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哎——”大紅公雞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他臉色黑黃,像掛了一層霜,唉聲歎氣地說:“我老漢咋又挨上球了?你對得住人家女女不?你嚇唬人家,你白活了五十三了?你是跟上鬼了?你對得住院長不?對得住給你打針吃藥的大夫不?”
他撅著下巴頦,在認真地批評自己。不用問,這也是個犯病的。我故作輕鬆地踢了一下他的屁股說:“老吳頭,你犯什麼格?人家媛媛早安安靜靜睡了,你倒上勁兒了?”
“我等著院長辦我哩!”
“咳——”院長拍著手說,“老吳大叔想到哪兒去了?你不折騰我,我就感謝毛主席了。還辦你什麼?”她忽然拉住大紅公雞的胳膊。懇切地說:“求你了。好大叔!什麼事都不要想,什麼事都不要想……”
我的鼻子有些酸了。
“咋能不想呢?我的院長哎——”大紅公雞說,“我老漢好歹也是一個牲靈哩!”
真讓人哭笑不得。院長呆地瞅著大紅公雞,好久沒一句話。我提醒院長說:“你不是說讓老吳頭一麵療養,一麵……”
可院長並不領我的情,惱怒地甩了甩長發說:“老吳大叔的療養方法,以後再說。”她還掃了我一眼,似乎我損害了她院長的權威。
“還等甚呢?”大紅公雞又念叨了一句,“我老漢好歹也是一個牲靈哩。”
“這樣吧,”院長想想,用平緩的口吻說,“你除了正常的療養外,把咱的菜園子管起來。現在可以點些蘿卜,白菜,到冬貯時就少給五連和師裏增加負擔。”
大紅公雞咧嘴笑笑,爽爽快快地到菜地去了。院長在他身後喊:“還有咱的雞,你也管起來。”
六
似乎故事全集中在那個多霧的早晨。餘下的許多日子就像天鵝湖水一樣,平平靜靜的。每天天一擦黑,我就像大紅公雞要關雞窩一樣,準時把院門鎖上。在我落鎖的一刹那,即使院長不徜徉在院裏,我也能感到她那沉陰的目光。這讓我如芒刺在背。我曾試探著詢問咪咪。咪咪不是瞪眼胡扯就是閃爍其詞,我罵她裝丫挺不夠哥們兒。她也不生氣,轉動著黑亮亮的眸子說知道不,小男孩?操心老得快!我像白子忠實於我一樣,為她提著汽燈查病房,看她使盡解數勸人們吃藥。我不理解,她為什麼每次都不放過院長,好像院長也是她的病員似的。一次院長發火了,一把藥片砸在咪咪的臉上,怒氣突兀而來,宛如沙原驟起旋風一般。我和姍姍、媛媛都驚呆了。可咪咪並不生氣,不動聲色地對院長說你是院長,大家都看著你、關心你、信任你。院長連說對不起,並說是讓院裏的事攪昏頭了。然後無奈地服下更多的一包藥。姍姍養成了一個毛病,我不吻她她不睡覺。一次我吻她的嘴唇,她忽地把我的脖子勾住,熱滾滾的小舌頭像火蛇一樣在我的臉上竄來竄去的。我忙抬起身,看見咪咪淚眼花花地勉強笑著。我隻得衝她扮了個鬼臉。小蹄子,院長拍拍姍姍紅潤的臉蛋說,盡管和男孩子接吻比服藥更有一些意思,我還是要幹涉一下,似乎你的奔放和熱烈已超出了互道晚安的限度。咪咪說,姍姍這陣子進步挺大的。快一個月了就尿過兩次褲子。姍姍說大哥哥每天下這麼多套子,嚇得紅胡子老頭不敢來欺負我了。院長布置給我的任務是砍杇樹,劈成木柈子準備當冬季的取暖燃料。我每天到林子裏,總是查看野物的蹤跡,在它們的必經之路上下了許多鐵絲套子,我覺得總有一天會套住那隻紅狐狸的,去了姍姍的心病。咪咪說心病還得從心醫,鼓勵姍姍跟我去林子裏砍柴。看我下套子、收套子。我有些犯愁地說,她要是大小便時咋辦?咪咪抿嘴笑笑說,該咋辦就咋辦唄。院長說我小封建,幹我們這行的沒那麼多忌諱。你到了這裏就是白衣戰士了。的確,我的軍裝外也罩了一件白衣,院長要求我要正規化一些。一次,大紅公雞竟稱我為大夫哎,叫得我美滋滋的。姍姍跟我上了林子,頭幾天似乎心中還有餘悸,總像影子一樣不離我的左右。大小解時還得拉住我的手,我隻得閉著眼睛忍受著。後來她讓我遠遠在一邊站著,自個敢躲進下著套子的樹叢裏方便了。我真為姍姍的病情好轉而高興,我回來跟咪眯和院長一說。她們也高興地跳了起來。院長說應當擴大戰果,讓我在院裏廁所的四周下些套子,鼓勵姍姍自個去廁所。當姍姍一個人從廁所安詳而泰然地走出時,遠遠提心吊膽窺看的我們立即歡呼了起來,像是歡迎凱旋的勇士。咪咪拉著我的手一跳老高,院長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泉水般地湧了出來,她聳動著肩頭嗚咽著,後放聲地號啕大哭開了。像是受了姍姍的鼓舞。媛媛也敢去飯廳吃飯了,自從那天後,媛媛一直說大紅公雞的嘴巴裏有一隻大老虎,一吃飯就跳了出來。院長還讓我考慮姍姍夜間上廁所和媛媛看別人吃饅頭的技術問題。咪咪說還是循序漸進吧,過猶不及,能這樣穩定住,就已經很不錯了。我說也是。院長笑著罵我是咪咪的跟屁蟲。她雖然笑著,但我也看得出她不滿意我和咪咪挨得太近。我把這看成是女人的小心眼。咪咪不許我在林子裏和姍姍接吻。還擠兌姍姍身上有股尿臊味。我說我怎麼聞不出來呢?咪咪就拿小拳頭擂我,說我心眼大大地壞了。還說,要不是看著姍姍是病人,我才不讓她哩。我說你別多心,我是把她看成小妹妹。咪咪說,我要是多心,早讓你氣死了!她的眼睛在夜色中亮閃閃的,就像兩顆熠熠發光的寶石。