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1 / 3)

鄰居

古訓:擇鄰不可不慎。孟母三遷培養了亞聖,可見選擇鄰居的重要性,祖訓自然是燦爛的,可到了現在,最起碼是到了我這兒,就成了狗屁。鄰居或賭或嫖能成為你再度申請分房的理由?房管局的大爺們保準認你精神病,一迭聲地轟你出去。看來罵祖宗狗屁,委實是怨不了我的。再說我希望小兒長大做個普通人,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最好;次之孝敬我和老妻,再次之不醉酒亂打老婆——也好。我想,聖人與盜蹠都是與小兒無緣的。於是,我對鄰居視而不見,更不去關心鄰居謀食的職業,考察其德行等等。從春到秋,我在這幢院落裏住了半年,竟和鄰居沒有一次往來;倒是鄰居的幼女麗麗常來我家找小兒玩耍,見麗麗目秀眉清,樣兒很甜,我和妻子也不加幹涉,大度地讓他們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就是咳咳嘿嘿地舞槍玩刀也行。小兒也常去麗麗家,自然帶回一些鄰居家的信息。

小兒說麗麗家的地上都鋪著花毯子,我的腦海裏馬上反饋出花團錦簇的波斯地毯;小兒說麗麗家演的唐老鴨是帶色兒的,我馬上想起鬆下、東芝、日立彩色電視接受器來等等。見小兒眼紅紅的,我便給他講了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這個愛國愛家的道理,但小兒仍是說人家麗麗家自個兒造冰棒哩!我說那有什麼了不起,一根冰棒不就二毛錢嘛,爸爸給你買。小兒搖著頭,撥浪著身子說我就讓你造,你剛才不是說自力更生、自己動手最偉大麼!我一時語塞,隻得悻悻地把自己關進書房,麵壁好久。於是,我有些埋怨鄰居幹擾我淡泊明誌的書生生活,盡管我知道這種埋怨是不公平的,也是沒有任何道理的。但麗麗一來,我就臉色陰沉,嘴裏還嘟嘟噥噥地嚇得小兒不時偷看我的臉色,玩得也不舒展。妻子忿忿地指責我:你咋跟老娘們兒似的?我亦感到索然和內疚。於是我就傻乎乎地趴在地上給小兒當馬騎,任小兒在我的老背上駕駕駕駕,前仰後合。此時,麗麗呆呆地看,粉紅的舌尖在唇上一探一探的,我猜想她一定很忌妒,是的,孩子,我暗暗地對她說你家有彩電、冰箱、花地毯,但你那大胖子老爹(我也不知為什麼總把鄰居想象成大腹便便的胖子)能給你嘚兒駕駕地當馬騎嗎?刹那,我為自己,也,為兒子驕傲了起來,嘴中不禁發出一連串“噅噅——”的長嘯;我多少擔心的是,大胖子鄰居能聽到我這驕傲的嘶叫嗎?

鄰居並不是大腹便便的胖子,在我見他的瞬間,心中多少蕩起一點失望,他為什麼不是胖子呢?鄰居不但不胖,甚至顯得條瘦黃幹,看不出多大年齡,說四十五十六十都行。他一臉謙恭,可眼中蕩著漫不經心的光束。我有一個毛病,總愛觀察人的眼睛。他嘿嘿地笑著,眼珠子左右晃蕩了幾下,讓我覺得怪討厭的,再說,我本來就對他沒有什麼好印象。稍有奈何,我是決不會請他上門的。那時我們全家都罩在極端的恐怖之中,夜深人靜,院裏“咕咚”一聲悶響像是有人翻牆跳了進來,妻子把小兒抱緊,小兒怯怯地問是不是蒙麵大盜來了?我輕輕噓了一聲,隨手拉熄了燈,躡手躡足地來到窗前,掀起窗簾的一角偷偷往外窺視,朦朧可見一黑糊糊的物兒趴在白光光的月亮地上。妻子悄悄地問不害怕吧?我見那物兒沒有一點動靜,便壯起膽說怕個屁!說著,便要去看個究竟。妻子說你上點衣服,我這才想到自己幾乎是赤裸著,那物兒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趴著,任我腳步騰騰也不見絲毫反應。走近一看,原是一鼓鼓囊囊的舊麻袋。我沒好氣地踢了一腳,軟不塌塌的。摸了一摸,黏黏糊糊,嗅嗅有一股血腥氣。我大駭,妻子也大駭。我相信,妻子一定和我一樣,腦海中會充滿裸屍之類的玩意兒……

