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淚
真的,自從那個枯焦焦的夏日正午過後,我再也沒見過這般毒、這般辣,被唇角皸裂的大紅公雞日過千次萬次的灰日頭。那時,這灰日頭正穿行在薄如紙片的魚鱗狀的浮雲中間。似乎是在有意地整治和捉弄我們。它把大漠烤出煙來,把在駝峰間顛簸的大紅公雞和我曬出油來。便倏一下隱進了雲縫裏,好像不忍心看我們被它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樣子。我抱著油膩膩,毛茸茸的駝峰,臉上粘滿了塵屑和沙粒;嘴大張著,就像一條擱在淺灘上的魚那樣痛苦。在它閃進雲層的刹那,光閃閃的沙海忽一下變黑了,像有一股森森涼氣,從蒼黃的大漠上、枯僵的沙蒿叢裏、白生生的牛羊駱駝的碎屍骨堆上以及我那發著汗餿味的毛發間蕩了起來,讓人頓生濕濡濡的舒泰。這時,躲在雲層後養精蓄銳的它又遍身彤紅地跳了出來,噴火吐光,恨不得一下把這枯焦的大漠燃著。這可詛咒的灰日頭,在低垂的雲層中時隱時現,搞得迷迷茫茫的沙海忽明忽暗,忽涼忽熱,就像打著擺子一樣。
“這灰日頭。好狗日的毒哇!”
大紅公雞像一隻落在駝峰上的大黑老鴰,哇裏哇啦地嘎啞大叫著:“我早說過,你後生家還不信,咋?!”
是的,大紅公雞早就說過。我倆圖涼快,是趁著夜色離開黃河灣邊的連隊的。當晨曦微透時,駱蛇已把我們載入空曠而又神秘的庫布其沙漠裏。當朝日在這個清晨,從雲翳裏朝沙浪重疊、無邊無垠的浩瀚大漠投下第一束扇麵狀的絢爛金光時,大紅公雞像被蠍子蜇了屁股,在白兒駝的駝背上聳躍著身子喊:“緊走慢走,還是讓我趕上了,咱倆準有一個挨球的命……”
當時我正靠著軟乎乎的駝峰,向身後眺望著,曲曲彎彎的黃河像一張大弓橫陳在蒼黃的天地之間。庫布其沙漠,就像一線散兵一樣,錯落有致地在這張碩大無朋的長弓之中。而庫布其在蒙古語中正是弓弦的意思。我想:這九曲黃河和千裏沙漠組成的金色彎弓,是何等的壯士才擎得起喲?!那漸漸升騰的雲霧,在我的眼中化成了金戈鐵馬……
“真是挨上球了!”大紅公雞躍到我的耳畔喊,把我從曆史的幻景之中拉了回來。我有些迷迷茫茫地瞅著幾乎變貌失色的大紅公雞。
“後生,咱碰上四大毒了!”
“什麼四大毒?”
“真是個小蛋黃子!”大紅公雞在白兒駝的駝峰間搖頭晃腦地說,“咋甚也不懂得?後生,好好跟大叔學著點!”
他告訴我,這四大毒是:雲裏的日頭洞裏的風;蠍子的尾巴後娘的心。“後生,”大紅公雞一個勁衝我擠眉弄眼,“咱爺倆命好,走沙地碰上這頭一毒……等著煉咱爺們的活人油吧!嘿,滋滋地往外滲油花花,那滋味……”
我領略了“雲裏的日頭”這頭一毒的厲害。一開始,我像被拋進了熱騰騰的大蒸籠裏,身上的水汽順著毛發騰騰地往外走。漸漸地,身上的水分像是被蒸幹了,臉上留著一道道白色的汗漬,醃蜇著皮肉。毒辣辣的日頭,直棱棱地照射著,把我臉和嘴角上的皮都曬爆了。幹風掀動一團團裹脅著沙粒的熱浪,拍撲著滲著血絲的臉頰,疼得我的眉梢和嘴角發出過電般的抽搐……
太陽像一盤明晃晃的小火爐低懸在頭頂,熱辣辣地直視著死一般沉寂的沙海。我和胯下的灰騸駝就像我們的影子一樣萎瑣。一隻褐色的蜥蜴挪動肥碩的身軀輕輕從我們的身邊滑過,在白花花的沙堆上犁開一條細細的紋絡。還有一隻被當地稱之為蝤蝤的黑甲蟲,似乎也忍受不了這份酷熱,把頭深埋進沙堆裏,撅著圓滾滾的屁股,幾多帶毛刺的蹄蹄爪爪一陣劃水般地亂撥拉,揚起一股細細的塵屑。那副手忙腳亂的樣子,讓人感到可憐又可笑。但那灰日頭絲毫不憐憫沙漠上這些可憐的生物和我這個有著複雜思維的高級生靈,仍在無休無止、孜孜不倦地噴光吐熱,給這燙滾滾的沙漠加溫再加溫……
“好狗日的毒哇!”大紅公雞舔著嘴角上的血絲,嘎啞著嗓子罵,“我日——”
這一路上,每當這次日頭從雲層中露一次頭,他都這樣狠日一次。我說,沒好氣地說,你他媽別瞎日了,這天都快讓你日翻過了。我眯起眼眼朝天上瞅瞅,那把我們都快折騰熟了的灰日頭,正往雲層裏躲。蒼茫的大漠明一塊暗一塊的,顯得色彩斑駁、光怪陸離。太陽縮進了雲層裏,天地驟然暗了下來,頓生一股涼意。
“這塊雲彩厚,我得狠碼它一崩子!”大紅公雞用腳跟狠磕白兒駝的肚子,那白兒駝抖擻精神,瞭起秤盤大的圓蹄子,叮叮咚咚地碼開了崩子。碼崩子是駝倌、馬倌的行話,意即放開猛跑一陣。我抖了抖手中的鼻韁繩,我跨下的灰騸駝還揚起毛茸茸的頭顱,怪聲怪氣地吼叫了幾聲,蹽起長腿,連聳帶躍地跑開了。我在駝峰上顛顫著,不時瞅瞅低垂的雲層,擔心那灰日頭以百倍的瘋狂裸露出來,於是心中更像長草一般浮躁。我望著迷迷蒙蒙的大漠,感歎人生無常,命運變幻莫測。如若不是白子,此刻我早已進了師機關,混成了讓連隊的哥們兒、姐們兒眼紅的機關兵。住在城裏,電燈電話,不用放羊,不用挖渠,不用光著膀子和泥脫坯,還他媽的進步快。下趟連隊,也是屁股冒煙,跟在高低胖瘦的首長後麵,人模狗樣地背起手來。連隊的漂亮姐們兒見了,沒他媽不飛媚眼的。當初就連我從連長手裏接過師司令部軍務科的一紙調令,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好事,能輪到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職員兒子頭上?我就是大著膽子做一千次好夢,也不會夢見這等好事!消息不脛而走,就連遠離連隊放羊放馬放驢放駱駝的哥們兒、姐們兒也興奮了一陣,似乎在我身上感到了暖融融的黨的政策的光芒。
