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子咧咧嘴。王大爪子抽口羊棒,嗄啞著嗓子說:“往地頭上一圪蹴,抽上口羊棒,我心裏就踏實。你們聞見了沒?這春天的地頭往外嗖嗖地滲甜味。”
喜福子使勁地抽動鼻孔:“我咋甚也聞不到?”
六爹說:“那是你心裏不甜。”
王大爪子說:“六子這話說得好。”
六爹酸酸地想,自從攬上他家這坡羊,王大爪子就不再叫他隊長,而是直呼六子,就像小時放羊時一樣。六爹當時也不善,直衝衝地呼王大爪子“東家”。王大爪子立即臉刷白,秋分說:“這坡羊是你要攬著放的,我和我大都沒找你,你要是感到窩屈,請便。”六爹忙說:“不窩屈,不窩屈。”一季一百塊,到時就點張,這好事打著燈籠往哪兒找去。這坡羊是一位紅臉蒙古大漢騎著馬從西草地給秋分吆來的,紅臉大漢一見秋分就下馬把他緊緊抱住。秋分立即想起了在西草地給蒙古人放羊的日子。原來這羊是紅臉大漢欠他的放羊工錢,當時說好一年管吃,再給八隻羊當工錢。秋分幹了一年,後來跟著一夥販甘草的販子走了。他怕主家留他,便不辭而別。年複一年,他的八隻羊發展成了一坡。蒙古人心實,幾年後竟給他吆來了。秋分掏出一千塊錢酬謝紅臉漢子,紅臉漢子執意不收,秋分隻得在他的馬搭子裏塞些煙酒。紅臉漢子歉意地說:“草場有限,實在是不能再留。”聽說秋分找個攔羊的,六爹急急慌慌地找上門來。當時秋分正指揮著人蓋新房,六爹又是遞磚又是幫著和泥,忙得滿頭汗水。秋分問:“有事?”六爹囁嚅著說了。王大爪子做主說:“六子從小羊就放得好。”
六爹心中湧起一肚子不快。他想我這不是在遭二茬苦、受二茬罪嗎?可又一想,錢難掙、屎難吃,想掙錢就得不怕吃屎!這年頭,誰掙錢不是個掙,掙誰的錢不是個掙?管他是出殼的鱉兒子還是王大爪子。六爹忽然覺得自己思想挺解放,也能跟得上趟,他有些後悔,前七八年分地時,自己要有這麼個覺悟,不動窩就能當上村長。每月五十元的津貼,隔三差五地跟著鄉幹部解饞,誰不高看一眼?
六爹輕輕地歎了口氣,秋分看了他一眼。六爹忙討好地說:“不出幾年,我讓你這坡羊多得把山頭蓋住。”
王大爪子說:“六子說這活我信。”
秋分說:“山上長草也有數,多了也養不好。”
六爹訕訕地笑道:“現在是講個生態。務育牲口和務育娃一樣,也不能亂生傻養。窮漢兒多,賴瓜籽多是不是?我還不是吃在娃多的虧上。”
秋分打斷他的話:“咱雖是鄉裏鄉親,也得定個規矩,有個說法。”“那是,那是。”
秋分給他看協議文書,六爹多少識些字,知道自己是乙方。甲方給乙方規定的出欄率,仔畜成活率清清楚楚,能掙到的錢也清清楚楚。六爹說:“有個說法大家都清楚。沒個說法咱也往好裏幹。”
秋分找來了村長玉懷當中人。玉懷平時譜挺大,一件中山服褂子總是披著在村裏走來走去的,鄉上來人就套上袖子,縣裏來人才係上扣子。聽說是秋分叫,連褂子也忘了披,便顛顛地趕來了。玉懷問:“六爹,這上麵的條文你清楚了?”
“清楚得就跟照鏡子一樣。就是乙方攔工時,病啊死啊甲方不負責是甚意思?”
“就是這意思。”玉懷聲挺粗地說,“噢,你放羊人家給工錢,你還想掙抓藥錢,棺材錢?”
