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啪啪打開密碼箱,王大爪子看了一眼,忙把眼睛閉上:“怕死我老漢了。快蓋上,蓋上。”
啞女子眼睛淌著淚珠,悄悄地出了屋。王大爪子說:“咱蓋房。”
秋分說:“我要蓋得比鄉政府還氣派。”
王大爪子說:“我要天天吃豬肉燴菜。”
“天天豬肉燴菜。”秋分笑著,“大碗管夠。”
王大爪子說:“定我個地主我窩火,年三十我才舍得吃頓肉。現在我天天吃肉,天天當地主。咋?政府現在讓買地不?”
秋分說;“我要開煤窯、辦工廠。”
王大爪子噴嘖直歎:“這世道,這世道。”他仔細端詳著秋分,忽發感慨道:“娃啊,你可是把吃屎的罪受了。我那親娃,這錢是好掙的?”
他伸出大手,把秋分緊緊抱在懷裏。
吃過晚飯,王大爪子和秋分還浸洇在興奮之中,都像喝了陳年老酒。王大爪子屋裏屋外看了一遭說:“咋不見啞女子了呢?這些年全靠她了,好女子哩。”
“啞女子俊得都不敢叫我認了。”
“啞女子心實,這些年出的全是牲口氣力。”王大爪子盯著秋分說,“你把她娶了吧。別看她不會說話,心可誠實哩。你大的眼神神不差。”秋分爽快地說:“大,我娶啞女子。”
“真的?”
“真的。”秋分想起了二哥,那是個高高大大的東北煙販子。他倆為了煙的事,被關在武昌鐵路公安的一個號子裏。二哥說:“別看我整天漂來蕩去的可我家是一艘不沉的船,我那老婆是一艘牢靠的航空母艦。”後來,秋分見到了二哥的航空母艦,那是個一條腿的女人。二哥說:“老爺們兒最大的福分就是找個安省老婆。”當時,啞女子的身影在秋分腦海裏閃了一下。
王大爪子說:“這幾天我的左眼皮皮光跳,這好事都全了。”
秋分說:“咱們說話時,我見啞女子端了一盆衣服出去,是找什麼地方洗衣服去了吧?”
“那是上了河灣。”王大爪子說,“啞女子愛幹淨,連我那夜壺都擦得照出人影影。”
秋分說:“我去河灣看看。”
月光下的河灣,明晃晃得像一麵碩大的鏡子。秋分依稀看到水邊有個人影,在嘩嘩地撥動著水浪。他輕輕喚了一聲:“啞女子。”
隻有水浪的嘩嘩聲。他踩著岸邊柔軟的青草,朝發出嘩嘩水聲的地方走去。當他靠近時,驟響起一聲“哦哇”,他抬頭一看不禁驚呆了,原來啞女子裸著全身站在水邊。啞女子呆呆地看著他,黑黑的長發散披著,一飄一動的。沾著水珠的胴體在月色下閃著光澤。秋分頭轟的一聲大了,他踉蹌幾步抱住啞女子,把她濕淋淋的軀體托起,啞女子兩隻又濕又滑的胳膊緊緊勾緊秋分的脖子。秋分頻頻親吻著啞女子高聳的前胸,啞女子爆發出一陣無遮無攔的爽聲大笑。他倆跌倒在草地上,又滾向水裏。秋分剝脫著衣衫,每脫下一件狠狠向空中甩去,啞女子拍掌笑個無休無止。秋分俯在啞女子的胸前,身軀變得偉岸激越,啞女子淚光盈盈地看著他。秋分小心地打開濕潤溫暖的生命之門,啞女子叫了一聲,極富彈性的身軀婉轉扭動起來。秋分在她的耳畔一遍一遍地說:“好妹子,咱們過日子吧!”
