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黃河情
我初次見到他,並不是在浪起波伏、溢彩流金的壯哉黃河上;而是在黃河南岸、庫布其沙漠北端的一個僅有一條街的小鎮裏。
那是個流火的七月天,甜得讓人忘乎所以的黃河蜜瓜散著濃鬱的醇香上市的季節。我們這些農場的老知青們,就像黃河決了堤一般,一股腦全擁進了這席彈丸之地(這是我們的王府井、南京路,勸業場呢!)。我們叫著喊著、挑著揀著、吃著扔著,把這個小鎮攪得像剛開蓋的蜂房。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這裏總會發生一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您瞧,這不是我們連的大黃正在扯著嗓子叫喊:“嗨,我說賣瓜的,你還講點群眾觀點不?毛錢一斤,你老可真敢要價!”他這麼一喊,立刻呼啦啦地圍過一群人,還有的尖聲怪氣地應和著。這下大黃更來勁兒了。“這價要得多損,毛錢半公斤!——每月二百元錢的大疙旦一聽這價也得嚇抽了!”他危言聳聽地說著,半截塔似的身軀往後一仰,真好像要暈倒在身後那幾個“哥們”身上。他們剛蹲在瓜攤吃完瓜,鼻尖、嘴巴、下頦都還粘著紅的、黃的瓜沫子。尤其是大黃,連蓬亂的長頭發上都粘著瓜瓤子,左手還托著用拳頭砸開的半塊瓜。
“開園瓜就是這個價!毛錢一斤,不是半公斤,造謠可恥!”賣瓜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雖拙舌笨嘴,但也不乏運動術語。因此,人們更是哄笑不止。賣瓜漢子眼瞪得像兩盞燈,大手一攤,那五指就像五根鐵條直逼大黃的前胸,“給錢,六塊!”
“喲哈!”大黃濃眉一擰,擺成了馬步。一看這架式,我曉得再戧上一句,他手中的半拉瓜準會扣到賣瓜漢子的臉上,一場頭破血流的毆鬥,就是瞬間的事了。我害怕地往後退著,可又退不動,胸中一個勁怦怦亂跳。
“同誌,算賬。”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就像伏天落了一陣雨,讓人感到清涼涼的。我斂神一看,一位身著粗布小衫,鶴發蒼蒼的老人從瓜攤上站了起來,拿著一張汗漬潰的五元票子,微笑著衝賣瓜漢子說:“還長六毛.煩您再為我挑個沙瓤的;過晌就取,費心!”說完,拱了拱手。
“保您滿意!”賣瓜漢子臉上的黑雲沒了,滿麵春風地說。他接過錢,衝大黃抖了一下,“這才叫買家。”
大黃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方臉一陣白、一陣青的,他斜瞅著老人,嚅嚅地連說了幾個“他”——“他有錢,浪的!”
這一句,可惹起了公憤,人們搖著頭,不滿地議論著。就連我也放棄了“門戶之見”,覺得大黃這夥人鬧得太不成樣子了。那老人已擠出了人群,聽大黃這樣一說,回過頭來,下巴頦下一綹黃白又有些發烏的胡子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迸出了這樣一句:“你,……你們啊!”長歎一聲,蹣跚而去。大黃尷尬地成了尊泥胎,我不願再看他那副窘態,否則,我的臉也會為之發紅的……
我買了幾個瓜,又在街上遊蕩了一陣,正準備返回連隊時,被擺在街頭小攤上的一尾足有二尺多長的黃河大鯉魚吸引住了。那胭脂般鮮紅的尾巴,金子般耀眼的魚鱗,真使人驚歎不已。我來黃河灣已經六年了,從十六七歲的黃毛丫頭變成了二十三四的大姑娘,可見到這樣的黃河鯉魚還是頭一次,禁不住脫口而出:“呀,真是好魚!”
“這還算碰上個識貨的!”我一看,搭話的正是剛才那個買瓜的老人。“姑娘,你是大地方來的,”他悄悄地問我,顯得既稚氣又神秘,“你說,那天(津)北京有這樣的魚?”
我搖了搖頭。老人孩提一般高興了,黝黑臉膛上密布的皺紋都洋溢出自豪。“除了住在黃河邊上的,誰能有這麼個口福?!多鮮!多嫩,腮巴子還鼓著呢!剛才你們有幾個後生還給我日粗呢!”他衝我伸出兩個手指,用商量的口吻說,“二斤酒錢,這條魚歸你,這可算公道?”太公道了。這條魚兩個二斤酒錢也是值得的。我一摸口袋,才記起帶在身邊的幾元錢早花光了,一下愣住了。“怎介了?嫌貴?姑娘,那你給我一斤酒錢,我老漢也沒搗鼓過買賣。”老人顯然是誤解了,我忙做解釋,他一笑說:“這沒甚,明天你把錢送來就行了。”說完,步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撚指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