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驢兒趕會(2 / 3)

豬市籠罩在一片黃塵之中,吱哇亂叫的豬用蹄子刨著浮土,肚子都是圓鼓鼓的,這大概是為了湊分量,賣主可給飽喂了一頓。幾個莊戶人圍著生豬收購員,賠著笑臉,敬著紙煙,是想把豬提前賣掉。有不少買主銜著煙鍋,冷眼盯著各自的目標,耐心地等待著。趙驢兒光著大腳丫子,轉來轉去,也沒發現幾個中意的,偶爾有個對心思的,偏偏肚子鼓得嚇人。“好神神咧,”趙驢兒暗說,“這家夥肚子爆了,屎渣渣也得飛出幾丈遠呢!”他思謀著時光還早,待陽婆掛到腦瓜頂頂,這些鼓肚肚豬也就拉尿得差不多了,那時出水才看兩腿泥呢。趙驢兒主意打定,然後專找熱鬧紅火的地方信步逛去。柳灣有句老話叫:紅火不過人看人。趙驢兒現在才感到人滿之患的可畏,左麵是人,右麵是人,前麵是人,後麵是人,東西南北全是人,根本不用動就被人潮擁來推去。從縣城來采買農村土產的燙頭發女人們的高跟鞋,莊戶人的硬布鞋,猴娃娃們的塑料涼鞋,不時踩在趙驢兒的光腳板上,幸虧他那雙腳結實得像磚頭,所以還能忍受得住。再說,他也珍惜自己的那雙新鞋。兩側賣粉皮、瓜果、紅綠顏色的土汽水的小販們亮開百靈鳥般的嗓子招徠著人們;耍把式的,賣膏藥的,滿頭油汗的噴著唾沫星子對著觀眾演說。最讓趙驢兒動心的是一個穿著大紅毛衣的三十多歲的莊戶女人,拿一根頂端捆著浸油棉紗的鐵條,點燃後發瘋一般抽動,念念有詞地圍著場子跑來跑去,黑煙滾滾,火光閃閃。她站在場中央,身子往後仰,脖子一直仰得和大地平行,嘴張得老大,竟把那燃燒著的火團慢慢放進嘴中。人們驚叫了起來,那吞火的女人倒還平靜,可趙驢兒難過得快要掉淚了。他扭頭就走,走出幾步又返了回來,伸手從衣袋裏抓出婆姨發的晌午飯錢(兩張毛票,六七個零鏰鏰)扔進了場裏,然後急急地逃了出來。“她為甚不在家裏種地呢?能張大嘴吞火,就不能挨風吹陽婆曬?如今是責任田呢,這個女人!”趙驢兒滿腹心事地想著,好像見了自己的同胞姐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難受。那大張的嘴,那冒煙的火,總閃現在他的眼前,趙驢兒覺得自己的眼窩窩火辣辣的。

“喂,睡著了?”有人吆喝他。趙驢兒似大夢方醒,連他自己也不知是怎麼跑到了賣百貨的帆布棚棚前。幾塊木板搭起的櫃台那邊,有一個燙發、挺胸、小嘴薄薄的女售貨員神態嚴肅得幾乎是在臉對臉地訓斥他:“你買甚?像根木頭樁子,後麵的同誌怎麼買?”

趙驢兒還是嘿嘿笑著,囁嚅地說:“我看看,看看。”心裏想,這女子好苦喪,若是到賣花圈或死人裝裹衣服的什麼商店到很合適。

“看夠了嗎?”

“嘿嘿。”

那女售貨員生氣地一回身,一甩腦後的“綿羊尾巴”,啪地打開了貨架上的錄音機,聽開了一個女人細聲柔氣、慢慢悠悠的歌唱,再也不睬任何人了。趙驢兒正好看個夠:女人們的花襯衣,削價的黃膠鞋,招人喜愛的布娃娃,可惜,自己沒有女女。

“喲,這不是驢兒兄弟麼?!”一聲響亮的招呼,把驢兒嚇了好一跳。他定眼珠珠一看,隻見櫃台那邊有個留分頭的中年人在熱情招呼他。趙驢兒認識這是供銷社主任老吳。這老吳哪都長得不錯,就是有兩顆杏仁大的門牙,總是翻在外邊,而且牙根子發綠。一張嘴,就噴出一股旱煙和蔥蒜的味道。他笑嘻嘻地問趙驢兒:“買點甚?”

“哼!”那女售貨員聳了下鼻孔,冷眼揪著趙驢兒圍在脖頸上的白市布襯衣,藍線衣以及黑市布小褂聳起的幾層領子(柳灣的莊戶後生都是這麼穿法),一個勁地冷笑。

“往扁裏瞧人呢!”趙驢兒胸中猛地升起一股莊稼火,他知道這股熱流來自貼身襯衫衣袋裏的一百元錢。

“送郎送到小村外,有幾句話兒要交待……”這是錄音機裏那個嬌滴滴的女人在唱。趙驢兒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婆姨“可不敢耍二百五”的交待,胸中那股火漸漸平息了,還是嘿嘿笑著,憨聲憨氣地衝老吳說:“你忙啊!”

“會上不買點甚?”老吳很會做生意,知道當今的行情,莊戶人的腰包鼓得好高呢,眼前的趙驢兒不是還買過一個猴娃娃們耍的長脖脖鹿嗎?可前幾年,這驢兒連給孩子解饞的兩毛瓜錢都出不起。有次驢兒拿幾顆雞蛋換了三斤鹽後,還長兩毛,老吳見驢兒三歲的猴娃娃正在撿地上的西瓜皮啃,心中挺不好受,順手從瓜堆裏挑出一顆足有五斤重的西瓜遞給驢兒,說:“全清。”

“哈,驢兒撿個便宜。”有不少人敲邊鼓。

趙驢兒臉漲得通紅,把瓜一推說:“靠甚點燈引火呢?”結果,買了一包火柴。

後來,不知是那個尖刻人編了這樣兩句山曲:

柳灣的哥哥沒出息兩角角瓜錢出不起

想到這,老吳朝趙驢兒跟前靠了靠,佯作埋怨地說:“好你個驢兒,上次買了個耍物往我身上推,讓你那夜叉婆姨跑到供銷社罵我!”

“鬼嚼!”趙驢兒把話題岔開說,“你這個主任怎介當的?起會也不給打羅些新鮮貨來?”

“喲喲喲,你真不怕閃了舌頭,說起話來好大的口氣!”老吳一指掛在貨架上的一件藏青色的女式風雪衣說,“看見了嗎?美國大紋嗶嘰麵,綠緞子裏,中間是厚實實的絨毛毛。活裏活麵,拆洗方便。在上海都是缺貨呢!年輕女子一穿,就多出三分人才;若是年輕婆姨們穿上走親,上城,回娘家,那才叫精神,漂亮,風度——還有溫度!看見了嗎?就是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