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研究卸炭?”常潔輕輕地問。
老嚴大概沒聽見,仍接著說:“這會就在黨委辦公室開,那稍微寬敞點。”
說完,急惶惶走了。常潔把頭埋在桌子上,憋悶得真想喊幾聲……
常潔順著幽靜、冷清的走廊朝盡西頭的黨委辦公室走去,忽然從一間門微開著的辦公室裏傳出的說話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王工,你怎麼不參加首腦們的卸炭會議?”
“我哪陪得起他們!”這是環保處長王工那略帶嘶啞的聲音。
他們!常潔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身上驟然起了一陣顫栗,她幾乎是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那扇乳白色的門前。她陰鬱地望著磨砂玻璃上漆噴的五個紅字“黨委辦公室”,良久,才輕輕地把門推開,隻聽一個挺亮的嗓門正道:“二十七八,立櫃沙發;三十七八,飛黃騰達;四十七八,再幹白搭……”
這是綽號“二十五瓦”的局保衛處長老黃,正在興致勃勃地講社會上的順口溜。見常潔走了進來,便戛然止住了。但餘音繞梁,整個屋裏仍是嗡嗡作響。
“咋?短路了?你這‘二十五瓦’咋不吼喊了?說,五十七八——”人秘處長大張一個勁催促老黃。
“算了!算了!”老黃搖著頭說,“都該告老了,再讓扣頂不滿三中全會路線的帽子?”
“要不你爬不上去,思想一點都不解放!”長臉的局工會主席老馬說,“我說呀,五十七八,準備回家;六十七八,蹓蹓躂躂;七十七八,就差火化……”
一屋人哄笑了起來,常潔也淡淡一笑。
老嚴呷了一口茶說,“我和常局長碰了個頭,把在家的黨委委員和各處室的頭頭召集在一起,開一個黨委和局務聯席會議,主要是研究一下冬季取暖炭的卸法問題。趙主任,你先說說想法。”
常潔見秘書小金打開了印有《黨委會議記錄》字樣的記錄本,在鉛印的會議內容一欄,寫上了分外大的兩個字“卸炭”。她感到這兩個字就像兩塊熊熊燃燒的炭火,真將她的眼睛刺疼了。她忽然記起,一次她和長溝礦的大胡子礦長正在研究五號井的封閉問題,礦團委書記卻跑來請示辦舞會的事情,這是個活潑的姑娘,說話像唱歌一樣動聽。誰知大胡子礦長卻劈頭喝道:“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這是你職責之內的事,找我請示什麼?我不想聽,更不想管!”當時,連她都替淚汪汪的團委書記難為情。她琢磨,莫不是礦山造就了這個大胡子礦長五十年代大學生岩石一樣的嚴峻性格?也許大胡子是個所謂“正統的”布爾什維克?但那天,當《紅河穀》的樂曲頻頻響起,引得她奔向舞廳時,卻一眼看見了攬著礦山醫院劉醫生那纖細腰肢翩翩起舞的大胡子礦長為什麼想起了這些?人的思想才是在草原上狂奔的野馬!常潔根本沒聽進趙一凡在講什麼,腦海中總是定格出現大胡子礦長的音容笑貌。真的,現在大胡子若在,他會說些什麼呢?
不知趙一凡說了句什麼,惹怒了悶頭看“參考”的財務處周處長。這周處長,常潔曾聽小金介紹過,是位“既不相信電子計算機,又不會撥拉算盤”的主兒,而且手伸得特別長,除了燒死屍不伸一條腿,局裏各部位的購置東西經他手批,沒他不借來用的,大至收錄機、照相機、自行車,微到鉛筆、橡皮,就連他那小孫孫騎的玩具車,也是他從局裏幼兒院打鬧的。當然都有一紙借條,這是應付不測的。周處長可不是那種讓人容易抓莊的傻瓜蛋,借公家的東西打到最高法院也不犯法。你若是借他東西不痛快,這財神爺就冠冕堂皇地摳你,再急的事兒他也敢給你無休止地拖下去。這年頭,離了錢誰也玩不轉,犯不上得罪他。反正公家的錢,是眾人的老子娘——沒人疼!於局長曾婉轉地提醒他注意點“影響”,他卻恨上了這胖老頭,一聽說局長要下台,他便在老張頭的卸炭費上發難。實際上他才不在乎付給不付給老張頭這幾壺醋錢呢!關鍵是給於局長個難堪!他從趙一凡手中接過常潔的批條,黃臉膛立即變成了豬肝色,忿忿然說:“局長批了,還開個鳥會!不過我認為,這不符合財務製度!”
他希望常潔也發點毛,這樣他可使勁吼喊幾句,吐吐胸中的悶氣。講句公道話,他對常潔並無成見,這姑娘當局長,不過是人走時氣馬走膘。他惱火的是使用幹部的幾條標準,除了革命化他自認多少沾點邊外(有著三十年黨齡的共產黨員,還不革命化麼),別的幾化再也不屬於他。免職告老,他並不害怕,偌大世界何止他一個,為何不和這些春風得意的新官鬧一鬧呢?他從在座不少人的眼睛中得到了“共鳴”。吵起來!傳遍全局,傳遍全市,鬧到市紀委,鬧到市委書記的辦公桌上,那才愜意呢!以後就是下了台,他可以說是堅持財務製度得罪上司被排擠下來的,多光彩!
“不符合財務製度!”他又昂頭嚷嚷道,“新班子就這麼個水平喲!”他多麼希望常潔目腫筋浮地和她吵幾句呀!可惜的是常潔並不理睬他,仍穩穩地端坐在沙發上,秀氣的瓜子臉上掛著莫測高深的笑紋,長長的眼睫毛稍稍低垂,這副漠然的神情分明告訴人們:這也值得一理嗎?
這冷漠,使周處長芒刺在背了,尷尬地一個勁咽口水,粗脖頸一伸一縮的,發出“咯咯”的響聲。老嚴說:“有話慢慢講嘛,請大家來就是發揮集體領導的作用嘛!”
“就是!”有人隨聲附和道。
老馬伸出瘦長的胳膊,拉了周處長一下說:“你坐下講嘛,著的那門子急呀!”
“反正我認為這不符合財務手續,”周處長一屁股坐回沙發,發了軟說,“局長批了,我照辦就是!不過,我可不負責任。”
這番拉稀話,引得人們發出了哄笑。唯獨常潔沒笑,她接住周處長的話茬,清晰地說:“這是你的責任!”
“你瞧!”周處長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無奈她一攤雙手。
“難道我們在座的,”常潔轉動雙眸,環視了人們一眼,輕聲地問,“還有沒責任的人嗎?”
“我們這不成了小媳婦,風箱裏的……”
“好了!好了!”老嚴急忙打斷周處長的叫嚷,“老張頭那事解決了,有什麼事我和小常負責,咱們還是扯正題,研究一下機關取暖炭卸法問題。”
“那就還讓老張頭卸吧,”老馬說,“這樣每個月能補貼他十塊八塊的,免得總纏著我要補助。”
趙一凡說:“老張頭講了,以後給座金山也不幹了!再說,他也該退休了。”
“反正局長讓付卸炭費,有錢還怕沒人幹嗎?”周處長夾槍帶棒地說,“要不大家輪卸,樂得摸鬧個煙火錢。女同誌嘛,還能多買瓶珍珠霜抹抹,哈哈……。
常潔並不理睬周處長的嬉笑,仍是平靜地說:“我已經給老趙說了,由他組織各處室義務卸。我們除了責任之外還有義務。”
“同誌們,”老嚴接過說,“小常講得好。這裏頭還有幾分政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