我摟住她的肩頭,她不安地宛轉了幾下身軀,把頭倚在我的胸前。我輕輕呼喚她小鴿子,我不知為什麼非要稱呼她小鴿子。但咪咪還是答應了,似乎我們早有一種默契。我說我早就喜歡上了她的黑眼睛,至少有一百年……她笑著說那可真夠長的。我說真的,她說誰也沒說你假的。咪咪的長發拂著我的脖頸和臉頰,像是有幾隻小螞蟻在上麵爬來爬去,搞得我身上熱辣辣的。風兒很柔,星光淡淡,天鵝湖水蕩著歌吟般的絮聒。我說這麼美。這麼靜的夜晚,我們真該做些什麼。咪咪說我們這不就很好嘛?我說鴿子,她嗯了一聲,我俯下身去嗅著她臉上散出的少女特有的溫馨,這溫馨中還彌合著淡淡的酒精和來蘇水的氣味。我想吻吻她的眼睛,咪咪推開了我,並把頭從我的胸前移開。得了,她伸出小手摸摸我的臉頰。我遺憾地看著她。我們默默地走,星光夜風愁悠悠地從我們身邊滑過。來到大紅公雞門前時,咪咪忽地勾住我的脖頸在我的腮上吻了一下,動作快得就像閃電一樣。她咯咯地笑著說,不要再憂傷了,我的調皮的小男孩。我說我他媽都十九了。
她說你真是傻裏巴幾,再過十九也是個小男孩。她說著,推開了大紅公雞的屋門。
大紅公雞明顯地陰鬱和低沉了。開飯時得叫幾次才縮頭縮腦地來到飯廳,不叫就不來,來了端起一碗飯就蹲在屋角吃。還不敢看人。眼睛總是躲躲閃閃的,那神態就像不會生育而羞見公婆的小媳婦。整天不言不語,連晚上被咪咪稱為“好態勢”的喊叫也沒有了。你問他多少句,他的回答都是我老漢孤得慌哇。孤就是孤獨,大紅公雞語言非常簡潔。有時整夜盤腿坐在炕上,就像一尊泥胎。院長說按下葫蘆起來瓢,就是不讓你省心。咪咪說咱做的就是這份工作,每天耐心地為他打針服藥。咪咪讓媛媛多接近大紅公雞。怕大紅公雞有心理負擔而加重病情。結果他倆是秫秸稈打狼——兩頭怕。媛媛怯怯地稱他老爸爸,大紅公雞說饒了我吧,小祖奶奶,我給你磕頭了,說著,就往地下跪。嚇得媛媛掉頭就跑。院長說我不能眼見這情況再繼續下去了。來了我這兒倒病情加重了,這不是咄咄怪事?咪咪主張增加鎮靜劑量,院長說你就知道打針吃藥,這裏的人都快讓你折騰成白癡了!我為咪咪打抱不平說,你院長說話得負責!咪咪說院長講得也對,這病應是心理調節為主,藥物為輔,院長親自為大紅公雞做了一次從頭到腳的檢查,除了發現右腳的小拇指外側有一雞眼外,一切均正常。院長還為他做了心理測試。院長問你來療養區哪兒不習慣?大紅公雞答你不是讓我甚都不要想哇。院長又問是天鵝湖水不清還是美人梁無梁?大紅公雞答我老漢好歹是個牲靈哇。院長再問白菜蘿卜該間苗了吧?大紅公雞答我老漢孤得慌哇!檢查完畢,院長對我和咪咪說大紅公雞基本正常,是老年性孤獨引發的抑鬱症,小毛病好治。院長充滿了自信。她要為大紅公雞找個說話解憂愁的老伴。我說她是異想天開。咪咪說她想了就得做,要不也就不稱其為院長了。
原來,院長已為大紅公雞物色下了個老伴,那是負責療養區後勤保障的五連原一位老牧工的遺孀。這女人叫其木格,我和大紅公雞未來療養區時,其木格常趕著五連的羊群來天鵝湖畔放牧。院長興致勃勃地帶我去五連找其木格,幾裏沙路,抬腿就到。這兒的沙窩子裏也有一片胡楊林,林中坐落著一支軍墾連隊。其木格的家在連隊後麵的沙柳灣子裏,是一間幹打壘的土坯房。離老遠,其木格迎了出來,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蒙古族女人,個頭高高、臉色通紅,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個性格開朗的女人。她笑著,拉著院長的手,把我們迎進了低矮的土坯房裏。屋很小,收拾得倒也幹淨。我們上了炕,喝著噴香的奶茶,其木格站在地下笑咪咪地看著我們。我喝了兩碗茶,院長給我使了個眼色,我便溜了出去,坐在門前的沙包上。我一走,就聽她倆在屋裏又說又笑的。其木格的笑聲特別響亮,我想大紅公雞要是找上這麼個老伴,後半輩子也就有了著落。過了好一會兒,她倆才笑著走了出來。一看這神態,就覺得有戲。出了沙柳灣子,院長咯咯大笑不止,說她想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其木格明天下午就來相親。我說大紅公雞那樣行?院長說他有什麼不行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唱歌就是病?醫生才是他媽地地道道的精神病哩!神經科那窩大夫簡直是一群白癡!我說他媽的沒錯!哥們兒幾根鐵絲套就給姍姍治得差不多,可那群白癡折騰了快兩年。院長說,你以後跟著姐們兒好好幹,沒錯!我倆興奮地胡說八道了一路。回去一說,姐們兒都為大紅公雞高興。大紅公雞一聽說明天要相親,小眼珠瞪了個滴溜圓,咧著嘴說院長哎,你不是日哄我老漢吧?我們都認真地說是真的。天老爺哎,大紅公雞拍著手說,天老爺哎。院長說什麼天老爺,地老爺的,明天你要是給我裝傻。我就再把你送回師醫院的鐵籠子裏。大紅公雞說咋敢咧。院長不管三七二十一,端來一盆熱水讓大紅公雞把頭洗了,拿起削發器,利索地把大紅公雞的刺蝟頭剃了。又拿剪刀剪掉了大紅公雞的亂胡子。瞧,院長問我們,老吳大叔像個新郎官不?