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我聽院長一提這個讓我日夜不安的名字,血嗡一下朝頭上湧來。急急忙忙連聲地問院長:“咪咪?哪個咪咪?”
“還能有哪個咪咪呢?”我的身後蕩起了那久違的但又特別熟悉的、常常縈繞耳際的聲音。我又聽到了那親切的,讓我久久懷戀的微微啼息聲。我已感到了她的存在,感到她的目光在注視著我。我的心頭一陣狂跳,卻不敢轉過身去迎接她的目光。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我都不敢張臂接受。這幾天,一連串的戲劇性的變化,悲濤喜浪地不斷更疊交替,真的把我的神經搞得顫靈靈了。咪咪在天鵝湖邊的突兀出現,竟使我無法承受,我的耳朵嗚嗚嘶鳴,似乎心髒也停止了跳動,一刹那,這個世界變得靜止和凝固起來了。是大紅公雞打破了這個凝固。他咧著嘴說:“護士同誌吔,你是個大好人,不把我老漢當瘋子。你是個大好人,我不瘋、不瘋……”
“那當然這是咪咪那甜甜的聲音,“來咱天鵝湖療養區,是讓你老散心養神來了。這地方多美,你想喊就喊兩聲,想唱就唱兩聲……”
院長插話道:“我還得想辦法為你老漢找個合適的伴……”
人們哄地笑了起來,我頓時輕鬆了許多。“可不敢亂說,”大紅公雞連連擺著手說,“我老漢哪敢想那美滋滋的好事。”
“你是咱療養區的人院長十分認真地說,“我應當為你考慮!”
“好你了,我的院長,”大紅公雞啞著嗓子說,“你還是黃花大閨女,哪能管這婆姨漢子的事理。”
院長臉刷地紅了,我們又笑了起來。我聽得出咪咪在我的身後,笑得十分勉強,我一直在認真聽著咪咪在我身後的一動一靜。我慢慢轉過身去,正碰上她那深邃而略帶傷感的目光,我好像一下子跳進一潭憂傷的湖水裏。
“你好,”咪咪輕聲地說,輕得大概隻能我聽到,“真沒想到,我們能在這兒見到。”
她笑著,似乎很輕鬆,雙手插在白衣口袋裏,像是想壓住飄拂的白衣下擺,赤足睬進沙地裏。兩條渾圓的小腿掛著晶瑩的水珠,在我的眼前熠熠閃光。我忽地感到鼻子酸酸的,我忙把頭歪到一邊去,藍藍的湖水在我的眼前升起了一層淡淡的霧靄。過了一會兒,我扭頭看著咪咪,她躲避著我的目光,眼睛慌慌地閃到一邊去。院長看看我和咪咪,笑著說:“我看得出來,你們是熟人,而且是挺鐵的哥們兒姐們兒。”
咪咪笑笑說:“算是吧。不過他是個愛吹牛的人,他春天寫信說給我養了一條白狗,而至今我也沒見到。”
我隻得苦笑。咪咪怎麼會知道這一切呢?也許是白子在冥冥之中,為我安排了這一次相會。
“噢。寬容一些。”院長摟住咪咪的肩頭說。“我的護士小姐。我相信,他在你的身邊,會比一隻狗要做得出色得多!”
這群姑娘衝著我咯咯嘰嘰地笑了起來。我有些窘迫。院長笑滋滋地幫我解了圍,她給我介紹認識了圓眼睛的姍姍和細高挑的媛媛。“相信他吧!”院長把她倆一邊摟一個,動情地說,“你們有了一個勇敢而且可以信賴的鐵哥們兒。我親眼看到他與殘害他心愛的狗的家夥拚命!從心理學的角度考慮,熱愛動物的男人,一定格外愛姑娘!”
我頓時有了責任感,覺得在這兩個小病鴨子麵前高大得如同巨人一般。我說:“我在醫道上幫不了姐們兒的忙,這有院長和咪咪。可在連隊挖了三年大渠,哥們兒有的是傻力氣。姐們兒有什麼困難,別客氣!
誰要敢欺負你們,哥們兒一拳砸塌他的鼻梁骨!”
媛媛和姍姍樂得直拍小手,院長說:“師裏早該給療養院派哥們兒來了。可他們總怕出事。有我這院長在能出屁事?!師裏不給,我朝團裏要,朝附近連隊要,三要兩要,總算要來了個棒哥們兒……”
“院長萬歲!”姍姍跳著高喊。
咪咪看看我,莫測高深地笑笑,大眼睛裏蕩著一絲霧翳。我總覺得在姍姍和媛媛這樣的病員麵前,她倒更像病人。她怎麼了?她是怎樣從師醫院到天鵝湖的?我不時瞅瞅咪咪,想從她那掛著一層陰鬱的臉上,找出一點答案來。但我能得到什麼呢?隻能像跟前的湖水一樣茫然……
院長說:“好了,哥們兒、姐們兒沒有外人。咱們療養區的人基本都在這兒了。以後大家多支持我的工作,我也竭誠為哥們兒、姐們兒服務!”
