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聯席會(1 / 3)

一次聯席會

“常局長,炭拉回來了……”辦公室主任趙一凡,不卑不亢地對局長常潔說。常潔正把頭埋在辦公室桌前,嘴裏銜著紅藍鉛筆,凝眸看文件(好高的兩大摞文件,就像對峙的兩座山峰)。

這是常潔離開那炮聲隆隆的長溝煤礦,由一個普普通通的助理工程師走馬上任到市礦務局長的第三天。也許她太年輕(剛剛三十一歲),也許是個大姑娘(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的),忽一下成了管理上萬職工的縣團級幹部,在這個不足十萬人的小市裏,不能不成為新聞人物。從她坐在這個寬敞、明亮的局長辦公室起,不時有人推開她的門探頭看看,還未等她打招呼,門又忽地關上了,門外會傳來哧哧的笑聲和惶惶然的腳步聲。更讓人憤懣的是,竟然有人爬著窗戶往裏窺視,你一抬頭,忽然發現被玻璃擠得扁平的瞼,啊呀呀……常潔氣得想把那淡藍色的窗簾拉起,把局長辦公室遮個嚴嚴實實,但一想又罷了。人家會不會說你把局長辦公室變成了姑娘的閨房呢?甚至會給你編排出許多頭尾俱全的流言。雖然,大改革家王安石有“流言不足恤”的壯語警世,但常潔還是不願意做和流言打交道的人。探頭就讓他探去,窺窗就讓他窺去,常潔穩穩地坐在辦公桌前,迅速處理積壓多日的文件。什麼某人確定工傷的請示報告,什麼局幼兒院擴建的報告,五花八門,種類繁多,像條條繩索纏繞著她。不是有職能處室嗎?為什麼一股腦地攤到局長辦公桌上?常潔幾乎是帶著幾分火氣,又給各處室批了回去,在局工會舉辦冬季籃球賽的報告上,她寫了這樣兩句:求求你們,別把這類事往上推了。寫完又覺不妥,正在凝眸措詞的時候,趙一凡走進她的辦公室,告訴她:炭拉回來了。

“炭來了?”常潔疑疑惑惑地問趙一凡,“什麼炭來了?”

“常局長趙一凡油光光的圓臉上,泛起一絲笑紋,極為動聽地解釋道,“取暖的炭來了。今天是十月十四號,明天就到烤火期了。”

趙一凡是稱職的,並沒有因為新局長是個年輕姑娘而出什麼難題。你瞧,烤火期一到,機關取暖的炭不就拉回來了麼!你還要這些老同誌怎樣呢?!不過,常潔想,炭拉回就拉回唄,給我說這些做什麼?!她不禁掃了趙一凡一眼。

趙一凡可不是等閑人物,從他坐上辦公室主任的交椅,就見走馬燈一般來去過十幾任局長。有老成持重的,有張嘴就罵娘的,有穿著黃軍裝發號施令的,有打哈哈的,他都能博得這些頂頭上司的信任和器重。這老兄的訣竅是:寧可正月十五貼門神,也不可一事不請示。再說,哪有領導不喜歡請示的呢?

“是這樣的,”趙一凡挺小心地說,“炭車停在鍋爐房前,需要有人去卸,你看……”

常潔笑道:“這炭是不是需要我去卸呢?”

趙一凡連擺兩隻胖手說:“常局長可真會講笑話!我是來請示,這炭是如何卸法呢?”

“你說說,以往是如何卸法呢?”常潔白淨的麵頰上泛起兩個小酒窩,笑眯眯地問趙一凡。

“以往,那可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趙一凡慢悠悠地說,“鬧運動那陣,是黑幫、走資派卸。這幾年是傳達室老張頭卸。每車付他五元錢。他家待業的多,生活挺緊巴,光領困難補助,人們也有說法。於局長便想了這麼個辦法,既可以照顧他的困難,又不至於生活困難補助淨往一頭沉……”

“那就還讓老張頭卸吧,不過該補助還是要補助。”常潔挺幹脆地說。

趙一凡答應了一聲,圓圓的胖臉卻抽搐了一下。常潔以女人的心細,敏感地捕捉到,這卸炭的背後似乎還有點什麼。

“有什麼困難嗎?”她輕聲地問。

“是這樣,”趙一凡說,“這事是於局長在職時定下的。後來於局長要離休,財務處周處長就說這不符合財務製度,沒見過固定職工還撈外快的,上月鍋爐房用的兩車炭老張頭卸了,但財務處拒絕發工資,一直鬧到主管財務的王副局長那兒。王副局長也覺得難辦,又趕上調整領導班子,便推了下來。聽說財務處專門為此事打了報告。”

