翠翠也在,見他撩起衣襟就要抹臉,忙把自己的新毛巾遞過去,脆聲地說:“給你的。”秋分打個愣說:“你把人家的定禮都收下了,還送我毛巾幹甚?”翠翠說:“結不成夫妻,還不能為朋友打夥計?心是你的。”秋分說:“為朋友怕是不長久。”翠翠說:“甭管他長久不長久,晚上我在場院裏等你。”還未等秋分琢磨過味來,翠翠早隱進了紅橄欖林裏。

秋分望著啞女子,不由得長長籲了一口氣。

六爹說:“這啞女子仁義。後生,這就不賴。就憑你這光球打炕板的窮窩窩,還想撿甚高技呀?你這後生就是心太高,可你得想想自個兒是甚條件。”

秋分暗想:“我日你個條件!”

王大爪子說:“你得常聽聽隊長教導。後生娃們不教導是不行,分了地,又有女人你還缺甚?甭聽發財呀,賺錢呀瞎吆喝,那是正經莊戶人想的?”

秋分還想說什麼,可瞅瞅啞女子那可憐兮兮的樣,便低頭不語了。

“這就對了,”六爹滿意地說,“這啞女子還小,成家得先等等。”

王大爪子說:“我先當閨女養著。”

六爹又教導秋分:“好生待人家,出了差錯我可不饒你!”

秋分翻了翻眼珠子,輕聲嘟濃道;“我就不信你能把我的球咬了去。”

王大爪子白煞了臉,六爹衝秋分道:“你再給我照清楚裏說說。”

“哦哇,”啞女子忽然叫了一聲。王大瓜子忙接茬道:“隊長,這啞女子謝你哩。”

六爹出了門,王大爪子躬身送著。秋分衝啞女子道:“以後我可把你當妹子看待,別的不成。”

啞女子不知是聽懂還是沒聽懂,倒是顯得喜眉笑目的。王大爪子說:“這女子笑起來多襲人。看來這莊戶日子是讓過哇!”

“過哇!”王大爪子鼻子一酸,不禁有些語塞。

秋分莫名地看著他。吃過飯,天就老黑了,啞女子收拾碗筷,王大爪子滋滋有味地抽羊棒。秋分披上衣服,王大爪子睜開眼問:“黑天夜地的胡亂跑甚?”

秋分也不睬他,徑直往門外走。啞女子紮著兩隻濕淋淋的手攔住他比比畫畫,秋分也鬧不清楚她的意思,隻得央告她:“好妹子,你就歇息你的吧,我的心已經夠亂了。”

這兒一說,啞女子才給他讓開了路。秋分在夜色裏想啞女子為甚攔他,大概是想找自己說話,一想到要和啞巴說話,秋分不禁打了幾個寒噤。翠翠在場院上等他,兩隻眼睛亮得像聚光燈泡。她抓住秋分的手,埋怨道:“你咋才來?”

秋分說:“家中有事,脫不開身。”

“讓人家等得心急火燎的。”

“我這不是來了。”

翠翠說:“聽人家說你大從拐子手裏給你領了個啞女子,模樣挺俊的。”

秋分變了臉:“你要說這個,我走哇!”

翠翠一擰身子:“你走哇,嚇唬誰?”說著,又使勁往秋分懷裏紮,“你走哇,走哇!”

秋分默默地抱緊翠翠,顫抖得像在肅殺秋風中打轉的一枚樹葉。翠翠咯咯地笑著說:“聽你的牙關子磕打的,像噠噠噠地放機關槍。看你這樣樣,就像沒親近過女子!”

秋分叫:“翠翠!”

翠翠輕輕地應了一聲。秋分把嘴笨拙地貼在翠翠軟軟的脖頸上,胡亂地蹭著。翠翠縮著身子說:“好癢!你真笨,就像騷豬亂拱地裏的凍蔓菁。不過,我喜歡你這股笨歪歪的勁兒。”

翠翠輕輕地親吻著秋分,喃喃地說:“喜歡。”秋分感到身軀在膨脹,翠翠閃著明眸問:“想不?”

秋分眼中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子,一種要把什麼撕碎撞爛的衝動狠狠撞擊著他。他把翠翠抱緊,翠翠在他的懷裏發出撩人的呻吟。翠翠說:“我身子難受得不行,難受……”

他們倒在散發著濃烈腥氣的麥秸上。秋分感到洇浸在一片溫暖的水中,這水托他一沉一浮,縱情地遨遊。翠翠說:“咱好這一回,鍘草刀把頭割了也不後悔!秋分,你想甚呢?”

“我想老先人留下的話哩。”

“甚話?”

“扳住妹妹親上個嘴、滿肚子生鐵化成水。我真覺得化在你身上了。”秋分把頭埋在翠翠渾圓的乳峰間,輕輕含住乳頭吮吸著。

“喜歡不?”

“嗯。”

“還想不?”