我覺得院長挺棒的,跟著這樣的領導幹活,一定不會覺得憋氣;而且能和咪咪在一起,你小子該知足了。我告誡著自己,把目光從蒼茫的水麵上收了回來。院長她們正嘁嘁喧喳地搬動岸上那堆鼓鼓囊囊的褲子。我急忙走過去。咪咪讓我往小劃子上放,我幾下把袋子(權當袋子吧!)扔進了船艙裏。剩下的那隻被她們每人提一隻角,移進了小劃子裏。這次我看清楚了,褲管裏裝的是黑汙汙的羊糞。院長告訴我她們積羊糞是為了給附近一個連隊換冬菜,按師裏的要求,療養區的後勤保障,是這個連隊無償提供的。院長說:“我不幹!把我的人當白癡了?我的病員是最善思考和最勤勞的優秀戰士,我們會養活自己!”
“這話不假!”大紅公雞一麵往駱駝嘴裏放鹽巴,一麵大聲地嚷嚷,“這麼一大塊水麵,這麼大一片林子,養人哩!我知道,這美人梁上全是牛糞、駱駝糞蓋著,過去蒙古人倒場的,下庫倫的駝隊,這兒是一站哇!”
我問咪咪:“這羊糞是你們從美人梁上馱下來的?”
我後悔用了馱這個字眼,但咪咪並不介意,輕輕地應了一聲。我想起了那梁頂上赤身裸體一線走著的四個姑娘,一定是這些姐們兒。這裏還有我苦苦思戀著的咪咪。想到這兒,我的心被細細的鋼針紮了一下,痛楚地懊悔那誘人的神秘,竟被揭去得那樣輕易……
咪咪看看我,笑笑問:“幹嘛這樣嚴肅?像哲學家似的?”
我瞅瞅她,竟有些淚眼迷蒙,咪咪垂下頭說。
“一切反常的在這兒都是正常。這兒是夏娃們的世界,是一塊淨土……”
“咪咪!”院長大聲地說,“你總愛談玄!要是這樣,我把黑格爾給你鬧來,讓你們談個夠!我告訴你,咪咪,凡是神經上出問題的,大都是在哲學世界和宇宙世界太自由的主兒!這是我幾年臨床實踐摸出來的!”
“你少嚇唬我!”咪咪一甩頭說。
“小夥子,”院長拍拍我的肩說,“你得把咪咪給我特護起來。凡以後她給你談讓你傷腦筋的問題,你就把她的頭浸進這天鵝湖裏。”
“他敢!”咪咪一瞪眼,就像一隻雄赳赳的小鵪鶉,“我倆不知誰把誰浸進這湖水裏呢!”
姑娘們衝著我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院長對我歉意地說:“瞧見咪咪的凶樣了吧?我把這丫頭給慣壞了……”
我笑了笑。
“院長大人。”咪咪嚷嚷道,“咱們該開拔了吧?”
院長衝我擺下手說:“我們撐船抄近道回去。你們騎駱駝還得繞幾裏。你們到了,午飯也就熟了。”
大紅公雞咂咂嘴巴說:“我這肚子早鬧開動靜了,人就不如駱駝受餓。”
正要開船,媛媛卻忽然跳上岸,舞紮著雙手要騎駱駝回去。姍姍蹦得更高,非要騎“老爸爸”的白駱駝。大紅公雞說:“小女女可不敢騎兒駝。兒駝見了女女的花模樣就上邪勁!”
像是應驗了大紅公雞的話一樣,一直臥著品鹽巴的白兒駝哞嗚哞嗚地長吼了幾聲,驚得媛媛和姍姍掉頭就跑,又騎在我的灰騸駝上。她倆都爭著抱駝峰,結果,背靠背,每人摟住一個,高興地在咧著嘴嘻笑。灰騸駝安安穩穩地臥著,小圓眼睛卻衝我掃來看去的。似乎在等待著我的出發命令。
院長問我:“騎駱駝穩嗎?這駱駝老實嗎?”
