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驢兒趕會(1 / 3)

趙驢兒趕會

出我們柳灣大隊五裏,翻幾道沙梁梁,就到了東風人民公社所在地。說是公社所在地,也不過是汽車道兩邊多幾排青磚紅瓦、紅磚青瓦房房。莊戶人常跑的供銷社,隊幹部開會的管委會,猴娃娃們念書的學堂,還有打針抓藥的衛生院全部擠在這兒。在莊戶人眼裏顯得挺堂皇,巍巍如宮殿一般。可站在西沙梁上趙驢兒家的房頂頂上掃瞄,它就像一個大蜂窩。現在,二十八歲的趙驢兒正在房頂頂上,踮起腳尖,手搭涼棚,瞭望著這個蜂窩。黃土高原的習習秋風吹拂著他那硬刷子一樣的短發,他那黑黝黝的圓臉膛上嵌著的那雙狡猾而又顯得機智的小眼睛,正在射出兩道明亮的光。他想透過淡淡的晨霧、嫋嫋的坎煙,在那個鱗次櫛比的蜂窩中間,以及通往這個蜂窩的四通八達的鄉間小路上發現點什麼。

“還沒動靜?”細溜溜的驢兒婆姨,靠在羊圈的柳木棒棒上,仰著脖子問。

“除了過計老漢往灘裏趕羊,再也不見甚了。”

“那就下來吧,天色還早呢。”

趙驢兒一聽,像聽到了大赦令,急溜溜地踩著梯子下了房。他咧著厚厚的嘴唇說:“可有甚沉不住氣的呢?今個趕會,我保證買回一頭好克郎豬,還不行?可你,天不亮就催我上房掃瞄,誰這麼早就趕會呢?你呀,連泡尿都夾幾不住。”

“你夾幾得住?!買斧頭買回個長脖鹿!”驢兒婆姨一掀門簾,進屋去了。

“你沒完了?”趙驢兒嘻嘻笑著,貓腰相跟著進了屋。

“哎呀呀!”驢兒婆姨進屋就喊了起來,也不顧一股直瀉的水柱,用腳亂踢著地上孩子們的鞋。“鬧大水”的是趙驢兒家的二子,這小家夥一絲不掛,威嚴地挺著肚子,站在炕沿上衝地上撒尿。驢兒婆姨衝著他那白白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二子咧著嘴哭號了,身子一仰,躺在炕上胡亂踢蹬開了,可小腳丫一觸著斜躺在炕上的一隻色彩鮮豔的塑料長頸鹿,又馬上破涕為笑了。

“怎介?”趙驢兒得意地直眨巴眼。

“這是咱家猴小小耍的?”

“誰耍的?小少爺們耍的?我就憋不過這氣來!”

“我看——”婆姨覺得這一年趙驢兒變了,手腳大得很,氣也不平。春上竟為一句話,什麼大不了的話呢?就浪費了三元多錢!還不就是他領著二子上供銷社買斧頭,二子見公社王主任的猴小小抱著這麼個長脖子怪物耍,稀奇得不行,圍著看個沒完沒了,胖胖的主任婆姨就說了這麼一句:“誰家的小小?可憐不待見的!來,快抱下,過過癮玩尿泥去吧!”可他,這個死驢兒,眼珠珠就紅了,掏出三元多就買了這麼個耍物哄孩子!天老爺啊,這個驢兒竟敢跟拿工資的公社主任比!這日子可怎麼過得了喲!想到這,驢兒婆姨長長地歎了口氣。要說這趙驢兒是柳灣有名的精細人,平時過日子,不管糧長糧短,總是兩稀一幹,連自己的肚皮都哄。為此,驢兒婆姨稍有氣不順的事,就拿這事嘮叨他。趙驢兒總是嘿嘿笑著,說:“要說是前幾年我也不敢……這事辦得……嘿嘿。”

……

扒拉完早飯,趙驢兒圪蹴在地上吃旱煙。驢兒婆填從褲帶上解下一把鑰匙,打開紅躺櫃,往裏摸了半天,拿出十張嘎嘎吧吧的十元票票,親手塞進趙驢兒貼身白粗布襯衫的衣袋裏,叮嚀說:“挑個大身架的。”

“知道。知道。不怕瘦,隻要腿長,身架大,嘴還得潑辣。咱家有催膘的蔓菁、蘿卜、山藥蛋蛋。”

“可不敢耍‘二百五’。”

“知道。知道。”

“咱家可就這麼點積蓄了……”

“嘿嘿。”

“真的。”驢兒婆姨把雙手捏成小拳頭,輕輕敲著丈夫厚實實的胸膛說。

“嘿嘿。”趙驢兒還是咧著嘴笑,伸出大手在婆姨烏黑而又蓬亂的長發止摘下幾根糜草棍棍。

“你這雙鞋也換換,”婆姨瞅著趙驢兒腳上那雙開著口子的破布鞋說,“到時讓人家戳我的脊梁骨,說我把漢子鬧成了討吃鬼。”

驢兒婆姨說著,從躺櫃上的針線筐裏取出一雙嶄新的黑方口布鞋來,扔到丈夫的腳下,催促說:“換上快走吧。”

趙驢兒蹬上新鞋出了門,大搖大擺地在趕一年一度公社舉辦的物資交流會。通往公社的小路上,莊戶人趕著驢馬牛羊,小車推著吱呀亂叫的豬,抱著雞兔,挑著蔥蒜瓜果,熙熙攘攘,像一條歡樂的小河在流淌。走沙土路,砂粒石子不時跑進趙驢兒那露著腳麵的淺口布鞋裏,他感到挺不自在。若是舊鞋,進去砂粒隻要繃起腳輕輕一踢,砂粒就會順著破口飛了出去。現在,進去的砂粒在腳心下動來動去,真有些別扭。趙驢兒索性把鞋脫下,一合,別在了後腰上。赤腳板踏著綿綿的沙土,挺舒服。還離老遠,就聽到會上的喇叭在叫喊,大概是在宣布什麼通告,一會兒又是一個女人用挺尖的聲音在唱。趙驢兒心中直癢癢,腳步也急了起來,不大的工夫就到了公社。趙驢兒識幾個字,知道橫跨汽車道的條幅上寫的是:“東風公社物資交流大會”,汽車道兩側雁翅一般排滿了做生意的棚棚,花花綠綠,就像戲台一樣樣。“這是衝著莊戶人那幾個錢來的呢!”趙驢兒十分清醒這個陣勢,他下意識地摸摸左胸脯,好像怕懷中的票票不翼而飛了。然後像一條魚,鑽進了這個沸騰著的人的海洋。因為重任在身,趙驢兒目不斜視,睬也不睬形形色色的貨攤上“哈哈,好消息,削價處理”的大招牌——他知道這是在推銷積壓貨。自己直奔會上的豬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