趙一凡這麼一講,常潔依稀記得見過這麼一個報告,這些雞毛蒜皮的東西,她都堆在了“已閱”欄裏。一查果然找到了。有財務處長的報告。有老張頭的申訴,還有王副局長簽署的“待局長辦公會議定”。

常潔搖頭苦笑了一下,拿起鉛筆圈掉了自己在這份報告上寫的“已閱”兩個字,又疾疾寫了幾行,遞給趙一凡說:“煩你把這個交給財務處,上麵有我的意見。”

趙一凡接過,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隻見常潔批道:“裝三卸一(即裝一噸炭三元餞,卸一噸炭一元錢)這是煤炭裝卸的統一規定,應按這個標準付老張頭的裝卸費。”

趙一凡如獲重釋說:“這個問題總算解決了。不過,眼跟前這兩車炭怎卸法呢?”

常潔說:“還讓老張頭卸吧。這幾個錢讓內部家庭困難的人掙了,比請裝卸工強。”

趙一凡眨了眨眼皮說:“老張頭早發誓不幹了,再說,他還病著。”“要不常潔略沉吟了一下說,“你組織機關幹部義務卸,不就幾噸炭嘛!”

趙一凡摸摸頭皮說:“這樣的事可不好組織,我看……”

這麼個事,還值得婆婆媽媽的!常潔有些慍怒了。她站了起來,兩隻手放在上衣口袋裏,挺灑脫地在屋內走了幾步,紅色的半高跟皮鞋踏在地板上“嘎嘎”地響。她猛地掉過頭說:“我看就這樣定了,人若不好組織,各個處室排個表,也來個各司其責。”

“是不是每個部位都安排?”

“那自然。”

“不過,”趙一凡提醒年輕的女局長,“我記得局黨委和局長辦公室作過這樣一個規定,為了保證技術幹部有百分之百的時間進行業務學習,一般公益勞動都不安排業務部門的班。”

“百分之百?”常潔笑了,“連陳景潤還度了幾天蜜月呢?一個處十幾個人卸車炭能用多少時間?又能影響多少業務?別把業務看得那麼神秘,那麼神秘不可侵犯!我倒是業務幹部,不還得要管機關的取暖炭如何卸嗎?不過,我這是第一次管,也是最後一次管,以後決不代庖。”

趙一凡是聰明人,已經聽出了常潔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如果我這個局長管開了如何卸炭,要你這個辦公室主任幹什麼?但是,當局長能像在頭發上抹發蠟那麼舒服自在嗎?趙一凡不屑地想,於局長那個胖老頭連發電影票的細節都為你考慮到,這場給某人的位置差一點,下場一定要給位置好一點,否則,人家要說你一碗水端不平呢!小丫頭,莫以為局長多好當呢?!

“還有事嗎?”常潔挺客氣地問。

“那我得給各路諸侯吹吹風,下點毛毛雨。”

“這是你的事!”常潔送走了趙一凡,忽然有些惆悵,甚至懷疑開了自己批閱公文的意義,茫然地回顧著,沉浸在一種莫明的遐思中……

“小常啊,”局黨委書記老嚴走了進來,皺著眉頭說,“這個老趙咋搞的?咱們知識分子幹部讓抬得夠高的了,還給咱們添亂!人家說,咱們要組織喬光樸的服務大隊,你瞧瞧!”

“不就是組織機關幹部卸幾噸炭嘛!”常潔揚起修長的眉毛,不滿地說,“這是很正常的事!”

“這叫牽一發動全身,人們敏感得很呢!”老嚴摸摸已經發灰的板刷頭說,“各處室班子還未定,不大的事就給你鬧得人心惶惶,所以我們要慎之又慎。多少領導就是在這類皮毛小事上塌的鍋,垮的台——小常啊,這是經驗之談,我畢竟比你多拉了幾年車!我的意見就是把在家的局黨委委員,各處室的頭頭召集在一起,開個黨委、局務聯席會,認真研究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