“哦哇。”啞女子牢牢地抱緊他,生怕秋分再從她的身邊飛走。
“你咋蔫了?”女人不滿地移開身軀。喜福子感到女人的眼睛在夜色中像兩粒炭火,他訕笑著說:“我也不知咋走神了。”
女人說:“爬在人家肚皮上還走神?”說著猛翻身,給了喜福子一個光後背。喜福子拍拍女人的後背:“你說劉科技的主意行不?”
“趕會時賣燉羊肉?”女人翻過身來,“剛才你就思謀這事?我還以為你想哪個狐媚子了呢。”
“發財這事把我擾慌了。我思謀著這事沒準成。”
“沒誰不行,”女人急忙地說,“我賣死人票子已經賠了一次,還敢再賠?”
“那是你!”喜福子氣哼哼地說。
“你是說試試?”
“我看得試試。”
“咱圈裏可就兩隻羊了,全靠它賣個絨毛換零花錢。”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人家能發我就不能發?我他媽就是馬糞,也該長幾朵狗尿苔了。”喜福子咬著牙說,“明天鄉裏趕會,還唱大戲,我去支個鍋賣大碗燉羊肉。”
劉科技給他算過一筆賬:“兩隻活羊出肉七十斤,燉熟了能出肉一百碗。一碗賣五塊就是五百塊,還不算頭蹄下水羊皮。五百塊能買五隻羊,一天就能賺出三隻羊來。一個月趕四次會就能賺出十二隻羊,一年是多少隻?多少錢?在會場上肉鍋一支,你就等著收錢吧!趕會的人舍得花錢。”
喜福子說:“那是不錯,我領娃娃們趕會還吃碗粉皮、喝碗雜碎,花個三塊兩塊的。”
“聽我的劉科技拍著他的肩膀說,“五年保你起一幢樓,超過秋分那狗日的。”
超過秋分那狗日的,喜福子感到被劉科技拍過的肩頭熱烘烘的。女人問:“那騸蛋的鄉長說得可保險?”
“保險!”喜福子說完頭一歪,懷著劉科技為他描繪的誘人前景沉沉睡去了。女人咋也睡不著,眼瞅著窗紙變灰變白。她把頭拱在喜福子的胸前,喜福子睜開惺忪的睡眼:“你咋不睡?”
女人說:“咱當天就把賣肉的錢在會上再買隻羊燉上,到了晚上戲散了又是錢。辛苦一天說甚也能掙個幾百。”
喜福子說:“這過日子得有高人指點。我得起來殺羊,這回籠覺算是睡不成了。”
女人看著喜福子把羊放翻,用手揪扯羊脖子上的長毛,一直把下刀的地方暴露出來。羊在喜福子的腿下淒淒叫著,喜福子抄起了殺豬刀,女人攔住顫顫地說:“你說這事把握?”
“有球甚不把握的?”喜福子舉刀捅進了羊脖子裏,女人覺得眼前忽地黑了。
待趕會的人們從四麵八方擁進這開闊的鄉場上時,喜福子支起的肉鍋已翻開了花。喜福子特意打扮了下,刮了胡子洗了臉,頭上還扣頂白帽子,人顯得幹練了許多。他的旁邊是個賣粉皮的老漢,又黑又瘦髒兮兮的,不時地吆喝一聲:“粉皮敗火——綠豆的——”
人越擁越多,喜福子眼中一片亂嘈嘈、黑壓壓。一排排長攤前全是人,吆喝聲、叫賣聲、笑聲、吵鬧聲還有肉鍋內發出的咕嘟聲,擠撞著他的耳鼓,攪得他昏沉沉、暈乎乎的。他好像是浮遊在黃河上,前後左右全是翻騰的濁浪,無休無止,無止無休。場內響起了馬嘶聲,喜福子一看是幾個披黃袍、紅袍的和尚,提刀執棍騎在馬上,雄赳赳繞場而行。頭匹馬上站著個穿黑衣的女人,手執大旗上書“少林武術”,屁股繃得圓,奶子挺得高,喜福子禁不住多看了幾眼。賣粉皮的老漢說:“這女人了不得,嘴裏鼻子眼裏能往外噴火。”
喜福子想連少林寺的和尚都跑到這山窩窩裏撈錢,山外麵的世界甭亂騰個甚樣呢。他盯著馬上女人的圓屁股,這少林寺咋會有女流呢?喜福子忽然感到好笑。
“你盯著女人的腚笑甚?”
