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樨 紫木樨
她沉默了良久說:“我是蘆小紅的妹妹,蘆繼紅。”
我說:“你和你姐姐的名字都不錯,她還好嗎?”說完,我又隱隱擔心,因為蘆小紅對我來說陌生得就像天邊的閃電一樣。我在隨口應付,打著可惡的哈哈。蘆小紅是陰是陽我都不大清楚,怎麼敢斷言她是麵前這位女郎的姐姐呢?
她說,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人到了那個份兒上,不會有什麼不好的,我想應該是這樣。”見她臉上蕩起一絲慍怒,我心中不禁好大輕鬆,暗想:她該走了吧?女人一賭氣便走,刷,一擰身,輕盈得就像小旋風。但她仍是默立著,我隻好繼續拉我的西紅柿秧;時值森森深秋,妻子吩咐我該把家中的小菜園子整理出來了。我看著細細的枯黃的西紅柿秧硬把無比堅實的土地拖出一個坑來,一群螞蟻帶翅翼和不帶翅翼的,驚恐地從翻過的泥土中鑽出,慌慌地四散逃命。我亦有些驚慌,也許是幾隻帶翅的螞蟻惡狠狠地撲上我的腳麵,抑或是還有些別的什麼。我使勁跺腳,忽聽她冷悠悠地說:“你對它們的傷害,不亞於美國人對廣島人的傷害。”
我冷眼看了看她,她也挑釁的地看著我,頭歪著,細細的彎眉往上一挑,那神情分明在說:難道不是嗎?我避開她的眼鋒,我不喜歡,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是害怕咄咄逼人、張張揚揚的年輕女性。於是我變得格外地敏感和自尊,用以掩飾我不願承認的但深深地烙刻在骨頭上的自尊。
“莫非你那個協會,”我斜睨著她說,“還負責保障螞蟻的權益?”
“你那個協會?”她大喊大叫了起來,我不由得竊竊高興:這次她總該走了吧?但她還是不走,臉頰變得通紅,鼻尖上幾顆俏麗的小雀斑,幾乎都要憤怒地跳起來。“你那個協會?”她的聲音忽然喑啞了,嘴中冒出一串撕撕的響聲,這撕撕聲讓我感到恐怖。我偷偷地瞅著她,她的眼睛竟變得淚盈盈的,嘴中一個勁道:“你那個協會,你那個……”
看來我是狠傷了她一下。我本無意傷她,隻是想讓她快點離開我的小院,還我一個清淨。這樣明媚的秋日,這樣湛藍的蒼穹,這樣靜謐的菜園,我本應像蜜蜂一樣忙碌和愉快:十年來我偏安高原小城,就是圖這樣一個安靜和愉快。可就是有人來找你瞎攪和,不遠千裏地來破壞你這份寧靜和愉快。昔日像躲避瘟疫一樣逃離這塊土地的哥們兒、姐妹兒,甚至還有諄諄教導我紮根邊疆一輩子的老首長又來到這裏搞活動經濟來了。販羊皮絨毛、販鹽堿煤硝、販麻黃甘草,全部找我牽線搭橋。
我想解釋,但又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一臉尷尬地賠著笑。她臉掛慍色地說:“你對我本人取什麼態度無所謂,你不應該嘲弄我們的協會,這樣你首先是褻瀆了自已!”
我驚愕地看著她,在我的印象裏哥們兒、姐們兒私下扯起他們的公司、董事會時,都說是扯雞巴淡,連“文革”中的戰鬥隊都不如。那時還有一腔可悲的虔誠,現在呢?哥兒們姐兒們嘎嘎嘰嘰,擠眉皺眼,這裏麵的貓膩不言而喻,我記得過去的副連長那個叫老冬瓜的哥們兒,每年冬天找我雇車拉羊肉,他在西四開了個挺大的餐館,竟取名叫“偽君子餐廳”,據說生意興隆。一次他喝醉了,接著我的脖子說:“我們過去太傻帽了,現在又他媽太雜碎了!”
傻帽——雜碎,這就是我們?褻瀆,這是一個久違且又非常高貴的字眼,從眼前這位陌生的姑娘嘴中喊出,不能讓我不震驚。現在我才忽然想起聽她談了半天,自己根本沒把她的話往心裏裝。
“你是老肥那個兵團戰友協會的?”
