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陷在了極端的恐怖之中，我怕惹出什麼事端來。我想鄰居隻要開口讓我幫他寫告王大頭的狀子，我就說自己患了風濕性關節炎和小兒麻痹什麼的，四肢痙攣不能握筆用以搪塞。若搪塞不過去我就實話實說，磕頭作揖裝三孫子重孫子都行，我忽地感到格外的悲涼。我想妻子和小兒若在我的身邊就好了，我會有一點安全感、自信感。鄰居還在揭露著王大頭的種種劣跡，我越聽越感到害怕，怕王大頭怕鄰居也怕自己。鄰居說著說著忽然問我你臉色咋白刷刷的？我支吾著說不太舒服，鄰居把大手搭在我的額頭上，少頃說沒事咋也不咋。他端詳了我一陣說不用言傳肯定是讓王大頭氣的。你消消氣，為這種人氣壞了身子不值得，我知道你們當寫家的氣性都大。我苦笑著說氣性大膽子小屬癩蛤蟆的。你們可不賴，鄰居詭異地說誰不怕你們在報上給他來一篇？他王大頭不怕？你稍稍動動筆頭子就夠他喝一壺的。
不行，不行，我像被蠍子蟄了屁股連忙站起說桶報屁股是記者的事，我寫小說，寫小說全是瞎編的，編得越瞎越好，誰知鄰居聽了我的話竟興奮得哈哈大笑起來，他拍著手說我就要你這個瞎編的！我像一下子跌進了冰窖裏，合夥給人家寫誣告信？我的天神神地奶奶，我的整個身子都木了，鄰居還在喋喋不休地說多虧你小子是個會瞎編的，我真找對人了！他王大頭歹毒能把我咋？他王大頭也算碰上克星了，一物降一物，鄰居拉著我的手興奮得直嚷嚷，你算給老哥幫上大忙了。我說我咋給你幫忙哇，我這個人兔子膽……鄰居打斷我的話說這要甚膽？你敞開口瞎編就行了。我忍不住終於大喊了起來：你可到底讓我瞎編些什麼呀？
鄰居愣了一下，然後伸手猛拍自己的腦瓜子，你瞧我這份記性，他歉意地說真是一副豬腦子，你瞧我這份記性，他歉意地說真是一副豬腦子，全是讓王大頭給折磨壞了。他摸出兩頁紙遞給我看，字寫得很大很稀且歪歪扭扭，但勉強認得下來，上寫“原先耍賭是賭紙煙山藥蛋，後來耍賭是賭小錢一夜輸贏塊兒八角，現在是三十幾元。最多贏二百元錢，輸四百多元，這種情況是在手氣極好和極不好的情況下才會發生，一般平平，若是撒謊說瞎話願受黨紀國法處治。”我看看他，他說這是我的檢查，你瞅行不？我說不錯有事實有決心。他氣咻咻地說王大頭說我糊弄他，我寫了撕撕了寫整整折騰了兩天，他就是不讓我過去。他就是想把我趕下台去，想換上他的小舅子，我想咋著也得把這一關扛過去，不能讓他的陰謀詭計得逞。有不錯的頭兒告訴我全看我的檢查了，檢查不好誰也不好幫著說話。我隻有掃盲文憑不識多少字，又是苦出身入黨早，咱這紅根紅苗紅果果多咱寫過檢查？兄弟，他猛地拉住我的手，幾乎單腿下跪，老哥有危難了，求你劃拉幾下筆頭子代寫個檢查吧！你會瞎編，不費多大勁的，求你了……
鄰居顯得可憐巴巴的。若是沒前麵的鋪墊，他就是跪下磕頭我也不會代他寫檢查的。現在一見不是寫告狀信，隻是寫篇檢查，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反倒好像得了什麼便宜一樣舒泰。再說我寫檢查是輕車熟路，我一直認為我的檢查比我的小說寫得好。在我的印象裏我從識字起就會寫檢查：給老師寫、給父母寫、給戀人寫，給黨團組織寫給工軍宣隊專案組寫給各級領導寫，寫得絢麗多姿五色繽紛而且聲淚俱下；倘若這些檢查彙編成書，足以成為青年修養的指南。於是我說試試看吧，還謙遜一下，就是不知能不能寫好？鄰居自然千恩萬謝，我亦受之。鄰居又提起了王大頭，自然是罵罵咧咧的，我嗯哈應和著，一麵在稿紙上寫開檢查。我這個人骨頭有點賤，一寫檢查就來快感，筆頭子也有點興奮，像小鳥一樣沙沙地吟唱了起來……
關於對所犯賭博錯誤的初步檢查
敬愛的王局長及尊敬的各位領導：