喜福子轉頭一看,見劉科技提著個盆站在他麵前。劉科技對著肉鍋吸溜吸溜鼻子:“味挺香,肉還沒爛?”
“咋沒爛?你撈塊嚐嚐。”喜福子說,“我放了沙蔥、地茭,全是燉肉的好調貨。”
“還沒開張?”
“光見人轉來轉去的,瞭不見個圪蹴下買肉的。”喜福子咧嘴苦笑著。
賣粉皮的老漢接話道:“等陽婆再升高點,人們轉餓了,就該你開張了。燉肉好賣。”
劉科技說喜福子:“你也得吆喝。光看女人屁股頂甚?”
正說著,來了個收稅的大蓋帽。大蓋帽雙目炯炯,喜福子不由得慌張起來。劉科技對大蓋帽說:“這後生是我的扶貧戶,他還沒開張。”
大蓋帽一臉公事地走到賣粉皮的老漢前站住了。賣粉皮的老漢早把備好的錢遞上,大蓋帽一手接錢,一手扯票,慢騰騰地走了。喜福子說:“我正發愁交不上稅錢哩。”
劉科技說:“鄉裏政策上扶持你,你也得給鄉上領導長臉。回頭我讓鄉上廣播站的喇叭表揚表揚你。”
“我有甚可表揚的?”
劉科技遞上手中的小瓷盆:“你給我盛四碗,縣上種子站來了幾個人。”
喜福子給盛了四碗,香氣四溢,引得自己都嘴裏生津。劉科技給他二十元錢,喜福子咽了口水說:“你還給甚錢?領導吃我肉是看得起我?再說,這鍋啊碗啊還是你幫我張羅的……”
“拿上!”劉科技硬把錢給他塞進口袋裏。
“好燙手,好燙手。”喜福子語無倫次地說,“慣熟慣熟的人還錢不錢的。”
劉科技說:“等你發了財,我七碟子八碗吃你。”
“吃我,吃我。”
喜福子目送劉科技彙入喧囂的人海之中。他摸摸口袋裏的錢,心中剛才的疙瘩立刻順溜了。這錢可是說來就來了,喜福子有了精神頭,亮開嗓門吆喝開了:“剛出鍋的羊肉又嫩又鮮,又嫩又鮮的燉羊肉——五塊一碗——”
“全調貨的鮮羊肉——一碗五塊——”
不一會兒,喜福子的嗓子幹渴得生煙。他瞪著溜圓的眼睛瞧著稠糊糊的人流,看誰都像是吃羊肉的,衝誰都笑。有人看了他,旋即又走開了。賣粉皮的老漢笑他:“你看人那樣太貪,把人嚇住了。你得這樣,”老漢給他示範,“吃哇,熱乎乎的,花錢不後悔。”
老漢笑得貼切、自然,滿臉都是舒展的菊花紋。喜福子學老漢那笑,那招呼:“吃哇,熱乎乎的,花錢不後悔。”
喜福子這樣招呼了幾聲,果然見效。一個半大小子帶著兩個小女女,直直地衝他走來。喜福子說:“吃哇,熱乎乎的——”他忽然眼睛直了,覺得三個小孩麵熟麵熟的。正發著愣,那三張小嘴一齊呼他:“二姨夫!”
喜福子這才想起這是女人家大姐的三個孩子,住在鄰村的馬家梁上。隔著幾十裏,有兩年不見麵了。不用說,三個孩子結伴來趕會了。喜福子拍拍半大小子的頭:“牛娃長這麼高了。這是二子和小三三吧?”三個孩子扒著鍋沿看,喜福子說:“小心燙著。”
牛娃子說:“二姨夫,這是燉羊肉吧?”