六爹說:“咋敢想這好事哩。”
玉懷說:“鄉上幹部的醫藥費都沒個地方報去。”
六爹說:“莊戶人得甚病?頭疼腦熱多曬曬陽婆,腰疼腿疼燒燒炕……”
王大爪子說:“是這話。我都七十了,沒吃過一片藥。不花這個冤枉錢。”
玉懷掏出印模扣在那頁紙上。又衝六爹說:“你也摁上蹄蹄印,乙方。”
六爹伸手指沾沾紅印泥,哆嗦著摁在紙上。
玉懷說:“你們這事就算合法了。按照規定,你們一人得交五元錢手續費。”
六爹哭喪著臉說:“我攬羊,你狗兒憑甚掙手續費?”
“不交錢,你攬不成這羊,”玉懷說著就要撕那頁薄紙。秋分攔住,遞上一張十元錢,“乙方那五元手續費我先墊上,從這季的工錢裏扣。”
“聽清楚了沒?乙方!”
乙方——六爹連連點頭。六爹想瞅瞅我這老貧農,老黨員過的甚日子?也沒人拿鞭子抽著,我咋一撲二趕地非撲鬧這個乙方?我是乙方,乙方是我?我他媽媽的唯恐成不了這個乙方哇。六子——隊長——六爹——乙方,在曲彎的山道上,跟在羊屁股後麵的六爹像哲人一樣嚴肅地審視自己這六十年,雖然秋分到季就給他一摞厚厚的票子,六爹覺得這是應該的,不敢不給的,不像那件大羊皮祅,那暖意,是從心底升起的,永遠不會熄滅的。
“六子,”王大爪子吸著羊棒,慢騰騰地問,“咱這春羔還行吧?我這程,光為窯上的事瞎操心,顧不上你這頭了。”
六爹說:“咱到時按法律公文辦,該咋就咋。”
“有了法律公文,我就不能問問自家的羊了?”王大爪子噴出一口煙說。
“不放心,你就去灘裏看哇。”
“我有甚不放心的,就是閑諞莊戶話兒。”
“都說春天羊乏沒勁,我咋瞅著這坡羊精神得像一群小老虎。”喜福子笑眯眯地說,“也不知六爹咋日鬼的?”
“咋日鬼?按著條文辦唄!”
王大爪子說:“法律條文是個好物件。”
六爹說:“我去窯上找過秋分,忙得遞不上話去。春上水把地漫過了,灘上鹽堿沒起來。咱這羊可缺鹽。”
王大爪子說:“你去供銷社,不,你到翠翠那店裏馱回一袋子就行了。”
六爹嗯了一聲。喜福子說:“我去鄉上幫你馱回來。翠翠那店火爆得沒抓拿,咱五尺高的男人還不如人家個女流。”
六爹說:“翠翠那屁股就是錢。”
喜福子嘎嘎地笑了起親。王大瓜子嘟噥道:“你們還算是長輩哩。咳,咋說呢?包括我家秋分,不愛莊戶地的邪性人過上了好日子。正正經經死作死受的莊戶人都還窩囚著受窮。”
六爹說:“你老說了句明白話。”
“我要是有一星星辦法就不種這莊戶地,”喜福子一拍手說,“這黃河咋不發大水呢?衝他個娃娃球,光光淨淨的。國家還不得給救濟、蓋新房?南方發大水,聯合國都發慌。”
王大爪子說:“外國人沒那好心眼。”
六爹說:“還是別鬧什麼災變。攬這坡羊放不容易,還能混個吃喝掙個零錢。”
喜福子磕打磕打羊棒:“我還不是說個氣話。恨不夠愛個夠的莊戶地。”他又說王大爪子:“你老就是接受勞動改造的命,都土埋嗓子眼了,還蹦躂個甚?秋分給你幾輩子掙下了,回家當你的老太爺多滋潤。”
王大爪子說:“我能幹甚?還不是在莊戶地裏瞎圪轉,動彈動彈多活上幾年。有這麼好的光景過,我真是不想死哇!”