我們都興奮地拍手大笑。大紅公雞說院長哎,我老漢想亮亮堂堂喊幾聲。院長說喊吧,喊吧,你把天喊破才好哩!大紅公雞清清嗓子,啊嗚哦哦地喊了一陣。他拍拍大腿說真痛快,喊幾聲眼睛也不眵了。咪咪淚眼模糊地抱住院長說,林林,真有你的!院長說,我想告訴你這個死心眼的:世界上有比藥物更靈驗的東西。我看到咪眯舒展的笑臉又皺了起來,我不知道她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翌日下午,其木格騎著一匹馬來了。姐們兒都擁了上去。其木格穿著一件藍色的蒙古袍,腳上蹬著一雙鏤著雲紋的蒙古馬靴,顯得挺有神采。大紅公雞一見。腰板也挺直了,眼睛亮得像錐子,毫不露怯地站在門口,笑咪咪迎接其木格。兩人一打量,不禁大笑了起來。其木格衝院長說小林大夫你鬧甚?甚老吳同誌?你要說是拉駱駝的大紅公雞,我抹把臉就跟你來了。誰說不是呢?大紅公雞說你要是早告訴我是老巴家的,我還裝這份神神?我們都哄笑了起來。
其木格大大方方地進了屋,坐在一把椅子上,大紅公雞光著腳丫子盤腿坐在床上。咋?大紅公雞問我那老巴兄弟過去了?其木格說那死鬼讓酒泡死的,蹬腿扔下我兩年了。大紅公雞說是條好漢子哇,就是太貪酒。你兄弟咋了?其木格問不讓痛痛快快唱曲就活不下了?大紅公雞說樂樂哈哈唱了一輩子,忽一下讓小繩紮住了脖子,就悶下病了。其木格快人快語,接過來說你有個球的病?!我今天潑出來給你唱一夜。我們拍掌叫起了好。晚飯多做了幾樣菜,院長還找出一瓶酒,我們興高采烈地在大紅公雞的屋裏坐定。大紅公雞喝了一口酒說我不是做夢吧?其木格說不是夢,三十年前你可光讓我做夢,那時我在梁下住,比這些女女們還小。你拉著駱駝咋唱了?其木格眯起眼睛,悠悠地唱了起來:
大紅公雞金冠冠
其木格妹妹真耐看
圪擰擰的大辮像閃電
擾得哥哥眼花花亂
我陶醉在其木格這詼諧而又委婉的歌聲裏,我的腦海浮上這樣一幅畫麵,年輕的大紅公雞站在沙梁上,衝著一燭燈光忘情地唱……那時你呀就知道唱,其木格說可你那老巴兄弟提著兩隻鞋子貓著腰往我的屋裏溜,不叫的狗才叫厲害。一席話,說得大紅公雞哈哈地笑了起來。院長說你要高興就唱上兩聲,媛媛說她從來還沒聽過。大紅公雞隻是衝著我們嘿嘿地笑。唱曲講得是火候,好唱手是不到火候不揭鍋。其木格抿了一口酒說火候一到,就像放開的狗,收都收不住。於是我們喝酒,臉都紅撲撲的。其木格又唱起了一支熱烈而奔放的鄂爾多斯短調民歌,引得我們鼓掌大喊大叫。這支歌的大意是說一位漂亮姑娘懊悔為負心漢縫製了一件黑緞子坎肩。節奏很快,朗朗上口,其木格無休無止地哼唱著,我們也很快會唱了,擊著掌,哩哩啦哩地唱得如醉如癡。其木格拿起兩隻筷子,先是當當叮叮地擊著碗,頭還一搖一晃的。後來肩膀也抖動開了,後又跳在地上大擺大擺地舞開了,筷子上下翻飛著敲擊身體的各個部位,發出極有節奏的啪啪震響。我先是隨著節奏抖肩膀,後也跳在地上閉著眼睛扭開了。我扭了半天,才發現是姍姍和我對跳著,她手裏還拿著一隻茶杯蓋,舉著筷子當當敲擊著,舞得有聲有色。咪咪摟著媛媛,也是搖頭晃腦的。唯有院長眼光直直的,似乎沉浸在一種神聖的遐思裏。我不禁有些走神,忽然我的耳邊蕩起一串高亢而又熱烈的歌聲:
大紅公雞金冠冠
小妹妹放羊走沙灣
沙地上跑來柳林裏晃
看得哥哥眼珠珠轉
這是大紅公雞在放聲高歌。一刹那,我們都被這歌聲鎮住了。院長激動地說我不能再坐了,不能再坐了,抬腿就往外走,似乎無法承受這突兀而來的喜悅。咪咪也把媛媛和姍姍拉了出去。屋裏仍是山曲悠悠。過了一會兒,我悄然走了出去,想讓這倆老相識共訴衷腸。我毫無睡意,在夜色中徘徊著。走著、走著,我忽然發現院門前有兩個黑影糾纏在一起,就像是兩隻小獸在打鬥。我忙走過去,見是院長和咪咪正在氣喘籲籲地揪扯著。四隻眼睛都迸著火花。怎麼了?我走過去問。咪咪衝我喝道快鎖大門。我鎖了大門。告訴你,院長不知是衝我還是衝著咪咪,發宣言一般說道,高山擋不住我,大海也擋不住我!可笑,連液體都紮不上的小瘦胳膊能把我阻擋?!她說完,頭一甩通通地走了。院長怎麼了?我問咪咪。咪咪笑笑說還不是喝了兩口酒激動了?我仍是半信半疑的。咪咪摟住我的肩頭說甭想那麼多,小男孩!咱們靜靜地走,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說……我們靜靜地走。夜空中飄著大紅公雞和其木格對唱的山曲聲。
大紅公雞柴垛裏臥你知道不知道哥哥沒老婆大紅公雞牆頭上站你知道不知道妹妹沒老漢
咪咪笑了笑。我欽佩地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咱們院長真神了。是嗬,神了,咪咪呢喃著說。我看著咪咪,覺得她有些神情恍惚。她抬頭看看我,忽一下把頭紮進我的懷裏,抖顫著身子說抱緊我,用力抱緊我!我緊緊地把咪咪擁在胸前,她哆嗦著嘴唇說哥們兒、小男孩……我怕,怕……
她怕什麼呢?
我的小鴿子,我輕輕地吻著咪咪,咪咪仍是在我的耳邊嚶嚶地說我怕……怕……林林太神了,我要是國際紅十字會主席,我會給她頒發南丁格爾金質獎章的……可我怕……我問來問去,咪咪還是怕。這個神秘的暗夜,這群神秘的姑娘喲!