“嗯。”

“今天由著你的性子折騰。秋分,我疼你哩!”

“我知道。上中學時,我就知道你對我好。你不嫌我成份高,你心好,我知道。那年寫作文,我寫我大那雙結滿硬繭的大手,會種地會砍柴會燒火做飯,老師批判我,說我美化我大,同學們都批判我,你對我說別聽他們放毛驢大臭屁,那時我就知道你對我好。”

“你知道,咋瞪著眼珠子看我聘到外村去?你就不生氣不著急?”“我幾天睡不著覺,睜眼閉眼都是你。好翠翠,你都在我心裏發芽芽了。”

“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翠翠說著就哭了,“除了爹媽,你還想著我,我頭次在村上活回人。”

“人們背後說你狐媚子。”

“我模樣俊。饞死他們。你饞我不?”

“饞。”

“這回夠了,就別光饞我了。你是大男人又不傻不呆的,該跑到外麵幹點事。縣城,省城、北京城就不是人去的?”翠翠煽動他,“隻有雞,才整天在地裏刨食吃呢!”

“城裏人給我飯吃?”

“給你飯吃?”翠翠忿忿地說,“城裏人可沒我好心眼。你長手幹什麼的?和他們去爭去搶。你怕甚?窮球一條你還怕失去哇!大不了,再接著回來念你的農大。”

翠翠自嘲地笑了起來。

秋分說:“你是說我到城裏闖闖?你說我行?”

“不闖咋知道行不行?反正我是知道現在這個活法不行!豬!”翠翠發泄著仇恨,“虱子、禿瘡、眵目糊、煙油子、豬屎牛糞這有什麼舍不得的?我們整整讀了十二年的書哇!”

翠翠伏在秋分的懷裏失聲痛哭。秋分說:“好翠翠,我知道你心裏和我一樣苦。”

翠翠說:“我大我媽咋把我日鬼在莊戶地裏?讓我和豬屎牛糞過一輩子。我咋不恨他們。”

“翠翠,你可不敢胡亂想。”

“我就是胡思亂想,每天都是胡思亂想。思來想去,我隻剩一副俊模樣可賣。我為甚定給狗娃子?就看他大是鄉裏糧站的主任,比你家有錢!”

“翠翠,”秋分大聲叫,“你幹甚要日塌自己。狗娃子不是在部隊裏……”

“屁!春上就複員了,他戴著領章哄我。哼,看誰哄誰?我對狗娃子說我甚彩禮都不要,你多時在鄉供銷社對麵給我置辦起一間小賣鋪來,我就多時嫁過去。我上學時,沒少受那幾個整天坐在櫃台裏嗑瓜子的爛窩瓜的氣,我要搶她們的飯碗……”

秋分也知道那幾個爛窩瓜,買根鉛筆,她就像擲標槍一樣給你甩過來。莊戶娃進商店,就跟牲口進屠場差不多。恐怖,這是買賣留給秋分的記憶。秋分說:“翠翠,你開店不欺負莊戶人吧?”

“那我不是堵自己的錢道?”翠翠說,“那我不是傻了?誰來買東西,我都當親大親娘供著。你賺錢還能賺到有錢有勢的人頭上去?還不是賺窮莊戶人的,”

秋分想想說:“也是。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憑甚窩在這窮山溝溝裏受窮?”他又埋怨翠翠,“你這話咋不早給我說。”

翠翠說:“我才開了幾天竅哇。”

他倆又親熱。秋分覺得勁頭足足的,好像使不完,用不盡。翠翠哼唧著說:“我都讓你折騰成一堆爛泥巴了。你快扶我站起來。”

翠翠整理著衣衫,秋分小心地幫她摘撿著沾在衣服和頭發上的麥秸。翠翠歪著頭讓秋分親了一下,秋分說:“起露水了。”

翠翠嗔怪地說:“你現在才知道哇,剛才人家多涼。”

秋分說:“我再給你暖暖。”

翠翠推開他說:“別招惹我,要不更分不開了。你以後要想著我。”

“想著。”

“要記住我掏心窩子的話。”

“記住。”

“再這麼窩囚下去,我不見你!”翠翠說完掉頭就走,眨眼融進沉沉的暗夜裏。夜的盡頭是一條彎彎的白光,像是在夜空中舒卷的一條緞帶,秋分知道,那是日夜躁動不安的黃河。他出神地望著,腦海中空空蕩蕩的,似乎腦積液變成了一縷一縷的絲絲,全被翠翠抽空帶走了。過了好久,他感到臉頰冰巴涼,一摸滿是淚珠。秋分的思緒回來了,他想起了爹,想起了那個陌生的啞女子,想起了爹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認命吧,人咋敢抗命呢?

