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2 / 3)

他一拍大腿說:“進門容易出門難!明天就要上考場了,可我還不知‘詩三百’哪篇是郭沫若哪篇是魯迅寫的呢?今年我家算是跟考場打款摽上勁了!老二去年沒考上大學,今年補習了一年,又要考!老三今年高中畢業,也要考!再加上我……”

“好!好!”趙哲連連說,“考場上也出現了父子兵,讓人振奮的八十年代啊!”

他感慨了。

“好什麼喲!”老姚摸摸尚能遮住腦門的頭發說,“你是不知道你嫂子緊張的,這麼折騰下去,非得精神病不可!”

說到這,老姚從口袋裏抽出一瓶“五糧液”,往桌上一蹾說:“我是豁出來了!咱老兄弟輕鬆輕鬆,來他個一醉方休!”

“還是少喝點好,”趙哲勸他說,“不是明天畢業考試嗎?”

“不管它,”老姚一擺大手說,“弟妹,你給鬧幾樣菜,酸蔓菁絲再滴上點香油正好下酒!光光——”

他又大聲招呼趙哲的小女兒:“你去老宋家的熟肉鋪,給伯伯買上半斤豬耳朵來!”

酒過三巡,趙哲不禁耳熱心跳了,這“五糧液”就是地道!老姚端起一杯酒,仰脖灌了下去說:“現在是知識分子吃香,嘎,”他打了個挺響的酒嗝說,“不,是文憑吃香!文憑真招人愛啊,像個水靈靈的大姑娘!”

“這老兄,”趙哲微笑了,“說話還是這麼生動。”他拿起酒瓶,給老姚的酒杯斟滿了。

“對不?!”老姚盯著他問,“我老也老了,卻瞅上了這大姑娘,又戀了一次愛!你們那個挨批的電影叫甚戀來著?對,是苦戀!真苦啊!”

他又端起了酒,趙哲忙勸他說:“別喝得太猛,小心醉了!”

“醉?”老姚乜斜著眼說,“醉不了!上個月來了幾個日本商人到廠裏談生意,談成了雙方都覺得拾了便宜,這虧也不知讓誰吃了!我請他們喝‘杏花村’,一口一杯,那幾位全出溜到桌子底下,可我沒事!醉不了!現代化的廠長既需要水平,又需要酒瓶,還得有文憑!”

趙哲忙掏出采風本子,他想記點什麼。

“你還是離不開這爛本子,都是大作家了!”老姚說,“還是作家好,著作就是文憑。可我的軸承再好,也代表不了文憑!局裏為甚讓我半脫產進修,這是個信號!很快又要調整班子了,按那幾條標準我都夠格。五十幾歲的人當三千人大廠的廠長不算老吧?我精通軸承生產,熟知市場信息,這碗飯吃了三十多年還算專業化吧?就是缺張文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答對‘詩三百’的寫家,礙著我的軸承哪根筋!可這時髦你非得趕不可,不趕就得卸套!這廠子是我辛辛苦苦鬧起來的,咱們進廠那陣隻能鍛個馬掌,現在興旺得像一團火!我想把產品打進亞非拉,好好當幾年氣氣派派的廠長!可你沒文憑,就得回家哄孩子!”

“有這麼嚴重?”趙哲驚異地問。

“決非危言聳聽!”老姚夾起塊豬耳朵塞進嘴裏,又呷了一口酒說,“明天是我一生重大的轉折,成功失敗,在此一舉。”

“謔,姚廠長真沒白念文科大學,”趙哲的老伴又端上一盆紅燒豬肘,打著趣說,“張嘴就是詞,一套接一套的!”

“這還不是關公麵前耍大刀!我這點能水,他還不知道。”老姚又衝趙哲說,“聽說,我們的畢業考……考試卷子,是你給判?”

