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樨 紫木樨(2 / 3)

二十年後的秋日,我的目光在這浩渺的白木樨灘上徜佯逡巡著,像考古學家一樣搜尋著曆史的痕跡。司機忽然扭頭報站說:“三連到了,去三連的下車!”我心頭一陣狂喜,畢竟還有人記得我們,記得這駐紮過軍墾部隊的三連。那怕他已人去屋空,麵目全非。但是當年我們向這裏開拔時,不也為白木樨灘上的古怪地名,像“王二寡婦圪旦”“毛匠圪旦”這樣稀奇古怪土裏巴幾的稱謂感到羞臊和可笑嗎?於是我心中的狂喜被滑稽代替,放在地名學的天平上,“三連”和“王二寡婦圪旦”的分量是無法分出孰輕孰重的。盡管過去仍在我的心中沉甸甸,我曾無數次地、不厭其煩地反複詠歎……

“三連”到了,一位麵孔熏黑的蒙古族大嫂提著沉甸甸的提包下了車:我的目光送著她蹣跚地走過幹渠,消失在墳塚一般起伏重疊的沙海中。我想:這就是那個“三連”!車又啟動的刹那,蘆繼紅猛不丁地問我:“你的印象裏我姐姐漂亮嗎?”她又解釋說,“那時我剛四歲,後來看過姐姐的一張照片,再後來那張照片不知弄到什麼地方了。”

我又想起了秧子那寬寬大大的綠袍子,想起了秧子那細細的脖子還有一頭發黃的細軟的長發。在我的記憶裏,我和秧子僅有一次單獨的接觸,那說得上是一次邂逅或者是巧遇。我微微抬起身子,透過車窗在秋天的白木樨灘上尋找著馬頭淖,那是一泓馬頭狀的淖水,方圓有幾公裏,那是黃河改道留下的痕跡。它就像一顆綠色的明珠,刻在我記憶的年輪上。哦,我又見到了那粼粼白光,像抒情詩一般動人的微波細浪……我又嗅到了那甜甜水腥,就像見到了久違的日夜牽腸的情人……我喊了一聲:“馬頭淖!”

蘆繼紅看看我,眼中透出幾多迷茫,她是無法理解眼前突兀出現的這泓瘦水的,無法理解我為何是這般激動的,甚至會認為我是裝蒜有意做激動狀。倘若不是在車上我會撲倒在這泓淖水前,我會放聲長哭不已。

老肥責怪我說:“你又病了?”

我看他一眼說:“身上發冷,可能是打擺子。”班長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好像要診斷一下,摸完但又沒說什麼。我相信這個上海小阿拉是不會說什麼的。但他這次說了:“團裏規定發燒不上三十八度五是不準全休的。我也沒辦法,一直是這樣規定的。你去衛生室量量體溫吧!”

“那當然。”我生硬地說。

老肥勸我說:“今天天氣多棒,你就是出去曬曬也好,你那幾方土,哥們兒每人多甩幾鍬就全有了。”那時我和老肥“一幫一,一對紅”,是連裏抓的“後進變先進”典型。老肥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夜裏點著油燈學毛著,早上又是掃院子又是掏廁所的,表現好得就像街道上那個地主老太婆。我問老肥怎麼了?老肥說他想當典型,光這麼後進下去得在白木樨灘上待一輩子。我說去你媽那個典型吧!他也不生氣還想拉我當典型,說是為我的長遠考慮。我想想老肥講得也有道理,便跟著他當典型,在哥們兒姐們兒麵前裝得人五人六。畢竟動機不純,不能持之以恒,三天緊四天鬆的。老肥也抽筋似的,情緒一來,半夜三更地拉我找班排長交流什麼心得體會,彙報狗屁的活思想。一次老東瓜,那時他還是我們的排長,竟說我倆是一幫一,一對大傻×!消息傳來,我臊得幾天不願見人,並對老肥說別他媽的丟人現眼了。老肥說當典型就不怕別人打擊,他繼續當他的典型,我又覺得他可憐巴幾的。

老肥要陪我上衛生室測體溫,我淡淡地說:“不用,我自個能去。”

老肥也不堅持,隻是又不甘心地說:“今天天氣實在是不錯。”我說:“的確是不錯,連一絲絲風都沒有。可天氣好不等於我不生病啊!”