“承蒙老肥和哥們兒姐們兒垂青,大家委了我個秘書長幹幹。”她說得有些俏皮,“不過我是第一次踏上這神奇的鄂爾多斯高原,第一次遇上留在這塊土地上的兵團戰友,而且與柿子秧進行了奇妙的交談。”
她說著,禁不住咯咯嘰嘰地笑了起來。她這一笑,我們心裏和年齡間的距離頓時拉近了。我連說了幾個“你瞧瞧”,以示慚愧:我甚至都想拉拉她的手,但她沒給我這個機會。我尷尬地說:“你瞧瞧,這個老月巴,打發人來也不打個招呼……”
她撇下薄薄的小嘴說:“老肥的感覺好極了。他說隻要一提他的名字,你保證跑得顛打顛打的。你要不顛打顛打的,他就讓我修理你;一修理,你保證又顛打顛打的……”
她又爽聲地笑了起來。我嘴上說這個老肥,心裏可樂不滋滋的。在返城的哥們兒姐兒們中,我跟老肥最哥兒們了。我記得我餓得眼珠子發藍,半夜裏偷偷溜進馬廄,在馬槽裏偷黑豆。把偷得的黑豆倒進水壺裏,然後溜進沙漠裏架起火來燒。那晚月白風清,那晚沙峰如聚,我倆倚在熊熊燒燃的火堆旁,貪婪地看著火舌舔著水壺,傾聽著水壺的吱吱呻吟。“砰”的一聲,水壺爆裂了,唬得我倆跳後好遠。一陣麵麵相覷,老肥說熱脹冷縮,我倆沮喪地無奈苦笑。我倆撲熄了火,跳在灰堆旁用檸條枝子往灰堆裏亂扒拉,尋找著半生不熟的煮黑豆下肚。後來我倆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地上,若沒有黃河濤聲隱隱滾動,庫布其沙漠一定靜寂得像一座偌大的墳墓。老肥儼然死去一般,隻是肚裏發出一陣骨碌骨碌,讓人想起貓的打呼聲。“哥們兒,”老肥叫了我一聲,戚戚地。我打著顫應了一聲,不知為什麼牙關一個勁兒磕磕碰碰。我瞅瞅老肥,他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綠螢螢的。“哥們兒,”他說,十分認真地說,“有朝一日咱們再殺回北京城,我非領著你把北京城的館子吃遍!”
我聽著挺解氣的,便傻傻哈哈地笑了起來。多年下來,他帶我不敢說把北京城的好館子吃遍,但豐澤園全聚德東來順鴻賓樓莫斯科新僑是掃蕩過了。我也約他到處轉轉,他始終不肯,陰鬱地說:“我夠了,一想那塊地方我就犯堵!”我何必拉著人家犯堵呢?於是作罷。偏安小城後,無論如何我是不進京的,幾天不見湛藍藍的天穹,我也犯堵。千裏之隔,關山迢迢,各自忙活自個的,聯係也就漸漸少了。但他的消息還是斷斷續續、真真假假傳到我的耳中。來鄂爾多斯高原倒騰買賣的哥們兒姐兒們都說他發了,百八千萬都打不住,置房子買汽車好幾個女秘書,啊呀呀,前日又忽地收到他的來信。他在信中說東四的肯得基,加州牛肉麵和海鮮館都不錯,說隻有和我住一塊兒嘬才能嘬出味來,大啃大嚼無遮無攔也是一種修煉,對此我在遙遙千裏之外表示首肯。他說過去咱們掃蕩的館子太古典,現在才能嘬出現代味來,吃出文化來才能算得上吃等等。扯了半天淡,他又約我參加他的兵團戰友會,說他已聯絡了三百男女,還有自已的活動場所。“那是我當人當鬼賺的。”——他在信中寫道:“你也參加吧,哥們兒姐兒們都喜歡你的小說,都是你的讀者。你再出版了小說,這兒不動窩也能推銷幾百冊,何樂而不為呢?”讀到這兒我不禁怦然心動,當時我正為一本書的征訂數而發愁,恨不得立即給他郵張征訂單去。想想又有點太那個,便暫時放下了,不讓出版社逼到無可奈何的地步,我是不會掏哥們兒姐兒們的腰包的。
她看著我,抿著嘴輕輕地笑。為了表示友好,我順手摘了一顆肥碩的紅西紅柿遞給她,她說:“這還差不多,多少有點革命戰友的樣。”說著,捧在手裏有模有樣極為動人地吃了起來。我說:“自家種的沒施化肥農藥,市場上的一元錢一斤哩!”