六爹撇撇嘴說:“沒好光景過,我也不想死。”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王大爪子撩開衣衫,露出一段紅腰帶,“今年是我的坎,我得避避邪。正月初一,我就係上紅了。”
喜福子瞪眼問:“甚坎?”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去。”王大爪子正色說,“今年我老漢就是七十三。進了正月就上了坎,我就怕得不行。晚上脫鞋上炕時我就想明早還能不能穿上,光是死的念頭,心裏怵得慌。在地裏多少幹點,也不孤了,吃飯時還能多吃幾口。人能進食,就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那可說不上,”喜福子提高了聲音,“我大沒時,中午還吃了兩碗糜米撈飯,放下飯碗頭一歪,蹄蹄爪爪就蹬紮開了……”
“你咋不說挨槍子的。”六爹有些氣衝衝的。王大爪子慌慌張張站起說:“我得撒泡尿。一說這死人的事,我就馬上來尿。”
喜福子竊笑著說:“你就尿在我這地頭上。截不住羊的截你的,一個樣樣。”
王大爪子說:“不跟你們閑諞了,我得去動彈。你瞧這地荒的,莊戶人都不種地了,等著吃屎吧!”
“怨不得別人,都怨你家秋分開的那個小煤窯。”六爹說,“我剛才就為這事來氣。農民不農,還不得變成二流子閑漢。”
喜福子說:“全是成吃蘿卜淡操心。自家的生活自家安排,你們瞎咯吵個屁!哪塊地也荒不下。”
王大爪子說:“剛才鄉上農耕站的拖拉機進村了,玉懷滿村吆喝著說今年全開豐產溝,誰不開罰誰的錢,收誰的地。鬧騰得雞飛狗跳的。”
“豐產溝加地膜覆蓋,準保不賴。”喜福子眉飛色舞的,“我看今年又是個吃哇!”
“是吃哇!”六爹也說,“這年頭日怪,不見人們咋動彈,莊戶倒是瘋長!”
“是日怪。”王大爪子扛鍁搖頭晃腦走了幾步,又回頭衝喜福子說,“鄉上劉科技去你家了。”
“你老咋不早說?”喜福子埋怨道,“我得回去看看。我那女人不會說話,別把到家的財神給我得罪了。”
說著,順著田埂慌慌地跑。
“你忙甚?”六爹在喜福子背後喊,“怕劉科技睡你女人咋的?”
喜福子進家就說:“鄉上領導空閑了?咋轉到我這窮窩窩了?”
屋裏煙霧騰騰的,炕上盤腿坐著劉科技、玉懷和農耕站的兩個農機手。炕桌上堆著紙煙、茶杯和生葵花籽。女人坐在炕沿上,陪他們閑諞。玉懷說:“你也上炕。”
“不了,不了。”喜福子又給人們添了一圈茶,便圪蹴在門檻上。劉科技問:“田裏忙啊?”
“不忙,不忙。”喜福子說,“你們忙。”
劉科技笑了。女人說:“人家劉科技要扶咱家的貧哩,怕不是空口白牙說說吧?”
玉懷說:“村上定了,今年你家重點扶貧。這可不是光說說,吃過飯就幵你家的豐產溝。王大爪子說要先開他家的,我說不行得先開喜福子家的。人家劉科技說了,以後要少搞錦上添花,多搞雪天送炭。”
劉科技說:“這是扶貧的一個原則。”
女人說:“我家不想開第一犁。給王大爪子家先開。我說玉懷,你想在嫂子身上試犁是不是?”
玉懷一臉鬼笑:“我有心也沒這個膽。”
屋裏的人哄笑起來,女人的臉紅了一下。喜福子說:“先在我家開豐產溝就是扶貧哇。我正籌劃著把地種上,領著老婆娃娃去鄉政府討要哩。”
玉懷說:“不怕你家的糧食讓老鼠吃了,你就討要去!”
人們又笑。女人說:“先在我家試犁也行。不過機械費我可交不起。就指望殺豬賣錢,豬還讓公家牽走了。”
劉科技說:“農電站這夥人無法無天。”
喜福子說:“誰讓咱欠人家的電錢哩。”
女人又強調:“機械費我可交不起。壟溝開那麼深,苗能拱出不?壟溝又寬,兩畝也抵不上過去的一畝。”
劉科技說:“這你放心。旱作農業區用這豐產溝好。壟寬蓄水保墒……你問他們。”
農機手說:“保你長三成。”
女人說:“長八成又管個屁用。打了糧沒現錢,還讓人活不?”
劉科技說:“鄉裏也難。鄉幹部三個月沒發工資了,誰不是一大家子。我扶貧?我這貧還不知道讓誰扶呢?”