秋分忽地想:人咋不敢抗命呢?我抗回命又能咋呢?他覺得眼前電光石火般地亮了一下。

第二天起得晚了點,睜眼天已大亮。他披衣下炕,啞女子忙把熱乎乎的糜米山藥粥,切得極細的酸蔓菁絲端上。他衝啞女子笑了笑,啞女子也笑,麵部表情極是燦爛生動。秋分吃飯,啞女子倚著門框聚精會神地看。王大爪子揪了把草蹲在地上擦鋤頭。他擦了幾下說:“東灘那塊地昨天鋤完了吧?”

秋分說:“鋤完了。”

“那今天咱鋤溝內的掌子地。”王大爪子把鋤頭舉起衝著太陽照了照,自言自語道,“務育莊戶就是吃得下笨苦,不怕順著脊梁溝淌汗。”

秋分抬抬頭說:“我覺得順著脊梁溝淌汗務育莊禾不值得。”

“甚值得?才吃了幾天飽飯就撐得胡說八道!”

秋分推開了飯碗,啞女子著急地看著他。秋分說:“飽了。”

王大爪子說:“剛有心思過莊戶日子,你就……你說說還有甚不順心的?這二年光景咋了?這到夏天還有幾石存糧,你還想咋?啞女子把家裏家外收拾起來,咱爺倆一心務育莊戶,這村上咱不敢跟誰家比?”

秋分淡淡地說:“要比你去比吧,我是要走了。”

“走?”王大爪子打了個激靈,騰地站了起來。秋分搜撿出自己的幾件衣裳,打了個簡單的包裹。王大爪子硬硬地說:“你這就走?”

“就走!”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嫌你大給你找了個啞女子?”王大爪子指著一臉愁雲的啞女子,“你要是嫌這我立馬打發了她!”

秋分說:“我就是想出去闖闖。”

王大爪子一擺手說:“那你就出去闖吧。想當年,你大就是扛根打狗棍子出口外的……”他說著,不禁老淚縱橫,忙用手背擦抹,眼珠子都紅了。秋分也有些感傷,他衝啞女子說:“咱大上年齡了,他活過來不易。以後你多照應點。”他原本想對啞女子多說幾句,想想也就算了。啞女子一臉嚴肅地盯著他,兩隻眸子異常清澈。屋裏頓時靜悄悄的。秋分扛起了小包裹,王大爪子從神龕裏摸索出一摞錢來,哆嗦著塞給他。啞女子也翻出一把油潰麻花的零幣,雙手捧在秋分的麵前。王大爪子說:“啞子都是實心眼,收下你妹子的這份心意。”秋分忽然哭了,王大爪子皺皺眉毛說:“出門人得硬氣。”

秋分大步出了家門,王大爪子並不遠送,倒是啞女子哦哇哦哇地送出老遠。好長一段時間,秋分關於家鄉的記憶過濾得僅剩下“出門人得硬氣”和那聲聲揪心的“哦哇”……

喜福子說:“放羊的就是眼毒。”

六爹說:“這不是吹大牛,一裏開外瞭一眼,騷胡、母羊、羯子我都能分出個來。放羊全憑一雙眼,要不秋分的票票是好掙的?這娃從小就心大,我早知道這狗兒的比他大還大爪子。這錢摟得能開個銀行。”

喜福子撓撓頭皮嘿嘿直笑,六爹瞪他一眼說:“你傻笑個甚?”

“我笑你說開銀行的話。”喜福子一股勁憨笑,“我笑我那女人,半夜想起朝南睡。見人家搜錢心癢,急得總像要尿褲襠,春天時辦起了冥國銀行,幹起了日哄鬼的下作事。”

“這事我聽說了,多少也能掙倆兒吧?”

“掙個球毛吧!”喜福子說,“她鬧那石板印是十億元的模子,別人是萬元的。她想:萬元的賣五分一張,我十億元賣一毛一張還不行?不能明顯吃虧吧?結果誰買她的?”

“是女人就沾三分蠢,”六爹氣哼哼地說,“她咋不省得往賤裏賣哇。”

“咋不省得?”喜福子拍著手說,“她往賤裏一賣,人們又盤算這麼貴的物兒咋賣這麼賤?別是假的吧?”

“這本來就是哄鬼的事情嘛!”

“搭進了五十元本錢,我那女人氣得心口疼了幾天。她說活人的錢咱掙不上,死人的錢咱也掙不上,這日子還能過不?我說,憑你那雞爪子樣的手,還是過咱那莊戶日子吧!”

“人心亂了!”六爹連連歎氣,“亂了。就連女人都過得貓爪爪撓心的日子……”

喜福子說:“都是錢催的。公家也想不開,一家給印上幾麻袋多好!”

“你還嫌錢不毛啊!”

王大爪子和啞女子扛著鐵鍁走上了田埂,喜福子衝王大爪子說:“忙甚?先抽口地頭煙歇緩歇緩。”

“那就先歇緩歇緩。”王大爪子說著坐在了田埂上,啞女子輕盈地走向了自家的地頭。喜福子說:“啞女子出落成花了,還是不會說話。”

六爹說喜福子:“我看還是你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