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打春上就沒見過。”
“玉娃,”聽完婆姨幹脆地、沒好氣地回答,“趙神神”忽地立了起來,一揮旱煙鍋,威嚴地吩咐自己的兒子,“你到二狗家走趟。就說我——回來了,明兒個要殺豬。這——就行了。”
聽說要殺豬,玉娃高興地答應了一聲,像一隻快活的小鳥輕盈地飛了出去。“這娃大概有陣子沒吃上肉了。”“趙神神”有些心酸地想。透這麼個殺豬的口訊,旁人來不來幫忙,他一時還拿不準,可趙二狗會召之即來,“趙神神”就有這麼十分把握。兩年前,趙二狗外出打短工沒回來,一沒送蘿卜,二沒幫著殺豬,春上就挺自然地被斷了救濟。鬧得二狗婆姨,一個從沒敢大聲在人跟前說話的女人竟喝了“敵敵畏”,差點沒鬧出人命官司。最後還是“趙神神”從雞飼料中撥出二鬥陳高粱,算救了二狗一家的命。想到這,“趙神神”的兩隻手捏成拳頭。心中暗暗發著狠說:“他敢不來?除非他那狗膽換了,換成獅子膽、老虎膽!”
孰知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的光景,還未見到趙二狗的影子。那隻待斃的瘦豬也餓得吱吱亂叫。婆姨高一聲、低一聲地埋怨,玉娃在外麵耍一陣又跑回來觀觀動靜,鬧得“趙神神”也沉不住氣了,怒火一個勁直衝腦瓜頂頂,臉陰沉得像生鏽的鐵板。“神神”一怒,確實夠怕人的。婆姨悄聲細語地勸他說:“別等那條狗了。我就不信死了張屠夫,就吃混毛豬?”
“不,非得他不可!”“趙神神”板眼深沉地說,“不得壞了這十幾年的規矩。我趙老貴從‘四清’當支書到現在,還沒受過這麼大的憋!我要是連這條‘狗’都使喚不動,還……”
“我就不信他趙二狗明年能渡過春荒!”他又自言自語地喃喃著,“我就不信……”
“你那幾鬥救濟,”婆姨接過話來嘲諷地說,“是年三十打了個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趙二狗也未必往眼裏去。選民登記時,人家還給自己起了個挺時興的官名呢!今年,除了咱家之外,哪家黃米不打個三石五石的?葵花不賣個一百、二百的?你別撅著腚拉硬屎了,如今沒人睬你這個‘神神’!殺這麼個耗子大的瘦豬,也值得揚旗打鈴,不怕讓人笑掉牙?夠不夠那條‘狗’啃一頓的,還都兩說著哩!”
“你給我——”“趙神神”嘴中的“滾”字還沒噴出來,自己卻怒火勃然地站了起來,鎖著眉,黑著臉,睬也不睬婆姨“你去哪兒”的叫喊,像一枚火箭奔著院門射了出去——他要去吼喊趙二狗。但當他一踏在門外的羊腸小道上,立即冷靜得成了一塊石頭。“要是趙二狗自以為有了幾石黃米,敢給我頭大,敢說‘不’字,敢給我推到明天“趙神神”嘿嘿一笑,“我就要他的好看!先讓大隊會計清他多年的欠糧、欠款(馬上就還,當天就得還),還砸鍋賣鐵,喊叔叫爺也不行;春上再斷他的救濟——二狗婆姨別說喝‘敵敵畏’就是灌‘1059’我也不管!二狗要是敢喊窮,敢瘋瘋魔魔地瞎說白道,我就定個他對社會主義不滿——批判他、鬥爭他、發動群眾‘討論’他,他若是不服,我就叫公社老黃拿根細麻繩捆他上法院!”
“趙神神”自信地想著,待答不理地應付著鄉裏人的問候,直奔村外趙二狗家走去。恐怕人世間再也找不到比趙二狗這間土坯坯房更寒酸的了,它既不靠村,又不挨戶,孤零零地立在村外一座荒沙梁上,就像一個膝下荒涼的孤苦老人,背弓著,腰彎著,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咻咻直喘,似乎一陣風就能掀倒。二狗婆姨漢子硬在這裏圪蹴了七八年,還添了兩個兒女,這也叫人生?!可“趙神神”就在這搖搖欲墜的爛窩窩前,發現了讓他很不舒服的東西,那掛在門兩邊的“白馬牙”玉茭茭和幹辣椒竟刺得他眼疼。“趙神神”明察秋毫地意識到:二狗婆姨漢子有心計過莊戶日子了。“哼,沒那麼便宜!”“趙神神”抽動了鼻孔,亮開嗓子門吆喝道:“二狗在嗎?二狗!——”
這一聲,驚動了腳底下的一個生物,它像老牛似的喘了聲粗氣,唬了“趙神神”一跳。他低頭一看,天啊,竟有奇跡發生了——在趙二狗家的門口,是在趙二狗家的門口,竟臥著一隻咖啡色、足頂牛犢大的肥豬!那肉滾滾的腦袋,真讓“趙神神”撞南牆了,他的鼻子酸酸的,到現在方才知道趙二狗為甚召之不來了。人世間竟翻了個兒了!
“趙神神”的勇氣似乎被這隻豬嚇跑了,剛想拔腿就走,但晚了——
“誰這麼狗性呀?記吃不記打!‘二狗’、‘二狗’的,給你大喊魂呀!”屋裏傳出一聲女人的嬉罵(“趙神神”聽來猶如石破山驚一般),門一開,紅光滿麵的二狗婆姨走了出來。當她見是臉帶尷尬的“趙神神”時,也有些不自在起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支書呀!可有日子不見了!”二狗婆姨在油漬麻花的布褂褂上搓著雙手,笑著解釋說,“娃他大這陣子常說,‘得活得像個人樣’。前些日子搞選舉時,他給自己起了個官名叫趙誌富,就忌諱‘二狗’這個爬名了。你想成家立業的人了,還叫‘二狗’,七老八十的這麼叫,十七大八的也這麼叫,七八歲的猴小小還這麼叫,多讓人戳火!剛才……”她衝“趙神神”淡淡一笑,算賠了個不是。可她怎麼也壓抑不住滿心歡喜地說:“誌富這名字又響亮,又紅火!戲匣子裏常念叨,壽也大!”
“趙神神”心不在焉地支唔了幾句,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這個最沒出息,甚至尋過短見的可憐女人麵前,他忽然拘謹了起來。二狗婆姨一個勁讓他進屋,他隻得貓腰走進了這間黑洞洞的小屋裏。上了炕,他馬上發現自己是坐在一條雪白的氈子上,炕上破舊的行李卷上也夾雜著兩條色澤鮮豔的新被子,搖搖晃晃的舊碗架上有一隻上麵畫著大花公雞的鐵皮暖壺,還有另外一些眼生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