可我知道,我的上調全是老馬點頭示意的,那是我實行革命人道主義,一不怕髒,二不怕臭換來的。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連隊吃青蘿卜燉羊肉。菜從夥房打出來立刻凝結了一層漿糊狀的白油。端起一吃,就像打死了賣鹽的,齁得格外厲害。不知誰又得罪了炊事班這幫姑奶奶。臨睡覺前,我又結結實實灌了兩碗冷水,誰知半夜裏鬧開了肚疼,在炕上哼哼喲喲地滾來滾去。我被送到了團部衛生所,值班的女軍醫,不檢查我那疼痛難忍的肚子,卻翻著我那不痛不癢的眼皮,用小電棒晃了半天,說是嚴重腸梗阻,得馬上送師部醫院。我說,可憐兮兮地說,我是肚子疼,不是腸梗阻。女軍醫並不睬我,任我哼哼嘰嘰、咿咿呀呀。我被抬上了救護車,那女軍醫和衛生所的幾個軍醫也提拎著麻袋上了車,還談笑風生的。救護車狂馳了起來,我常常被顛起老高,竟被連顛出幾個響屁來。說來也怪,幾個響屁過後,肚子裏立即停止了倒海翻江般的疼痛。隻是有一種急迫的下墜感,讓我坐臥不安,我連連大呼了三次停車,那開車的天津哥們兒才刹住了車,扭頭不高興地問:嘛?嘛事?一驚一乍跟炸屍似的?我捂著小腹,磕碰著牙關說拉稀,那女軍醫厭惡地譏我懶驢上磨,便把頭歪到一邊去。
我急急找了個地方,痛快淋漓了一番。說來可笑,我自十五歲下到兵團,一晃三年,似乎還沒有如此輕鬆過。我同大紅公雞結成忘年交後,給他講過這種奇特的感覺。大紅公雞說:奇怪個球!老先人早有說道,這是四大鬆快的頭一大鬆快。他慢慢說道,拉急屎、放響屁、穿大鞋……大紅公雞忽然嘎嘎地笑了起來,並摸了下我的臉頰說,剩下這一大鬆快,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慢慢品了出來。他又是笑,笑得嘎嘎嘰嘰。
我係好褲子,這才發現我是站在封凍的黃河冰麵上。大夜沉沉,朔風獵獵,冰麵不時發出讓人心驚肉跳的嘎崩亂響。我慌慌地上了車,有點歉意地衝那女軍醫說,我病好了,還是送我回連隊吧。真是個大傻蛋,一個戴黑邊眼鏡的軍醫用大頭鞋碰了碰我的屁股,衝我眨巴了幾下眼睛說,住師部醫院,等於天天過年。算你小子有福,要是以往,你送我一條大前門能換一張轉院證不?你好好想想,開動你的腦瓜想,別用你那拉稀的肚子想……說得一車人都笑了起來。我一想,沒病沒災地住進師醫院養上個把禮拜,這不是天大的造化?咋不比在冰水裏挖大渠舒坦?於是我老老實實地躺在了擔架上,不時地還哼嘰幾聲,就像一隻被人狠踢了幾腳的小狗。天大亮時,救護車開進了熙熙攘攘的縣城。那天津哥們兒為了製造效果,拉響了警報,一路嗚哇著衝進了師部醫院。原來這夥軍醫為了上縣城采購年貨,才想出了這麼個損主意。我住進了師部醫院,竟奇跡般地發了兩天燒,談不上什麼治療也就好了。一早一晚護士姐們兒露兩大眼為你試體溫,問你拉尿幾次,然後扒下你的褲子為你打針,利索得就像武林高手擲飛鏢。因為到了年根底下,空空的病房裏就住著我和一個患腰疼病的瘦老頭。這瘦老頭髒兮兮的,是暈倒在農田水利工地上的。我原以為他是兵團雇的農工,後來才從護士姐們兒的口中知道他原是野戰軍的一個師長,犯了指揮部隊向造反派開炮的大錯誤。聽說,他的政委率部收繳造反派的槍支時,被打穿了太陽穴,他一怒之下,下令開炮的。被上麵一擼到底,關進了監獄。剛從監獄放出來,又被放到了兵團勞改。這瘦老頭姓馬,我就叫他老馬。這老馬是駱駝死了架不倒,脾氣特別大。動不動就罵護士,罵急了還想動手打人,護士們都特別怕他。可有一個叫咪咪的護士不怕他,這姐們兒天生一副黑眼圈,兩隻眸子又黑又亮,長得就像阿拉伯姑娘。咪咪為我打針時,兩根細細的手指在注射處揉來揉去的,根本感不到疼痛和緊張。為老馬打針時,咪咪也是這樣。可老馬就像個瘋子,一把搡開咪咪,惡聲惡氣地吼叫:慢慢騰騰的,搞什麼鬼名堂?咪咪也不客氣,說他若不服從治療,就滾他媽的蛋!老馬氣得直抖,抓起一隻枕頭就衝咪咪打去,咪咪接住又毫不客氣衝他砸來。倆人一接一遞,就像傳籃球一樣。最後還是我搶過了枕頭,倆人又氣勢洶洶地對罵。話趕話,沒好話,倆人都氣得麵如金紙。後來師政治部一位胖胖的主任,領著幾個人來了,才把咪咪勸走。那胖主任歎了一口氣,衝額角青筋直崩的老馬說,你有火氣,不該向女娃子發啊!老馬啪地在床頭櫃上猛擊一掌,啞著嗓子吼,渾蛋,你說我向誰發?!都給我滾——這老馬一頭紮在床上,嗚嗚哇哇地大哭起來了。那胖主任搖搖頭,說了幾句你冷靜一些之類的屁話,便慌慌張張地走了。老馬仍是嗚嗚大哭,宛如牛叫一般,讓人感到怪可憐的。我勸老馬,說這雞巴年頭倒黴的大官有的是,又不光你一個,哭死又有什麼用?小渾蛋,老馬罵我小渾蛋,他臉憋得青紫,挫磕著牙關說,你以為我是哭那頂烏紗帽哇?奶奶的,老子還沒那麼賤!小同誌,不瞞你說,我是一泡屎憋得沒有半點法子喲!我說你可上廁所哇。老馬說這泡屎整整折騰他一個禮拜了,每次蹲坑都是個把小時,累得眼冒金花也不過是打出兩個屁來。他還說,好多老頭子都是死在一泡屎上。當時,一串黃豆粒大的淚珠晶瑩抖顫在老馬紫青的臉頰上,他連連歎著氣說,我老馬槍林彈雨一輩子,見過多少明槍暗箭,今天卻讓一泡屎整倒……我看著痛苦不堪的老馬,忽然感到人是多麼的渺小和不堪一擊。我找到咪咪,我特別願和咪咪在一起,尤其是在她值夜班時陪她聊天、纏毛線和揉酒精棉球什麼的,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享受。咪咪見到我,氣哼哼地問你房裏的老頭哭什麼?誰給他氣受了?好像別人都是落井下石的勢利小人似的。我說你別多想,老馬是一泡屎憋的。我簡單講了老馬的情況,咪咪恍然大悟說,怪不得這老頭這麼大肝火呢!她還講,有個團長便秘,氣得直抽自己的耳光子。我說咪咪,她一瞪眼說咪咪是你叫的。我說那叫你什麼?她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說,那你就叫吧,但不許當著人叫。我倆都笑了。我讓咪咪給老馬想點辦法,咪咪說就得灌腸了,但必須值班軍醫批準。都忙著過年,往哪找值班軍醫去?就是找著了,誰又會把一泡屎當回事呢?咪咪皺起眉峰想了一陣,取出兩包開塞露,又拿上一個小提琴模樣的便盆,跟我回到了病房。老馬正在難受地揪自己的頭發。我忙拉住他,這次老馬是極聽話的。咪咪幫他打開開塞露,又把便盆放在他的屁股底下,然後叫他用勁。老馬齜牙咧嘴,眼珠子都快暴出來,一個勁直吭吭,就像老牛爬坡一樣喘著粗氣。我和咪咪也緊握雙拳,暗暗幫他運勁。老馬粗著脖筋吼我不行了,咪咪抓住他的手說快了,老馬喘息了一陣,又開始運勁。他抓緊咪咪的細手腕,又繼續齜牙瞪眼,咪咪緊蹙眉頭,發出了輕輕的呻吟。原來老馬的長指甲摳進了她的皮肉裏。咪咪看著我,淚花直在眼眶裏打轉。我忙掀開被子,老馬屁股下的便盆還是空空的。我忍住惡心,看那一團黑物堵在老馬的肛門口。我說快了,加油,老馬連兩隻大腳丫子都踢蹬開了,咪咪疼得發出了聲聲尖叫,可那團黑物仍是不下。我一咬牙,一屏氣,就用手指摳那黑黑的硬物,終於“當”的一聲,這硬物像石塊一樣落進了便盆裏。我手一閃,便盆裏響起一連串的當當脆響……