老姚忽然有點結磕了。

趙哲點了點頭。

“這太好了!太好了!”老姚的胖手伸了過來,抓住趙哲枯瘦的胳膊,使勁搖了幾下。那神情,就像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隻救生圈。這使趙哲有些莫名了。

“那又怎麼樣?”他望著喜形於色的老姚。

“這……”老姚一時語塞了。他端起酒一大口喝下,脖頸就像剛剛紅燒出來,足可以和剛上桌的那盤蕩著熱氣的肘子媲美。他把身子湊了過去,嘴一張,一股熱乎乎的氣浪直衝趙哲。

“師弟,”老姚瞪著趙哲問,“你說我這個人怎麼樣?”

“他怎麼了?”趙哲木呆呆地想。

他怎麼能不了解老姚呢?十二年前那個多雪的冬天,當他拖著被打斷三根肋條的殘軀,戴著一頂“資產階級臭文人”的帽子,被幾條壯漢押回軸承廠改造思想時,這老姚,就像見了久違的親兄弟一樣,在眾目睽睽下把他擁抱了,欲滴的淚眼那麼深情地端詳著他。那眼神,就像一束陽光透進他的心扉,溫暖著他那顆凍僵的心……

哦,那個殘冬,這束陽光,趙哲怎麼會忘記呢?他發現和感覺到了亂世人生的美,就是這美,鼓起了他生活的風帆!前幾年,他曾寫過一個叫《陽光》的短篇,就是說的這個事。本想在自己主辦的刊物上發了,可見青年作者的作品像漲潮一樣湧到案頭,便作罷了。可這束陽光永遠溫暖著他的心田……

趙哲激動了。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老姚,不該這樣問我!”

“到底是知己!”老姚寬慰地笑了。

“來!”趙哲動了豪興,舉起酒杯說,“咱老兄弟幹一杯!”

“咣!”他們碰了杯。

“我找你,是為了咱們工廠!老姚動情地說,“我這輩子最見不得雞鳴狗盜了!我是廠長,可哪個廠長像我,三個孩子待業一對半!(趙哲想:連自已的後顧之憂都沒解決好,可以想象廠子的三千職工了!我的好師兄,你這廠長可當得夠糟糕的!)我慘淡經營,連掉在地上的廢油紗、舊釘子都撿起來……”

趙哲胡亂地點著頭。

“這個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這個廠!我的好年華在這磨掉的,我的白頭發在這長出來的!”老姚紅著眼,盯了趙哲半天,猛地垂下頭說,“為了咱們廠,你就成全了我吧!”

趙哲不知其所雲,愕然地呆坐著。

老姚忽地站了起來,衝他一拱手說:“好師弟,老哥施禮了!”

說完,跌跌撞撞地走了。

“你這個呆鳥!”妻子見他不開竅,隻是一個勁拿手帕擦拭眼鏡,便戳點著他說,“人家老姚是想讓你在看他的試卷時……”

“這你放心,”趙哲戴好眼鏡從容地說,“我是要認真看的。”

果然,他非常認真地看了老姚的試卷,連用錯的標點符號都算了出來,認認真真地判完了卷子。上便所時,他無意碰上了自學輔導中心的王副主任,王副主任看看四周才問:“軸承廠姚廠長考得怎麼樣?”

“不錯!”趙哲高興地說,“比我想象的要強多了!”

“多少分?”

“五十七分!”

“什麼?!”王副主任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眶外,“五十七分!”

“老姚答成這樣真不簡單呢!”趙哲興高采烈地說,“我得跟他好好喝一杯!”

“趙老師,”王副主任狠狠盯著他說,“你知道這五十七分意味著什麼嗎?”

趙哲說:“意味著他好下了一番苦功,他那底子……”

“不!”王副主任打斷他說,“意味著他的文憑泡湯了!幾年辛苦白下了!還有……”

還有,得不到文憑,老姚廠長位置坐不穩,坐不穩廠長位置,他答應資助自學輔導中心的一萬元告吹了;王副主任家唯一的二級工小女兒去軸承廠工會做宣傳幹事的許願也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