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聯席會(3 / 3)

聽到這,作記錄的小金,衝常潔扮了個鬼臉。卷進這場卸炭的糾紛裏,肯定是不明智的,她心中飄過一絲惆悵。她後悔,趙一凡一開始扯這個皮時,自己為什麼不像大胡子礦長一樣劈頭蓋臉給他一通,讓他知道什麼叫“各司其責”。她記起市委張書記曾拍著她的肩頭說:“上任去吧!但要記住這樣一個教訓,多年來我們並沒少提拔知識分子幹部,但相當一部分都……”張書記措了一下詞,“事物化了。”

常潔十分佩服張書記用詞的準確,這老嚴,二十年前不是畢業於人民大學嗎?但大胡子礦長呢?反正我不能事物化,常潔抿緊嘴唇想,這次既然卷進來了,一定要卷出個樣!

“鬧奪權那年,”“二十五瓦”開始曆史的回顧了,“一天,於頭、嚴頭和我卸一車炭,楊大捧子限令五分鍾卸完,不然就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他娘娘的!我幹得一急,兩眼一黑,摔倒在車底下,跌成了個血葫蘆!咋著?楊大棒子還說我裝蒜,這狗日的!就是到了現在,我一見炭車就手抖得不行!”

老嚴也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歎息,搖搖頭說:“那高音喇叭一響,不管白天黑日,雨雪風霜,你就得連跑帶顛地趕到。我整整卸了五年炭——五年啊!一次他猛地揮了下手,淒楚地說,“算了,不提它!咱們還是研究一下咋卸法吧!”

“現在什麼事都得開會研究,恐怕以後跟老婆睡覺也得開會研究,——大家莫笑!咱大老粗就是不會說話!”大張搖頭晃腦地說,“我剛從部隊轉業那陣,那時在人事室當辦事員,”——看來,他講得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事——“一聽卸炭車響,人們就跟搶肉包子一樣躥了出去。有次,我還和老周,你那時當收發,撞在了一起,頭上碰了個包,還記得不?老周!”

“那還能忘?”周處長似乎也忘掉了剛才的不快,指手畫腳地說,“那時支棱著耳朵聽炭車的動靜,一有響動,就像聽到了衝鋒號!有次,來了車高馬槽的美國老道吉,我爬了幾次都爬不上去,急得直哭……”

大家笑了起來。

“這是真的,”老張證實道,“那時人們的思想境界!這麼卸炭法還免得磕磕碰碰的?輕傷不下火線!一麵卸著,一麵又說又笑的——”他嗓子眼裏很亮的響了一聲,“又說又笑的!”

聯席會上,關於卸炭的討論還在繼續著。人們雞一嘴、鴨一嘴不時掀動起小浪花,哀歎著民風的不古,世風的日下。老馬又談起了掏炭,背炭,追溯到了苦風淒雨的舊社會,更是戚戚、慘慘、淒淒。煙霧騰騰的,呷茶滋滋的,歎聲噓噓的,笑聲格格的,把常潔攪了個頭疼欲裂。她實在撐不住了,拉開了門,惶惶地逃到了院裏。她懷疑,若再待在這個聯席會上,會不會暈過去。秋風習習吹來,使她清醒了許多。她活動了下酸困的腰肢,朝辦公樓後的鍋爐房走去。果然見兩輛載滿炭塊的藍色東風車停在了鍋爐房前。

“哈,常局長來視察了!”

常潔循聲一望,隻見兩個穿皮夾克,扣前進帽的小夥子,叼煙抱肘靠著山牆,衝她陰陽怪氣地嬉笑著。常潔知道,這兩位是局車隊的司機。

“我說常頭其中有個瘦削的瓦刀臉,衝天吐口煙圈說,“你們那會開完了沒有?是不是想讓我們哥們這兩掛車在這幹等到四個現代化功成之日?說良心話,我還想為‘四化’多拉快跑呢!”

“瞧把你積極的!”另一個說,“咱在這停一天,人家就付咱們一百二十元台班費。不用動彈幹賺,往哪找這好事去!”