七
美人梁頂上的草梢梢黃了,遠遠看上去已透出一片蕭殺來。天鵝湖畔的草地仍是青青的。湖中的水鳥在水裏泅一陣,便撲撲棱棱地飛上天去,它們知道秋天已悄悄地來了。風兒穿過胡楊林,圓圓的黃葉在林間飄轉著,不時落在我和姍姍的頭頂上、肩頭上。西斜的陽光在林間透下一條一束的光柱,林間亮一塊、暗一塊的。顯得特別富有色彩。我掄動柴刀,像啄木鳥一樣叩擊著杇樹的樹幹,發出砰砰的聲響。每棵杇樹倒下,都會引起姍姍的拍手驚呼。大概在姍姍的心目中,我像大力士般勇猛。我赤著膀子,抓起軍裝擦拭著滿頭大汗。姍姍坐在一個樹樁上,托著腮,靜靜地沉思著。林間靜悄悄的,偶有叫不出名的小鳥在枝頭跳躍,或發出幾聲啁啾。姍姍忽然輕輕笑了幾聲,說她想起一次怎麼也掛不上擋,急得頭上直冒汗。我說你現在沒問題,來輛拖拉機就會開。姍姍說我再也不想開拖拉機了,我隻想守著我老爸爸,一天給他做三餐熱乎飯。她說著,眼中湧出淚珠來。我瞅著林子暗下來了,便說咱們也回去吧。我在前麵走著姍姍在我後麵慢慢跟著。忽然,我的眼睛一亮,前麵柳條叢裏蠕動著一團火紅。原來是那隻紅狐狸被我下的套子套住了。我壓抑住興奮,悄悄衝姍姍招手說你快過來。姍姍跑了過來,我抱住她說我把紅胡子老頭套住了,是一隻壞狐狸。你害怕嗎?姍姍說你要套住我就再也不怕了。我指給她看,她呀地叫了聲說就是他。我們悄悄地走了過去,姍姍扳住我的肩頭探頭看,那隻極大的紅狐狸縮成了一團,一隻前爪被細細的鐵絲套緊緊勒住,鮮血淋淋的。四周的檸條枝都被折斷了,沙土也翻起了一片,可見這紅狐狸做過一番挺像樣的掙紮。見到我們,綠眼睛中透出絕望和恐懼,淒慘地嗚哦叫著。姍姍說我再也不害怕了,我說把它打死給你做條紅狐狸皮圍脖保證蓋帽。我說著就要動手,姍姍猛地拉住我說。呀,你瞅小狐狸。我一看,果然有兩隻小紅狐狸躲在一株胡楊樹背後,衝我們探頭探腦,嗚嗚叫著。姍姍說小紅狐狸一定是在找媽媽。多可憐呀!我們把狐狸媽媽放了好嗎?她撲閃著眼睫毛說。我說放了你要再害怕怎麼辦?姍姍搖搖頭說我還有什麼可怕的?怕一隻紅狐狸嗎?不會了,我的大哥哥,她勾住我的脖頸說,把狐狸媽媽放了吧!它多可憐啊!它眼中都流淚了……我點了點頭。姍姍高興地笑了。姍姍衝那瑟瑟發抖的紅狐狸說,狐狸媽媽,我解套子放你,你不要咬我好嗎?紅狐狸嗚嗚了兩聲,姍姍說它多聰明啊!我抱住軟成一堆爛泥巴的紅狐狸,姍姍抓住那隻前爪輕輕地解開套子,並掏出一塊手帕包紮它那翻著皮肉、露著白骨茬的前爪,待她包紮好,我鬆了手,那紅狐狸站起,躬躬脊背,泰然地抖抖身上的泥沙,三跳兩躍地跑向那株胡楊樹。那兩隻小紅狐狸向它興奮地撲躍著,就像三團紅火球飄忽在林間。姍姍仰起頭說一切都過去了,我說早他媽該過去了。姍姍說暈暈乎乎一場夢,我說大夢醒來是早晨。姍姍歪著頭俏皮地說讓我再調皮一次好嗎?她雙手扳住我的臉,將濕潤潤的嘴唇印在我的嘴上,我也回吻了她。姍姍說,再見了,大哥哥,你和咪咪好吧,盡管她是一個小心眼的姑娘。我說咪咪陪你們姐們兒時間不短,別太苛刻。她說不是我苛刻,是咪咪她對院長太苛刻,逼人家打針吃藥,不許人家找程雲,那哥們兒多棒,一米八五的塊頭,就是咪咪逼人家打針吃藥,才把人家嚇得跑進了陽澄湖裏捕魚捉蟹,當了魯賓遜。人家院長找她還不讓,還想限製院長,真小心眼。你和她好,好好說說她。我說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一問她就說我小男孩。姍姍說我病時院長待我像親媽媽,一把屎、一把尿地幫我,我好了,我……我拍拍姍姍的肩膀說,為咱們院長我沒說的,肝腦塗地、兩肋插刀也不下軟蛋!姍姍說你真棒。我說棒什麼?混這幾年就他媽知道個江湖上義字當先……
姍姍咯略嘰嘰地笑著,一路小跑著出了林子。我回到小院時,姍姍正在繪聲繪色地講放紅狐狸的事。而且演繹成狐狸媽媽領著兩個狐狸崽支起後腿抱著前爪向我們作揖打千。院長笑著說沒和你們道再見?大紅公雞正在編草簾子,準備冬天擋門窗用,他放下手中的活說狐是半個仙,千萬傷害不得。姍姍,你這次是行了大善,保你交好運氣。咪咪說明年春天天鵝飛回來的時候,你們就該回家了。媛媛說我得捉隻天鵝養到我家的花園裏。姍姍說你家真闊,我回家哥哥就得搬到廠裏的集體宿舍去。大紅公雞咧著嘴說我老漢是等不上天鵝飛回來了,冬上我就和其木格嬸子成好事。我說你們都是死人放屁——有緩。我和院長、咪咪還不知在這沙窩子裏熬多少時候。院長看了我一眼,悄悄地離去了,似有無限的心事。咪咪說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我說哥們兒這些日子幹得不賴。傻樣吧。咪咪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去找院長了……
太陽一落,呼呼地起風了,黃塵沙粒在院裏呼嘯旋轉著,叩擊著門窗玻璃,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上燈後,我又陪咪咪查房,到院長她們屋時燈已熄了,咪咪側耳聽聽說睡了,割了一天葦葦都累了。我說別打擾她們了,還想說吃不吃你那爛藥都是那麼回事,話到嘴邊又咽回了肚裏。咪咪說都睡下我就放心了。我說都好得差不多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咪咪說你知道什麼?小男孩!我說哥們兒在連裏躺著、站著都是一條漢子,到了你這兒倒成了小男孩了。咳,我學著大紅公雞的聲調說,我好歹也是個牲靈哇!死樣,咪咪笑著說你就是個小男孩,小男孩、小男孩……她連連地說,似乎格外高興。
