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黃河情(2 / 3)

可是第二天,我因為有些要緊的事,偏偏出不去。無奈,隻得拜托大黃了(一般說來,他為姑娘們辦事是相當熱心的)。我給他五元錢,煩他務必交給那位老人。就在大黃跨下的小叫驢揚開四蹄的刹那,我還在這樣叮嚀著。可月掛中天大黃歸來的時候,卻給我帶回一條紅得耀眼的拉毛圍巾,還瞪著牛眼硬說是我親口托他捎的,真讓人哭笑不得。大黃見我麵帶不快,慍怒地說;“別假模假式的了!白吃條魚還嫌不便宜?——這年頭,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說完揚長而去。望著他那一搖三擺的背影,我的鼻尖猛地一酸,淚水湧出了眼眶。是哭我們精神世界的枯荒?還是哭我們逝去的金色年華?我淚眼蒙矓地望著錯落參差的大漠和遠方那株孤單的、黑森森的沙棗樹。各種小蟲單調地聒躁傳來,更讓人感到大漠的空曠。忽然,我的眼前一亮,在清澈森然的夜幕上顯出那個皓首老者來,他好像從夜的深淵中騰然而起,我分明知道是幻覺,但我還是伸出了雙臂,像是迎接久違的父親……後來,我打探多次,一直未有見到這位老人。多年一晃,這件事在腦海裏漸漸地淡薄了。

又是一個煩人的春天。人們都說老姑娘的心理世界是灰色的。是越墾越荒的沙灘?還是個人生活的清苦?也可能是遲遲到不了手的返城證明?老知青煩人的事情可真多!接到在黃河北岸一個縣城工作的好友的結婚請柬,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像隻離群的小雞一樣孤單。但我還是上路去恭賀新喜了。這是暮春時節的一天,若是在北京早已落英繽紛了,可這兒鳳毛麟角的小草剛在大漠上探頭探腦;幾隻長尾巴的野雞,傲岸地踱步在沙丘頂上;昏黃的太陽掛在幹燥的沙漠上空;細風追逐著沙浪,沙粒像小河一樣流淌著。空曠!荒涼!可黃河渡口又有些太熱鬧了,拉馬的、牽驢的,黑壓壓的一片,都在耐心地等船,空氣中彌合著馬匹和煙草的味道——真讓人受不了。我站在被河水淘涮得齊刷刷曲河岸上,茫然地眺望著不舍晝夜,浩浩東去的黃河,心頭湧起萬千思緒。“瞧,船過來了!”不知是哪個眼尖的人一聲呼喚,打斷了我的遐思。我凝眸一望,果然在霧繚雲遮,天水相接的地方朦朦朧朧地顯出一條船來,宛如一隻碩大無朋的水鳥順流而來,不大工夫就靠了岸。我最後一個踏著悠悠顫顫的跳板走進了船艙裏。幾十匹驢、馬和他們的主人都擠在這個不大的地方,像貼著一鍋燒餅。一匹灰不拉兒的騸馬,屁股和後腿都被糞便染得汙綠(莫不是鬧腹瀉?),正靠著我,好不叫人惡心。更可怕的是,它的腹內還骨骨碌碌地響,尾巴不安分地一個勁往上翹。我可受不住這個,便縱身跳上了船頭,選了一隅還未坐穩,就聽一聲不客氣的吆喝震響我的耳鼓:“船頭上的那個姑娘,快回中艙去,就等你開船了!”

真討厭!我生氣地甩頭一望,不禁大吃一驚,眼珠子都直了。隻見船尾上站著一個穿著紅布坎肩、赤著雙腳的老人,一隻手扶著舵,一隻手衝我指點著:“下去,船頭不保險!”

他不正是那個賣魚的老人嗎?老人見我愣呆呆的,大光其火了(莫不是他認出了我?),滿頭鶴發抖晃著喊:“說你哪!你——!”多讓人下不來台。滿船的人都望著我,就連那匹灰騸馬也衝我瞪起無神的眼睛,我氣得滿臉通紅。那個曾經是那麼善良的賣魚老人,一下子從我的腦海深處飛到九重天外;但我還是返回了中艙與灰騸馬為伍,我直怕這個老頭子說出讓我更栽麵兒的話來。

“喲咳……”那老頭子放開銅鍾般的嗓子發出一聲悠長的呼喊,把舵輕輕一擺,又是高亢入雲的一聲“開船了——”。纜繩一解,船頭撞碎濁浪,劈開遊渦,奮力直上。那老頭子“吭”、“吭”地搖著舵,眯縫起老眼掃視著浩渺的水麵,不時做出幹脆、簡單的提醒——“入灘了!”“過灣了!”“往上頂!”就像噴吐著沉悶的炸彈。在岸上看,黃河像一條柔軟的緞帶,舒展飄忽。可坐在船上一看,漩渦翻起泥湯,似張著怕人的大口;那小山似的浪頭,蜂擁跳躍著撲來,真有把小船砸進河底之勢。乘坐的船兒就像在浪穀波山中掙紮的一片敗葉,就是在隻露出少半截身子的中艙裏,也感到頭暈目眩。若坐在那個大起大伏的船頭,該多危險啊!我不無感激地看看那個擺舵的老頭子,胸中又七上八下地翻騰開了;魚錢現在還不還他呢?反正知道他在這兒擺渡,以後托人捎來不一樣嗎?何必自找難堪呢?他到底認出我來了沒有呢?直到船靠在了黃河北岸,艙裏僅剩我一人時,我還沒有拿定主意。那擺舵的老人蹲在船尾,嘴裏銜著旱煙鍋子,有滋有味地“吧嗒”著,一團團淡藍色的煙霧從鼻孔和嘴巴裏躥出,輕悠悠地散蕩在浩渺的河麵上。我特意從他身邊走過,並稍稍站了一下,他都絲毫沒有理睬。我不再猶豫了,輕輕跳上了岸,準備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