老肥看看我,長長地歎了口氣,好像為我的冥頑不靈表示遺憾似的。我臨出門時,他又提醒我:“咱們過去那招不靈了。”他小聲叮嚀我,“你想想別的轍。”

到底是好哥們兒,我心中不禁熱了一下。過去我倆泡病號,總是互相打掩護。一個跟衛生員磨牙打岔,一個抽空把體溫計插進熱水裏,配合得天衣無縫。後來老肥當了典型,就把這招“鬥私”出去,也斷了不少哥們兒姐們兒泡病號的後路。不用老肥說,我自然得想別的轍;就是這樣,我也挺感激他。我弄好護腕,又抽起一支煙朝衛生室走去,進門的刹那把燃著的煙貼在護腕上。衛生員的綽號叫大眼兒,是個非常秀氣的天津姐們兒。大眼兒有時鐵麵無私,一絲不苟,兩隻漂亮的大眼睛猙獰得像聚光燈。有時大眼睛柔得都能滴出水來,病假條子開得像天女散花。這要全看大眼兒的一時情緒。我進屋時,大眼兒正在咕咕嘟嘟煮針頭,小屋裏彌滿酒精和來蘇水的氣味。大眼兒掃了我一眼,我禁不住打了個顫,暗想:懸!

“病了?”

“我身上發冷,冷。”

“那叫發熱。”

“有時也發熱。”

“那就測下體溫吧。”大眼兒抽出一支體溫計,又以犀利的目光把我的左右打量了遍,這才放心地把體溫計遞給我。我忙接過,趁她不注意把體溫計放在袖內燃著的煙頭上,覺得差不多了把體溫計抽出放進了腋下。我又把煙頭摁在護腕上熄滅,這才一身輕鬆。大眼兒說:“怎麼不見你冒傻氣了?”

“我這些日子不是病了?”

“人難得是一輩子隻做好事不做壞事是不是?”

“這話說起來容易。”

“這可是毛主席說的。”

“我正病著,你可別嚇唬我。”

“小樣吧!”大眼兒撇撇薄薄的嘴唇,接過我的溫度計看了起來。她一看立即微笑了:“哥們兒燒得可不輕,四十五度八。”

我一聽不禁暗暗叫苦,隻得涎著臉皮打馬虎眼說:“這還不是明擺著的高燒。”

“你玩了什麼貓膩,給姐們兒說實活!”

“還不就是那麼回事我訕笑著,從口袋裏掏出那半根煙來,“咱們實話實說,我借了本書,下星期就得還人家。你準我一天病假讓我把書看完,就一天。”

我幾乎是乞求她。大眼兒問:“什麼書?”

“《牛虻》。”

“天啊,”大眼兒驚呼道,“一天能讀出什麼味兒。你最少得讀兩遍,亞瑟在教堂、在牢房、在刑場那幾章你得反複讀幾遍,過了這個村你往哪兒找這個店去。”

我剛要咧嘴叫苦,大眼兒幹脆利落地說:“準你三天病假,姐們兒就這個權限,《牛虻》值得讀三天。”她說著開了病假條子,我接過衝她說:“姐們兒,我衷心地祝願你永遠健康!”

大眼兒微微抿嘴笑著,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倒是祝哥們兒永遠這樣有恙!”

我記得那個融融的春日,當哥們兒姐們兒扛著鐵鎬、方鍬,列隊唱著歌兒向工地開拔後,我揣上《牛虻》披好大衣朝馬頭灣溜去。那時滿灘的木樨開著白色的花兒,引得野蜂飛來舞去的,在蔚藍的天上劃著一道道耀眼的金線。淖水碧綠,水波不驚,茵茵草灘就像柔軟的絨氈,我躺在這絨氈上胸中竟蕩起一絲惆悵,也許是這馬頭灣太靜了的緣故。我知道,太靜了絕不是好事,比如失眠時過於靜寂的夜晚,那會引起人莫名的傷感和煩燥。我默默地望著碧藍碧藍的淖水,耳聽著漣漪的絮聒,心態慢慢地好了起來。從那時,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讀書一定要有個好的心態。

