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樨 紫木樨(3 / 3)

我們連的大堤從未決口,所以沒出過“老坐”那樣的英雄人物。六連慶功會報告會接連不斷,我們連卻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吳連長說:“人家六連挖渠時用凍土疙瘩當渠背,春天一化來水後還有不決口子的?誰讓我逼著大家把凍土疙瘩搬掉呢?讓大家當不了英雄。”哥們兒姐們兒就說誰願當那狗蛋英雄誰當去,我們是不當。話雖這麼說,見人家立功受獎入黨提幹心中也癢癢。所以那晚聽說大堤一決口,哥們兒姐們兒興奮得就像猛虎下山崗。離老遠就聽見嘩嘩水注聲,渠內的黃河水像野馬炸群呼嘯著從決口湧出。渠背塌坍著不時發出轟轟隆隆的悶響,長龍般的大渠已被黃河撕開了十餘米的口子。那晚夜特別深,顯得渠水格外亮,溢出的渠水已在草灘上形成了一個小湖泊。暗夜中我聽見吳連長的嗓門像敲鍾一樣洪亮:“同誌們,黨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為連隊爭光的時候到了,共產黨員、共青團員跟我上!”

“衝啊——”

曠野中響起了哥們兒、姐們兒震天動地的呼喊,我覺得一股莊嚴感在激烈地撞擊著我,熱血直往頭上躥。隨著呐喊衝鋒聲,至少百餘名哥們兒、姐們兒跟在吳連長的身後躍入了湍急洶湧、冰涼刺骨的渠水之中,撲撲通通就像下餃子一樣,眨眼的工夫決口前已搭起了三道手挽手、臂挽臂的人牆。我聽到老肥在水下極為壯烈的喊聲:“同誌們向我開炮!”

我們將沉甸甸的草袋,咕咕咚咚地投到決口當中,你碰我,我撞你;叫聲、喊聲、罵聲、水浪聲交織在一起,幾乎把白木樨灘掀翻。當大地蒙上朦朦青光時,決口終於被堵住了,哥們兒、姐們兒全平展展地躺在堤上個個泥猴一般,料峭的晨風拍撲著濕淋淋的衣服,人人凍得渾身發抖。老冬瓜縮著肩,瑟瑟發著抖說:“我算明白了六連老坐三天兩頭往渠裏跳也真他媽不容易……”

我不禁發出了幾聲苦笑。老肥湊到我跟前說:“哥們兒今晚上幹得不錯!吳連長說還要開表彰會,你這些天多少悠著點。”

正說著,吳連長虎步生風走了來,我覺得他就像換了一個人。吳連長站定,腰板兒一挺發出了集合令,哥們兒姐們兒立即跳起來按班排集合站好。吳連長亮開嗓門說:“炊事班殺了口豬,上午燉豬肉,下午包餃子,今天全連休息!”

吳連長話音未落,三百多哥們兒、姐們兒發出“噢——”“噢——”的歡呼聲。吳連長說:“大家胸脯子挺高點。口號喊齊點,唱歌扯著脖子叫,讓他們看看咱連不是稀鬆二五眼!”

我們威風凜凜,步履整齊地出發了,快到營區時那更是隊伍雄壯,歌聲嘹亮,儼然大獲全勝,凱旋歸來。引得六連一些戰友跑來看。還有幾個首長模樣的人腆胸疊肚地站在連部門口,滿意地看我們列隊而過。老肥驚歎而又欣喜地說:“是師長政委他們!”

那天我們總算露了一手。哥們兒姐們兒的興奮勁未過,傳來了秧子失蹤了的消息。是秧子同班的姐們兒忽然發現的,並言之鑿鑿地說秧子肯定同她們一塊兒去的。吳連長臉色蠟黃,轉著彎連連拍擊著手說千萬不敢死人,千萬不敢死人。我們希望秧子能從那個沙蓬堆或什麼地方鑽出來,但始終沒有見到。最後我們不約而同朝剛才的決堤口跑去,哥們兒姐們兒黑壓壓地站了一堤,嘴上不說可心中明鏡一般清楚,秧子就在剛才堵住的口子下。堤上幾百人全靜悄悄的,隻有渠水仍是歡快地發出聲聲汩汩。老肥忽然粗著脖了喝了一聲“還他媽等什麼?扒,扒呀,全把狗操的扒開!”