她笑著說:“你就跟個土財主差不多!”
我搔搔頭皮說:“這也是自得其樂哩。人難得有一種身心全部浸湮在裏麵的情趣。人生是什麼?說白了,還不是尋找一種適應自己生活的情趣。這種情趣,就是被人們說的玄之又玄的精神生活。”
“哈,”她用手帕輕輕擦拭著嘴巴說,“你哥們兒也夠能侃的。多咱請你跟戰友會的哥們兒姐們兒侃一會兒,侃的題目是——”她凝眸思索了片刻,“人生情趣的天然及客觀環境的適應與老莊,這個題目怎麼樣?”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她皺著眉說:“活動了幾次,不是郊遊野餐就是唱歌跳舞,多少缺點形而上的。真的,我給你安排一次怎麼樣?”我避開她的眼鋒,我甚至有些詫異,她為什麼熱衷於這樣的事情。盡管女人的年齡說不清,但我斷定她不會趟過二十五歲,她和這群四十歲左右的哥們兒、姐們兒怎樣溝通的?莫非是一種興趣,一種研究?
“你感到奇怪是不是?”她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我是老肥花錢雇來的,月薪一百八,這下你不用怪哉了吧?”
她掃了我一眼,彎眉上挑,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高考落榜後我在街道辦事處的老幹部活動中心打雜,陪他們打牌玩麻將,聽他們啞著嗓子唱劉巧兒,為他們聯係氣功師和擅長養生之道的和尚尼姑老道什麼的。還得聽他們粗脖子紅臉地罵娘,罵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但你不能隨聲罵,你一罵他們火氣就衝著你來了,看來娘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罵的。後來老肥混出樣來了,說我身上有一股屍臭味。”她停頓了一下說,“就讓我跟他鬧起了兵團戰友會,怎麼樣?這回聽明白了吧?”“還有呢?”我冷冷地說,“憑我的感覺應當還有一些什麼。”
“我是蘆小紅的妹妹。”
“蘆小紅……”我默叨著,思索著。
“不用說,你肯定把她忘了。”
我又是慚愧,隻得老老實實地說:“真是想不起來了。兵團的哥們兒姐們兒們那麼多……”
“別說外人,就連我這個親妹妹都想不起來了。她是老肥挖掘出來的出土文物。”說到出土文物時,她的語調陰森森的,“多少年的事了老肥又搗什了起來,頭腦一熱拉上我就來了。”
“老肥也來了?”
“他直奔白木樨灘了,讓我拉你回去,我們一同去看我的姐姐。”“你姐姐還在白木樨灘?”
“她死了。”
“死了?”
“不多不少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我喃喃著,默默地望著木立的她,心中升起幾多淒涼。猛然之中腦海裏好像迸起來一串串火花,一下子照完了我的思緒,我的記憶……
我認識那個叫蘆小紅的姑娘。隻不過她死後人們才叫她蘆小紅,活著時連隊的哥們兒姐們兒都叫她病秧子。後來人們不知是嫌麻煩還是嫌不雅,就稱她秧子,她也不生氣,軟聲細語地答應,“喛——”顫顫一聲,讓人又是疼又是憐的,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她的模樣,不高的個,細細瘦瘦的,慘慘地一笑還露出兩顆小虎牙。尤其是她穿棉軍裝的樣子,就像穿著一件戲袍子,走起路來匡裏匡當的。見到她那個樣子,我總想起剛出殼的小鴨子、小雞什麼的:毛乍乍著,腿顫顫的,似乎一陣細細的風就能把她吹倒。可黃河灣上風多且烈,總見她顫顫靈靈、跌倒骨碌的。“鄂爾多斯高原的風特別怪,”秧子說。那天開河風刮得濃烈,房簷上的瓦都被掀掉了許多,天地像蕩著一塊掙不脫、扯不斷的黃色的幔帳,一米開外全是一片渾沌。