玉懷說:“你先從秋分的窯上借點。”
劉科技搖了搖頭。玉懷說:“秋分的窯得停幾天,咋也得糊弄把籽種按種上。都撈錢,誰種地?”
女人一抽鼻子說:“秋分聽你的?你就在我這兒裝大尾巴蛆。人家放個屁,你就當成蒸鍋氣……”
“好,好!”玉懷紅漲著臉說,“好個嘴臭的娘們兒。實際上,我和劉科技早商量定了,在你家開第一犁,壓根就不打算收你家的機械費。”
“那你不早崩屁?”
“淨聽你崩了。”
喜福子說女人:“還不快點弄飯去。糜米撈飯炒雞蛋。”
玉懷把上衣脫下,指點著喜福子:“咱們別這兒幹坐著。你去弄盤酸蔓菁絲,把你的燒酒找出兩瓶,咱們邊說邊嘮。”
吃飯時,女人問劉科技:“我家這窮困戶,你咋扶持?”
“主要是科技扶貧。”
“我以為鄉裏每年給個三百二百的。”女人一撇嘴說,“不就是地膜覆蓋豐產溝什麼的。這種地都種寒了心,有科技又咋?”
劉科技說:“這地是沒多大務育頭。是得多想想別的辦法,我想,你們也想。”
女人說:“不行你把你的手藝傳授給我家喜福子。”
喜福子叫道:“我放著正經莊戶人不做,去整天擺弄牛卵子羊蛋?不幹,不幹。”
喜福子頭搖得撥撥浪浪的。女人說:“鬼樣吧!人家劉科技是正宗念過大書的……”
劉科技忙端起手中的酒杯說:“喝酒、喝酒。”他說著,仰脖幹了,臉上立即紅撲撲的。劉科技原先在鄉裏獸醫站當獸醫,後來提拔成了科技副鄉長,因為他有六十年代的中專文憑。他跟牛馬驢羊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猛不丁當了鄉長多少有些不習慣,人家呼他鄉長,他就訥訥地說:“我是科技……”他和大家都覺得鄉長麵前注上科技就不像別的鄉長那樣正宗,於是人們就叫他劉科技。鄉裏算他,正副書記、鄉長共八個。別的書記、鄉長分管的差事肥,都能混上套製服、戴上頂大蓋帽,一個個顯得威風凜凜的。鄉裏頭頭腦腦開會,人們戲稱“八國聯軍”會議;就劉科技這一“國”有些土頭土腦和大家不大般配。劉科技心裏多少有些不平衡,別人也覺得有些別扭。鄉長老千多次對劉科技說:“有機會給你武裝武裝。”後來機會來了,獸醫檢疫部門統一著裝,劉科技就武裝起來了。從頭到腳全是公家開銷,那感覺就是不一樣。劉科技的胖老婆興奮地大笑不已:“還是當官好!還是當官好!”
劉科技一身嶄新,大蓋帽閃閃發光,在政府院轉了一圈,看見幾個人也都沒什麼反應。他又上了街,人們對他也沒什麼異樣。劉科技才定下心來。過了幾天縣科協主席帶幾個人來鄉裏檢查工作,老千和劉科技為主席一行接風。老千說:“上翠翠餐廳的雅座,貴就貴點。越是沒權的人毛病越多,脾氣越大,一點不周就說你看不起他。”
劉科技讓鄉裏的文書去通知翠翠,讓她揀好吃好喝的備一桌。彙完報,劉科技把主席一行往翠翠餐廳請。主席是個矮胖子,還禿了頂。他責怪劉科技:“老劉,鄉裏財政這麼緊,隨便在鄉裏食堂吃口得了。”
老千在餐廳門口恭候。胖主席見桌上堆滿涼盤酒水,立即興奮得脖子發紅:“這個餐廳放到城裏也不孬。真是改革開放的樣子。”
翠翠婀婀娜娜地走過來:“這位老領導說話中聽。”
老千忙介紹:“這是女老板,咱這鄉上數上的大戶。勤勞致富的女強人。”
“巾幗不讓須眉,好,好,發財。”
翠翠說:“今天我得陪縣上的領導喝幾杯。喲,劉科技裝扮得不敢讓人認了。”
“工作需要,需要。”劉科技知道翠翠嘴上沒個遮攔,不禁陪著小心。老千端起酒杯說:“閑話少說。我們鄉黨政的心意全在這酒中,幹!”