“跑了一天餓了不?”喜福子問。
“餓。”三張小嘴一齊叫。
“二姨夫給你們盛羊肉吃。”喜福子像唱歌一樣對孩子們說,“吃飽了好看大戲。”
賣粉皮的老漢拉了拉喜福子:“小本小利的就怕這。一人塞一毛錢,把他們打發了哇。”
喜福子瞪起眼說:“這麼一大鍋肉,還缺小娃娃吃的?”說著,一人給盛了一大碗;“好好吃,二姨夫看你們吃飽。”
三個娃娃像三口小豬,吃得呱呱唧唧的。喜福子眯縫著眼,聽著這悅耳的呱唧聲。賣粉皮的老漢瞅著他這副樣子直來氣,搖頭晃腦地亂嚷嚷:“賤賣了、賤賣了,賣完了看大戲。”
牛娃子呼呼嚕嚕吃完一碗,喜福子忙盛了一大勺子給他扣上。這一勺子下去,喜福子忽地發現鍋內的肉明顯地去了一截,不禁有些發愣。正愣著,忽聽有人在牛娃子的後脖頸上猛拍了一巴掌,一個聲音吼喊起來:“你也不問問價就吃!這羊肉比人肉還貴,我殺了你們這些小王八蛋……讓你吃、吃……”
這是個又粗又矮的婦人,扯著牛娃子又踢又打。喜福子忙大聲吼:“他大姨,你這是鬧甚?”
大姨住了手,愣愣地看著,然後一拍手:“是喜福子!”
喜福子發現她的身後是連襟,連襟的老娘還有連襟的兩個妹妹,兩個妹妹的手上還拖著四個孩子。黑壓壓地來了一片,喜福子忙招呼這一大家子:“趕會哇。”
連襟說:“你可是要發財哇。”
大姨說:“就你跟個縮頭王八一樣。瞧人家喜福子這白帽帽戴的……”
連襟老娘說:“這是喜福子?”
喜福子忙說:“是我,是我。”
連襟老娘說:“你不好好務育莊戶咋鼓搗開這?莊戶都按種上了?”
大姨說:“現在是屁本事也沒有的笨鱉才種莊戶。”
連襟苦笑著衝喜福子說:“我這種莊戶的笨鱉是活不成人了。”
那幾個孩子也吵嚷著要吃羊肉,大姨說:“人家這是賣的。”喜福子忙說:“不礙事的,讓娃娃們吃哇。你們也……吃哇。”
大姨操起勺子就給孩子們盛肉,又給婆婆、小姑子們盛。她端起崗尖一大碗招呼丈夫:“咋?你等著我給你喂進嘴裏哇。”
一家子吃得呼呼嚕嚕,喜福子木樁一樣呆立著。連襟老娘吧咂著嘴說:“這肉燉得挺爛乎。再少給我盛點。”大姨忙操起勺子又給全家添肉。連襟打著飽嗝說:“趕得上過年肉。”連襟老娘用衣袖擦著油汪汪的嘴巴:“這筋多少還差些火候。喜福子,你也吃些。”
喜福子一個勁傻笑。大姨說:“人家賣肉的還缺肉吃?”
連襟拿起喜福子的羊棒,吧吧地抽開了。連襟老娘說:“這肉也是花錢買的。喜福子,你算算。”
喜福子說:“自家喂的羊還算甚錢?”
大姨說:“戲快開了。縣劇團演《方四姐》。”
一家子人嗝嗝著同喜福子告別,喜福子賠著笑臉。大姨說:“叫上我妹子來家串哇。”
“去哇!”喜福子的聲音挺響。喜福子瞅瞅肉鍋,臉頓時白了。賣粉皮的老漢甩過一句:“後生,知道鍋是鐵打的了吧?”