我洗手,咪咪讓我用肥皂洗一遍、藥皂洗一遍、香皂洗一遍,還找來一個小刷子刷指甲縫。我說行了、行了,不信你聞聞。咪咪啪地把我的手打開,說你真賴;然後往自己的手腕紫青處抹酒精棉球,嘴中發出一陣唏唏溜溜。我說幫她吹吹,她說你就會說,我於是抓住她的手腕衝那傷處輕輕吹了起來。咪咪笑著,打量了一下我那暴著青筋、黑黝黝的大手說,這上麵最好紮液體了,保證一針見血。我摔開她的手說你就知道紮針,她說你生氣了,我衝她一吐舌頭,發出一聲“哞”的怪叫,她唬了一跳,又哧哧地笑了起來。咪咪說她該給老馬輸糖了,抱著吊瓶就往外走,我幫她拿著液體架子。一進病房,就見老馬躺在床上,架著二郎腿,一隻大腳丫子晃顫著,啞聲悶氣地在蒼涼哼唱:
那楊家本是滿門忠良將
保大宋安社稷血染疆場
潘仁美勾金邦蛇蠍心腸
我寇準舉烏紗直諫聖上
……
當我再見到老馬時,他已是被師、團首長眾星捧月般簇擁的馬參謀長了。那是一個彌蕩著沙棗花香的夏日黃昏,一溜小吉普車開進我們的連隊,我們全換上嶄新的軍裝列隊歡迎。車門一開,威風凜凜的馬參謀長走了出來,盡管他頭戴黃呢軍帽,一身光鮮的的確良軍裝,但我還是認出了他就是那個被一泡屎折磨得死去活來的老馬。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我禁不住萬分感慨了起來。連長直著脖子喊了一聲立正,我們雙腳碰地立得像木樁子一般。老馬喊了一聲同誌們辛苦了,我們打雷一般喊首長辛苦了。就連在隊伍之外探頭縮腦的白子,也興奮得又跳又叫。白子是一條狗,是我養的皮毛潔白如雪的一條狗。我們熱烈鼓掌,老馬走得神色端莊。他越是端莊,我越是想起他在病床上的可笑模樣來。甚至我都想衝他扮幾個鬼臉,道一聲別來無恙乎?大便暢通乎?我隻是想,下意識地想,我哪有那份膽量。老馬走到我跟前時,小眼睛亮了一下,也隻此而已。為了維護首長的高大形象,我和老馬的這段奇遇,對誰也沒講過。可我心中清楚,我上調師部一定是老馬幫的忙。於是我更相信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到了師部,我一定能經常見到咪咪,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著這個長著黑眼圈的姑娘。而且我要像男子漢一樣,瀟灑地約她去看電影,不管是演西哈努克訪問上海,還是沙家浜海港。白子養活以後,我給咪咪寫了一封信,但她的芳名我卻忘問了,硬著頭皮在信皮上寫師部醫院咪眯護士同誌收,也不知她收到沒有。我在信中告訴她,你要的小白狗找到了,盡管它現在經常腹瀉,瘦弱得像隻小灰老鼠,但它一定會長成健壯的白馬王子的。而且我還告訴咪咪,沒有經過她的同意,我就給這個小狗取名叫白子,每當我叫白子時,這小狗就開始轉動短耳朵。咪咪和我聊天時,說她喜歡白色的小動物。在家時養過一隻白色的小貓咪,一直想養一隻小白狗。我信口胡謅道,我們連有的是小白狗,以後一定給她帶一隻。當時咪咪興奮得眼睛直放光芒。也算是天助我也,我回連隊不久,就在房頂上看到一隻小白狗,在瑟瑟寒風中發抖。那天開河風正烈,把房簷上的瓦塊都掀掉了。那小白狗在房頂上轉來轉去的,淒淒哀哀地衝地下亂叫著。幾個哥們兒看著它在房頂上爬來爬去哈哈大笑。原來這小白狗是他們從附近老百姓家偷的,又嫌它拉稀髒裏巴幾,便提著後腿扔上了房頂,我忙著找來一隻大掃帚,把它抵在房簷上,那小白狗一見立即歪歪斜斜地爬了過來,鼓了幾次勇氣才頭朝下爬在了掃帚麵上。這的確是一隻小可憐,戧著毛,兩隻後腿被糞便鬧得烏青,兩隻小眼睛驚恐不安地看著我,一根小尾巴搖得像鍾擺。我把治腹瀉的藥拌進奶粉裏,給它衝了熱乎乎的一小碗。它探過短鼻子嗅嗅,立即伸出小紅舌頭吧吧咂哂地舔了起來。我還把它強按進水盆裏洗澡,它不安地掙紮著四肢,委屈地嗚嗚叫著。還抖動身上的水珠,濺了我一臉髒水。我床下那張爛羊皮,成了它溫暖的下榻之處。白子是一隻小母狗。哥們兒取笑我有了一個鐵姐們兒。白子確實跟我夠鐵的,不管我走到哪兒,它總是在我腳上繞來繞去的。連隊集合,我們一二三四地報數,它也不失時機地汪汪兩聲,給連隊的哥們兒、姐們兒帶來不少的愉快。一向嚴肅的連長也不把它當外人,一次還讓白子在他的大頭鞋上爬上爬下,他那古銅色的臉頰上綻滿了笑紋。炊事班那幫胖丫頭對白子更是格外喜愛,常把它喂得肚兒圓圓。白子變俊了,毛又白又亮,柔滑得像披著一塊白緞子,四個毛爪像裝著彈簧,踏在地上一顛一聳的。誰見了,都想在它的頭上撫摸一把。我親眼見到二和尚(二和尚是我們班的一個青島哥們兒)抱著白子的頭親來親去的。還瘋瘋魔魔地稱它為親愛的。那副酸勁讓我雙眼都噴出妒火來,二和尚很不高興地搡了我一把說,不就是一條狗嘛,還跟真事似的。一幫哥們兒還跟著起哄,讓我倆為全連第一大美人決鬥一番。我若不是看著白子圍著我搖頭晃尾的,我真的跟二和尚好好比畫比畫。
白子大概也看出我要走了,唯恐我把它單獨留下,常用頭撞撞我的腿,淒淒哀哀地叫幾聲,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我也犯了愁,這火車上咋帶一條活蹦亂跳的狗呢?要是不帶,咋對咪咪說呢?我也真有點舍不得。見我愁眉不展的,二和尚說你兄弟高升咋蔫球打蛋的?要是我攤上這美事,還不得樂屁顛了。哎——他壓低了聲音,挺神秘地問我,你給哥們兒交個底,人家說你是真人不露相,你爸爸是司令?我心煩,就問沒說我爸爸是毛主席?二和尚衝我敬了個禮,嘻笑著說真沒看出來。他又誠心誠意地問我到底有什麼難事,給兄弟們說。他拍著胸脯,哥們兒為朋友兩肋插刀,義字當先!