他揮鍬在堤上瘋挖開了,哥們兒姐們兒全跟著動手,眨眼的工夫在決堤口的上段挖了一條百十米的大口子,轟隆一聲滿渠黃河水全瀉了出去,決堤口剛扔進的草袋子毛毛茬茬地露了出來。吳連長、老肥、老冬瓜和十幾個哥們兒在泥湯裏往外掀著草袋子,泥漿發出叭叭嘰嘰的聲音,像小錘一樣叩擊著人們的心扉,彈撥著人們顫靈靈的神經。忽然,叭叭嘰嘰聲嘎然停了,我見到吳連長他們都像木雞一樣呆立在泥水之中。老肥像中彈的野獸啊啊哇哇亂叫著轉開了圈,破口大罵道:“我操你十八輩子祖姥姥!”

他像一顆炮彈朝吳連長衝了過去,未等人們發出驚叫,吳連長已仰麵朝天摔在泥水裏,老肥騎了上去,掄起拳頭在吳連長的頭上胡亂擂了幾下。若不是哥們兒把他牢牢摁住,老肥非把吳連長打成爛蒜不可。當時,大家都以為他被秧子埋在泥漿裏的慘樣嚇得神經錯亂了。堤上堤下真是亂了套,哥們兒姐們兒有的哭,有的叫,老肥被幾條漢子摁住嘴還不老實,血紅著眼睛揀著世上最肮髒的字眼破口大罵著。正亂哄著大眼兒背著衛生箱高叫著“快做人工呼吸”跑下了堤,到了渠中又猛地立住了,然後“媽呀”一聲慘叫掉頭就跑,就像被什麼東西咬了腿肚子——“我的媽呀,眼珠子都擠了出來!”事過去了好久,大眼兒還哆嗦著身子說:“秧子真慘……”

大眼兒一聲“媽呀”,嚇得我頭皮直奓,許多哥們兒姐們兒掉頭就跑。我剛要挪腿,卻被一聲炸雷般的大喝震呆了。“渾蛋!”吳連長從泥漿裏站了起來,一臉血汙,威嚴裏又透著幾分猙獰地放聲大吼:“她是我們的戰友,隻是不會說話了,怕個屌?!”

我們肅然地看著吳連長在泥漿裏扒出秧子的軀體,脫下軍衣蓋住秧子的頭部,把秧子雙手托起,一步一步地走上幹渠。當吳連長托著秧子走過我的身邊時,我沒有啜泣也沒有嗚咽,隻是緊緊地閉上了雙目,好久好久都沒有睜開。

關於秧子的死,哥們兒姐們兒有這樣幾種推測:

一):吳連長一聲大呼“共產黨員共青團員跟我上”,秧子就跟著跳了下去,嗆了幾口水沉了底,被接連不斷落下的草袋子埋在了渠下。

二):秧子失足掉進了渠裏,天黑又亂人們以為是草袋子落水,她掙紮了幾下就被滾下的草袋子砸沉了底。

三):在決口合攏之際,水勢凶猛,且水貴如油,流銀淌金,並毀壞公路、營房,燃眉之際秧子抱起一沉甸甸的草袋撲向決口,光榮獻身。

還有一種是老肥的信口雌黃,他臉扭歪著,惡狠狠地說:“這是謀殺!這是犯罪!”哥們兒姐們兒都以為他瘋了,但是有人把這瘋話給他彙報了。指導員找他談過一次話,談完以後他就不說瘋話了,但典型也不當了,張嘴就是去他媽個呱噠噠吧。經常發呆,臉上不時泛出莫測高深的冷笑。吳連長待他也不錯,還讓他去團部學汽車駕駛,哥們兒談起都說吳連長這人真不錯。

關於第三種推測,吳連長和指導員讓我整理成一個係統的材料。吳連長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指導員說咱有粉得貼在臉上,不能往屁股上抹。蘆小紅烈士的事跡不能光在咱連裏窩著,我驚異地看著指導員,不知何時秧子成了烈士了。我隱約聽大眼兒講,團長為秧子的死還踹過吳連長一腳,吳連長哭得像老牛叫。當時哥們兒姐們兒覺得吳連長怪可憐的,覺得他一下子老了,腰都彎了,於是人們開始同情活著的人。吳連長歎著氣說:“千萬不能死人偏死人;人死了揀著好的說,你就著好裏說吧!”指導員拍拍我的肩膀,還衝我眨了幾下眼皮,怪意味深長的。我的臉上不禁紅了,一次我跟大眼兒在衛生室黏乎,竟被指導員撞見了。我和大眼兒嚇得要死,他卻跟沒事人一樣。要了幾片黃連素走了。多日忐忑不安,卻又不見指導員提這事,我挺感激他的。本來他可以要我的好看,把我折騰個上吐下瀉稀裏嘩啦。