喜福子呢喃著說,“自家的羊,自家的……”
他正瞅著剩下的半鍋肉發呆,一大群來趕會的本村後生、女子們把他圍住了,嗚哇嗚哇地亂喊亂叫,好像多長時間未見麵了。六爹的小兒子板頭還衝他胸上擂了一拳:“你也搞活了。嗬,你狗兒的沒少掙吧?”喜福子看見秀女子也紮在人堆裏。喜福子同秀女子好過,後來又稀裏糊塗散了。但見了麵總是同常人不一般。喜福子說:“都趕會哇。”
秀女子笑了。板頭說:“你沒看少林寺的絕招吧?大塊磚拍禿頭咋也不咋。”
喜福子問:“那女子噴火了沒?”
“沒球了見,”板頭嚷嚷道,“我們去看縣劇團的女女去,你咋著?”
秀女子說:“你沒了見人家正忙著發財哇。”
板頭他們吆吆喝喝要走,喜福子說:“你們咋著也得吃碗肉哇!”
板頭說:“怕你舍不得。”
喜福子瞅著秀女子說:“有甚舍不得?鄉裏鄉親的還在乎這一碗肉?”
“真不在乎?”板頭歪起頭。
“我說那瞎話幹甚?”
“到底是光屁股長大的兄弟,”板頭又擂了他一拳,“不像秋分那驢日的,變著法兒掙咱爺們的錢。”
喜福子說:“你有個屁錢。”
秀女子說:“我們剛吃了涼粉。”
喜福子說:“那不抗餓。一會兒還看戲不?”
“你不怕嫂子罵哇?”秀女子笑著看他。喜福子說:“她敢!你們要是看得起我,自個動手!”
於是,十幾個後生、女子自己動手。板頭吃得口滑,嚷嚷道:“再有口酒就更順溜。”
秀女子說:“我出酒錢。”
喜福子說:“我出我出。”忙不迭地跑到一個攤上,用那二十元買回五瓶草原白酒米。他把一個個蓋子咬開:“喝狗兒的,圖個紅火。”
板頭灌了一口,噴噴著說:“這酒好勁大,悶倒驢。”喜福子挨個兒勸大家吃肉喝酒,忙得滿頭油汗。秀女子拉了他一下:“你還不吃點喝點。”喜福子挺感激地想,到底還是老夥計。心裏一熱乎,喜福子也和人們一同吃喝,於是後生們吃得更放肆,大口地喝酒,伸著筷子在鍋裏挑肉。喜福子乜斜著眼對賣粉皮的老漢說:“你也嚐嚐。”
老漢說:“我忌葷,吃了跑肚。這年頭,甚人都敢出來跑買賣。”
喜福子後來喝趴下了,在他模模糊糊的印象裏,人們劃拳行令唱起了山曲。秀女子唱的是:
我媽生我不成材
聽見唱曲的穿紅鞋
聽得哥哥唱上來
暖身身撲向冷窗台
再後來,來了個收什麼費的大蓋帽,他翻遍口袋也沒找出一塊錢,似乎是秀女子代他交了。再後來呢?他依稀記得,劉科技衝他青頭紫臉的,還對準他的屁股踹了一腳……在崎嶇的山道上,他不時仰脖看看夜空上的星星,極力連綴著記憶中的殘片。冷幽幽的山風襲來,喜福子連打了幾個激靈:我咋把老舅給得罪了呢?他懊悔得直想跳下崖去。他依稀記得他招呼老舅吃肉,喊得一條街都能聽見,老舅擠了過來,可鍋裏的肉湯都讓後生們沾著幹糧吃光了。哎呀呀,寧滅一村,不滅一戶,我咋就把老舅惹下了呢?老舅最愛麵子,有次吃席主家給他排錯了位子。他竟把桌子扳倒……喜福子想著補救的辦法:買包點心,送幾瓶酒或是下跪,任其責罵,就是掄圓了漏風巴掌抽耳光子也行……