我說了,二和尚差點沒笑岔了氣,他說這麼點屌毛灰事還能把咱哥們兒難住?兵團戰士胸有朝陽,火海刀山也敢上!他滿嘴噴著唾沫星子,這事交給兄弟我了!別說是一條狗,就是一頭牛,也難不住我二和尚。二和尚偷雞摸狗算得上是一個高手,他自詡是梁山好漢時遷的後人。他能把老百姓整隻的豬羊不動聲色地扛來,經常吃得腦門子泛光。一次我倆去公社郵政所發信,返同連隊的途中,我發現一隻雞總是不言不語地跟在我們的後麵,不遠不近,保持著十餘米的距離。我們快,它也快;我們慢,它也慢,讓我不禁好生奇怪。後來我才看出,這雞實際上是被二和尚手中的尼龍魚線操縱著,雞吞吃了魚鉤上的食,自然被二和尚牽著走。我見過釣魚、釣蝦、釣鱉的,真還是頭一次見到釣雞的。可這小子還雙手抄在口袋裏,吹著口哨裝孫子。對付白子,二和尚更有絕招。他先讓我把白子拴住餓了一天,臨動身時喂了白子兩個白酒泡透了的玉米麵餅子,白子吃下沒多久,便口吐白沫,醉成一團爛泥,然後把它放進一隻舊柳條包裏。二和尚說,快件托運,萬無一失。我也覺得這個辦法極棒。二和尚和哥們兒套上一輛小馬車,送我上火車站。連隊的哥們兒、姐們兒都跑出來為我送行,我淚眼蒙矓地看著他們。一刹那,在連隊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過電影般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真想掩麵大哭一場。小馬車在黃河岸邊顛顛碎跑著,我們好久沒一句話,眼眶都紅紅的。二和尚掏出一瓶酒來,咬開蓋猛灌了一大口,遞給我說,混成個師長團長的,想著哥們兒點。我喝了一大口,苦笑著說中南海也有掏廁所的。哥們兒所言極是。一瓶酒很快喝光了,人們都帶出了醉意。二和尚抽泣開了,我更是哭得嗚嗚咽咽。在黃河邊上,在那輛跑動的小馬車上,我們流著淚水,啞著喉嚨,唱著那支屬於我們自己的歌:
黃河上的風兒告訴我
插隊的哥們兒苦水多
草原上的雨兒告訴我
兵團的姐們兒淚水多
風風雨雨告訴我
苦水淚水彙成滔滔黃河
……
二
“喲,還吧嗒淚水,淚水吧塔呢!”大紅公雞側在駝峰上,衝我探過頭來,“咋?男爺們兒的淚水水就這麼賤?”
我不睬他,任眼中的淚水縱情地流淌。隻是狠狠地磕了磕灰騸駝的肚子,灰騸駝撒開蹄子狂奔了起來。我閉著眼,就像顛簸在濁浪跳蕩的黃河上,雙耳被風灌得嗚嗚的。跑著、跑著,我感到眼前紅乎乎的。一睜眼,又是滿地金光,那折磨人的灰日頭又從雲層中光光鮮鮮地跳了出來。
“我日——”
大紅公雞又日開了祖宗先人。他和他的白兒駝在我的身後走得呼呼哧詠,讓我感到挺不舒服,總有一種被鞭子驅趕著的感覺。老頭,我勒緊了手中的鼻韁,歪著身子招呼大紅公雞,你的前麵的幹活,明白?明白、明白,大紅公雞在駝峰上爽聲大笑著,一抖韁繩,白兒駝一道白光般地閃了過去。和著叮叮咚咚的駝鈴聲,起伏綿延的沙海上空充斥了大紅公雞的朗朗笑聲。他哪兒像個患抑鬱症的瘋子呢,我感到這個紛紜的人世充滿滑稽。
大紅公雞本姓吳。因為唱山曲愛用大紅公雞起興,就落了這麼個綽號。他原是地方林場的老職工,後來在我們連隊當車倌,是個老光棍。他十五歲上就跟著旅蒙商的龐大駝隊穿巴彥淖爾草原,過巴丹吉林沙漠,涉五加河翻陰山,走庫倫直達南西伯利亞。行程萬裏,一去就是幾年。大紅公雞一扯起那段行程,就激動得站起坐下。那時風光,他搖頭晃腦,連連歎道:一起號,百十鏈駱駝全開拔,一鏈駱駝就是十幾峰。黑壓壓地足有五裏地,蹬起的塵土把灰日頭都遮住了,後麵還跟著許多賣酒的和窯姐兒,護號的黑馬隊用馬鞭子都驅不散。掙倆錢,全貼在了酒和女人身上。講到這兒,大紅公雞往往發出一連串的苦笑。難啊,大紅公雞淚水盈盈,和官府鬥,和土匪鬥,自家夥計也鬥,哪趟也有幾十個夥計回不來。吃甚?喝甚?一天三頓是它,三天一頓也是它。飽吹餓唱窮哼哼,不能亮亮快快地抖幾嗓嗓,在沙漠草地上活活把你狗日憋悶死。你聽吧,唱京戲、評劇的,哼秦腔、晉劇的,花兒、信天遊、爬山歌,阿拉善長調、鄂爾多斯短調。還有我這個大紅公雞調,寬心解憂愁哇!我那姑舅兄弟是個啞巴,啞巴又咋?啞巴走到這條路上也得唱,哇命啊啊哇哇哇啊哦哦啊啊哇哇——大紅公雞學開了啞巴唱歌。讓聽他窮諞的哥們兒幾個後腦勺子都發麻。去年國慶節連隊搞文娛演出,要求每個班都得準備節目。馬班的幾個哥們兒非讓大紅公雞上台唱一段,大紅公雞窘紅著臉說我這野調調咋能上台?馬班班長是清華附中的高才生。眼鏡片後的大眼睛一轉說要的就是你這個野調調,大紅公雞起頭繼續保留,換上幾句革命的詞就得。大紅公雞手一拍說天神神我老漢哪會革命詞?馬班班長信口胡謅了一段道:
大紅公雞金嗓嗓
兵團戰士鬥誌昂
不怕苦來不怕死
千裏屯墾保邊疆
大紅公雞苦歪歪地問這也能算山曲?這也能唱?山曲曲本是順口流,心中難活口才有……哥們兒說你上去吼幾句就結了,還真當回事呀?班長拍拍大紅公雞的肩頭說可就這麼定了。到那天,大紅公雞硬著頭皮上了台。他還穿了件壓箱子底的藍褂子,台下的哥們兒、姐們兒更是笑破了肚皮。大紅公雞運足勁,一聲大紅公雞金嗓嗓就像悶雷在人們的耳邊炸響。人們全被鎮住了,過了好久,耳邊仍是驅不散的餘音。大家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大紅公雞忽一下激動了,閉起眼睛,唱了個信馬由韁:
大紅公雞金嗓嗓
兵團的小女女放牛羊
陽婆婆升來陽婆婆落
日子過得多恓惶
大紅公雞金嗓嗓
兵團的後生你不應當
又偷雞來又叼羊
老百姓跟著遭了殃
……
當指導員氣得麵如金紙般地站起來,大聲喝斥他放毒的時候,他還在搖頭晃腦、淒淒婉婉地唱“大紅公雞金嗓嗓,老漢開口我淚汪汪……”我相信,大紅公雞一定處於一種十分自然的亢奮狀態,他的歌是隨意流出的,自己根本不知道究竟唱了些什麼。幾個班排長跳上了台,把迷迷茫茫的大紅公雞搡了下來,哥們兒有打呼哨的,有睬著腳起哄的,聯歡會算收了場。指導員怒不可遏,非要把大紅公雞綁了送團部軍法從事。咋?我犯軍法了?大紅公雞木頭木腦地說,我老漢唱山曲曲可妨著誰陽壽了?連長衝他屁股踹了一腳說滾你的蛋吧,指導員說以後再聽你胡吼亂唱,開你的鬥爭會。大紅公雞還不死心,可憐巴巴地問跟在牲口屁股後麵也不許唱?指導員打雷一般怒吼道滾,大紅公雞木木呆呆地立了半天,才念叨著我滾、我不唱,搖搖晃晃地走了。跟在牲口屁股後麵不讓唱歌,這竟成了大紅公雞的一樁心病。並因此患了抑鬱症,別說趕車,就連牲口也放不成了。每天像夜遊病人一樣,飄來飄去的,見誰都直勾著眼珠子問跟在牲口屁股後麵不許唱?膽小的姐們兒見了他就嚇得亂跑,哥們兒淨拿他解悶、尋開心,可我覺得他具備真正藝術家的高貴氣質。
指導員見他變得神經兮兮的,就找到他說你老漢以後願唱甚就唱甚,願在哪兒唱就在哪兒唱。大紅公雞癡著眼珠子說你日哄我哩,想拿我老漢辦軍法哇!指導員哭笑不得,就說我求你唱了。大紅公雞說求也不唱,那年楊大發子聘閨女圖紅火,出五塊大頭,我都不唱。指導員又虎下臉來說我命令你唱,大紅公雞把細脖子一伸說,來,你拿鍘草刀鍘了我也不唱!不唱,不唱,就是不唱!大紅公雞巴掌拍得山響,搖搖擺擺而去。人們覺得大紅公雞怪可憐的,都說是迷了竅了,亮亮堂堂唱幾嗓一衝就好。可他就是不唱。為了引他唱歌,連長買了三斤白酒交給馬班的哥兒們,讓他們千方百計引大紅公雞唱幾嗓。馬班的哥們兒真夠賣力氣的,輪番給大紅公雞敬酒,輪番給大紅公雞唱歌,把看家的本事、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有唱下定決心的,有唱小夥子你為什麼這樣憂愁的,有唱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還有唱小兔乖乖把門開開的。可大紅公雞就是悶頭喝酒,喝成了個紅臉關公,最後沒頭沒腦說了句我那翠翠……唉地長歎一聲倒頭就睡。酒勁幾天沒下,瀟灑得閑雲野鶴一般。無奈,把他送進了師部醫院看神經科,住進了帶鐵門的病房裏。頭幾天住不慣,又踹門又撞牆的,穿了幾次緊身衣,過了兩次電針也就習慣了。於是讓吃藥就吃藥,讓打針就打針,老實得就像一峰騸駝。他閑不住,幫助護士整理衛生、打飯、分飯,飯分得極公道,得到了男女瘋子的衷心愛戴,稱他為老爸爸。他為獲得這樣的榮譽,激動得熱淚漣漣。他聽黑格爾談哲學,聽火星人談地球與太陽即將發生的對撞,聽國防部保密局的偵探智挫團長與政委合謀的叛亂陰謀,聽當代人類最偉大的詩人創造了樣板詩而恥獲諾貝爾獎金,聽李鐵梅談李奶奶的屁股長著一個男性生殖器……
大紅公雞聽得那樣認真,覺得這些被稱為瘋子的年輕後生、小女女們個個都挺有見識的,個個都挺敢想的。不簡單啊,不容易啊,一聽講完,大紅公雞就拍拍他們的肩頭,發出這樣的感歎。而同大夫談話是極枯燥的,大夫那樣有學問,卻問他這樣的問題:兒馬騍馬之間有什麼區別?他本不想回答的,可覺得白吃了人家這麼多天大米白麵,不回答不夠意思。於是他回答:你看看就知道了。大夫又問水往何處流?他答你撒泡尿就知道了。大夫並不生氣,又笑眯眯地問太陽是什麼形狀的?他氣乎乎地說太陽就是太陽的樣樣。於是他又是被送回病房吃藥打針。他把大夫提問的問題給病友們一學,黑格爾說缺少哲學意識的人類啊!火星人說我為什麼萬裏迢迢拯救這些低級生物呢?詩人惡狠狠地說死亡吧,人類!過了一些日子大夫又來問他,還是那些問題。大紅公雞說你這是臊我啊!我放了一輩子牲口,還不知兒馬打種,騍馬下駒?我活了五十多,還不知水往低處流?連三歲猴娃娃都知道太陽是圓的,你卻來問我?!大夫笑笑說這陣治療挺有成效。你過去那麼愛唱山曲,現在為什麼不唱了呢?大紅公雞說我又不是收音機,一擰就響。這唱山曲曲得天對地對人對才能唱起來喲,大夫說這樣吧,給你換個環境,送你去天鵝湖療養。要服從管理,參加些力所能及的勞動,想唱就扯開嗓子唱。
大紅公雞說我聽大夫的。大夫說天鵝湖淨女病員,你是輕病人要多做些工作。大紅公雞說我給掌櫃的幹活也沒偷過懶。大夫說你回連隊準備一下吧,已經給你們連裏打招呼了,派一個戰士陪你一同去。大紅公雞說不用、不用,那地方我熟,拉駱駝時走過多少遍……
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和大紅公雞結伴去天鵝湖,可這些日子我就恍恍惚惚地生活在夢幻之中。也許當醉泥鰍般的白子被二和尚打進我母親讀大學時用過的舊柳條包裏,我就開始步入了不可思議的夢幻之中。或許更早,從結識老馬起,從思戀咪咪護士同誌起……