伴著呼呼嗒嗒的風聲,我很快就入睡了。不知何時,這呼嗒聲更響更烈了,隱隱還可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在十分遙遠的地方呼喚我,我不禁打了個激靈。我聽到門在搖動,還有人輕輕呼我的名字。我翻身坐了起來,輕聲問是誰?我原以為是咪咪被風聲攪得不安穩,來我這兒尋找平衡。可回答我的卻是院長的聲音。我披了一件上衣把門打開,裹著一陣涼風院長走了進來。我旋亮馬燈。院長修長的身影映在黃白的牆壁上。院長半夜敲門,想必是有急事,我慌慌地穿好了衣服,不安地看著她。院長開門見山地說我現在要到湖裏去,我說黑燈瞎火的,風又這麼邪乎,上湖裏挨刀哇。院長沉下臉說有急事,我說林彪都摔死了,還有什麼急事?她說我確確實實是聽見程雲喊呼救了,你聽,聽——院長抓住我的胳膊,讓我靜聽。我側耳聽了聽說不就是風聲?你再聽,林林——院長——,多清楚。你他媽長的是什麼耳朵?我說和列寧一樣,是一雙普通的耳朵。我看你把咪咪的耳朵按上了,院長掀了揪我的耳朵說把大門給我打開,我得把程雲這迷途的羔羊找回來。我想起了咪咪交鑰匙時的叮囑,有些猶豫了。院長忿忿地說準是咪咪搗的鬼,這死丫頭防我像防賊似的。我去找她問問,錯過了機會誰負責?我拉住她說算了,你是院長,我聽你的不就得了?不過,我還是多了一個心服,我提出非要和她一起去。院長想想說好吧!不過,她又提醒我說,你貓著點,程雲一見生人就討厭。你可別嚇著他。我說我倒想見識一下這哥們兒,就憑在湖裏躲這麼些日子,也是個有種的!院長高興地說你有這麼個前提,我們的認識就趨於一致了。和咪咪沒法談,簡直是天上人間!我一談程雲,她不是跟我吵,就是逼我吃藥,非要把活生生的程雲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不可!我敢保證,我倆當中準有--個思維出了問題。我說幹你們這行的,看誰都不正常,職業習慣。院長說,我的判斷不會錯,你來也幾個月了,我哪個問題上出過差錯!我說咪咪也挺服你的。哼,院長生氣地說。可在程雲的問題上我們互相指責,都把對方當成瘋子。為了院裏的工作,為了我的可憐又可愛的病員,我委屈求全,甚至忍受人格上的侮辱,媛媛和姍姍不能沒有我,老吳大叔也不能沒有我,咪咪給我的一切我全忍了。現在他們好了,對我來說,作為一個院長和大夫的我來說,已不是第一位的了。現在我要找回程雲,把我的愛獻給他、感化他,他需要,我知道,你聽、聽——她側頭靜聽著。我聽了聽,不知是心理原因還是確實存在,我從嗚嗚的風中的確聽到了隱隱的呼喊和嘶叫……我興奮了起來。院長拉著我,衝進了被風沙攪翻的茫茫長夜之中……
或許是風沙在高牆裏四麵打旋的緣故,湖畔上的風沙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猙獰。也可能是被濃密的胡楊林過濾了。風隻是呼呼地掀動衣衫,像快活的小狗一樣往你的身上撲跳著,在你的腳下轉來轉去,天鵝湖畔初秋的夜晚已是涼意森森。天上有完整的月兒,被昏黃的風圈一層又一層包裹著,顯得朦朧黯淡。幾顆星星也是灰眉土眼,毫無一點光華。倒是博采天地日月之精華的天鵝湖水仍是亮如銀盤,熠熠有輝。湖畔那條小徑,在夜色裏清晰可辨。我和院長手拉著手,沿著這條小路快步走著。夜風呼呼,水浪滔滔,我卻再也捕捉不到程雲的呼喚和撕叫,或許一開始就是錯覺。院長也是走走停停,不時駐步手擋住耳朵靜聽一陣。根據她的判斷,我們在岸邊的胡楊林裏找尋,在茂密的檸條叢裏呼喚,可隻是驚起過幾隻野兔子。院長甜甜地喊,程雲,我是林林——,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我也喊哥們兒別再貓著了——,姍姍媛媛咪咪林林都盼你回去哩——回來吧——我喊著、喊著,忽又覺得這不是在冒傻氣吧?說不準程雲這家夥早跑了或者死了,我們這不是在叫魂嗎?或許我們是在夜遊?院長有夜遊症?可咋看院長也不像夜遊的樣。我有意踩了她的腳一下,一般說來,夜遊症患者一疼就醒了,會迷茫地問這是在哪兒?然後一頭栽倒呼呼大睡。院長確被我踩疼了,疼得跳起衝我屁股上踹了一腳說你狗眼長到哪兒去了?院長又拉我上另外一片林子裏找,兩束手電筒光在林間晃來晃去的,一隻紅狐狸銜著一隻野兔子匆匆一閃又躍入了黑暗之中,一根樹枝上蹲著一隻木頭木腦的貓頭鷹,就是不見人的影子。我氣得直罵,程雲——我操你媽,有種你給我出來!院長說你怎麼能罵病員呢?我說一罵把他的火氣激起來,他不就出來了?院長說程雲火氣是挺大的,你罵罵看吧。可我麵對黑壓壓的林子,卻連半點罵人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院長歎了一口氣說我前天還在這林子裏見過他一麵。我說那你咋不把他抓住?院長說他還是不願回來,我又拉不動他,隻得把身上雨衣留給他避寒了。我說看來這小子沒死?院長說你就不能說些吉利的。我說這狗雜種要是硬貓著不出來。這麼大的林子,這麼大的葦灘,咱們怎麼找他?我服了這狗操的了,這麼多天他吃什麼?院長說我常在林子裏、葦灘上給他放些吃的。我說鬧了半天這家夥是你喂的一條野狗。院長說他是為我病的。我和程雲同學九年。一塊兒來的兵團。我在醫院。他在籃球隊。可我始終不知道他在愛著我,他特別內向,把愛深深地埋在心裏。我說,愛情這玩意兒太內向可誤事。院長說誰說不是呢?後來我戀愛了。還出了一點風波,這你應當知道,咪咪會告訴你的。我說咪咪從未談超過你的事。我還以為她會在背後議論我呢,要不就是你瞪著大眼說瞎話!院長尖刻地說。程雲知道我和別人談了戀愛,非常痛苦,竟變得恍恍惚惚的。一開始,大家誰也沒在意,可在爭奪兵團籃球冠軍賽的時候,你要知道,他是個非常出色的後衛,十三歲就在北京少年隊打後衛,搶籃板球是很絕的。這次籃板球搶得也很漂亮,可搶了又跳起裝進人家的筐裏。隊友們原以為他是殺昏頭了,還安慰他。接著發球,他又來了這麼一下,這下場上場下全亂了套了。
咱們師長愛球如命,也是個輸不起的主兒,當時他正和六師政委一塊兒觀陣。六師政委說,怎麼搞的?我們師隊怎麼上場六個?咱們師長舉起手中的保溫杯朝場上摔去,怒喝道,讓他滾下去!我說是得讓他媽滾下去,我最見不得玩臭球的了。院長說他病了呀,後來他跳進了那麼深的黃河幹渠裏,被人救上來後又呼喚著我的名字到處亂跑。我聽說後去看他,他又不認得我。我給他跪下。他還是不認得我。他入院後,我整日陪伴著他又把我的男朋友得罪了。我一怒之下,和他斷了。我想這種屁男人會為我死嗎?我現在得到的是一塊真金啊!為別人去死,哪怕是被世人說成輕生,不值得,我認為也是一種特別高的境界。可他來天鵝湖後就躲了起來,我一次在葦叢裏堵住了他,問他為什麼,他說他討厭打針吃藥,像討厭人的五官構造一樣,組合成陌生的麵孔。如若排列得標準一些,可少卻人世多少煩惱!所以他寧願看魚、看鳥、看水、看草。我知道,他不會離開天鵝湖而去的。因為我在,他愛我。在程雲的心目中,我的五官排列屬於標準件。我問院長你現在愛程雲嗎?院長說我能不愛他嗎?一個為我肯去赴死的人!他不算什麼病,隻不過比我們這些常人想得不太規範。秋來了,天涼了,我非得把他從天鵝湖中摳回來。我愛他,為他我什麼事都肯去做。院長動情地說,這次我就是死在程雲跟前,也不放他走!他為我死過了,讓我也為他死一次吧!思來想去,人生難得一壯烈……