我和妻子麵麵相覷了一陣,便決定立即報案,我和妻子都是膽小怕事的人,惹不起半點麻煩。我哆嗦了半天,才撥通了小伍家的電話,小伍是我們單位的公安科長。小伍和我私交不錯,原先也愛寫些詩呀散文呀之類的玩意兒,後來跑出來混了張大專文憑,回來就當了科長。小伍在電話裏問男的還是女的,我支吾了起來,妻子拿過話筒喊了一陣,大意是嚇著兒子你得負責之類的渾話。小伍連連說就到就到,便放了電話。小伍家就住在我的前排,不大的工夫就摁響了我家的門鈴。小伍進院就問在哪兒?我說我平時連個貓兒狗兒都不敢得罪,誰這麼黑著心坑我?小伍說你那破小說也是連踢帶咬的,看了不舒服的大有人在。瞧,這不麻煩來了?我說那也不至於……小伍連連搖著頭說複雜,階級鬥爭複雜!我扯著哭腔說再複雜也礙不著我的事哇,小伍行頭帶得很全,腰裏挎著手槍,手裏提著一節長電筒,還戴上了白的手套。他打著手電,圍著那鼓囊囊的麻袋轉來轉去,狐疑地四下打量著。在雪亮的手電光下,我已看到了滲在麻袋上的血水,小伍把電筒交給我,讓我照著點,我說我可膽小,一見血就頭暈。小伍說誰也不是膽大,碰上了你就放下作家的臭架子好歹將就點,這鬧不好是人命案呢!我心中更是犯堵,我可招誰惹誰了,吃這份瓜葛,受這份驚嚇?小伍擺好馬步,勇敢地解開係麻袋的繩子,扯開一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原來是一隻剝得白光光的肥羊在麻袋裏。小伍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小子好福氣過七月十五有人送肥羊,我說我都做好今晚蹲班房的準備了,小伍說蹲班房那麼容易,沒個三把刀子,兩把剪子的能行?我說想了真他媽沒勁,還一驚一乍地窮折騰!小伍也說是沒勁,還打了個長長哈欠。妻子抱著小兒顛顛地過來說誰把羊往我家扔呀,沒把人嚇死!小伍說又不是野男人跳牆頭你怕什麼?妻子說不怕你的嘴長瘡!我衝小伍說你得把這弄走,甭是哪個王八蛋的呢!小兒說我要吃燉羊肉,麗麗家光吃燉羊肉。小伍拍拍小兒的腦瓜說還是兒子聰明伶俐可愛玫瑰牡丹,不像你爹這個實心的山藥蛋!小兒一受表揚,樂得吱吱地笑個不停,更加張牙舞爪地嚷嚷著要吃燉羊肉。我瞪起了眼睛,教導兒子說君子固窮……

妻子說你快把事情搞清楚,這大夏天的一晚上那羊不臭了。我說我往哪兒搞清楚去,小伍說這事就是不能過夜,共產黨最講認真是不是?他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我說我這個人不就是怕亂,怕這樣那樣的屁事擾亂我的心態,有芝麻大的事我就幾天緩不過勁來,你說,我衝小伍說,我這眼窩子裏咋容這個不青不白、來路不明的死羊呢?小伍問這是人從牆外扔來的?我說沒錯,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小伍又問你這陣沒人推薦稿子什麼的?我一口咬定沒有。這就怪了,小伍來回踱著步作沉思狀,忽又笑了。我敢肯定,小伍斬釘截鐵地說這羊保準是有人送老劉的,老劉是肥汪汪的車管所所長……

小伍說了半天,我才知道老劉就是我的鄰居。小伍說這案子我斷了,他果斷地把肥羊分為三截,還念念有詞,道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中國。我說這樣不好吧?妻子說這事勞動人民的血汗不能讓貪官汙吏獨吞了有什麼不好?我唬下臉說不要忘記兒子還在身邊呢!妻子黑下臉欲來一番大發作,小伍忙又來了一番嬉皮笑臉,我說我權當沒看見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小伍隔著牆頭喊老劉,喊了幾次鄰居就趿趿拉拉地來我家了。我隻得打招呼,竊竊地看老劉的顏色,好像我剛偷了人家的東西似的。小伍儼然和老劉是舊相識一般,插科打諢、胡謅八咧,後又毫無羞慚地說到那隻被裁為三截的肥羊,我當時覺得耳朵直嗡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抑或是提著那羊的後腿扔過牆外去,要不揮動老拳把什麼人揍一頓,妻子、小伍、老劉認誰是誰吧。總算小伍和老劉一人提著一截子肉搖搖擺擺地走了,清楚地聽老劉說這肉瘦筋筋的——這是我聽鄰居第一次開口。妻子忿忿地說這群家夥吃人吃黑了眼了,這麼肥嫩嫩的羊肉還嫌瘦筋筋,什麼東西?我說你別義憤填膺了,我們之間的差距就在於吃上吃不上之間——全他媽不是好東西!妻子臉由紅遍白變紫,然後憤怒地把剩下的那截子肉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這夜我們背靠背地睡了。翌日這肉已爛在了鍋裏,吃起來果然是肥嫩嫩的。我還喝了幾盅老酒,微微地透著幾分美意,醉意。小兒說爸爸真傻這麼好吃的羊肉咋給麗麗她父親?我咧著嘴說爸爸是革命的傻子,妻子說你是天下第一號不要臉!誰是要臉的?你說,我連灌了幾盅酒紅眼衝著妻子吼這年頭要臉幹什麼有嘴吃肉喝酒得了,妻子說你灌點貓尿就是這樣,我說我不這樣又能咋樣。我忽地湧起對鄰居的一腔憤懣來,我若不是與他做鄰居,這家夥若不是肥汪汪的車管所所長,我那能碰上肥羊扔上門這樣擔驚受怕又撕臉麵的窩心事?奶奶的,我發出一聲雄獅般的氣衝牛鬥般的壯吼:就憑這個,老子這家非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