夢幻。無法擺脫的夢幻。
你他媽聽房哇,你信不過哥們兒的手藝咋的?二和尚醉眼乜斜,揶揄著我。那時我把耳朵貼在柳條包上,屏著氣息靜聽著。這一路上,通往火車站的路上,我不知這樣聽過多少次了。哥們兒幾個都哧哧地笑我。我說我擔心白子酒醒了,鬧出什麼動靜來。咱不是鴨子孵雞白忙活了?淨他奶奶的瞎操心,二和尚說你這破母狗有多大酒量?整整廢了哥們兒半斤酒哇!醒?淨等著醒吧!關東驢,他招呼班上一個綽號叫關東驢的哥們兒,你說上次你給那醉豬放血時那狗操的有動靜沒有?沒,關東驢咧著嘴說那丫挺的老實得就像被騸了的球。咋?二和尚瞪著我說,一隻百十斤重的克郎豬才吃了我一個酒饅頭哇。哥們兒都勸我放心,說白子就是被強奸幾次也不會有反應的。我說操你們個姥姥的!哥們兒幾個都醉哇哇地大笑,就像車上忽地落下了幾隻喝醉了的烏鴉。
車乘擺渡過了黃河,馳人一片茂密的紅橄欖林中。一群羊咩咩叫著,啃吃著紅橄欖的枝條。放羊的是兄弟連隊的一位姐們兒。我瞅了瞅,那姐們兒笑得挺甜,怪迷人的。我不由得想起了咪咪,猜忖她見到白子時的驚喜樣,一定是雙手一拍,呀地叫一聲,纖纖手指想撫摸白子的頭卻又不敢,一定會悄悄地問我它不咬人吧?我會說它早就認識你了,在沙柳叢裏,在黃河邊上,我成百上千次地向它講述過你的模樣。咪咪會兩腮微紅、慢啟眼簾,含羞帶嗔地看我一眼或者是一掄小拳頭,嬌滴滴地說聲你真壞……哦。我心中就像碰翻了一罐子蜜糖,甜絲絲、熱辣辣的。我真恨不得像沙雞一樣,呼啦一下子飛到師部。當時我的頭頂正呼呼啦啦掠過一大串沙雞……
總算到火車站了。這是個極小的車站,就像一座小廟孤零零地立著,站台上空蕩蕩的,隻見一個披著白茬皮襖的老漢,像一隻老山羊踡縮在一根水泥線杆下。我順路軌兩頭瞧瞧,根本見不到火車的影子。二和尚說快了,關東驢問我買票不?傻蛋,二和尚說不買票咋托快件?關東驢委屈地說咱哥們多咱買過票?他揚一揚馬鞭子,小馬車馳上了站台,那披白茬皮襖的老漢立即站了起來。癡癡地盯著我們看。二和尚說相女婿啊?我買了票,一夥人吆吆喝喝去托快件。一個乘警探頭看了看說任何車輛不許上站台,也便無下文了。行李房過磅的是一個臉色紅撲撲的胖姑娘,正在津津有味地翻一本破舊的小人書。還有幾個戴紅箍的壯漢圍著一張破桌子滿頭油汗地打撲克。二和尚給那胖姑娘套詞說,大姐,你比冬天時可秀溜多了。那胖姑娘翻了二和尚一眼說我秀溜不秀溜礙你什麼事?二和尚說我這不是對你的正確評價嘛!胖姑娘笑了笑說我用得著你評價嗎?二和尚說你忘了?胖姑娘問忘了甚?二和尚搖搖頭說你忘了就算了,胖姑娘一臉狐疑地看著二和尚,二和尚衝她眨巴眨巴眼睛,胖姑娘一臉緋紅。二和尚指著我說我們排長上調師部,辦個快件托運。胖姑娘放下了手中的小人書,我們忙把行李卷、柳條包提上了磅。一個打撲克的壯漢說得開包檢查,我不禁打了個激靈。關東驢一步三晃地走了過去,拿起桌上的一包煙,抽出一根銜在嘴上,悶聲甕氣地衝那吆喝開包檢查的壯漢說對個火,那壯漢看看關東驢一米八五的個頭,掏出一盒火柴遞了過去。這正應了當地老百姓的一句口頭禪:汽車站硬、火車站橫,就怕兵團不要命。辦完托運手續,我問胖姑娘這車正點不?胖姑娘說這站上除了發工資正點,再沒正點的。二和尚哈哈大笑,連連稱回答得好,胖姑娘樂得神采飛揚。二和尚趁機俯在胖姑娘耳邊說了句什麼,胖姑娘漲紅了臉嘎嘎大笑。關東驢低聲對我說這娘們兒讓二和尚逗起騍了,我說你丫挺的嘴中噴不出點別的。喲、喲,關東驢說你丫挺的剛上師部就給哥們兒裝革命領導幹部。我們嘻嘻哈哈、罵罵咧咧,在站台上蕩來蕩去。關東驢說咱們今天全成大紅公雞了。
火車誤了兩個多小時,去師部吃午餐的打算泡了湯。二和尚說走,咱們吃刀削麵去!我們來到一間柳笆子搭起的小飯館裏,有幾個正在吃刀削麵的兵團哥們兒、姐們兒見我們進來,欠欠身子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我掏出五塊錢二斤糧票,要了六碗刀削麵,一盤肉炒粉,一盤炒雞蛋還有一瓶二鍋頭。酒菜上來了,我衝掌櫃的說,麵快點上趕火車。掌櫃的說就得就得。掌櫃的退到灶前,光頭上放了塊油汙的毛巾,毛巾上放了塊小圓墊。墊上放著一塊麵,一轉身兩手兩把削麵刀就放在頭上閃了起來,薄薄的麵片像條條小魚一樣飛進了幾步外的麵鍋裏。我看得嘖嘖直歎。關東驢說喝酒、喝酒。我一看菜都快讓他倆吃完了。我忙吃了一大筷子雞蛋,啁了一大口酒。正吃著,車站那胖姑娘喘籲籲地來了,二和尚問車到了?胖姑娘說你們咋托運活狗呀?剛才我聽那柳條包裏哼哼嗚嗚,還以為裝著人,把我的頭發都嚇得豎立起來了。別價,寶貝兒,二和尚拍了拍胖姑娘圓滾滾的肩頭。討厭,胖姑娘狠打了一下二和尚的手,說,我一喊,站上的工人民兵和乘警就把嗚嗚亂叫的柳條包圍住了,乘警的手槍都頂上火了。二和尚說跟他媽真情況似的。我說閉上你那×嘴吧,我那白子,狗咋樣了?胖姑娘說他們把那大白狗吊在樹上,要活剝皮,燉狗肉哩!我一聽抄起酒瓶子就往外衝,瘋了一般往火車站跑去,剛上站台就聽到了白子不成音的慘叫。