我懷著對烈士的敬畏,對秧子的懷念,對指導員的感激,對吳連長的同情,寫出了秧子的事跡。當我寫到草原上怒放著紫木樨時,我竟被感動得掉了淚;吳連長和指導員聽我讀完,也叭叭嘰嘰落淚。稿子交到了團裏,感動了團政治處的一位新聞幹事,這位幹事一下子在我們連蹲了半個月,把死去的秧子翻了個底朝天,大量充實了我的那篇稿子。他的觀點是對秧子的一切要重新認識,重新分析,“知道嗎?小夥子,”這位幹事激動地對我說,“我們是在製造原子彈!”

我不知道秧子何時成了原子彈,這不能讓我不害怕。這顆原子彈終於爆炸了,盡管報上的通欄標題叫“身在社會主義拚命幹,心向共產主義高峰攀”沒把我嚇暈過去,我還是喜盈盈的,這畢竟是我第一篇化成鉛字的文章。“本報通訊員”就是我,這是我的第一個筆名。我曾對老肥得意揚揚地說:“怎麼樣?哥們兒對得起秧子吧?”

老肥說:“我操你媽!”

我像木雞一樣呆立著,老肥拍拍我發木的臉蛋說:“秧子這次真是死了。”

我想想,禁不住連連打了幾個冷顫。

去年申報技術職稱時,當評委會的官員們對我所雲十七歲開始發表作品表示質疑時,我翻出了這張報紙甩在了他們麵前,竟是那樣的理直氣壯。原來,我望著秋風裏瑟瑟發抖的白木樨灘,戚然地想:我竟吃了秧子二十年。我為這個新的發現感到悚然。我禁不住抱緊雙臂,想抑製住周身的寒顫,蘆繼紅關切地問我:“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

我磕著牙關說:“沒法舒服。”

“你可能想得太多了,”蘆繼紅輕聲地說,“想一點就行,別太多。”她衝我淺淺一笑。我閉上目,不願意再多看白木樨灘,隨著車的顛簸晃顫著。我覺得自己就像一片秋風中的枯葉,隨風無目的地飄轉著。我還思索著人生、命運這些閃光而又滑稽的字眼,更覺一種漂浮感久久繚繞在心頭。蘆繼紅輕輕倚著我,嘴裏輕輕哼著一支我不喜歡的歌,讓我感到煩惱,我甚至想憤怒地斥責她:麵對……你怎麼敢?!忽又生出幾多無可奈何的悲涼:我們的過去算得了什麼呢?準會經心我們的過去呢?而她,年輕,現代的她,充其量也僅是想安慰一下我們的過去,輕輕地撫摸下……

我瞪著她,暗暗地說:唱吧唱吧,兵團戰友會的秘書長小姐你唱得可真好聽!

“你怎麼了?”蘆繼紅瞅瞅我說,“你那眼神……”

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一拍手說:“我的天哪,你那眼神咋跟那些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一樣?鬧了半天,與我同行的竟是一位兵團老幹部!您離休還是退休?願不願跟紅領巾們講講過去的故事?”

我閉上目說:“我願意的是安安靜靜。”

“哈,這樣更像革命老幹部了。”蘆繼紅挽緊我的一隻胳膊,搖晃著說,“得了,哥們兒,走出曆史的塵埃吧!”