那個蕩著木樨花香的春日,我沉迷在《牛虻》這本書裏,忘記了哥們兒姐們兒,忘記了惱人的北京,忘記了身外的一切。我被牛虻的命運震顫了,我的淚水忍也忍不住,我一次又一次地把頭埋進碧綠碧綠的木樨草裏。當時,我是大放悲聲還是埋頭嗚咽,我已確實記不起來了。但一本《牛虻》的確讓我不止一次地垂淚了。後來當我審視這一幕時,我傷心地發現自己的淚水原是為自己流的。是貫穿全書那揣摸不定的滄桑感、漂泊感才引起自己心底的共鳴和靈魂的抖顫……於是我不認為自己崇高,不再為自己湧出眼眶淚水所欺騙。

“哥們兒。”一個細細地聲音在我的耳邊飄蕩,“你幹嘛這樣傷心呀?”

我停止了欷戯,趕忙把頭從木樨草叢裏抬了起來,原來是秧子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邊,還有她的羊,咩咩地地叫著奔向淖邊。秧子雙腿跪在草地上,怯生生地看著我,黃瘦的小臉上透著疑惑和驚訝,還有女孩子特有的好奇。她穿著肥大的軍裝,袖子和褲腿都挽著好長的一截,更襯得身軀單單薄薄的。我說:“秧子,你咋更瘦了?”

“瘦了更精神秧子笑眯眯地回答,“我見過你,你常和老肥在一塊兒。”

我的臉忽然紅了。秧子笑得挺動人地說:“你害什麼臊哇?你剛才哭得好傷心喲,我都看你半天了。”

我慌亂地說:“我剛才看書,看著看著就傷心了。我過去從不流淚,井崗山的人在我的頭上拍斷了一塊磚我都沒流淚。”我在笨歪歪地向秧子表白著我的剛強,“可這本書太揪人了……”

“什麼書呀?”秧子拿過書翻了幾頁,淡淡地說,“這本書我一點也不喜歡。”

她把書輕輕地扔在了草灘上。我挑釁地說:“這本書你看過?”

“不看怎麼能知道喜歡不喜歡呢?”秧子有些奇怪,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出我的挑釁,“牛虻在感情上太冷酷太自私,幹嘛那樣折磨瓊瑪?還一塊兒為意大利出生入死呢!我實在是不喜歡不喜歡。”

秧子連連搖著頭,滿頭黃發晃晃悠悠的,顯得既認真又俏皮。我說:“我還沒有看完呢。”

秧子說:“那你還得哭幾次。我看牛虻時還是小姑娘,為瓊瑪好傷心喲,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你現在也是小姑娘!”

我笑著說了一句,便又繼續讀我的書。我正貪婪地讀著,忽聽秧子的聲音尖叫驟然響超起。我抬起頭,隻見秧子揮動著放羊鏟,憤怒地追打著一隻長著尖角,下頦飄著一綹長胡子的老山羊。秧子一麵打一麵罵:“打死你這個老流氓!”那老山羊連蹦帶跳地跑遠了,她還氣得咻咻的。我瞅瞅秧子說:“犯得上嗎?”

“它可壞呢!”秧子坐在草地上,忿忿地說,“它淨欺負娜塔沙。”

秧子指指娜塔沙,那是一隻渾身潔白的小母羊。娜塔沙咩咩叫著,在草灘上顛顛跑著,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那老山羊遠遠窺視著,亢奮地抖動著一身黑絨毛。我忽然明白了秧子所說的欺負,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秧子臉微微紅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臉上泛起紅暈。秧子忽然問我:“你知道我最恨什麼嗎?”

她臉上蕩起神秘的笑窩,衝我歪頭笑著說:“你不知道吧?告訴你吧,我世上第一恨黃世仁他媽,第二恨我爸爸,第三恨就是它!”秧子用手指著那隻探頭探腦的黑山羊說,“我叫它大壞蛋薑子牙。”

我不明白秧子為什麼叫這隻黑山羊為薑子牙。還未來得及向秧子討教,卻見草地上掠過一道黑光,定睛一看見那叫薑子牙的老山羊瘋狂地追趕著娜塔沙,娜塔沙大跳大蹦,撲通一聲落進了淖水裏,胡亂掙紮開了。這發生在瞬間,我不禁呆住了。秧子忽地躍了越來,就像一隻敏捷而又機靈的小山羊,閃電一般躍進了淖水之中,一把抱起了娜塔沙。淖水沒過了秧子的胸部,她雙手托起娜塔沙把這咩咩慘叫的家夥遞給三腳兩步趕來的我,我沒好氣地把娜塔沙摜在草地上。我抓住秧子的手,把她使勁拖上了岸。春風雖融融,撲在一身精濕的秧子身上,她也一個勁渾身亂抖。我見她小臉發青,嘴唇烏黑,忙找來我的棉大衣給她披在身上,並責怪她說:“你她媽不要命了!”