喜福子爬上了村前的山頭,茫然地往樹子裏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隻見村內遍是火光、人影晃動,每個路口都燃著火堆。喜福子知道這是在驅邪送鬼,村裏又有人老了。
秋分的炭窯出事了。按說秋分的炭窯是四五年的新窯,不該起火爆炸的。可掏炭時,不知咋把老輩子留下的一個舊窯打通了,舊窯憋足的臭氣漫了過來,一遇明火就炸了窯。當下翠翠的堂兄本村的傻二和鄰村李家峪的一個後生被炸飛了,還有四五個斷胳膊傷腿的。秋分一見這死傷一片,瞪直著眼就往躥火苗子的炭窯裏撲,被人死活拉住。頃刻,大人哭、小孩叫,村子裏鬧得雞飛狗跳。傻二婆姨號叫得幾裏外都能聽到,還用頭撞秋分,用手抓秋分,秋分的臉被抓撓得青一道、紫一道。不大會兒,鄉上縣上來了人,運走了傷號,銬走了秋分。
王大爪子聽到這音訊,像是頭頂炸了個響雷,一個仰麵朝天摔在了地上。啞女子急吼亂叫,秋分四歲的兒子貴貴喊啞了嗓子叫“爺爺——”玉懷聞訊趕了來,先是掐人中後是拍打臉,王大爪子還是人事不省。玉懷說:“怕是不行了,快穿老衣吧。”啞女子操起一瓢涼水,澆在了王大爪子的臉上,王大爪子立即哼哼開了。貴貴樂得直拍手:“爺爺活了,爺爺活了。”王大爪子緩過勁,又要上吊拿刀抹脖子,還用頭往牆上撞,恨得玉懷找人把他捆成了個粽子,扔在了炕上。王大爪子嚷嚷著說:“七十三八十四,這是個坎哇——”
玉懷搖著頭說:“秋分這回是賠塌腦子了。”
銬走了秋分,村裏人慌了神,這後事咋料理?辦這事有個原則,得為活人考慮。咋考慮?就是拿錢來。窯上的會計說賬上沒錢,掙的錢全讓秋分拿去修路了。會計哭喪著臉:“這剛剛把貸的五萬元修路款還上,窯就炸了。秋分又下了大獄,我有甚法?我還不是秋分一個月二百元錢雇來的受苦漢?”
攤上事的人家一聽這話,立刻炸了窩。翠翠爹吆喝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拆狗兒的房賣料!”話音剛落,立刻有十幾條壯漢拿起鍬鎬,暴動一般朝秋分家跑去。翠翠爹邊跑邊吼:“門窗口料檁材誰也不準碰一指頭,全給傻二婆姨!”
玉懷剛從秋分家出來,正遇上這群眼珠血紅的壯漢。他還沒鬧清怎麼回事,便被擠到了一邊去。玉懷跺著腳喊:“還有個王法沒?想反了狗兒的不成?”
他攔了這個攔不住那個,隻得跟著這群人擁進秋分家的大院裏。翠翠爹又吼:“電視機、家具是李家峪的。人家娃娃不能白死在咱村。”有人不服氣:“我哥的腿白斷了不成?球的李家峪傻二媳婦,誰碰上是誰的。”
玉懷跳著腳喊:“大白天聚眾搶劫,是挨槍崩的罪!”
“動手吧!”人們吆喝著要往屋裏衝。屋門忽地拉開了,披頭散發的啞女子抱著貴貴濕淋淋地出現在門口,一股濃烈的汽油味躥了出來。啞女子揪著貴貴跪在門口,手裏拿著一盒火柴,衝著人們哦哇哦哇地喊叫。貴貴喊:“我怕,我怕,別燒死我——”
人群嗡一聲往後退。
玉懷說:“啞巴實心眼,她真敢點。我看這回是要出大事了。”
有幾個人往門外溜,翠翠爹臉色土灰土灰的,兩條腿直打顫。玉懷—把揪住他吼:“老劉三,這亂子可是你煽火起來的,出了事你要拿命抵!”