我說過我並不崇高,我也說過是秧子的死改變了我的生活道路,我是以她的死作為自己文學金字塔的第一塊基石的,我並不願說我的第一次試筆是浸著秧子的血在稿紙上行書的。我也知道,這對我並不公正,也有偏頗。這隻不過是我的一點想法。生活是什麼?還不就是不斷產生一些想法,埋葬一些想法。也許明日我就埋葬今日的想法,又想些關於別的什麼,一點點痕跡都不留下:或許什麼都不想,不想也是想,是關於不想的想法。我又想起了秧子,我無法控製自己在秧子麵前的優越感,這並不是說我還會產生想法,而秧子斷然不能,我還不至於這樣愚蠢。思來想去,我也不知道在死去的秧子麵前有什麼值得優越的。那天,我的思緒亂成了一團漿子,蘆繼紅說在我的臉上的每一條紋路上,都能清晰地看到耶穌受難狀。

我們終於到站了。那輛載我們的豪華客車繼續前行,我一直目送著它像一隻甲蟲消失在地平線上。我問蘆繼紅:“你剛才注意司機報的什麼站嗎?”

蘆繼紅說:“好像是馬頭灣吧?咱們不是在馬頭灣下車嗎?”

我想想說:“我怎麼聽著不是馬頭淖,好像是……你沒聽他給這兒叫秧子吧?”

蘆繼紅搖了搖頭。我惆悵地歎了一口氣。

“這很重要嗎?”蘆繼紅悄聲地問我。我搖了搖頭,沿著一條車輪和牲畜踏出的沙原小徑,緩步向一片沙柳林走去,我已看到了掩映在沙柳林間的幢幢房屋。在蕩著碧波的馬頭灣邊,我想尋找往日我們遺下的痕跡,哪怕是有一堆廢墟也好,但時光連廢墟都沒給我們留下。淖邊也長起了沙柳,一叢叢,一排排,重重疊疊,林林總總,讓我無法找到二十年前與秧子曾經談天的地方。淖邊的柳林裏仍有羊群出沒,我卻無法判斷它們當中是否有薑子牙和娜塔沙的後代。我折斷了一根白木樨草,把它放進嘴裏吮吸著,品味著那說不盡的苦澀。

蘆繼紅好奇地四處觀望著,高腰的白色耐克鞋不時搓踢著沙子,也默默地沒有一句話。我倆正無言地走著,忽聽啪啪兩聲巴掌的脆響,見是老肥和一個臉色黝黑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壯漢從一片柳林裏閃出來。老肥上來衝著我的胸膛狠擂了一下:“你小子倒底來了!”

蘆繼紅笑著說:“我的任務完成了。”

“不錯,不錯老肥點著頭說。他又把我和蘆繼紅向那壯漢介紹,那壯漢笑眯眯地操著純正的北京腔說:“昨天就聽說您二位要來。”他握著我的手,使勁搖了兩下:“我們的作家!”

老肥說:“老韓是這兒的治沙站站長,過去是六連的哥們兒。”我看看老韓,這壯漢坦坦然然的,我心中不禁湧起幾分敬意。老韓說:“咱們先回家,一路上夠折騰的。”

盧繼紅問:“你一直在這待了二十多年?”

“差不多,”老韓搖晃著身子說,“上了三年林學院,畢業後又回來了,在這兒搞課題。一晃就是二十年。想開了,哪兒的黃土不埋人?”

老肥說:“人家老韓兩口子都是工程師。老韓還出國考察過呢!”

“去哪?”我問老韓。

“先去非洲,後又去了澳大利亞,我想跟外國同行在這白木樨灘上共同搞治沙課題。”

“怎麼樣!”

“正在談,多少有點希望。咳,”老韓歎了口氣說,“要是拿出辦兵團的錢讓我搞治沙……”

老韓搖頭苦笑著。老肥說:“我轉了這兩天,想想就你還算辦了點正事。”

我們說著走進了治沙站院內。這是一個非常寬大的院落,辦公室前是一個苗圃,苗圃裏有幾個青年人在忙碌著。繞過辦公室是幾幢家屬房,老韓家是一個四合小院,房子蓋得非常講究,還有一個月亮門。蘆繼紅一進院就嘖嘖了起來,韓說:“廳裏撥款給蓋的。好草好料給喂著,你就甭想跑!”

正說著,一位麵頰通紅的中年婦女從屋裏走了出來,老韓說:“我那口子聽說你們要來,激動得幾天不好好睡覺。”

老肥說:“她叫李淑芳,也是六連的姐們兒,老韓的同學。想想人家六連就是出人才!”

老韓指著我說:“你們八連出作家呀!”

老肥不以為然地說:“你說他呀!”