吳連長隔著窗戶玻璃看看外麵,便讓通訊員通知各排繼續學習“老三篇”,我們全連已貓在屋裏把“老三篇”連學了一個星期了。而同住一個營區的六連繼續整隊出工,在漫漫風沙中挖毛渠,平整土地。見人家滿身塵沙呼嘯而去,呼嘯而歸,真有一副戰天鬥地反修防修的樣。我們連隊有一些積極要求進步的哥們兒姐們兒便找連長積極請戰,甚至還有咬破手指頭寫血書的,吳連長睬也不睬。我至今還記得吳連長的樣,走路背著手,邁著八字腳,若不是穿著一身綠軍裝,活像個車老板和羊倌什麼的。就是現在,昔日的哥們兒姐們兒碰在一起議論起吳連長來,都會異口同聲稱他是個好老漢。我們當時全托吳連長的福,貓在房裏躲避著來到黃河灣的第一場鋪天蓋地的開河風。當時哥們兒們兒盼開飯卻愁打飯,從宿舍到食堂這一百多米路段,真讓人生畏怯步。一長一短的開飯哨一響,大家都用棉襖蒙頭昏頭昏腦地撞進被風沙攪翻天的世界中去。去時艱難地退著走,脊背像推著一麵無形的牆,老厚的棉衣薄得就像一張紙,個個都是透心涼。回來時人人都像張著翅膀,就像沙漠裏被風掀起順風上下滾動的沙蓬草。在庫布其沙漠裏,經常可以看到房間一樣碩大的紗蓬堆,鄂爾多斯民歌中有這樣的唱詞:
正月的沙蓬無根草
哪兒掛住哪兒好
“鄂爾多斯的風真是個怪。”那天秧子說。秧子披著一條花毯子,撞進了食堂裏,僅露著兩隻眼睛,大家都說她像個阿拉伯姑娘。她抖著毯子上的沙粒說:“太陽一露頭保證起風,太陽升得越高風越邪乎,太陽落了風也停了,你們知道為啥?”她黃黃的小臉上浮著一層神秘。哥們兒姐們兒早注意到了這種現象,但誰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都眼巴巴地看著她。
“你們全不知道吧?”秧子雙手一攤,一本正經地說,“我也不知道。”
哥們兒姐們兒全都哄地笑了,暗乎乎的食堂內流動著人們上當後的無可奈何的歡樂。我覺得秧子人小鬼大,但心中明朗了許多。吃飯時,竟把一口菜湯噴在了地上,我又想起了,秧子說“我也不知道”時的神態。老肥嚅動著嘴巴說:“我想不出有什麼值得噴飯的樂子!”
黃風拍打著食堂的窗戶,沙粒刷刷地敲打著玻璃不絕於耳,嗚嗚的嘯叫像是千萬隻怪獸一齊亮開了歌喉。屋外風沙滾動,甚是猙獰。臨出食堂門時,老肥衝秧子說:“我把你夾在胳肢窩下吧?”
秧子一齜小虎牙說:“不用!”蒙好花毯子便衝進了這鋪天蓋地的風沙之中,那花毯子在人們的眼簾中閃了一下使被湧動的黃浪吞沒了。我記得當時我是騰雲駕霧般跑回宿舍的,風推著,雙腳似乎都沒有沾地。那天排長宣布是自學。哥們兒全蒙著腦袋睡大覺。正睡得沉沉,吳連長把我們喝了起來,一副火上房的樣子。原來秧子被風刮跑了,那天風速是十級,秧子出了食堂就不見了。吳連長一麵撒人去找,一麵向團部報告,團長在電話裏訓他:六連這種天氣照樣把部隊拉出去,你帶著部隊在窩裏抱蛋卻還丟人了……吳連長被訓得諾諾。那天我們以班為單位行動,二百多號人撒在黃蒼蒼的沙漠裏,微小得像細細的塵粒。我們在風沙彌漫的沙漠裏奔突尋找,扯著嗓子胡喊亂叫,漸漸地都感到沒希望了,吳連長騎著一峰脫毛的駱駝從東跑到西,從西跑到東指揮著連隊尋找,一麵還說千萬不能死人,千萬不能死人,顯得可憐兮兮的。後來我們發現秧子的花毯在一株高大的胡揚樹上,人們望著稠糊糊一般的蒼穹暗想,莫非秧子融化在那裏麵了?我們走得精疲力竭,不知走出了多遠,翻過了多少座沙包,當風勢漸小,能見度稍高的時候,發現人們原來竟圍著連隊繞了半天,就像走磨道的驢子一樣。秧子忽然像蘑菇一樣冒了出來,原來她稀裏糊塗地鑽進了一堆沙蓬草裏,這堆沙蓬太大了,足有幾層樓高。她說裏麵太暖和了。連一絲絲風都沒有,裏麵還有剛孵出的小鷹,嘴巴還是黃的就瞪著小圓眼睛想啄人。吳連長聽到秧子找到的消息,像一堆泥巴一屁股坐在沙包上。秧子顛顛地跑來,吳連長淚眼巴幾地看著她,喃喃地說:“讓我拿你這根細綠豆芽怎麼辦好喲!”