我說,姐們兒,我們大家都幫你。別的不就憑你這仗義勁,哥們兒非得和你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咱們人手不夠,可請五連幫忙,不行我把我們連二和尚、關東驢這幫兄弟找來,大顯神通,非把程雲這小子找到。院長說關鍵是咪咪不合作,她討厭拒絕打針吃藥的病人。我說院長你放心,咪咪的工作我包了。院長說我沒看錯,你是個鐵哥們兒。風在林間竄來竄去,攪動林濤呼呼嗚嗚,像是有無數隻怪獸在齊聲怒吼。院長問你聽見了嗎?程雲的呼叫?我聽了聽,咧著嘴說慚愧,哥們兒的耳朵太普通。院長又側耳聽了一陣,果斷地說這次我聽清了,是在湖心那片葦灘裏。她說著,拉起我就要下湖。我說風大浪高,黑燈瞎火翻了船可操蛋了。院長說淹不死你,湖心水深還沒不了脖子。春上姍姍跳過兩次湖,連他媽肚臍眼也沒沒過,自己撲騰累了又爬上了岸。我遠遠看著連理都不理她。放心,她說著推了我一把。我說今晚豁出來了,找到你那程雲,我先親熱他兩個大鍋貼。
找到那隻在岸邊顫顫悠悠的小船,院長讓我先跳上去,然後她解纜繩,拿起篙杆跳上了船,輕輕一撐小船便離了岸,向湖心蕩去。她吭吭撐著,船頭撞開黑沉沉的浪濤,在湖中跳動著。不時有濺起的水花撲在我的身上、臉上,湖風一吹濕衣服貼在身上冰巴涼。我貓著腰縮進艙裏,躲避著湖風,不時惡狠狠地罵上幾句什麼。船馳人黑魆魆的葦林之中,風雖小了,但寒氣愈重。葦林被風兒搖得刷刷嘩嘩的,不時有大魚撥動水浪的聲音。月色淡淡的,葦林中朦朦朧朧。院長輕輕地呼程雲—程雲——我是林林——回答她的隻是呼呼的風聲和不安的鳥叫聲。她耐心地呼著,我覺得她至少喊了一個世紀了,我實在忍無可忍,跳腳罵了起來:程雲——我操你十八輩祖姥姥的!院長說你他媽真缺涵養。我說你那程雲更他媽不是人揍的。院長跳上了一片葦灘,拿電筒照來照去,忽然驚叫一聲在這兒,我忽地跑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一件雨衣放在沙地上,上麵還有幹糧屑。院長抱起雨衣貪婪地嗅著,渾身激動得直抖,他就在這兒,就在這兒,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汗腥氣。我也興奮了起來,用手電亂照著。院長像跑春的貓兒一樣,在這片蘋林裏竄來竄去,不成音地叫著程雲,驚起的幾群水鳥,嘎哇鳴叫著竄向深幽幽的夜空。我也在葦林中竄著,像貓狗一樣尋覓著程雲那狗雜種的蹤跡,但我跑出了幾身汗連程雲的屁也沒聞到。當我沮喪地和院長碰頭時,院長像小雞一樣呆立在沙灘上。手中還抱著那件雨衣。她淒淒地說,程雲在躲我,真的沒一點辦法了嗎!我說等冬天葦子黃了,一把火把狗操的燒出來。她說秋來了,天涼了……真的沒辦法了嗎?他就在葦林裏躲著,看著我,啊——院長一下抱住我說你讓他出來!可對這種人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我喊、我罵,院長甚至讓我打她,想把躲在暗處的程雲的血性激上來,讓他跳出來。我一咬牙打了,打得院長圍著沙灘亂跑。大聲呼叫著程雲來救她。她一下跌在沙灘上,我把她抱起。她眼中閃著藍瓦瓦的光,像母貓一樣盯著我說我就不信他還不出來!來,姐們兒這一百斤給你了,來,抱我、親我、開了我!我被她鎮住了。院長跳了起來,剝開衣服說我讓你不出來,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拋在天上,赤著身子喊:開了我——我一把抱住她,她嘿嘿地狂笑了起來,我掄圓手臂朝她狂笑的臉扇了過去,她竟被我打出二尺開外,撲在沙灘上不動了。我用那件雨衣把她包了起來,托在臂彎上走向船去。夜風舔著我的臉,癢酥酥的。不知何時我的臉頰已淌滿了淚珠……
我抱著院長回到小院時,雞正在叫更,嗚嗚啼啼地衝撞著夜幕。夜幕似乎格外沉厚,重重地壓著我。我把院長放在床上,為她蓋好被子。我不知她是昏迷了,還是睡熟了,身子一動不動。紙一樣慘白的麵龐上,掛著幾滴淚珠,我輕輕為她揩去。姍姍和媛媛像小貓崽一樣熟睡著,發出輕輕的鼾聲,我輕輕地走了出去。出了門我籲了一口氣,悄悄來到咪咪的門前。我叩了叩門,屋中無動靜。我又叩了叩,才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我說你他媽別捂巴那麼嚴實了,她不高興地問半夜三更不睡覺,搗什麼亂?她點亮汽燈才把門打開,一看我驚得瞪大眼睛說你幹什麼去了,泥一身,水一身的?這要著涼的呀!我說你快去看院長吧。她還不知是死是活呢。咪咪一下著急起來,背起藥箱,提起汽燈就匆匆地向外走,一邊回頭衝我喊:“快把衣服脫了,鑽我熱被窩裏暖著,反正我也睡不成了。”我躺在熱乎乎的被窩裏,仍能從枕巾上嗅到咪咪留下的溫馨和發香,我禁不住使勁嗅了幾下。一陣極度緊張後的疲勞向我襲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八
院長還在我的麵前狂跑著,狂風像刀子一樣割裂著她的肌膚,她渾身是血揚起雙臂衝我跑來,蓬蓬的長發飄拂著使我驟然想起獅子的頸毛。她啊啊地叫著撲在我的身上,我推她、罵她、與她廝打著……你醒醒,有人輕輕搖晃著我,我猛地睜開了眼睛,院長被一團青光融化了。你做夢了?是咪咪俯在我的眼前問。真是一個小男孩,她輕輕地笑著。屋內灰蒙蒙的,一陣陣的喔喔雞啼從院裏蕩起。咪咪說別聽雞叫,天亮還有一陣呢。大紅公雞養的雞,也是從天黑叫到天亮,這地方,沒正常的。我問院長沒事?咪咪說我給她打了一針,至少得睡個對頭。你就是不聽我的話,和她往湖裏跑。怎麼樣?找到程雲了嗎?我說屁!咪咪笑得淒淒。她坐在床前,默默地看著我。我抓住她的手,放到嘴上親吻著,吮吸著。她說睡吧,小男孩。我說咱們一塊兒睡。小壞蛋,她打了我一下。我說我不壞,就是睡。真拿你沒法,咪咪脫掉軍衣,穿著內衣短褲掀開了我的被角,看著我說不許使大壞,向毛主席保證。我向毛主席作了保證。咪咪像一條魚滑到了我的身邊,我倆擁得緊緊的。我們小心地探索著對方的神秘,咪咪咯咯地笑著說我媽要是知道了,還不打死我!別想這個了,咱們說點別的,說點正經的。我說我離開連隊時,連裏正深入開展批林整風……你壞,你是天下第一大壞蛋,咪咪輕輕啃著我的肩頭嚷嚷。我說你不是要聽正經的?這下連我自己也憋不住笑了……