李淑芳一手拉著蘆繼紅,一手拉著我說:“聽說哥們兒姐們兒要求,我這心就跳得不行,一個勁發慌。”

她說著,眼中湧出淚水來。我也感到鼻子酸淒淒的。

老肥咧著厚嘴說:“這也是哥們兒姐們兒的緣分。嫂子,把你那豬肉山藥蛋燉上,好酒拿出來!”

“你就知道吃!”蘆繼紅嗔怪地瞪了老肥一眼。老肥拍拍我的肩頭說:“咱哥們兒就這麼個優點突出是不是?”

“死樣!”

我朦朧感到老肥和蘆繼紅的關係不一般,正揣測著,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進了院。老韓說:“我的兒子,在站裏學校上三年級。”

“小磊,”李淑芳招呼這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還不問北京來的叔叔阿姨好!”

“叔叔阿姨好!”小磊喊了一聲就跑進了屋。李淑芳蹙著眉峰說:“我就擔心小磊的教育,想想兒子在這麼個地方我心中就揪得慌!”

“行了,行了。”老韓連連擺著手說。

“行什麼?”李淑芳微微提高了聲音,“我這不是在跟哥們兒姐們兒說。”

“噯——”蘆繼紅說,“可以把小磊的戶口遷回北京呀!”

李淑芳說:“我的天,咱還不就是個想!”

蘆繼紅說:“這可是有政策,凡在外地落戶的知青都可以把一名不滿十六歲的子女遷回北京。”

“瞧瞧,”老肥誇讚道,“到底是秘書長。是聽說有這麼回事。”

“我怎麼不知道有這麼個政策?”李淑芳數落著老韓,“你一年去幾次北京也不打聽打聽。”

老韓說:“我就不信我兒子不待在北京就是窩囊廢……”

“老韓,”李淑芳拖長聲音說,“我們得承認北京的教育條件,那就是不一樣。”

“就算有這麼個政策老韓喪氣地說,“到咱們身上咱們就不是知青了,就是國家分配的大學生了。生不起這個氣。”

“誰敢說咱們不是知青!”李淑芳忽地瞪圓了眼。蘆繼紅說:“小磊的事交給我了,我這個秘書長就是給哥們兒姐們兒辦事的。辦這種事不能等政策找你,得你找政策!”

蘆繼紅不厭其煩地給李淑芳講辦小磊在京落戶的各種手續,我一下又回到了我最傷心的往事中去,心態一下壞到了極點。隻要聽到什麼病退困退政策返城這些詞兒,我就頭炸,就想罵人。老肥拉拉我說:“我知道你聽不了這個,咱倆外麵走走。”

我在等著老肥開口,我從踏上白木樨灘的時候,就知道老肥要告訴我一個隱在心中二十年的秘密。我倆踏上了這條橫貫白木樨灘長達一百多公裏的長堤,這都是當年哥們兒姐們兒一顆汗珠子摔幾瓣一鍬鍬挖出來的。渠中仍是黃水汩汩,一株株發枯的蘆草在水中抖動著,不時有魚兒喇喇躍起。老肥陰鬱地走著,眼睛左右查看著,終於他止住了步,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倆坐在了渠背上,燃著了煙,老肥猛吸一口又慢慢呼出,他說:“就是在這兒,就是在這兒……”

我說:“我還記得。”

老肥沉思著,煙霧在他眼前嫋嫋上升著,我發現老肥的額頭已有了幾條深深的車轍,眼角也布了一層魚尾紋。我分明也看到了自己,每個人都是從別人臉上看到自己。我說:“真快。”老肥咧咧嘴說:“咱們說老就老了’我他媽真不想老!”

我都苦笑開了。

“你看我這兵團戰友會辦得怎麼樣?”他問我又自言自語道,“我就想挽住哥們兒姐們兒流逝的青春。你那個大眼兒還記得不?現在像隻充氣的大麻包!”

老肥又嘿嘿地笑了。我說:“千裏迢迢的,你把我折騰來就是想跟我說這個?”

“倒是秧子永遠年輕!”老肥收斂了臉上的笑紋,盯著眼前緩緩流淌的渠水。“一次哥們兒姐們兒聚會,忽然想起秧子離開我們都二十年了。她讓你們搞得大紅大紫時,哥們兒姐們兒都敬著她:現在哥們兒姐們兒還想著她,她永遠是我們的秧子,我們要把她奪回來!”