秧子卻還笑嘻嘻的,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兒。吳連長照顧她,安排她當連隊的衛生員,還送她到團部衛生隊學習。誰知秧子不敢打針,還見不得別人打針,一見明晃晃的針頭對準別人的屁股蛋子,就吱哇亂叫,氣得團部衛生隊把她退了回來。哥們兒取笑她:“咋?秧子提前把白求恩那兩手學成了?”她也不生氣,仍是笑嘻嘻的。吳連長又讓她去飼養班放羊,於是秧子就和飼養班兩個姐們兒放了一大坡羊,這活兒比起大田裏的活兒相對輕鬆,就是辛苦一些,早起晚歸的。一天秧子心血來潮,竟把頭羊當馬騎“嘚兒駕駕的”,恰巧碰上師部的參謀長帶著一幹人來連隊檢查工作,差點沒把參謀長的鼻子氣歪。參謀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地訓了吳連長一頓,說他稀鬆連長帶了窩稀鬆兵。吳連長說:“一個女娃娃……”
“什麼女娃娃?”參謀長勃然大怒道,“你是一連之長還是婆婆媽媽的老爸爸?你立即把這個稀鬆二五眼給我調到戰鬥班去鍛煉!”於是,吳連長又把秧子調到了所謂戰鬥班。一個連隊除了後勤單位都是戰鬥班。大田的活兒累,挖不完的大渠,每人每天十幾方土是平常事,哥們兒姐們兒全都累屁了。現在我是無法想象秧子怎樣揮動比她還高的大方鍬,從冰涼的泥水中鏟起二十來斤重的泥塊,甩上幾米高的渠背的。我隻知道我自己,收工哨一響,都是老肥和哥們兒像拖死狗一樣把我連拉帶拖拽上渠背;那年我十七歲,比秧子還要大上一歲。我知道,以上這段文字是我現在的情結。當時我同秧子形同路人,我相信秧子不會感覺到這個世界還會有我的存在。我同樣也不會感到秧子的存在:當我滿身泥漿爬上堤背四仰八叉地躺在濕乎乎的泥沙時,頭腦中一片空白,既沒有別人也沒有自己。即使是在秧子暈倒在水渠裏時,工地上傳出一片“電報局的小姐們暈倒了”(這是一部電影裏的活)的呼喚聲,我也沒有像老肥他們慌慌張張地去看,跑回咂嘴吐舌地說那血順著褲腿往下淌。我不冷酷,更不清高,也像別的哥們兒姐們兒一樣愛看熱鬧、喜歡刺激,交織著同情去欣賞別人的痛苦。但我放棄了這次滿足自己的機會,因為我沒有富餘的力量爬上爬下那又陡又高泥濘濕滑的渠背……
我想,我的三十七歲是無數個偶然構成的。父母交合偶然孕育了我,我成為丈夫,成為父親,無一不是偶然。當我在黃河邊上光著脊背挖大渠時,我不敢想象在一座高原小城一個正在讀初中的小胖丫頭會是我未來的妻子。我常揣摸這個偶然,神秘得讓我膜拜。我即使是天才,我也無法想象出在我三十七歲的一天,天高雲淡,蒼穹如洗,我會和秧子的妹妹結伴重返黃河灣。秧子早已化煙化灰,化泥化土,一想起這些我就傷感;但我又懷疑這傷感的真實性,你傷感是因為你活著,你活著就是優於死人,不庸諱言感傷的悲痛後是一種慶幸感。我為自己無法擺脫的慶幸感到羞恥和震顫。我心頭襲過一陣惴惴不安,並怯怯地瞅了蘆繼紅一眼。她神色怡然,似陶醉在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鄂爾多斯山水之間。飛速的車窗晃過草已枯黃的草原、蒼黃的戈壁灘、赤紅色的山梁土峁,駛入一片廣袤蕭瑟的河灘,我心中不禁暗暗叫了一聲,竭力用平靜的口吻說:“這就是白木樨灘。”