常潔也不睬他們,漫無目的地圍著汽車轉開了圈。

她悄聲問那兩個司機:“炭車昨晚上到的?”

“嘿嘿!”

“哈哈!”

這倆司機笑聲一離一低,樂了個前仰後合。

“昨晚上?”瓦刀臉笑夠了,滑稽地一勾大拇指,“整整九天了!”“一過中午十二點,湊個整數——十天!讓周處長付咱哥兩個四百元台班費,免得他連腳丫子用上都算不過賬來!”另一個幹笑著說,“咱局機關財大氣粗,不在乎這三千兩千的!”

常潔一聽,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手一抓馬槽,“嗖”地跳上了車,她恨不得一下子把這些炭撥拉光,但雙手一觸著這冰冷的炭塊,她立刻冷靜得成了一塊石頭。“愚蠢!”她暗暗罵自己,“差點又辦蠢事!記住,常潔,你是局長,不是裝卸工!”

想到這兒,常潔跳下車去,幾乎是一溜碎跑著衝進辦公樓,推開了黨委辦公室的門。大張正在發表高見:“我認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根本辦法是,朝市委要編製,再增加幾名裝卸工!”

“這事不好辦,”老嚴說,“局機關已超編七十多人了!哪能再加人?”

“中國就是有人嘛!”周處長輕飄飄地說。

“這炭究竟咋卸法?”趙一凡瞅一臉慍怒的常潔,可憐巴巴地說。常潔故意把頭扭到了一邊去。

老嚴看看表說:“都十一點半了,中午大家再想想,下午咱們再定。對了,各個處室回去征求一下群眾的意見。”他打了個挺長的哈欠,又衝常潔說:“常局長,你看呢?”

常潔擰起眉峰,盡量用平緩的語調說:“我講這樣幾點意見。一,炭車竟在鍋爐房前停了九天,趙主任沒有組織人卸,不管什麼原因,是失職!這兩千餘元台班費損失,趙一凡同誌應給予部分賠償,我的意見賠款一百元,財務處分一個季度扣清。二,趙主任應馬上將排班次序排出,中午張榜公布。那個部門耽誤台班,從其職工工資中賠償損失。三,環保處王工拒絕參加這樣的會議,應給予表彰。今後再開這樣的扯淡會,諸位都有權拒絕參加。”

這下人們來了個大眼瞪小眼,有人使勁拍了幾下巴掌。常潔略頓一下說:“你看呢,老嚴?”

老嚴紅漲著臉說:“應當,應當。我有責任。”

“那就通過了,”常潔緩緩地說,“為了使大家能對這次聯席會有點影響,我建議,這兩車炭應由我們這些同誌去卸。趙主任可以留下排班。當然,我不是那個楊大棒子,身體有病者可以除外。”

說著,拉開門,嘎嘎她走了。“厲害!”趙一凡吐吐舌頭說。人們麵麵相覷了一陣,也都跟著常潔去了。不知為什麼,這些頭頭們,這些日子就怕別人說有病。

這一幹人剛出辦公樓,那兩輛“東風”車鳴著喇叭開了過來,“瓦刀臉”一臉炭灰,探出半截身子,衝著他們喊了聲“拜——拜!”一踩油門疾馳而去了。

常潔緊走幾步,隻見鍋爐房前堆起了兩堆炭,老張頭像一尊石像立在那兒,冷冷地打量著他們。

常潔呆住了,人們呆住了,好久誰也不說一句話。

老嚴歎口氣說:“老周,你今天馬上給老張頭付卸炭費,不能再拖了!”

周處長連連說:“那自然,自然。多勞多得嘛!”

“又符合財務製度了?”“二十五瓦”吼道,“都是你小子搗的鬼!”“這……”周處長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小金“唉”一聲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常潔掉頭立眉喝道,那轉動在眼中的淚珠滾了出來,順著她那白淨的麵頰往下滴落著、滴落著……

一九八三年冬

(原載《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