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了。趙驢兒看見了。四年前,驢兒婆姨的遠方姑舅妹妹,也就是大隊支書趙老貴家的新媳婦、縣城肉食店的女會計就穿著這麼一件。過門沒幾天,和她婆婆到趙驢兒家,來看驢兒婆姨。驢兒婆姨圍著這件衣服稀罕得看過來看過去,手在衣襟上蹭了半天剛想摸摸,趙老貴的胖女人像蠍子螫了屁股一樣詐唬了起來:“摸不的!摸不的!六十多元錢的衣服嬌嫩嫩的,粗手一碰就脫了絲絲。”
說著拉起兒媳婦如躲瘟疫一樣急急走了。驢兒婆姨呆愣愣地看著趙驢兒,沾在眼睫毛上的淚花花強忍著,可還是一個勁抖啊,抖啊,最後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取下,我看看!”趙驢兒像醉了酒,眼紅紅的,甕聲甕氣地衝老吳說。
老吳一愣,又看看滿街筒子捏小包、拎大包的莊戶人,不禁哈哈地笑了,那兩顆大黃牙更是滿高興地大露了出來,連聲說了幾個:“好!好!好!”
“小燕,”他招呼正在聽錄音機聽得如醉如癡的那個女售貨員,“你給我把那件風雪衣取下來。”
小燕用衛生眼珠珠翻了趙驢幾下,嘴咕噥了一句,還是站到椅子上,取下了那件風雷衣,往趙驢兒跟前使勁一推:“看吧,看仔細些!”“這才是正經貨!”老吳拿起抖了抖,裏外亮閃閃的,一下招來了不少人。趙驢兒低頭看著,無數顆分頭,背頭、平頭、燙發頭、梳小辮辮的頭都探了過來,發出一片嘖嘖的驚歎。
可趙驢兒不知為什麼看到的卻是一件大紅條絨棉襖罩衣,那是六年前的洞房花燭之夜剛穿在驢兒婆姨身上的。那時剛十九歲的驢兒婆姨紅褂褂、綠褲褲,風采飄逸得像一朵水仙花。趙驢兒第一次握著婆姨的小手手,抖了半天,說了這樣一句:“明年收了秋,給你扯上件的卡的。”——幾個秋天過去了,趙驢兒卻放了一個空炮。驢兒婆姨的紅條絨褂褂變成了土灰色,各式各樣的補釘綴滿了肩頭,現在還色彩繽紛地披掛在驢兒婆姨的身上。“不是我不受啊,是幾個工也不值一顆雞蛋錢啊!”趙驢幾瞅著衣衫襤褸、苦作苦受的婆姨,內心發出過多少次這樣的呼號!
……
“怎介?”老吳見他發愣,悄悄地問。
趙驢兒這才細看了一遍,半天咧著大嘴說:“這別是七仙女為王母娘娘織的吧?”
人群響起一片哄笑。
“還沒看清?進了眼窩窩裏不就撥不出來了。”小燕洋式地聳聳肩頭,這女子別看小嘴嘴長得挺動人,說出話來可是夾棍帶棒的,這大概也是她常向莊戶人出售的一種“特產”。
“如今是責任田呢!”趙驢兒不服氣地說。他又問正在衝他頻頻點頭的老吳,“這價碼?”
“七——”小燕拖長音搶著回答,“十——二元——四角三。”
“多少?”
“七十二元四角三。”
人群又是一陣嘖嘖聲,如同灌了醋汁汁。這比趙老貴家兒媳婦那件還貴出幾塊呢,趙驢兒咧了咧嘴說:“這可真夠價!”
“嘻嘻。”小燕發出一陣冷笑,好像鋼針紮進趙驢兒的心裏。
“那個便宜。”小燕瞅著趙驢兒的赤腳,用手指著貨架上削價的黃膠鞋說。
“我有鞋趙驢兒一擰身子,給了小燕一個後背,拍著插在後腰上的布鞋說:“幫新底新麵麵新!”
“小瞧人呢!”趙驢兒有些委屈地衝老吳說。老吳牙一齜,表示同情。
“你到底買不買?”小燕又咄咄逼過來了。
“我——”趙驢兒忽然感到婆姨橫眉立目地站在他的麵前,伸出尖尖的手指戳點著他的腦門,一個勁吼喊:“你這個‘二百五’!死鬼鬼,豬腦腦喲!”立刻,趙驢兒的額頭沁出了一圈冷汗,一個勁直咽唾沫。
老吳見他猶猶豫豫的,挺近乎地悄悄說:“驢兒,你那家底我肚裏可裝著麵鏡鏡。去年你家葵花那項是我經手收的,買這麼五件衣服不跟鬧耍耍一樣?票票那玩意兒可不會坐月子。”
老吳這鬼家夥說得不錯,去年的葵花錢是躺在櫃櫃裏麵,今年葵花比去年不弱,過幾天又是厚厚的一摞票票。想到這,一絲笑意浮上了趙驢兒的嘴角。
“故意搗亂!”小燕怒衝衝地要收起衣服。
“停停。”趙驢兒一擺大手,像個威嚴的將軍。多年的苦辣酸甜火山爆發般地湧了出來,化成一個落地有聲的呼喊:“我買!”
櫃台內外駭然。小燕像遭了雷擊一般,小嘴嘴都不會合了。老吳手忙腳亂地包裝那件衣服,慶幸自己成交了一筆好生意。
趙驢兒把大手伸進懷裏,抽出那摞十元票票,嘎嘎吧吧地數出八張,遞給臉紅脖粗的小燕。“婆姨要是罵呢?我就說你過去連摸下都沒資格,現在是自個有了,多美氣,多自在!”趙驢兒一個勁盤算,“可那克郎豬怎介買呢?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上豬市挑個吆回家就是,賣豬的大都是老鄉親,跟我辛苦一趟,俺賠上頓飯。婆姨哭鬧一陣,還不照樣開櫃點票票?不怕!”
趙驢兒咧開嘴嘿嘿地笑了。他裝好找回的零錢,老吳笑模悠兒地遞過一隻乳白色的裏麵放著那件衣服的手提包包,包包麵上印著一所漂亮的大樓,上寫四個燙金大字“上海時裝”。引得一些女人把脖子探得老長觀看。趙驢兒衝老吳和小燕道過辛苦,得意地拎起了手提包包,櫃台外的人們像是見到什麼首長走來一樣,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
一九八二年春
(原載於《新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