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
“諸位,”身著淡青色西裝,紮著紅底繡花領帶的劉鳴,一推開《文壇》編輯部的門,便興高采烈地喊,“諸位同人——”
他瀟灑地一甩亮鋥鋥的長發,春風滿麵地說:“鄙人有特大喜訊報告!”
“噢——”正在伏案埋頭編稿的編輯們,都抬起頭看著這姍姍來遲的倜儻小夥。這劉鳴是前任文化局長的兒子,過去一直在局裏開小車(此市地處祖國邊陲,有“方向盤一轉,給個縣太爺也不換”的俚語),後來省城大學要培訓一批文化幹部,他家老爺子就果斷地把他送去進修了——這老頭,對信息的敏感確實令人佩服。不出兩年,劉鳴揣著一張硬棒棒的文憑,大搖大擺地進了《文壇》編輯部做編務,分分稿件、發發稿費,倒也蠻稱職的。
“一定是小劉要請大家吃喜糖了!”詩歌散文編輯陳虹、皓齒明眸,隻是一隻大號麥克鏡把挺秀氣的瓜子臉鬧短了,晃著一頭卷發說。
“NO——”劉鳴拖起了洋腔。
“準是東郊火葬場擴建竣工了!”牛高馬大的小說編輯黃放,用粗手指挺響地叩擊了下桌子說。
“瞧你說的!這次呀,”劉鳴興奮地一揮手說,“我們奪了三連冠!”
這時,編輯部主任老趙,輕輕咳嗽了一聲說:“你這個小劉呀,淨翻些老黃曆故弄玄虛!”
“最新的三連冠!”劉鳴解開西裝上衣扣子,踱來踱去,紅領帶像一條蛇飄來蕩去。他覷著人們說:“你們還不知道吧?市政府正式下文給咱知識分子加銀子了!”
“是嗎?”陳虹一拍手問,“每月多少?”
“三張‘大團結’!”劉鳴揮舞著手說,“等於連調三級呀,這還不是三連冠?!”
“什麼條件?”黃放翻翻眼皮問。
“唯文憑是也!”
“這到底是知識分子補貼還是文憑補貼?”黃放聳聳肩頭說,“過去講出身,現在論文憑,全是些形而上學!我真恨不得把文憑揩了腚!”
這黃放是六十年代北大中文係文學專業的畢業生,是這座小城唯一有最高學府文憑者。見文憑滿天飛,什麼人都能撈一張,無疑是貶了值,不由得怨氣十足。
“你這是說便宜話呢!”劉鳴抽抽鼻孔說,“你要是……”
“那又怎樣?”黃放一瞪眼睛,“憑咱這三寸禿筆……”
“你那三寸禿筆頂個屁,咱老趙還是全省聞名的大作家呢!”劉鳴忿忿地說,“這次還不是幹看著!”
這句話,可把一屋人震住了。老趙下意識地摸了摸像被拖拉機犁了一道的前額。
“我在家把送給我家老爺子看的那文件,翻來複去整整讀了三遍!”劉鳴小眼珠轉得就像滴落在地上的水銀,“可就把咱老趙這沒文憑的大作家給晾了!”
老趙叫趙哲,是這座小城唯一的名作家。五十年代出過兩本書,並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還一下得過三千元稿費,好家夥,三千塊呀!就是到現在,人們隻要一提起,還是那樣律津樂道,似乎這張彙票剛到。那時他還不到三十歲,是軸承廠的一名鉗工。以後他就調到了文化部門當編輯,辛辛苦苦為他人做嫁衣二十餘年,在他手上飛出無數隻小鷹,他卻白了少年頭。每月七十多塊(他若一直做鉗工,恐怕月薪不盡這麼點),還在城裏的幾所高等院校兼著課,用以補貼拮據的生活。作家生活還拮據?說來慚愧,老趙跨下那剝了皮的“雙喜”牌自行車,現在騎“亞馬哈”的青年人,恐怕連這麼個車牌兒都未聽說過。當他聽劉鳴報來“三連冠”的喜帖子,不禁心花怒放,甚至都意識流開了:來輛“紅旗”,做兩個書架,再來套莎士比亞全集,每月三十元,一年算下來,用場不小呢!可聽說因為文憑把自己剔除了,趙哲不由得有些惆悵:跟著“知識分子”沾皰的事他都輪上了,挨批、勞改,甚至被打斷過三根肋條……可現在,他陰鬱地看著桌上的稿子,竭力想穩下神來,可心裏亂成了一團麻。
“如此唯文憑論?”陳虹同情地看了一眼老趙的禿頭,壓抑下“三連冠”驟降頭上的喜悅,悄聲地問:“這可能嗎?”