我盯著她,我的目光在告訴她:這就是你的姐姐長眠的地方。她輕輕地“哦”了一聲,扭頭對著車窗外。黃河如弓,河水如舊,僵枯的白術樨草仍是秋天的老樣子。如水藍天,幾片白雲,仍是依然。我們挖的長龍一般的水渠還在,緩緩地淌動著黃水,汩汩地像是嗚咽。往事襲來,哥們兒姐們兒撲來,還有化成白茬茬骨架的秧子,我鼻子一酸,眼睛有些發澀發癢,我忙掏出了手帕,眼睛蒙矓而又發霧的餘光清晰地看到盧繼紅光潔如玉的臉頰上浮出一絲深奧的冷笑,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就像在電車上行竊的小偷,忽然被一股冷峻的目光盯住了,又把手帕輕輕地放進了衣袋裏。我聽到蘆繼紅籲了一口長氣,像是告訴我你幸虧沒把手帕捂在眼睛上,要不那才叫惡心。
我悶悶的,臉上掛著戚然,我相信我的戚然是真實的。也許蘆繼紅會說,你快拉倒吧,我幾乎磨破了嘴皮子你才想起姐姐來;但我相信我在見到度過青春韶華的白木樨灘的刹那,一切都是真實的。假設不是為了秧子,也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起上小學時開憶苦思甜會,教室裏一片嗚嗚哭聲,可我的同桌老八子(那是一個胖臉蛋大眼睛的小姑娘)卻放了一個哼哼嘰嘰、時斷時續而又極幽長的屁,我禁不住破涕為笑。笑女孩子放屁,固然是沒修養,但那是我的真實;老師惡狠狠地瞪著我,同學們義憤地斥責我,但張張麵孔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像下蛋的小母雞,那是不真實的。誰都知道,真實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貌似正確的不真實斥責錯誤的真實,同樣是虛偽的。
我知道,在這塊我們曾經流血流汗的白術樨灘上,緬懷秧子時我不該想起老八子的屁來,不該想得如此不搭界。我忽然生起一臉莫測高深的蘆繼紅的氣來。我似乎就是把死去的秧子忘到九霄雲外,難道不能觸景生情,欷欷歔歔嗎?你就是秧子的親妹妹,死去的姐姐又在你的心海占多少位置呢?二十年啊,死去的活著的,人們會忘掉多少。我凶凶地瞪了蘆繼紅幾眼,想提醒她不要待人最起碼是待我不要太苛刻。
我想,蘆繼紅應會感覺到我忿忿的目光的。但她仍是漠然,臉色像石像一樣呆板,衝著秋日下蕭瑟的白木樨灘。我想說句什麼,但又咽了回去。我出神地盯著曲彎在河灘上的長渠,這大概就是我們當年殘留在這兒的唯一痕跡,當然還在有永遠十七歲的秧子。我透過如波如浪、延延綿綿的沙丘,尋找著秧子長眠的地方。但我記不起埋葬秧子的確切地方,在我的記憶裏我從未到過秧子的墓地,即使是路過我也有意繞開,我害怕死人;但良心提醒我你不可能這樣薄情寡義,你曾無數次地來到秧子的墓地,向她獻上鮮花和懷念,向昔日姐們兒的孤墳灑幾滴眼淚,告訴秧子:你和哥們兒姐們兒同在,你不孤單。我被記憶的良心揪扯著、折磨著,因為我還有足夠的勇氣麵對這樣一個事實:是秧子的死改變了我的生活道路,抑或是說我的今天得益於秧子昨日的死亡。盡管我把這歸於神秘的偶然。記得看過一個材料,說梁曉聲君妙語回答外國記者的提問,地點是在法蘭西。
外國記者:你們這一代出了這麼多的作家和文學作品,那麼毛澤東在“文化革命”中提倡青年學生下鄉上山是好還是壞呢?