我衝過去一看,隻見白子被吊在一株歪脖子樹上,皮已被剝到了後背上,頭和脖子紅是紅、白是白的。它還沒死,四肢掙紮抽搐著,一個壯漢正撅著屁股剝它的皮。還有一個往白子噴血的嘴裏灌涼水,車站一幹男女興致勃勃地圍著看。我雙手舉起酒瓶,悶吼一聲用力朝那低頭剝皮的壯漢頭部砸去,砰的一聲酒瓶碎了,那壯漢撲在地上,血汩汩地從頭部流了出來。那夥人還未省過神來,那給白子灌涼水的漢子也被二和尚手中的半截磚封在了臉上,仰麵朝天摔在了地上。關東驢和乘警也扭打了起來,乘警躺在地上,關東驢騎在他的身上,大拳頭搗蒜般地猛擂著。我抱住血糊拉拉的白子,解開它脖子上的繩扣放在地上,白子啟了下眼皮,搖了搖尾巴,四條腿猛彈了幾下便伸直了。我抱住白子的屍體欲哭無淚,萬沒想到一個活潑潑的小生命就這樣消失了,它招誰惹誰了?哥們兒、姐們兒這麼點微薄而又可憐的樂趣竟被這麼殘酷地剝奪了。我正胡亂想著,關東驢衝我大喊小心,我一抬頭隻見十幾條手執棍棒、鎬把和鐵鍬的壯漢,呈扇麵狀朝我們圍來,我們赤手空拳,想跑也來不及了。二和尚說這次咱哥們兒非成了肉卷子不可。關東驢說照一個打,揀領頭的往死裏打;看準這帶袖章的兔崽子,奶奶個×的,關東驢大喝一聲今天不活了,迎著棒子就衝了過去,眨眼就和那帶頭的兔崽子抱在了一起。我倆也衝了過去,不管別人,就打這一個。棍棒雨點般地朝我們飛來,我們快要招架不住時,這群人卻呼啦一聲四散了。隻見五六個兵團哥們兒、姐們兒抄著長短不一的家什呼嘯著撲來,帶頭的竟是一個姐們兒,長發飄飄,一手掄著一把菜刀。關東驢癱在地上,額頭上的血濃稠稠地往下淌。那手執雙把菜刀的姐們兒說兵團戰士不可欺,血債要用血來償,怒吼著追打過去。我也抄起一截棒子追了上去。正鬧騰著,叫喊著,車站那胖姑娘找到二和尚說一車頭工人民兵和警察正往站上開呢。咋辦?二和尚問那手執菜刀的姐們兒。撤!那姐們兒說傻×才做無謂的犧牲。於是我們撤了個利索。那姐們兒坐上了我們的小馬車,我們自然當神神一樣敬著,二和尚請她回連隊喝酒,一定為她烤全羊。那姐們兒說還有一大攤子工作,改日一定拜訪。你是——關東驢小心地問,那姐們兒說我是天鵝湖療養區的。媽呀二和尚驚叫了一聲,我也警惕地打量著那姐們兒。你們是不是把我當病員了?那姐們兒淡淡一笑說,實話告訴你們吧,我是天鵝湖療養區的院長。她像是看出了我們的疑慮,笑眯眯地說,我這個院長可是徒有虛名,管不了幾個人,一個大保姆。連買菜刀這樣的事都得親自做,苦差事哇!可一看到那些神經兮兮的病員,都是咱知青哥們兒、姐們兒,再苦我也得忍著。女院長的眼圈兒有些紅了。我心中也有些淒淒的。關東驢說都他媽不易啊!過了黃河,我們和女院長分了手,女院長說歡迎哥們兒去療養區做客。二和尚說你那寶地可沒人敢去。女院長說別把那兒想得那麼恐怖,挺好的一塊地方。她還叮嚀我們,告訴你們連長給我們派的搞後勤的同誌快來,再不來我可要拎著菜刀砍上門去。
結果,這差事落在了我的頭上。連長虎著臉告訴我師部把我退回來了,原來車站按照我的行李托運單找到了師部。師首長大發雷霆,非要軍法辦你。虧得查清是天鵝湖療養區的人領頭幹的,要不你小子早進拘留所了。連長搓著大手說,天鵝湖那幫人別說砸了車站,就是殺了人不也幹看著?!我說,不是……連長說這是八路軍哄共產黨,自家的事。不過,人家鐵路告得挺緊,鐵老大也不是好惹的,你小子得避避風頭。這樣吧,連長拍拍我的肩頭,你去天鵝湖療養區吧,團裏讓咱連派一個男戰士去那兒工作。療養區那女院長一天幾個電話催……
我們的眼前橫著一道灰蒙蒙的沙梁。就像一條巨鯨的脊背,浮在蒼茫的沙海上。大紅公雞說這道梁叫美人梁,老先人就這麼叫,因為不知哪輩子這梁上住過一個叫美人的姑娘……
天鵝湖、美人梁,我想這些名字蠻動聽的,充滿了誘惑。
“咱翻過了這大美人,就瞭見湖了,那是一片好水哇。”大紅公雞蠕動著嘴巴,吧吧咂咂的,就連我的嘴中也滲出了津液。風從梁上吹來,仍是熱嘟嘟的。可跨下的駱駝一定從這幹風中嗅到了水汽,昂起脖子撕鳴了起來。那像蟒蛇一樣的圓眼睛滴溜溜亂轉,溢彩流光。
“是片好水畦大紅公雞眯縫著眼說,“拉駱駝時一瞭見這大美人,牲靈和人就算得救了。老先人咋說了?四百裏明沙沙套沙,瞭見美人梁就有抓拿。美人梁咱駝倌的娘哇!”
兩滴昏濁老淚掛在大紅公雞的眼角,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以往的歲月。我默默地望著大紅公雞那飽經風霜的老臉,暗想這密密麻麻,一圈套一圈的紋絡,嵌刻著多少辛酸和苦難喲!我衝大紅公雞說:“大叔,你就放開嗓子唱幾聲吧!一唱,胸中的悶氣就給衝了……”
“走哇!”大紅公雞淒楚地笑笑,駝鈴又叮咚叮咚地響了起來。越靠近美人梁,濕氣就越來越重了,我甚至都感到臉上有些潤滑滑的。駱駝開始爬梁了。梁很陡,我幾乎是仰靠在後駝峰上。灰日頭正好照了個正麵。我隻得閉上眼睛,隨著駝峰的顛動一靠一仰。
“後生,後生。”走著、走著,大紅公雞忽然神秘而又悄聲地連連招呼我。我懶懶地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沒有抬。駝鈴停了,馱我的灰騸駝也不動了。我仍閉著眼,不耐煩地問到底怎麼了?