“完全可能!”黃放高聲答了腔,“僵化!愚蠢的僵化!”
“也不那麼僵化,”劉鳴悠悠地說,“還有補充規定呢!”
老趙抬起了頭,眼中閃出了亮點——這是希望的火花。
“那你快說說!”陳虹催促劉鳴。
劉鳴清了清嗓子說:“凡是取得工程師以上技術職稱的,不管有無文憑,也補貼銀子!”
“這下可好了!”陳虹拍著手說。
“也不盡然,”黃放世故地說,“咱們編輯部還未定職稱呢!”
“那又怎麼樣!”陳虹不以為然地說,“難道作家,還不能與工程師匹敵嗎?中國作家協會,這是我們文化界的‘翰林院’呢!”
“沒那麼簡單喲!”黃放尖刻地說,“文憑這個緊箍咒,把人們逼得胡說八道!”
“就是!”劉鳴頗有感觸地說,“我家老爺子就說過,他要有你老黃這麼塊硬牌牌,敢是省委書記的候選人呢!”
黃放鄙夷地笑笑說:“那就快讓你家老爺子去北大活動呀!”
“扯!”劉鳴用白眼珠翻了下黃放。
陳虹忽然笑了起來說:“老趙要不算知識分子,那可是天方夜譚了!”
“老趙,”黃放鼓勵趙哲說,“拿出彈鋏三唱的勇氣來,找找他們!”
“找找?”老趙苦笑了一下,找什麼?向行政官員訴說,沒文憑的作家也應當是知識分子,也應享受三十元的補貼,笑話!趙哲在這個城市是文壇泰鬥,在編輯部,一直是德高望重的長者,就是自我感覺也不錯。今天卻感到有些壓抑,竟讓這三位下屬頭上的文憑光環刺得連頭都不願抬。文憑?似乎這個世界要以文憑為軸心轉動了!說來,世上的事越怪,趙哲這個沒文憑的作家,卻有給人發文憑的權力。他是市高等教育中心的兼職教師,授古漢語和寫作課,承蒙校方垂青,專司給畢業生試卷判分的重任——這給老趙帶來多少麻煩和苦惱啊!
去年初秋一個星期天下午,趙哲正在看本市一位高中生寫抗日戰爭的長篇手稿,病句別字攪得他頭疼欲裂,似曾相識的故事鬧得他如同嚼蠟,主人公既像李向陽又像霍元甲,日本鬼子張嘴就是“八格牙魯”、“死拉死拉”,可他還是拿著鉛筆小心翼翼而又聚精會神地看著,改著,唯恐埋沒了人才——這是編輯的恥辱!就連有人推門走了進來,他都不覺。來人大聲道:“我就知道你老趙又在爬格子!廠裏的老人都在眼巴巴地盼你的新作呢!”
趙哲抬頭一看,原來是師兄老姚來了。他忙讓座,連說:“慚愧!慚愧!二十年無新作,愧見江東父老!”
老姚翻了翻那摞文稿說:“又給別人看稿子是不是?你那白發都是這麼熬出來的!”
老姚早已是軸承廠的廠長了。這老姚腦瓜特靈,當年是技術革新能手。趙哲的處女作,就是以他為模特兒寫出來的。兩人也算莫逆之交了。
“你可是稀客啊!”趙哲的老伴笑著對老姚說,“這兩年咋不見你老姚的麵啊!”
“別提了!”老姚一擺手說,“我是考狀元呢!弟妹,你沒見,我的腦門上都憋出了疙旦!”
“喲,用什麼功呀!”
“撈文憑唄!”老姚直言不諱地說,“機械局黨委讓我半脫產進市高等教育局自修中心學習,再學ABC,x+y?咱五十歲的人不行了!我平時愛看個古書什麼的,覺得這不難,就報了個漢語專業!結果,壞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