翠翠在一旁監酒、勸酒。胖主席先是忸怩,翠翠注意了一下他,便立即喝得順溜。老千說:“翠翠的耳朵做得不賴。”
翠翠說:“我的心更好。”
胖主席以酒遮臉:“我嚐嚐翠翠的心。嗯,味進去了,好吃好吃。”他使勁蠕動著嘴巴,乜斜著眼睛看著翠翠。翠翠掩嘴竊笑,一副嫵媚的樣子。劉科技想真是個狐媚子。
老千說:“咱鄉上的山曲兒縣裏省裏都有名。尤其是翠翠的酸曲兒,那才聽得讓人肉芽芽抖哩。”
胖主席拍著胖手說:“聽翠翠的酸曲兒。”
翠翠說:“我唱酸曲兒可是十元一支,價碼上標得清清楚楚哩。”
老千說:“怕我付不起錢咋的?”
“你瞧咱劉科技心疼得直吸溜牙花子。我還沒開口唱呢,他就酸得拿捏不住了。”翠翠衝著劉科技調笑。劉科技說:“快唱你的。”
一桌子人都看著翠翠。胖主席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好,好,商品觀念。”
老千衝翠翠說:“喝杯酒潤潤音道。”
胖主席笑得噴了一桌子酒。老千一本正經道:“你們想到哪兒去了?”
翠翠張嘴唱道:
這二年的政策放了個寬
為朋友打夥計再沒人管
解開了褲子又係住
沒錢生把人為難住
劉科技想:這女人要是撕開了臉,有甚事辦不成?怨不得人家發財,怨不得。翠翠為胖主席唱道:
胖主席長了個好人才
五短的身子禿腦袋
你要是帶著救濟款
姑娘呀媳婦就圍上來
胖主席哈哈地笑著說:“我喝,喝。”翠翠又衝老千說:“我得給鄉長唱個好聽的。”說完,她唱道:
一畦畦韭菜兩畦畦蒜
千鄉長真是個好老漢
老漢是個呀好老漢
就是呀有槍沒子彈
胖主席笑得像剛學打鳴的小公雞,一陣接一陣咯咯的。老千說:“人家翠翠甚都知道。”翠翠又把酒杯端向劉科技,笑微微的。劉科技說:“我喝,我喝’你就別唱了。”老千說:“得唱,得唱’不能輕視科技人員。”胖主席也說:“還是一視同仁好。”劉科技衝翠翠說:“那就唱個流行歌曲吧。”老千說:“唱個球的流行歌曲。你怕球個甚?不就是抖摟你那根球?!”翠翠衝咧嘴苦笑的劉科技唱了起來:
這二年的世道真叫妙
獸醫都戴上了大蓋帽
抬頭瞭見了個斷案的
近看才知道是騎蛋的
一桌子人全都笑岔了氣;劉科技雖對翠翠一肚子火,卻又奈何不得,隻是把大蓋帽扔給了小孫孫,小孫孫戴上神氣得像哪吒。劉科技不愛聽別人叫他騸蛋的,聽喜福子兩口子又卵泡子長短的,自然一肚子不愉快。隻是悶悶地吃飯。玉懷以為他是嫌飯食不好,便說:“這頓就糊弄吃點,晚上找人家給你燉小雞吃。”
劉科技仍是悶頭不語。玉懷說:“不行讓秋分家殺上隻羊。”
“殺羊?”劉科技一下激靈了。他衝喜福子說:“我思謀下一個掙錢的活路,一年下來淨賺個三千兩千的,你做不做?”
喜福子說:“不做是鱉兒子。”
女人說:“掙錢的活路能輪上我們?”