笑夠了,我說咱們真的談點正經的。咪咪輕輕在我的腿根捏了一下,你哪正經呀?我說你有事瞞著我。咪咪說勤者勞智者憂,不知者無所求。你要知道那麼多幹什麼呢?小男孩。我說你少給我扯淡,告訴我院長是怎麼回事?告訴你,她今天在湖裏發瘋了……咪咪默默的,我抓住她那豐腴的肩頭說,告訴我怎麼回事,要不我也會瘋的。咪咪扳開我的手,鑽出被子,悄無聲地穿好衣服。我說知道嗎?院長今晚瘋了。咪咪扭過頭說她早就瘋了,她來療養區前就是瘋子。我說讓瘋子當院長?咪咪說沒人讓她當院長,她這院長是自封的。她是大家的院長,但一直是我的病人。我敢保證,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比她這院長做得更出色。她善良得發瘋,善良也能把人逼成瘋子。我說院長這樣的人竟會是瘋子,這個世界不太醜惡了嗎?天啊,我捂住臉說太可怕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早說過,你會害怕的,小男孩。咪咪的手在我的頭發上撫來撫去的,給我講了關於院長的故事……
她說林林剛來兵團,就被抽到師部衛生員訓練隊集訓。那時我們就在一起。集訓結束後,我分到了師醫院,她卻參加六?二六醫療隊進了黃河北岸陰山山脈的一個細細的褶皺裏。真可怕,她來信說,我好像來到了人類生產的殘次品中間。我蹲點的生產隊不足百人,光侏儒就有七個,還有白癡、瞎子,隊長是個豁唇子。我同情他們,可我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假設,我是一顆光明的種子就好了……我給林林回過一封信,但沒有收到她的回信,我們的聯係中斷了。後來聽說她被一個醜陋的山民擄入山洞住了一年,生了一個孩子才把她放下山。也有的說是那些殘次品跪了一地,哀求她為這個村子留後,並為她選了一個全村最強壯的山民。她答應了,並真的生了孩子。一時沸沸揚揚,後來就漸漸沒人提這事了。一天,我正在值班,林林忽然出現在我的麵前,就像自天而降。我發現她比過去高了,也黑了,顯得神采奕奕的。她說醫療隊結束了,把她調到師醫院神經科來了。我說前段可把你傳邪乎了,說得你青麵獠牙的。她說不就為山裏人生了個孩子嘛。過些日子我還要接孩子來玩呢。沒把我的魂嚇散。她還說山裏男人太厲害,一占身子就是一夜,聽得人心熱耳跳的。哎呀呀,生孩子時遭老鼻子罪了,三四條漢子摁住你,她皺眉擠眼地說,一個巫婆樣的女人硬給你往下揪,還有兩個女人摁著擀麵杖往下擀,我是夠了,受夠罪了!我勸她不要與旁人講了,她說這有什麼好隱瞞的呢?她愛說這些事,一些哥們兒、姐們兒也愛聽她講,聽她講完就背後罵她大傻×!但她是稱職的護士,那些瘋哥們兒、傻姐們兒都把她當朋友、當親人。
科裏的人也都願意和她一塊兒值班,她一在班病房裏就平安無事啦!可她有時也太遷就病人了,有一傻哥們兒總愛在護士姐們兒麵前暴露生殖器,沒少挨收拾。一次讓林林碰上了,林林說讓我看看你這個小鳥,噢,並不比別人精彩,也不比別人遜色,很普通。說來也怪,那病人從此以後竟好了。人們都說她天生是當精神病院院長的料。
一天,林林去找院長請假,說是去山裏接孩子。沒把院長驚暈過去,院長說你十八九歲的姑娘哪兒來的孩子?林林把山中奇遇講了,其真實、其生動,讓院長也感歎起來了。為了慎重,院長還是找來與林林一塊兒在醫療隊的人詢問,都說是隻聽林林講過,以為是哥們兒、姐們兒瞎扯淡,還會真有那事?院長不禁莫名其妙。組織幾位軍醫為林林做檢查,哪有什麼生孩子的事?院長感到受了愚弄,板下臉來訓林林,你再沒事找事,瞎扯八道,我把你交師部保衛科去。林林自然也怕保衛科,諾諾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又忽生出程雲的事,還拉我一塊兒去籃球隊找程雲,說這個一米八五的大孩子正在為她痛不欲生。我還信以為真,結果師籃球隊根本無此人,世界上無此人。這像她的所謂孩子一樣,全是虛幻出來的。實際上她是把別人的痛苦和災難化在了自己的頭上。她在那虛幻中痛苦,當然還有執著的追求和火一般的熱望。她太善良、太富同情心了,於是她瘋了。她像一隻蝸牛一樣,縮在自己的殼裏過日子,她沒有妨礙任何人。她甚至沒有影響工作,可以說還促進了工作。她把自己虛幻成那些瘋哥們兒、傻姐們兒的戀人、媽媽、姐姐、妹妹這樣一係列閃光的形象。當然見到恃強淩弱時,她會像獅子一樣勇敢……
哥們兒,咪咪親了親我說,我有時在想,究竟是林林瘋了呢,還是這個世界瘋了,或者是說這個世界太不健全,缺少一些美麗的東西呢?我摸摸咪咪的臉頰說,姐們兒,你也好自為之吧。這天鵝湖畔,全活人可越來越少了。咪咪把頭埋進了我的胸前。我們忘情地吻著,撫摸著。一直到滿地青光。咪咪把頭從我胸前抬起說,我去看看林林。再為你們燒早飯。她站了起來,你好好睡一覺吧。我呆呆地看著她,她整理著衣衫,打開瀑布般的秀發慢慢梳理,還回頭衝我甜甜地一笑。這甜甜的笑帶我走進了夢鄉,在夢中我竟長出了一對小翅膀,和一群雪一般潔白的天鵝在如洗的碧空中遨遊著。醒後,我挺興奮,哥們兒在夢中何時這麼狂過,敢夢長翅膀?過去夢中不是媽死了就是爹病了,枕頭都是濕漉漉的,人他媽沒出息。做夢都夢不出花來,現在老子也虛幻他一下。想想,我挺佩服院長的,她比我們聰明。院長穩定下來以後我去看她,幾天的工夫她人瘦了一圈,讓我挺難受的。她拉著我的手說,真沒想到我還會成為病人。我給她講劈好的木柈子全拉回來了,足夠燒一冬的。讓她有指示就發,哥們兒聽院長的。院長喃喃地說,秋天到了,冬天就不遠了吧?