翠翠爹是出了名的脾氣大,膽子小。他磕打著牙關說:“村、村、村長,我……”
“你他媽的還不快滾!”玉懷打雷一般吼道。翠翠爹撒腿就跑,人們也跟著退了出去。啞女子衝著玉懷直磕頭。玉懷奪過啞女子手中的火柴,衝進屋把門窗全部打開,又把王大爪子背了出來。王大爪子說:“要死就死個幹幹淨。”
玉懷氣歪了臉罵:“你媽那個老X!”
玉懷一天水米未沾牙,想回家吃個滾湯熱水的歇緩歇緩。剛端起飯碗翠翠爹就跑了進來,氣喘著說:“李家峪的人開著四輪搶秋分家的羊來了。村長,你可得公道,不能讓傻二婆姨甚也撈不著。”
玉懷放下飯碗說:“我去看看,你招呼些人來。都他媽的跑來趁火打劫,我把狗兒的一個個捆翻送縣大獄。”
玉懷披上褂子急衝衝地往外走,來到羊圈正見六爹端著一把鋼叉和李家峪的人對峙。六爹的大兒子鐵頭、二兒子黑頭一人操把鐵鍬立在六爹的兩側。六爹聽到炭窯出事首先是慶幸板頭去鄉上趕會了,板頭本來是在窯上幹活的。六爹連聲喃喃:“好後怕。”後來又覺得這是報應,瞧秋分一家張狂的,又是蓋新房、又是建炭窯,還修汽車道,啪一下,天塌下來了吧?不日能了吧?聽說死傷了那麼多後生,人又是慣熟慣熟的,六爹又覺得老天爺不公平,咋不把秋分砸死,把王大爪子砸死。這莊戶人不像莊戶人,全是秋分狗兒攪和的。你瞧瞧這世道,就連喜福子這樣的笨莊戶人也跑到會上去賣燉羊肉,這不是硬逼著魚爬樹?六爹無心放羊,早早把羊收了圈,想去出事的幾家看看,說些寬心話,幫著幹些甚,都是鄉裏鄉親的。羊在灘上吃了半飽,六爹找來鐵頭黑頭上草垛叉些幹草扔進圈。銅頭眉飛色舞地說啞女子拚死護家,六爹聽了連稱剛烈。不得不佩服王大爪子好眼力,又說一朵香花插在牛糞上。正感歎著,一輛小四輪橫衝了過來,車上跳下李家峪的五六條壯漢,吆喝著就要抓羊。六爹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要抓羊也輪不上李家峪。再說條文上寫得清楚,丟羊包賠,村長都蓋了官印的。他操起挑草的鋼叉就迎了上去:“青誌,你狗兒的站住!”
李家略打頭的漢子叫青誌,臉上有塊茶杯大的紅痣,麵目甚是猙獰。是他把死者帶出來到秋分窯上的,想多搶幾隻羊交給死者家屬,也算有個交代。入鄉隨俗,拱手說:“六爹,沒你的事,冤有頭債有主。”六爹說:“主家把羊交給我,就是我的事!”
李家峪一後生喊:“誰擋橫,就先斷他一截子。”
六爹一挺鋼叉:“不怕死的來,來,來!”銅頭、黑頭也操起了家什,甕聲地叫著:“來,來,來!”
青誌一夥不退也不上,瞪眼立著。這時玉懷趕了來,大聲說;“都把家什放下,眼窩窩裏還有政府不?”
他拉住青誌的手說:“姑舅,你這是做甚?”
一聲姑舅叫得青誌直眨巴眼。老話說香不過油糕,親不過姑舅;青誌雖一時鬧不清咋姑舅法,可臉色和緩多了。玉懷把他拉圪蹴下說:“姑舅,你犯糊塗哇!這羊是隨便拉的?就算六爹答應我答應,政府能答應?”