劉科技說:“一個思路出現了你馬上去實施,就能掙大錢。錢路不開,實際上是思路不開;思路一開,財源滾滾而來。”
喜福子舔舔嘴唇說:“聽你越說越玄了。我咋不想?做夢都夢見像秋分一樣發橫財了。”
劉科技鼓勵喜福子:“你敢想,就不比秋分孬。我幫你好好思謀思謀,規劃規劃。”
玉懷說:“喜福子脫了貧,我當村長的臉上也光彩。”
女人說:“喜福子要是開了竅竅,咋還比不上秋分?這錢都讓一家掙了,我就忿不過。”
“咳,他掙他的,你掙你的。”劉科技順口說道,“白色的褲腰黑色的襠,誰也踩不了誰的行。”
喜福子問:“你不是讓我像秋分那樣拋家舍業跑到外麵瞎跳躂吧?我可不行,一夜離開女人……”
女人說:“瞧你這出息!”
劉科技說:“我這項目是短平快!當時就得利。放心,不像秋分那樣。秋分吃那苦,我可是知道,常人受不了。”
秋分是離家五年後的一個夏日回到家鄉的,一從長途客車上下來,他就感受到了家鄉那炫目的太陽。長途客車碾起一溜黃塵走了,清冷的街道上僅剩下手提密碼箱,肩背旅行包的他。對麵鄉政府門口的陰涼地裏,臥著一條直吐舌頭的黃狗,懨懨地看著他。
“回哇!”一股撲鼻的脂粉香氣湧來,有人接過了他手中的密碼箱。秋分知道這是誰。他掉過頭去,翠翠正笑盈盈地看著他。他倆的不期而遇,並沒有引起各自內心的多大波動。
“回哇!”翠翠又輕輕招呼秋分。倒是這甜酥酥的鄉音,使得秋分淚眼迷漾。他想起了母親,青黃的瘦臉,紅紅的眼圈,雞爪般的枯手和永遠蕩彌的豬食泔水味。唯獨那聲喚人的“回哇”像陳年老酒一樣醇香。翠翠的家掩在一片柳林裏,青磚紅瓦很是醒目。小院裏有一眼井,幾畦綠瑩瑩的菜蔬,幾株果樹都掛了果。一隻蝴蝶在他們的身前飛出舞去的。屋內靜悄悄的,幾件家具也算精細。翠翠說:“讓我好好看看你,瞧,眼角都起皺了。不用說,這些年你真受罪了。”
秋分淡淡地說:“瞎跑逛了幾年。”
“總算回來了。”
“是哇回來了。”
“想我了沒?”
“一忙就顧不上。”
“記得那晚我對你說過的話不?”翠翠拉住他的手,“咱們總算活成人了。錢這個王八蛋再也欺負不了咱們了。”
翠翠說著垂淚了。秋分說:“思來想去,人還得抗命哇。我這次回來,先給我大蓋幢房子。然後再投資辦點什麼事情。順順溜溜出幾口氣。”
翠翠說:“有錢開煤窯,能掙大錢。你別怕煤賣不出去,這路上路下的司機都在我的飯館打尖,全聽我的吼喊。咱們聯手怎麼樣?”
秋分說:“到家看吧。”
翠翠倒水讓秋分洗洗臉,秋分洗抹了一把,覺得精神了許多。翠翠說:“瞧你這打扮,地道的城裏人樣樣。可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在城裏找下女人了吧?”
秋分悶頭不語。
“你都三十幾了,該成個家了。還想著那啞女子?”
秋分默默地望著窗外:“咋不見你那狗娃子?”
“死了,”翠翠淡淡地說,“前年秋上跳黃河了。”
“我不知道,惹你難過了。”
“難什麼過,一個人更利索。狗娃子在鄉裏當團委書記,縣裏組織他們去深圳參觀。走時還要給我捎這買那的,可返回時都能瞭見家的煙囪了,他卻直直地跳進了黃河裏。聽人家言傳,深圳一路他隻說一句話:‘咱們還瞎活個甚?’翠翠淒淒地說,“這狗娃子死得倒明白。算了,說這死鬼幹甚?”
秋分扳住翠翠的肩頭。翠翠推開他,黯然地說:“過你的安穩日子吧,我這身上不幹淨,你走吧!”