秧子磕錯著牙關,像發報一樣發出的噠噠的聲音,擾得我又疼又憐,意亂心煩。可娜塔沙還一個勁添亂,抖著水珠,像小狗一樣在秧子的腳下繞來繞去,我衝娜塔沙的肚子就是一腳,娜塔沙打了個滾,顛打著尾巴咩咩亂叫著跑了。秧子哼嘰著說:“什麼態度?這可是國家財產。”

“你是什麼財產?!”我憤憤地大叫了起來,“它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也不值得你去送命!”

“你一點也不懂幽默。”

“我他媽的幽默不起來。”

“娜塔沙是我的朋友,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朋友你懂嗎?”秧子跳打著說,“哎喲喲——真要把我凍死了!”

她在草灘上又蹦又跳的,濕膠鞋踏在草地上發出呱呱嘰嘰的亂響。我說:“這不行,你會凍壞的。得趕快攏起一堆火來!”

我在草灘上搜尋著枯枝,很快撿拾了一抱,當我轉向時發現秧子縮成一團,蹲在地上瑟瑟發抖。我忙燃起火堆,見一團火苗從滾動的青煙中躥出,才去拉秧子。秧子說:“哥們兒,我真不行了,我都站不起來了……”

“一烤就暖和了……”

我把秧子抱起,放到火堆前。秧子跪在火堆旁,雙臂像滑動的鳥兒的翅膀一樣張開,一縷縷濕氣從她身上慢慢蕩起,嫋嫋地往空中升騰。我說:“這哪輩子才能烤幹?鬧不好還能烤出病來。你得把濕衣服全脫了,架起來烤!明白了嗎?把濕衣服全脫掉!”

我幾乎是衝她大喊大叫。

“脫?”秧子囁嚅著,怯生生地看著我。我猛地意識到她是怕羞,這當然無可指責,但也覺得太有點媽拉個巴子的。什麼關口還想這個那個?我暗暗抱怨秧子太有點小心眼。我衝她說:“你趕快往下脫,我再給你找點抗燒的硬柴火去!”

我說完,掉頭就要跑。秧子慌忙叫住我說:“哥們兒,你別——”

我詫異地看著她。秧子苦笑著說:“我的手指頭全僵得不聽使喚了,你幫幫我。”我走上前去,幫她解開衣扣,褲帶,她說邊上還有扣,我搜索了一陣才聽到“砰”的一聲,秧子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說:“行了,我自個能脫了。”

我慌忙地跑開了,跑了好遠,我才發現自己的額頭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粒。我走進淖邊的沙灣子裏,拾了好大一抱幹枯的檸條枝,吭吭哧哧地往回走。秧子遠遠看見我,就使勁喊了起來:“哥們兒快點,柴火都燒光了!”

我連顛帶跑地來到火堆旁,把這一大抱柴火放在了發白的火堆上,頃刻,火苗就躥了起來。秧子往後挪了下身子,笑眯眯地說:“真暖和!”她裹著我的大衣,下擺遮著她赤裸的雙腿,側身坐在火堆旁。她雙手把褲子展開,火苗兒似乎在上麵一舔一舔的,細細的水汽成絲成縷的。我覷了秧子一眼說:“你緩過來了,嘴唇都有血色了。”

秧子垂下眼瞼,好似不高興地說:“你倒觀察得挺仔細。”

我摸摸腦瓜,尷尬地笑著說:“哥們兒就這麼個優點。”

話一出口我又有點懊悔,我痛恨這種油腔滑調。誰知秧子不但不生氣,反而咯咯地笑開了。於是我知道了,在和姐們兒的接觸之中太板了不行,得適當引進點滑稽。當時我的臉上一定泛出了幾分得意。

“你笑什麼?”秧子衝我瞪起了眼。

“你笑什麼我就笑什麼!”