青誌說:“人就白死了?”
“咋會白死呢?姑舅!”玉懷拍拍青誌的肩,“一二天政府就要來斷案。再強的驢碰上政府也都沒了脾氣。姑舅,不是我說你,你太小眼,一條人命就值幾隻羊錢?”
青誌說:“我兄弟去年在縣裏蓋樓摔斷了腰,工頭一分也不給,氣得我扛了狗兒的十袋水泥。我們立生死文書也是沒球辦法,說甚人不能白死哇,姑舅!”
青誌說著帶出了哭腔。玉懷親近地說:“姑舅,你信我不?”
“信、信。”青誌頭點得雞啄米一般。
玉懷吩咐六爹:“你去圈裏挑隻肥羊,好好地燉一鍋,我今晚招待我姑舅。”
第二天羊出坡的時辰,樹上來了兩輛小汽車,車上走下縣上的一個什麼主任,又白又胖麵善得像個笑和尚。跟在後麵的是鄉長、書記、派出所長一類人物,最後下車的是劉科技。紮在人堆裏伸脖子看熱鬧的喜福子像見了親姑舅一樣招呼劉科技,劉科技卻不屑地翻了他一眼。喜福子覺得這人太寡淡,我女人跳躂了幾下不是照樣把屁股給我,你可上得哪門子勁?!那鍋肉又不是你家的!
玉懷把風紀扣扣得緊緊,好像脖子忽然短了一截,顛顛地領著主任一行看望死傷者的親屬。主任臉罩悲哀,和這些倒黴人家一一握手。事後,傻二婆姨說:“那主任的手好棉軟,就像一團塞下麵的衛生棉。”主任說縣裏決定將秋分的房子作價五萬元買下,用於處理事故。死者家屬可得一萬元撫恤。傻二婆姨腿一軟就跪下了,雙手拍著地不知是哭還是笑:“我那親親傻二喲!我那肉肉傻二喲!”
秋分是當天下午讓車送回家的。村上看見他的人說他臉板得像一塊生鐵。啞女子像是看見天上掉下一塊寶貝,圍著他又蹦又跳的。秋分抱緊貴貴親個沒完。王大爪子說:“破財免災,破財免災,人生一世,隻圖平安!”天擦黑的時候,翠翠提著個鼓鼓的小包閃進門來,把包往秋分懷裏一塞:“這是你存在我那兒的一成。”說完,掉頭便走,秋分穩得像一尊泥胎。
以後,村上的人們再也沒見過秋分和啞女子。胡亂猜了幾天,也就不提了。王大爪子住進了羊欄邊上那間盛飼料的小屋裏。自己當起了羊倌。六爹丟了放羊鏟。不當乙方也就沒人給現錢,抽地頭煙時常發怨氣:“窮莊戶人不受人剝削也不是他媽的好事。”秋分的家成了附近幾個村的中心學校,進進出出的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物。傻二婆姨在中心學校對麵用那筆撫恤金開了一個小店,還請教書先生寫了“傻二小店”的匾,賣些油鹽醬醋、煙酒糖果日用百貨和文具紙張。傻二婆姨不免幹些酒裏兌水缺斤短兩的事,人倒漸漸白胖。村上人都說死了誰苦了誰,有錢沒錢還是活著好。板頭和一些窯工斷了掙錢的活路,又不屑種莊戶,漸漸成了閑漢。三五一群靠在“傻二小店”的山牆曬陽婆,同傻二婆姨逗嘴,看教書女先生扭著屁股走來走去。一天,喜福子在“傻二小店”秤了二斤點心一斤糖。爬十幾裏山路去老舅家登門告罪。舅母笑著說:“你看花眼了,你老舅去內蒙西草地販皮子走了一年,春上咋會去趕會?”喜福子鬧不明白是否花了眼,悶頭悶腦地說了一句:狗操豬,好糊塗!
一九九二年春
(原載於《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