“你快些走吧!”翠翠背過臉去。秋分木木地立了一會兒,然後提起行裝大步出了門,他的身後傳來了翠翠低聲的嗚咽和抽泣,就像有人拿尖尖的鋼針一下一下刺著他的耳鼓。秋分低頭耷腦地在柳林間走著,翠翠騎著輕騎趕了上來,她對秋分說:“上車,我送你回去。”
倆人對視,眼中都湧出了淚花。翠翠帶著他,三撲兩躥出了柳林,上了彎彎的山路。一棵樹、一道坡、一條溝,都不斷打開他記憶的閘門。翠翠說:“還記得你上那棵樹給我摘酸毛杏不?你讓土迷了眼,我給你吹,你笑還一個勁說癢。”
秋分把臉貼在了翠翠又軟又暖的後背上,閉上眼睛,享受著清爽山風的愛撫和親吻。他想起,他和他販的煙被塞在一間列車上的工具室裏,緊挨茶爐又是南方的盛夏,五十多個小時無法挪動一下身軀,他想人死的滋味也不過就是這樣吧?他那時理解生存的全部含義就是:坐在家鄉的地頭上,讓小風吹上一吹。
翠翠說:“抱緊我,要下龍王溝了。”
車下了溝,兩岸陰森森的。溝裏有水,極細的一條。翠翠說:“那年咱倆放學回家,正趕上發山水。這溝都滿了槽,桌麵大的石塊亂翻亂滾,全村村的人都來接咱們。咱倆在溝這邊哭,村上的人在溝那邊叫,那一夜躲也沒個躲處,差點沒給凍死,你還記得不?”
秋分說:“哪年夏天不碰上幾次?”
翠翠說:“人享福好像是假的,咋也記不住。可人受的罪,總是清清楚楚的,就像在眼跟前。什麼時候摸摸,都疼酥酥的。你說甚是真的甚是假的?”
秋分說:“這還鬧不清楚?活著就是真的!”
“不理你!人家說真的……”
“我也沒說假的……”
秋分忽然大笑開了。翠翠說:“好好地笑吧。”
秋分說:“我想了,開個煤窯。我才不當守財奴。”
翠翠說:“各種手續我給你跑,炭車我給你拉。不過,我可要提成;我給別的窯拉炭車收三成,收你兩成。”
秋分說:“我隻給你一成。我要是雇些女子媳婦們在岔路上截炭車,連半成也用不了。”
翠翠說:“你真不愧是你大的兒子!比大爪子還大爪子!好,咱們敲定了,一成就一成。雇些女子媳婦們在岔路上截炭車,你真能想得出來。要是你在路上開個飯館旅店什麼的,花個仨瓜倆棗雇上些漂亮女人,連我的生意也會被你啃去一塊。”
“過岔路時,我還真動過這個想法。”
“這回可真是他媽的狼來了!”
出了溝,就看見了散在山坡上的村落。村落依舊,山腳下的黃河依舊。秋分淚眼蒙蒙地眺望著自家的黃土屋,夕陽西下,村子彌漫著一層霧嵐。翠翠說:“我不送你回去了。”
秋分問:“你不回家看看?”
翠翠說:“我聞見家中那股豬食泔水味就想吐,回次家等於害回娃娃,受不了。我大我媽也窮嘮叨,給他們送了套組合家具,全都裝上了糧食。咳,不裝糧食他們有甚裝的?我勸你,千萬別在家裏鬧改革,由著他們酸菜甕、豬食缸地瞎話。”
秋分還勸她:“已經到了家門口了。瞧,你家的煙囪出煙了。”
“不了,”翠翠搖著頭說,“今晚我那店裏還有兩桌,還得去支應。勸酒、唱曲,先生老總聽開懷。”
“既然有生意,你就快回吧。”
翠翠看看他,然後一掉車頭,一溜煙地進了溝。秋分慢慢地走在山間的曲彎小道上,滿腹感傷地朝家中徜徉。推開虛掩的柴門,恰與一個俊女子撞個滿懷。秋分愣愣地看著她,俊女子手中的水桶掉在了地上,嗚哦嗚哦地放聲哭了。
“你是啞女子?!啞女子!”秋分搶前一步,抓住啞女子的手。啞女子搶過他的旅行包,哦哇哦哇叫著往家跑。王大爪子已慌慌地從家門迎了出來。秋分喑啞著嗓子叫聲:“大!”
王大爪子說:“這麼多年連封信都不打。先進家吧。”
進了屋,秋分把手中的密碼箱往炕上一暾,粗聲甕氣地說:“大,我把下輩子的錢也掙夠了。這回該咱們出氣勻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