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狗殺豬(3 / 3)

“支書,抽煙。”二狗婆姨隨手往炕桌下一摸,手上出現了一盒帶錫紙的紙煙。把“趙神神”的眼睛晃了一下。

“這豬……?”“趙神神”機械地接過煙,愣呆呆地問。

“豬?你說門口那豬吧?可能吃了!光玉茭茭就吃了一石多,蘿卜、蔓菁、山藥就更別提了!夏天挖苦菜,我們娘們挖回幾籮篼,陽婆才露頭。這豬還算給我家長臉。”二狗婆姨興高采烈地說,“你看能出三百斤肉嗎?你是把式,年年都養得好豬的。”

說到這,二狗婆姨的嘴角泛起了一絲譏諷的笑紋,稍縱即逝了。但趙老貴的眼睛敏感得像雷達,立即捕捉到了,牙根難免有些癢癢。

“我是說這豬該殺了。”“趙神神”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可慍怒透在了眉宇之間。

“養豬就是為了吃肉,明天就讓它挨刀,”二狗婆姨回答得很幹脆,“誰還總把它當神神供著?”

話一出口,她又覺得犯了眼前這個人的忌諱,麵頰更紅了。“趙神神”深沉地笑了起來。二狗婆姨像我們全柳灣的鄉親一樣,熟悉這笑,知道這是“趙神神”在想灰點子,她的心不禁怦怦亂跳起來。當然,心跳一陣是難免的。過去衝撞了“趙神神”,很快你就會發現隊長專派你分少苦重的活;公社生豬收購員老吳會手頭有準,秤低得掉秤砣;甚至公安員老黃也常在門口轉悠,用業務眼光掃瞄你——莊戶人哪擔得起這份驚!但是,今年呢?“他當他的支書,我喂我的肥豬。”二狗婆姨轉念一想,“誰也占不著誰的陽壽!不給救濟,我家也不稀罕,隻是莫落進狼肚子才好!戲匣子裏說的要不變調,他還能怎樣?”

想到這,二狗婆姨徐徐地舒了口氣,落落大方地衝“趙神神”說:“娃他大上供銷社買殺豬刀去了。他說:‘我給人家殺了十幾年豬,沒一口豬是自個的。今兒殺咱家這第一口肥豬,得買把新刀子。’——他多會說。和那吃上頓、愁下頓的鬼日子比,現在真是上了天!那些年,娃他大受了多少屈、多少苦啊!”二狗婆姨眼圈紅了,“收了秋,見不夠我們娘們吃的,他就到外麵數竹板討吃,睡車站、蹲屋簷——生把他逼成了狗啊!回到家來五尺漢子像娃娃們一樣的哭……”

“那時可也是社會主義嘛,也是……”“趙神神”趁二狗婆姨抽泣的刹那,有分寸地說。

二狗婆姨一聽,頭忽地抬了起來,淚瑩瑩的眼中射出錐子似的光來,忿忿地說:“那時你當然是社會主義,可我家是討吃主義!現今我家養肥豬,你家把豬養成了兔子!”她笑了,學著“趙神神”的聲調說,“也是社會主義嘛!”

“你——”“趙神神”氣得肺葉疼,他想:“馬上找會計清二狗家的欠糧、欠款,還不上就拉豬,按三等繳任務,想吃肥豬沒那麼容易!我趙老貴吃不上,你二狗婆姨漢子也休想。這就是老子的社會主義!”於是他長臉一拉,冷笑著朝二狗婆姨說:“你這女人……”

“怎?我這女人怎了?”二狗婆姨臉也拉了下來,現在的二狗婆姨可不是聽見別人咳嗽就當響雷的二狗婆姨了。“我家男人不在。他留下了話(趙二狗竟然也留話了),晚半晌去看你,順便——”女人說著,到牆旮旯裏翻什麼東西去了。

“順便當然是為我殺豬了。”“趙神神”臉上浮上了笑紋,得意地想,“還是趙二狗識相,不像這母狗……”

二狗婆姨提拎出一個沉甸甸的口袋,往“趙神神”懷裏一塞。“把這個捎上,二鬥高粱,口袋讓你家玉娃送來。”她不客氣地說,“這是那年,你斷了我家的救濟,我喝了‘敵敵畏’……現在還你。隊裏的一百七十元錢,三百斤糧,還了;別人的半碗、一升,還了;我家背上的磨盤沒了,用不著看誰的臉子,低三下四的!這糧,秋莊戶一收就留出來了,一直不還你家,是為了等你。因為趙誌富,就是我男人,你眼中的那條‘狗’還有幾句話捎給你,我勸他算了,過去的事還提它做甚?一直到今個早上我還這樣說。可你打上門來,見我們養口豬也眼紅,還想算計我們,好!這會兒我來告訴你,聽著:我當‘狗’的日子沒了!黨的好條文給我們莊戶人的腰脊骨頂上了木杠杠!——這話沒錯吧?!”

二狗婆姨的臉上還紅著,她理了下蓬鬆鬆的頭發說:“今後你再殺豬、搗米、抹房、起圈,少找我男人落忙,我家又不是沒營生!昨晚你讓玉娃透個口訊說殺豬,你就以為我家誌富會去?做好夢去吧!別說你透個口訊,就是你在大喇叭上喊,也是耳過風!現在,你又能怎呢?”

多厲害、多痛快的二狗婆姨啊!這陣連珠炮把“趙神神”轟得暈頭轉向,他癱了、軟了,渾身抖得像過電。他想發怒,可又沒有發怒的本錢——莊戶人吃穿不愁還怕個甚?但“趙神神”還是翻了正在坦然地納起鞋底的二狗婆姨一眼,不甘示弱,餘味無窮地“哼”了一聲,背起糧口袋,悻悻地走了出去。

外麵天氣不錯,這是冬日裏少有的一個好天氣。天湛藍湛藍的,沒有一抹浮雲,幾隻野雞啁啾著飛過,留下一大串婉轉、悅耳的回聲。太陽暖融融的,和煦的陽光灑在“趙神神”的身上,他和他的影子踽踽獨行著。二狗家還的半口袋糧壓在他那瘦溜的肩上,就像負著一座小山。他垂著頭,吃力地在這塊他多年說一不二的鄉間土地上蹣跚地走著……

一九八一年春

(原載《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