我肅然地聽著,覺得這話很深奧。
嚴格地講,天鵝湖畔無秋天。陽曆十月,湖麵就結了一層薄冰,從早到晚朔風呼嘯。為了節省燃料,我和大紅公雞住在了一起。這灰老漢說人老沒出息,倒礙後生的事了。他常披著皮祅踏著薄霜踢踢趿趿地出去,經常三兩天不照麵,我們都說他是最幸福的人。有時其木格大嬸來看大紅公雞,院長就把大紅公雞原先住的那間房燒上火,任她住上幾天。其木格大嬸一來,我們這小院就歡騰起來。我每天都領著姍姍、媛媛到林子裏下套子,運氣好收獲一二隻野兔子,姍姍天天陪著院長,天知道她倆整天談什麼。一天五連電影組趕著毛驢車來為我們演電影《地道戰》,我們一連讓他們放了五遍,演到那老英雄顛顛跑著去敲鍾報警的時候,我們隨著音樂伴奏反複唱著“老頭快跑後麵鬼子追來了”。這是咪咪在電影開映前教姍姍和媛媛唱的,為的是分散她們看電影時的緊張情緒。姍姍翹著小鼻子說多此一舉,但音樂一起仍是嘻嘻哈哈地跟著唱開了……
這是一段極為平靜的日子。那個冬日,終於伴著低垂的陰雲姍姍來了。天未大黑,我正等著開晚飯,忽聽其木格大嬸拍著手在院裏狂喊開了,我忙跳了出去。隻見院長和咪咪在大門口揪扯著,一件棉被扔在地上。我跑到跟前時,咪咪的手已被院長咬出了血,但仍鐵青著臉拖著院長。我把院長攔腰抱了起來,她兩條腿在地上踢蹬著說,要下雪了,要下雪了……我看看地上散開的棉被,心不禁抽緊了,知道院長又想起了程雲。咪咪走到她跟前說今天天晚了,明天我們再給他送好嗎?院長隻是跳著腳,血紅著眼喊下雪了、下雪了。姍姍和媛媛默默地看著。咪咪衝我說把她鬧回宿舍去,我抱起院長往回走。她掙紮著、呼喊著,大紅公雞跑來抓住她兩條腿,我倆把她抬到了咪咪的床上。兩雙大手緊緊摁住。她還在扭轉著身軀。咪咪從挎包裏取出兩根背包帶,含著眼淚把院長的手腳捆住。院長暴著眼珠子,胸脯一起一伏的,還在不停地呼叫下雪了,下雪了。我不敢看她,掉過了頭去。一旁站著的姍姍哭出了聲,拉起媛媛跑了。咪咪給院長打了一針,院長的掙紮越來越無力了,終於慢慢地睡著了。咪咪為院長蓋好被子,我往爐子裏放了一大塊木柈子,火苗子立刻竄了起來……
大雪還在撲撲簌簌地落著,我們吃晚飯時就開始飄雪花了,現在院裏的胡楊樹上全是積雪,白色的精靈在夜色中閃著寒光。狂風不時拍撲著門窗,夜色籠罩的大地已是白茫茫一片。姍姍和媛媛淚眼吧嗒地睡了,咪咪來到我的房間裏。她坐在熊熊燃燒的火爐前。烤著手說我真混。為什麼要幹涉人家在幻覺中生活呢?她妨礙誰了?我說你還不是為她好,怕她在湖裏出事。咪咪搖搖頭說我是不準別人在自己虛幻的世界生活,非要把她拉回到地麵上像豬狗一樣在泥水裏滾。我說你他媽瘋了。咪咪說可惜我瘋不了。唉,我歎口氣說全是這場雪鬧的。氣壓一低人們就情緒不穩,病就他媽全來了。咪咪說你他媽才病了。我說你吃槍藥了,咪咪說你吃耗子藥了。我倆眼瞪眼地對視了一陣。咪咪忽地抱住我嗚咽著說讓我喊喊罵罵吧,要不我就完了!我摸著她的頭發,剛要勸她幾句,門砰地開了,媛媛穿著單衣褲跑了進來,頭上、肩上都是雪花,臉凍得像紅蘋果。咪咪一把抱住她說我的小祖宗。然後把她抱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媛媛說院長和姍姍不要我了,姍姍解開院長的繩子,她倆去湖裏了……我們衝進宿舍一看,果然床上空了,連咪咪的被子都不見了。我的頭上立即滲出一圈冷汗來。咪咪把媛媛托給其木格大嬸。
叫上我和大紅公雞風風火火地衝向湖去。
天鵝湖上風雪猙獰,我們悶著頭跑著、呼喊著,廣闊的雪夜蕩著我們焦灼的呼喚。風撲來,雪打來,我們跑著、滾著、爬著。大紅公雞在前麵探著路,他怕我們跌進氣眼裏。所謂氣眼是在冬季把封凍的湖麵鑿開洞,讓魚好透氣。院長布置給大紅公雞的任務就是鑿氣眼。我們艱難地穿行到湖中心,隻是在一片葦叢裏找到了咪咪的被子,我們穿葦林找來找去,還是一片風雪茫茫。風越刮越急,雪越下越大,天鵝湖像是被暴雪攪翻了鍋。大紅公雞連連轉著圈說這些死心眼的女人們,讓我老漢咋辦?咪咪說咱們分開找,大紅公雞說分開咱們就是個死。咪咪說死就死,就要單獨往葦叢裏闖。大紅公雞一把抓住她,咪咪還在哭叫著掙紮。大紅公雞一個巴掌抽得咪咪轉了兩圈,我日你個祖宗先人,他豪氣十足地罵道,今天聽我老漢的。我說大叔你走南闖北一輩子,一定有好辦法。咪咪也說求你了,大叔。大紅公雞說放火燒狗日的吧,這信號要是她們還看不見……大紅公雞把被子撕開,掏出一大堆棉絮來,擦起了火鐮,火星忽閃著終於把棉絮引燃了,又燃著了被子,放進了密密麻麻的葦叢裏,狂風呼呼一刮,火苗子就衝了出來,頃刻一團火光映紅了沉沉的雪夜。火勢越來越大,一條火龍升騰了起來,我們大聲呼喊著,終於在火光映紅的雪野上發現了一個滾動的黑點,跑過去一看是姍姍。她下半身結滿了冰花,硬邦邦的,吃力地抬起頭說院,院長在氣眼……原來姍姍掉進了氣眼裏,一下子湖水沒過胸部。院長拉了幾次都沒有拉上來。姍姍說你走吧院長,找回你的程雲。院長哭了幾聲,忽一下跳進了氣眼裏,還未等姍姍反應過來,她已被院長用頭頂開雙腿架起老高,忽一下湧出氣眼,摔在了冰麵上。她快凍僵了,絲毫沒有氣力再拖院長了,但她仍呼喚著院長。院長催她快走,否則自己就浸進水裏不出來。正在這時看見了一天火光,院長說程雲來救我了,他終於來了……我和大紅公雞找到了院長,她身子凍在氣眼裏,頭枕著冰麵,一團團火光映著她那雙半睜半閉的丹鳳眼。她似乎累了,在靜靜地歇息,枕著她那最後還沒有做完的夢幻……
一九九〇年春
(載於《時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