他在我的胸前抓了一把,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說:“誰把她從哥們兒姐們兒中間踢出去了?”

“瞧瞧,打個比方是不是?”老肥擺脫我的手說,“虧你現在還是作家。哥們兒姐們兒委托咱們為秧子掃掃墓,再立塊碑,碑文講述了一個真實的事情。”

“真實?”

“是啊,真實。”老肥頓了一下說,“原先大家還擔心秧子的墓被沙埋了,結果老韓兩口子保護得不錯。聽老韓說吳連長前幾年還來過,在秧子墓前轉來轉去的。”

“我早就說過吳連長特有人情味……”

“屎!”老肥輕蔑地說,“他是靈魂不安寧,他是虧心。那晚上的口子是他帶我扒開的,為的是讓師裏的首長看看咱連的戰鬥力,他奶奶個×的!”

我不禁目瞪口呆。我的眼前浮起吳連長那忠厚憨實老農民一樣的臉孔,他曾創造性地在女廁所的便坑後麵壘起一堵厚牆,以減少姐們兒的風寒之苦。他現在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也許帶著無法補救的歉疚謝世了。我們有誰能想到去理解他那顆善良、卑劣、冷酷而又孤獨的心呢?我有些茫然,茫然地盯著秋風蕭蕭的白木樨灘。我說過我害怕真實,它的殘酷、狡詐、虛偽讓我膽寒,我似乎沒有見過愚蠢的真實,我曾猜忖過秧子的死因,甚至腦中都轉過自殺、情殺這樣的死因;但我從未想過是這種愚蠢使秧子變成了永遠的十七歲。

“我也不是東西,”老肥說“指導員讓我保守秘密,說那晚扒口子是黨支部定下的軍事演習。至於秧子究竟死於何因誰也不知道。還說讓我去開汽車;我他媽就隱了二十年。後來我給哥們兒姐們兒說了,大家都說該刻個碑把這事記上去,豎在秧子的墓前。我說平心而論,吳連長和我都是好人啊!哥們兒姐們兒都說就是要把這些好人釘在柱子上,昭示千秋!”

我把手中的煙頭狠狠扔進了渠水裏。老肥拍拍我的肩頭說:“你甭擔心,碑上沒你的名字,你還不夠角兒啊!”

我說:“這塊碑刻在我的心上。”

“那個稱為良心的東西?”老肥輕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仰起頭來,望著湛藍湛藍的天。

我們來到秧子長眠的那個沙彎,我第一次走到秧子的墳前。西斜的落日透過重重沙柳,把餘暉灑在那隆起的墳包上,墳前有兩塊一大一小的基碑。小的上麵刻著:蘆小紅烈士之墓,還有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和我們連隊敬立的字樣。大的墓碑一看就是剛立上的,上刻兩行大字:這裏長眠著我們的小妹妹,她永遠年輕。署名是兵團戰友會。

我們感到一片肅穆,我們鞠躬,獻花。蘆繼紅擺上幾樣食品,磕了三個頭說:“姐,這都是你愛吃的,爸媽和哥哥都好……”

我覺得鼻子發酸,李淑芳已輕輕啜泣了。

老肥啞著嗓子低聲說:“秧子,吳連長和我都是好人,別恨我們。”

秧子的二十周年祭就是這樣簡單。老肥他們悄無聲地走了,我仍在秧子的墓前肅立著。我撫摸著那塊新豎的墓碑,幾次想去看碑後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但都沒有去看,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老韓在我的身邊轉來轉去的,忽然麵對我說:“我想告訴你,這座墳是空的。”

“空的?”

“是空的,”老韓摘下眼鏡擦拭著說,“黃河每年都要從白木樨灘上淘走一些東西,原先那個沙灣興許是現在黃河的主航道。這塊墓碑還是在黃河淤泥裏發現的……”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我粗暴地打斷老韓的活。老韓嚅嚅地說:“給你說說我心中好受一些,我想,你能理解。”

我拍拍老韓的肩頭說:“走吧!”

老韓說:“明年春天這沙彎子全是綠的,比現在可有看頭。”

“秧子的墳上是不是開著紫木樨花?”我問老韓,老韓張了張嘴,我急忙說:“你不要回答我。”

1990.10.12—24

於京郊十裏堡

(原載《山野文學》,《小說月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