我說問題不大。院長瞪了我一眼,挺嚴厲地說:“什麼叫問題不大?含含糊糊。”
“沒事,我老漢敢保證沒事。”大紅公雞湊過來說,“騸駝跟綿羊一樣老實。騎在上麵就像坐轎,抱住駝峰能睡覺。”
院長臉上這才透出笑意。
大紅公雞精神抖擻地跑到灰騸駝的跟前,吆吆喝喝地讓媛媛和姍姍各自抱緊駝峰。然後“嘚嘚嘞嘞”地喊灰騸駝起身。灰騸駝先抬起了後腿,向前傾斜的媛媛和姍姍發出了一連串的驚叫,咪咪慌得伸出了雙臂,灰騸駝的前腿也立了起來,媛媛和姍姍又尖叫了兩聲,然後舒心地在駝背上大笑開了。
我聽到院長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大紅公雞拉起長長的鼻韁繩,慢慢悠悠地沿著湖岸走了。灰騸駝伸著長長的脖子,尖尖的頭顱一探一探的,無精打采地跟在後麵。姍姍和媛媛在駝背上歡快地喊著和笑著……
“上帝保佑我的姑娘們永遠愉快,”院長喃喃地說,“永遠,永遠”
我看到兩滴豆粒大的淚珠順著院長那豐潤的麵頰顫巍巍地往下滾落,我覺得她像一位慈祥的母親,盡管她剛剛二十歲。咪咪走過來,笑盈盈地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是讓驚嚇怕了。”
院長仍呆呆地默立著,似有無限的心思。咪咪站在船頭。拿著篙杆也蹙起了眉峰。我也感到有些沉悶,便招呼院長說:“上船吧,咱們開路一馬斯地幹活。”
我覺得自己插了個最沒意思的諢,但院長還是朝我笑笑,輕盈地上了船。我挺感謝她的,如若也像咪咪一樣麵無表情,我會沒味地幹咽一天的唾沫。咪咪狠狠一撐篙杆,船頭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剪開紗綢一般輕柔的水麵,繞開一塊塊葦灘,靈巧而又活潑地朝湖心馳去。咪咪撐著篙,輕聲地招呼院長:“林林,林林。”
“嗯。”院長心不在焉地答應著。我發現,每過一塊葦灘,院長的眼睛就像聚光燈泡一樣錚亮。在黑壓壓的葦叢中掃來掃去的,期望、焦慮、失望全凝聚在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裏。她在尋找什麼呢?這葦叢裏有什麼呢?我循院長的眼光望去,隻發現過一隻長腿的小水雞,在葦叢中探頭探腦。
“林林。”咪咪繼續招呼院長。
“噓——”院長神秘地伸出一隻手放在嘴上,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一片葦叢。葦梢在一陣晃動,似乎裏麵隱藏著什麼。我頓時緊張起來。咪咪使勁一撐蒿說:“讓你們看個夠!”
船頭衝進葦叢裏,一群肥碩的野鴨子撲棱棱地掠著水麵朝天上飛去。院長失望地閉上眼睛,咪咪淒然地看著她說:“林林,他不在吧?”
“他會在的!”院長睜開眼睛說,“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的。我會讓他思維清晰,身強力壯地走出療養院的!會的——”
“林林,你現在是院長——”
“這難道不是我的職責嗎?”院長的聲音更尖更響,“個人的恩恩怨怨姑且不論,我總不能失蹤一個病員還無動於衷吧?這是我的責任!明白嗎?責任!”
“林林——”咪咪幾乎是絕望地朝院長大呼。院長漠然地把頭歪到一邊去。
我問:“你們在找誰?”
“你傻裏巴幾的。”咪咪瞪了我一眼說,“少問。”
“他應當知道院長仍歪著頭,卻一板一眼地說,“我們一直在尋找一個失蹤的病員。他叫程雲。北京兵,二十二歲。身高一米八五,臉左側有輕微抓痕。膽極小,神經質……”
她極為熟練地背誦了一則尋人啟事。“我敢斷言院長一字一頓地說,“程雲就躲在這塊水域裏!我會找到這隻小兔子的。”
“為什麼……”我遲遲疑疑地說。
“這裏是不能問為什麼的!”院長兩隻赤腳丫撥動著水花。
“為什麼?”這次我問得直直。
“好了!”院長忽地把頭掉了過來,衝我大聲喊,“難道我頭腦裏的為什麼還少嗎?還用你再給我添嗎?”