“日怪了!”大紅公雞疑疑惑惑地喃喃道,“是我老漢眼不對了還是大白天碰上鬼了?”他又招呼我,“後生,你快瞭瞭,怕死我老漢了!”“怕什麼?”我睜開眼,強烈的陽光就像萬根金針紮來,我忙又微微閉上。過了一會兒,大紅公雞那張充斥驚奇和恐慌的臉才清晰地閃現在我的眼前。他示意我往梁頂上看,並衝我努嘴。我仰起頭往梁頂上一看,不禁打了個寒噤。忙又揉揉眼睛,真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在長長的鋸齒狀的沙梁頂端上一線走著四個赤身裸體的姑娘,每人脖子上都搭著一個馬套包狀的東西。垂著頭,無聲無息地挪動著,就像是一串剪影。太陽光燦燦地照著。她們的胴體閃著刺眼的光澤。我忽然也像大紅公雞一樣惶惶然了,這是我第一次窺見女人神秘的裸體。盡管隔得那麼遠。我把頭歪到一邊去。可眼前仍閃動著這些發光的胴體。這就是天鵝湖療養區?我感到它神秘得令人恐怖……
“咋著?”大紅公雞像賊一樣問我,“咱就在這兒圪蹴著?”
我茫然,似乎進亦不是,退亦不是。沙海靜悄悄的,讓人瘮得慌。大紅公雞又朝梁頂掃了一眼,味嘰著說:“這群光屁股女女,臊死我老漢了。”
我說:“臊你還看?”
大紅公雞尷尬地訕笑著說:“我老漢還不就是看個稀罕。人家年輕我老了,騎上毛驢馬跑了——老了。連貓兒、狗兒都見不得了……我老漢有甚?還不就剩下那解悶的山曲曲?山曲曲、山曲曲,活活難死我個山曲曲……”
我沒有理睬大紅公雞的磨磨叨叨,眼巴巴地瞅著那群姑娘姍珊地在梁頂上不見了。我說聲走,猛抻了下手中的鼻韁,灰騸駝又抖擻精神大步朝沙梁頂爬去,快接近梁頂時我有意大聲吆喝了幾聲。我真怕迎麵撞見了那群大自然的女兒。一上梁頂,一團濕濡濡的涼風迎麵撲來,閃人眼簾的是我未曾見到過的瓦藍湖水。在四麵黃沙的襯映之下。藍得那樣神奇、那樣令人心醉。灰騸駝急得直尥蹄子,悶聲嘶叫。低著頭就朝梁下的湖水衝去,一株株高大的胡楊樹閃過我的眼前,轉眼的工夫灰騸駝和我都撲進清涼的湖水之中,大紅公雞和他的白兒駝也撲騰了進去。大紅公雞一手抓一根鼻韁繩,不時把狂飲清水的駱駝頭提出水麵,還念叨著說:“可不敢太急,炸了肺。那年,駝隊過阿拉善沙漠,七天沒見一滴水,就靠放駱駝血支撐著。人、駝全渴藍了眼,駱駝嗅到了水汽,發現了一片海子。人、駝舍著命往那兒跑。一頭紮進那清水水裏,結果人炸了肺,駝炸了肺,死了一大半,黑壓壓地躺倒一大片……”
我喝了個夠,天鵝湖的水清涼涼地甜。我啊啊地痛快地大叫幾聲說:“我咋沒事呢?”
“有事就晚了。後生!”大紅公雞繼續念叨自己的,“禿鷲、烏鴉全飛來了,啊啊哇哇的,那個慘勁……”
我環顧著天鵝湖,湖水中生著大片、大片的蘆葦,透著沉沉的墨青,隨風搖晃著,發出刷刷的絮聒。對麵湖岸上是好大一片胡楊林,密密匝匝的,透過枝葉的縫隙可以隱約看到兩幢房子,就像童話中的小木屋。我盯住兩幢房子看了半天,仍是靜悄悄的,這大概就是療養區的住房了。可為什麼不見一個人呢?就連剛才那一群姑娘也渺無蹤影了,莫非她們化作了天鵝飛上了天去?我正胡亂尋思著,大紅公雞拍著手招呼我:“你瞅這個……”
我過去一看,見是四條鼓鼓囊囊的綠軍褲。褲腳都被綠鞋帶緊緊紮著,像麵口袋一樣立在沙地上。我正思謀著這裏麵裝的什麼東西時。忽聽湖中有人喊:“喂——哪一部分的?”
這聲音極尖、極脆,一聽就是女孩子的聲音。我循聲望去,湖麵仍是空空蕩蕩的,我正納悶。忽聽葦叢裏蕩起了嘻嘻的笑聲。葦梢一陣亂動,從葦叢裏閃出一條小劃子,小劃子上站著四個姑娘。兩個穿白衣,兩個穿紅條病員服,都赤著小腿,光著腳丫。一個穿白衣的姑娘側身撐著篙。小劃子像條大魚一樣。潑剌剌幾下躥到了湖邊。我已認出了穿白衣的院長。我剛要打招呼,那兩個穿紅條病員服的姑娘,興奮地尖叫幾聲,衝下船頭,叭叭嘰嘰地濺起水花,像兩隻小野鴨子紮進大紅公雞的懷裏。湖岸上蕩起她們“老爸爸”、“老爸爸”的尖聲喊叫,大紅公雞也激動得渾身亂抖,叫一聲“姍姍”,叫一聲“媛媛”,和這兩個姑娘撲成了一團。看來他們是病友,一塊兒在師醫院神經科那帶鐵門的病房裏度過時光。大紅公雞拉著她們的手說:“你們病好了?多壯實,個個都像小駱駝!”
那兩個姑娘尖聲地笑了起來。大紅公雞得意地說:“有甚病?我早說過出了那鐵門就好!不是別的,就是缺少地氣!人敢少地氣?怕死我了,怕死我了……”
我瞅瞅他們,暗說有個屁病,看著哪個也比我正常。那女院長走下船,同我握握手說:“老相識了。咱療養區非常歡迎你這樣勇敢的哥們兒!”
我摸摸頭皮說:“我那兩下比你差得遠了……”
“放心,你們連長把情況在電話裏給我說了。”她拍拍我的肩頭,十分豪氣地說,“誰敢來療養區撒野,保他有來無回!”
我一挺胸脯說:“院長,保證跟你好好幹!”
“小調皮!”院長笑了一笑,臉上蕩出兩個小酒窩來。我忽然發現院長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你好啊,老吳大叔!”院長又衝大紅公雞伸出手去。
“哎喲!”大紅公雞雙手拍了個響,又往衣服上搓了幾下,這才拉住院長的手,笑得鼻子眼皺成了團,“小林大夫你也在——”
“這是咱們院長!”
“我早說過,”紅公雞搖頭晃腦地說,“人都有個馬上馬下。我早就說過你是個幹大事業的,咋?當院長了吧?老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院長笑了笑,衝他擺擺手:“一會兒得給你做個入院檢查吧。”
“檢查個甚?”大紅公雞嘟噥著,“我這不是活蹦亂跳的?咋?把我也看成你們大地方來的白臉臉小女女?”
“得了!”院長拍拍大紅公雞的肩,用哄小孩的語氣說,“聽話!我忙,一會兒讓咱們的咪咪護士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