我懷著十二萬愧疚的心情檢查我的賭錯誤，作為一名沒有為黨的鮮紅旗幟增添光彩的共產黨員我感到百般地難受。想想多年來各位領導尤其是王局長對我的厚愛信任和期望更是格外地慚愧。想想王局長百忙之中給我的嚴厲批評更覺鞭辟入裏。王局長的批評抓住了錯誤的要害擊中了我靈魂深處不願也不敢觸及的問題實質——即奴隸主階級地主階級資產階級思想的毒害和腐蝕。在嘩嘩啦啦的麻將聲中忘記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在和平演變和反和平演變的政治鬥爭中放鬆了警惕打了敗仗。自以為苦大仇深根紅苗壯放棄了世界觀改造滑進了資產階級六害的汙泥濁水之中。現雖鑄成大錯痛定思痛但悔之不晚。犯了錯誤並不可怕，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關鍵是改正錯誤從哪兒跌倒再從哪兒爬地來。王局長說改正了錯誤的仍是好同誌好幹部我一定聽王局長的話做改正錯誤的好同誌好幹部。想想王局長及各位領導給我伸出的熱情溫暖友誼之手我就百感交集，我一定握著這溫暖之手在改革的社會主義大道上放下包袱開動機器意氣風發地闊步前進。
王局長說改正錯誤的決心和行動取決於對錯誤的深刻認識和反省。馬克思說賭是文明人類的痼疾。恩格斯說萊茵河畔的工人出入工廠主開的賭場。列寧說酗酒和賭博像瘟疫一樣毒害和削弱著工人階級的鬥誌。毛主席說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我爸爸說小洞不補大洞吃苦。老百姓說女人莫倚門男人怕賭博。我妻子說我見了麻將牌比見了你爹媽都親。古往今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視賭博是大敵是癌症是萬惡之源。我卻像蒼蠅逐臭一樣泡在麻將桌上吆五喝六利令智昏，哪還像一個共產黨員革命幹部。我對不起黨對不起王局長及各位領導對不起妻兒老小。這次電視曝光王局長嚴格要求給我當頭棒喝同誌你走得太遠了王局長說得何等好啊。
令我冷汗淋漓幡然猛省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特向王局長及各位領導作如下嚴肅認真一絲不苟之保證：
每天一早一晚堅持學習馬列和毛主席著作（不少於一個小時）認真改造世界觀。堅持無產階級立場以實際行動痛擊資產階級和平演變的狼子野心。
二：銷毀一切賭具退賠一切賭款並敦促一切賭友向各級公安機關自首。
三：向妻子承認錯誤和妻子和好如初白頭偕老。一定響應上級號召過安定平靜幸福小康之生活。
（附所犯賭博錯誤的詳細材料）
鄰居驚愕至極，兩隻活潑潑的眼珠兒若不是被眼眶束縛著早就跳了出來。他萬沒想到我在說話之間就洋洋灑灑地把檢查寫了出來，自說了一些讚歎我的話，寫出來也沒多大意思，我還是自己留著慢慢受用。他認真地讀著，嘴中嘖嘖地歎著，最後興奮地一拍大腿說咋跟我的想法一樣樣？瞧他王大頭狗兒的還有甚說道？就是……他遲疑了一下說有點太抬舉王大頭那狗兒的。我說不抬舉他還抬舉你呀？你想想什麼叫策略。鄰居說不錯，今天我算見真人了。我說瞎謅八咧唄，你以為真有人看你的檢查呀。鄰居說我日王大頭他個祖宗先人的，他小子就沒有個馬上馬下的時候？我希望他趕快走，便伸長胳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鄰居忙說勞累你半天了，揣起那幾頁紙便告辭，原來這家夥也不是不識顏色。臨出門他又說你真幫了我的大忙了，我微笑著擺了擺手。他說再過幾天是中秋節了，我給你送隻肥羊來。我忙說你送我也不要。你不要？鄰居瞪著眼珠子說想讓我一輩子欠你情呀！我不管你要不要順著牆頭“咕咚”一聲就跟你扔過來。他掃我一眼便嘿嘿地笑著一搖三擺地出了門。
我如木雞般地呆立著。但願鄰居隻是說說，倘若他真的扔過一隻肥羊來，我還不被折騰得散了架，有一次我就夠了。許多天來這真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半夜中常常忽然醒來，在長夜般濃厚的恐懼中等待著那驚魂動魄的一聲“咕咚”……
一九八五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