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狗殺豬
要說趙二狗，先得說說“趙神神”。
“趙神神”是我們柳灣大隊支書趙老貴的綽號，他四十開外。地道的莊戶人打扮，夏天白市布對襟褂子，冬天黑市布棉襖，一年四季，頭上總包著一條白羊肚子手巾。這副樣子若徜徉在縣城的繁華鬧市上，路人不會對他側目的；可出現在我們這個祖國北方最偏僻、最不起眼的窮村裏，那無疑是“觀世音”下凡——他有“神”啊！他點下頭，國家救濟的玉茭顆顆，三升兩鬥地就進了你的等米下的鍋子；他寫個字跡歪歪扭扭的條子，就是“福音書”，大隊會計就會把救濟款支給你三十、二十的，扶你的危、救你的困，你看神不神？！
當然，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趙神神”就不大“神”了。柳灣的莊戶人雖沒多大見識，這點並不深奧的道理還是能摸索出的。於是，“敬神”的瓶酒、紙煙、白蔥、紫蒜以及肥羊、嫩雞就源源地流入趙老貴家的“神龕”。別看他在隊裏掙工分，可他的進項，一個十四五級的縣長不會比他多。
這十多年，“趙神神”家年年都殺個二百四五的肥豬，據說也就花他婆姨個辛苦錢。首先，豬秧子不是隊裏豬場抓的，就是張家、李家或什麼人家送的；粗精飼料，也都是這戶三升，那戶一鬥供的；收秋後催膘的蘿卜、蔓菁更是全柳灣爭先恐後敬的。就連過得最不景氣的，幾乎靠數竹板討吃度日的趙二狗，也扛上百十斤蘿卜，瘋瘋魔魔地擠進這個爭先恐後的行列之中，而且還自得其樂地數唱著：
二狗我窮喂不起豬，
收了點蘿卜送我叔，
我叔豬兒長得好，
二狗也吃副油肚肚！
這二狗二十八九歲，說來是個精壯漢子，有的是力氣，加上自小性情活潑，插科打諢、逗趣耍笑少不了他，因此很招人喜。怎奈前幾年討了個婆姨，塌下一屁股饑荒，後來又接連添了兩個猴小小，隊裏分值又不高，家裏就越來越揭不開鍋了。這二年，不到三十歲的二狗變得像霜打了的茄子，蔫頭耷腦的，每到湊趣場合，人們也見不著他了，隻是在趙神神家殺豬的時候，他才不知從哪個旮旯裏鑽出來，給遠房叔叔出把力。
說到“趙神神”家殺豬，全柳灣最紅火之事也莫過於此了。你看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興頭挺高地擠滿一院子。支灶的、埋鍋的、挑水的、燒火的，豬叫人喊，亂成一團。雖忙亂，但在“趙神神”的旱煙鍋子指點下，自然也挺有條理，這天，趙二狗是最受人稱讚的，他勇敢地捆豬，利落地捅刀，麻利地煺毛，還得是他咬著牙扛起三百來斤的死豬，步履蹣跚地在幫忙的人們攙扶下、叫好下以及趙老貴“這小子還真行”的吼喊聲中，把死豬吊在預先支好的架子上。他腰沒直起，就忙著開膛刨油，滿頭大汗地整治頭蹄下水，骨軟筋酸地將豬大卸八塊，從陽婆露頭一直忙到日薄西山，末了，鬆開褲帶，大嚼一頓。“趙神神”總是慷慨地喊聲：“吃，二狗！”當二狗拖著快散了架的身子要回家時，“趙神神”還會當著全柳灣鄉親們的麵，送他些豬血和豬腸子，用悲天憫人的聲音說：“二狗！拿回去給婆姨娃娃們熬鍋腥湯湯喝，也算我這當支書的殺了一口豬。”
趙二狗顫巍巍地接過，喉頭哽咽著數唱道：
我叔心腸實在好，
觀音菩薩比不了！
唱著，眼圈紅了。
說話間，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也就是“趙神神”“豁出黨籍”也沒反對成的，在我們柳灣把地包開種的那年。初冬的一個傍晚，“趙神神”從縣城回到了久違的鄉間土地上。春上地一包開，他大罵了一陣娘，就向公社告病住了縣城的醫院。出院後又住在縣裏當幹部的大兒子家當老太爺，三住兩住，回到柳灣時已到大雪節令了（這正是莊戶人殺豬的時節）。兒子、兒媳還想留他住，他卻嫌城裏人過日子“細氣”，稱斤把肉還分兩頓吃，不如家裏的大碗豬肉燴酸菜痛快。他盤算了一路：回家先敞開肚皮吃上一頓。像是知道他的心事似的，他剛一進院，就見院東北角粗柳木棒紮的豬圈門上，探出一顆尖細的豬頭，兩隻可憐的前蹄搭在圈門上，“吱吱”了兩聲，又悻悻地跌在了圈裏。見此，“趙神神”像被人狠敲了一悶棍，眼前直忽閃金星星，真成了泥塑木雕的“神神”。迎出門的婆姨見他忽然成了這個樣，急慌慌地說：“娃他大，你這是怎了？到底怎了？！”
“趙神神”紋絲不睬她，眼珠直勾勾地盯著豬圈，那隻瘦豬衝他齜了齜牙，做了個鬼臉，大概是想討口吃的。“趙神神”仍是一動不動，嚇得他的十三歲的小兒子玉娃直扯他的衣襟，帶著哭音叫：“大！大！……”
一副地陷天塌的樣子！
倒是婆姨看出了“趙神神”的心思，撩起青布衣衫擦了擦眼角，悄聲地說：“……地沒人務育，收成不好，就沒喂上的。別人……”她不說了。因為，“趙神神”的眼珠珠開始轉悠了。
“我在想，”“趙神神”幹咳了一聲，“這豬要喂不起來，就該殺了。”
“殺？誰殺？”婆姨氣鼓鼓地說，“三個月前我就想殺了！可我們娘們是殺豬的？你二郎腿蹺著，細米白麵吃著……”
“廢物！”“趙神神”心中狠狠地罵著婆姨，圪蹴在地下，掏出旱煙鍋子，摁上煙沫子卻又不抽，慢慢騰騰地問：“別人……？”
此刻，“趙神神”的心怦怦地直要往外跳，他想知道的是柳灣的人們張羅過給他殺豬沒有。婆姨“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你還以為是前些年呀？便宜死你了！”
“我是說趙二狗！”“趙神神”火衝衝地吼，此刻，他首先想到的是順民趙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