梁曉聲君:二戰以後歐洲出現了許多偉大的作家和作品,那麼希特勒挑起二戰的戰火是好還是壞呢?
國人當然該為梁曉聲君的機智擊節。可我想梁曉聲君不知被這個問題困擾了多少年,我常想曉聲躲在北影22號樓那間鬥室裏冥思苦想的樣子。回答自然很妙,是妙在躲過,繞開了。記得曉聲在北影仿清樓和我長談過,那時他心緒不好,沒有涉及我們這代知青作家的困惑。我沒有曉聲兄的機智,在一次討論會上有幾位德高望重者津津有味地談起了過去的苦難,好像是人生的幸事。我竟按捺不住跳了起來說:我寧可不當作家,也不要那份苦難。一聽有人讓我們感謝苦難時,我就想抽這人一個耳光子。話出口的刹那,我一定是想起了秧子,想起蟻蟲吞吃著秧子無可奈何的軀體,就像我被咬了一口那樣;一想起秧子,我就那樣愛走極端,那樣出口傷人,那樣缺乏理性。我也知道,我們需要麵對的是:
事情已經發生了!
我越想,越感到老肥拉我回白木樨灘,自然有一番良苦的用心。我想著老肥的仗義,想著老肥的饕餮,那隻是一個輝煌的表麵,除了這個表麵之外,我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在我的印象裏,秧子死後,老肥忽然變得陰鬱了起來。僅此而已,往事如煙,誰能說得清呢?說得清又說給誰聽呢?我忽然懷疑起我、蘆繼紅還有不知躲在哪個旮旯的老肥白木樨灘之行的意義。我又想不管他意義不意義,反正我們來了,來到嵌刻我們足跡的白木樨灘上了。白木樨灘像一隻憂鬱而又感傷的號角,衝進我的心海嗚哇作響,這不就足夠了嗎?
老肥說:“真是個小丫頭,連他媽自個來事都不知道!”他在說著暈倒在泥水裏的秧子。那時幾個哥們兒嘁喳議論著:“真邪乎,秧子的褲腿血糊拉的!”一個哥們兒搖頭晃腦地對我說:“你他媽也不去看。”老肥衝他劈頭罵道:“看你媽那個X!”那哥們兒也不生氣,仍是嘻嘻哈哈的,臉上掛著一層滿足的神色。這麼多年過去了,時間並未衝淡我對這種神色的憎恨和討厭。也許是這種神色我能經常從同胞的臉上看得到的緣故。在這以前,我就懂得了姐們兒那神秘的來事。不出早操做內務的姐們兒大都是來事的,我們可以在鍋爐房打洗臉水時碰到。這時再潑辣的姐們兒都會顯得格外的靦腆,眼瞼低垂,麵色紅紅,像是辦了一件什麼見不得人的錯事。悄無言地接水,悄無言地提走,哥們兒會交換著會心的微笑,這微笑向人們昭示:就是這麼回事,我們什麼都明白,都知道。說實在的,我可能也微笑過,但我從心底裏厭惡和鄙視這種微笑。我那天倚著鍬把小憩,那鍬把頂住我的腰眼,與我分開的腿形成三角支點,支撐著我傾斜的身軀。我仰望著白雲悠悠,我想象著秧子的狼狽,秧子暈倒在水渠中的慘樣仿佛就在我的麵前。還有讓人惡心的汙血,我總覺得這是秧子的初潮,她太孱弱了。眼前的白雲似乎化成了秧子的纖弱模樣,我分明看到了秧子憂傷的眼睛淒怨地看著寂寥而又蒼黃的白木樨灘。白木樨灘是黃河灣的河灘地,方圓有幾百裏,庫布其沙漠和烏蘭布和沙漠在這兒握手,形成握手沙吞蝕著白木樨灘。握手沙又形成了拉駱駝沙,一鏈接一鏈的月牙狀沙丘直通向濁浪洶湧的黃河。我們這支生產建設部隊的十餘個連隊,成散兵線,一溜撒在這握手沙的沙鏈中間。我們相信人定勝天,我們相信人進沙退,我們相信兩年就能把白木樨灘建設成米糧川。我們虔誠,我們狂熱,最終沙漠勝了,我們敗了,我們像堂吉訶德一樣在這大戰了十餘年風車,最後作鳥獸散去。留在這裏的隻是無奈、傷感和秧子的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