我相互瞅瞅,禁不住爽聲大笑。後來秧子還唱起了一支歌,委委婉婉悄聲細語的: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裏

燕子說

這兒的春天真美麗

似乎,秧子的歌聲又在我的耳邊繚繞。我的眼前又是白木樨花飄香的春天,那團熊熊燃燒的火在我的眼前跳躍,我的腦海裏晃過秧子烏青的嘴唇,赤裸的小腿,還有濕漉漉的娜塔沙……我的視野一片模糊……

“你還沒回答我呀,”蘆繼紅輕輕碰碰我說,“我姐姐漂亮嗎?”

我略為沉思了一下說:“她是一個沒有變成白天鵝的醜小鴨。”

蘆繼紅又問我:“她沒有戀愛過嗎?或者說你的哥們兒也沒有愛過她嗎?”

“我不知道。”

“噢——不知道,”蘆繼紅無限遺憾地說,“我看過姐姐留下的一本日記,她詳細地記下了和一個哥們兒在淖邊的相遇,她說一刹那曾產生吻一下這哥們兒的念頭;我問過老肥,老肥說這哥們兒是你。”

“是嗎?”我淒然地笑笑。

“都是命。”

蘆繼紅生硬地甩給我一句,便抿緊嘴唇不言聲了。我想起了秧子那兩片曾想吻我的小嘴唇,想起了這嘴唇告訴我她不喜歡牛虻,想起了西斜的殘陽還有血一般鮮紅的馬頭淖水。“你就這樣走嗎?”那天秧子這樣問我。我說:“該收工了,得病還亂轉影響不好。”“你不想……”秧子垂下了眼瞼,長長的眼睫毛一閃一閃。我卻拍拍屁股一顛一顛地走了,根本沒在意秧子憂怨和期冀的目光。

你當時應該吻她,現在我懊悔地對自己說。如果是這樣,我想,秧子那短暫生命迸發的光環,將鍍上一層絢爛的玫瑰色。可她不帶任何暖色地走了,有的隻是對愛的期待和遺憾。

我想起了那個黑漆的大夜,那個吞沒掉秧子的長夜,不禁周身打了個寒顫,我是無法想象你是怎樣在泥水中掙紮的,也許你一聲沒吭便被吞沒了;甚至在你冰冷的軀體重見天日的時候,我都沒敢去最後看你一眼,老冬瓜他們說你死相不好,我又格外地膽小……

我還記得第二年的清明節,連裏組織哥們兒、姐兒們為你去掃墓。那時你並不輝煌,哥們兒姐兒們兒都還記得你,懷念你;但仍把你的墓地選在了一個格外偏僻的沙彎子裏,你的背後就是永遠古老的黃河。那天陰雨綿綿,雨腳不斷,白木樨灘的上空布著又厚又濃的陰霾,怒放的白木樨花為陰沉的黃河灣鋪上了一層讓人肅然的雪白。老肥說天若有情,他是特地從團部駕駛員集訓隊趕回來為你掃墓的,左臂上還戴著一塊沉重的黑紗。這塊黑紗像鉛塊一樣壓得人們透不過氣來。後來吳連長、指導員、老冬瓜還有許多哥們兒、姐們兒都戴起了黑紗。我覺得我也戴了,跟著肅穆的隊伍來到你長眠的地方,向你獻花,致哀。我還和吳連長、指導員他們把長跪在你麵前不起頭磕墓碑的老肥扶起來,鼓勵他化悲痛為力量。我們還舉起拳頭在你的英靈前宣誓:紮根邊疆,建設邊疆,保衛邊疆!指導員還在你的墓前發表了即興演講,稱讚你是堅強的共產主義戰士,宣布追認你為優秀共青團員,哥們兒姐們兒都感動得熱淚盈眶,唯獨你在沉默,沉默地接受著活人給你的一切。

我知道那次掃墓活動的一切,我真以為身臨其境,多少年來我一直生活在這個錯覺之中。一次我還和老肥發生了爭議,他硬說是吳連長發表的墓前演講,我說是指導員,吳連長一直像個鄉巴佬老迷信似的用鍬給墳添土。老肥想想說沒錯沒錯,還是你記性好,要不是看著不是地方,我真想罵吳連長那老丫挺:添、添你媽個×,怕秧子跳出來掐死你咋的?我說吳連長這人不錯,那些年真沒為難過哥們兒姐們兒。老肥歎一聲說喝灑喝灑,往事不堪回首。那天老肥喝多了,頭埋在桌子上一副痛不欲生狀,還不時啞著嗓子唱,引得滿餐廳食客都皺著眉看我倆;當時是在康樂還是砂鍋居我卻記不清了。我拖著老肥走小巷,路燈昏黃,朔風撲麵,老肥走幾步唱兩聲,就像一隻剛學打鳴的小公雞:

十月裏來秋風涼

姐們兒你死得好冤枉

二月裏來龍抬頭

哥們兒心中真叫愁

四月裏來是清明

我給姐們兒去上墳

七月裏來七月七

哥們兒就像一隻窩脖雞

我隱約覺得老肥心中有個謎,或許為了這個謎,他邀我重返白木樨灘?我不禁周身打了個寒噤,謎底揭開,我們將麵臨的是真實。不庸諱言,我們懼怕真實,於是我們喜歡錯覺和虛幻。那個陰雨綿綿雨腳如麻的清明,你根本沒去秧子的墓地,你不是跑到衛生室在曖烘烘的小屋裏同大眼兒接吻嗎?你喜歡虛幻,是為了迎合崇高;你害怕已經發生的真實,也是為了迎合崇高。我想,僅此一點感受,也不枉來自木樨灘一趟。我想起了在那個清明,我和大眼兒電光石火般迅速愛上了,那撩人的熱浪,那少女的溫馨,那夢幻一般的熱吻,讓我魂飛魄散,神遊八極。我和大眼兒電光石火般的相愛電光石火般地散開,聚來散去都不知是為了什麼。盡管這樣,我也格外興奮,甚至感到幸福。隻是見到臉上滿是肅穆的哥們兒姐們兒歸來,我才惴惴不安了起來,我怕人們說我不是東西。實際上我也多少覺得自己是有點不是東西;別人在緬懷戰友,你在幹什麼?於是我也臉掛戚戚,我也記不準是大眼兒吻著我說還是我吻著大眼兒說:秧子死得真不值。好在吃午飯時哥們兒都不那麼肅穆了,七嘴八舌地開始抱怨菜湯鹹了窩頭涼了,我也漸漸心安裏得吃下了涼窩頭鹹菜湯。

老肥問我:“你注意了沒有?秧子的墳剛開了幾朵紫木樨花。”我想想說:“是不是和白木樨花夾雜在一起?”老肥興奮地擂了我一拳說:“倒底是鐵哥們兒!”他揉揉紅腫的眼睛說:“我原以為是幻覺呢?”我說:“怎麼是幻覺呢?又圓又紅地地道道的紫木樨花。”

“紫木樨、紫木樨。”老肥嘀嘀咕咕道,“這一定是秧子的鮮血化成的……”

老肥一臉痛苦和莊嚴,頗有點出神入化的樣子。我也覺得秧子的墳上一定開滿了紫木樨,如火如荼絢麗血紅;盡管我在白木樨灘上從來見過一株紫木樨。就是這個秋天不是木樨花開的時節,我也覺得秧子的墳墓上將是一片永遠不會褪色的血紅。

老肥說天若有情,秧子死後老肥總愛說的就是天若有情。我相信老肥一定會為象征崇高的紫木樨花所感動。也許老肥心中珍藏一株紫木樨,或者是說被這株紫木樨折磨著。卑下和崇高,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住的。我知道那個把秧子吞噬掉的夜晚,是老肥巡堤的,那是往田裏灌秋水壓鹽堿的時節。就是這夜大堤決口了,本來大堤決口也不算什麼事,六連的堤段經常決,經常堵。所以六連特別能戰鬥,還湧現出好多用身體堵決口的先進人物。有一個綽號叫“老坐”的女姐們兒用身體堵決口出了名,發現臉盆大的口子本來掘幾鍬土就堵住了,她卻一屁股坐上大呼小叫,鬧得撲撲騰騰泥花亂濺,儼然一副奮不顧身的樣子。“老坐”沒白折騰,入了黨當了教導員,當上全國黨代會的代表還上了大學。後來不知怎麼成了幫派體係,現在一家出版社當校對。我的一部小說就是“老坐”當的責任校對,結婚八年卻沒孩子,丈夫喝點酒就拿她開練,眼睛總是烏青著。“老坐”見我總說:“哎呀呀,咱們那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