我愕然地望著變貌失色的院長。
“林林,你犯不上為他發火,”咪咪輕飄飄地說,“我剛才就說了,他這個人傻裏巴幾的。”
咪咪說完,把背甩給我,用力撐著篙杆,小劃子像飛一樣,向霧蒙蒙的湖岸馳去……
四
這幢院落,隱在一片胡楊林裏。背後就是浩浩的天鵝湖,風兒湧動波浪,激起的浪花水霧似乎都能拍撲到那高高的圍牆。青色的圍牆上有幾條斑斑駁駁的白標語,是讓幾個不見經傳的人物低頭認罪的。院長說這兒原是科學院沙漠所的試驗基地。後來人去屋空,被兵團接收了過來。院外有一條小路,像一條白色的小河穿過胡楊林,蜿蜒消失在起伏的沙漠裏。院長說那沙漠裏,還有二百多個哥們兒、姐們兒,玩命般地把原試驗基地培育十多年的林地犁翻,種上反修糧。還說姍姍得病前,就在那個連隊當康拜因手。你知道嗎?康拜因手!院長正把褲管裏的羊糞往糞堆上倒,路邊上的糞堆已堆得像一座小山包。她歪頭抖打著褲子上的塵土,繼續對我說,五十年代的紅領巾,哪個沒做過康拜因手的夢?我當時最崇拜的就是女康拜因手,金發碧眼,身後是無邊的麥浪。那是一張宣傳畫,我每天都對著它出神,走火入魔一般。她自嘲地笑了起來……
我也跟著咧了咧嘴說:“我們都他媽當過傻×諾夫。”院長嘎嘎地笑了起來,就像一隻快活的小母鴨子。
咪咪嫋嫋娜娜地走了過來,她已經換了衣服,白襯衣,綠軍褲,赤腳拖著大紅的塑料涼鞋。頭發濕濡濡地披散著,散著一股誘人的清香。我呆呆地看著她,一刹那,覺得她就像剛從水中走出的小天鵝。
“剛才,你倆談得好高興。”咪咪閃著水汪汪的眼睛說,“我在夥房裏都聽見你笑得咯咯嘰嘰的……”
院長說:“我們在談女康拜因手。”
“談姍姍?”咪咪一挑眉峰說,“那隻該死的大紅公雞,把倆小祖宗領到哪兒去了?”
她踮著腳翹望著。風兒悠悠地蕩過,傳來一陣陣歡叫和嘻笑聲。咪咪晃了一下脖子說:“累死人了,怎麼還不見他們的鬼影子?”
“你真是個炮仗性子!”院長笑微微地說。
“她倆笑得多甜!你聽聽!男同胞們一來,天鵝湖立即變得熱滾滾的!我早就說過、早就說過……”
我們來到了院子裏。院裏有兩幢陳舊的房子。還有一片綠地,稀疏地長著一些蔬菜。幾隻雞在地裏轉來轉去的,見了我這個生人,咯咯地叫個沒完。院長讓咪咪帶我去看房子,她要到廚房忙活飯去。咪咪推開—間房門,衝我說:“看看吧!”
我走了進去,立即嗅到一股撲鼻的來蘇水味。小屋挺整潔,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有一個挺講究的臉盆架,我說太棒了,跟連長的連部差不多。咪咪說過去是住科學家的,每間房子都差不多。她告訴我,早就知道要來哥們兒。天天都把房子收拾一遍。咪咪低垂著眼瞼說:“可沒想到是你。我天天給師醫院打電話催,答應得挺好,就是派不出人來,誰願到這沙窩子裏來呢?李軍醫住了三天。就犯了高血壓,一走幾個月。我要不是可憐林林,姍姍和媛媛那麼相信我……”
咪咪說著,眼圈兒紅了。
“喲,訴什麼衷腸呢?”院長站在門口說,“這房子還挺滿意吧?”我說:“謝謝院長。”
院長說:“咱們吃大米飯燉魚。好好為哥們兒接風洗塵。我說。你倆關在房子裏咋哭天抹淚都行,當著病員可不行!我的病員可都是極情緒化的……”
我說:“院長放心,本人革命情緒極為高漲。”
“傻樣!”咪咪嗔怪道。
“好了,傻也得梳洗打扮!”院長興高采烈地說,“來他個花枝招展!咪咪,你可得提高警惕。把你的王子看好喲!”
“林林。”咪咪撲上前,“看我撕你的嘴!”
院長躲閃了幾下,嘻嘻哈哈地跑了。我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說:“這姐們兒真棒!那天提著兩把菜刀,把我們哥兒幾個救了出來,誰能相信她是院長呢?”
我像講天書似的,跟咪咪講了這些天的奇遇。咪咪說我太死心眼了。“你真是傻裏巴幾,”咪咪歎了口氣說,“也怪我,我要是給你回封信就好了!誰知道你是這麼個實心眼的……”
咪咪一個勁衝著我笑。我樂顛顛地說:“我就是願意和你在一起。”咪咪說:“我們這不是在一起了嘛!我就住在你的隔壁,我怕時,就使勁敲牆,你不許不管我……”
“行!”我蹦著高說,“真沒想到……我原以為得和瘋子打交道。院長和你沒說的,那兩姐們兒也挺好的,哪點像有病的?”
咪咪皺起眉峰說:“媛媛和姍姍基本穩定了,就是……你慢慢就了解了。不過,你可別害怕。”
她像有什麼話要告訴我。我默默地注視著她,像是對她說。你有什麼話就大膽說吧,我永遠是你可以信賴的人!咪咪從衣袋裏掏出一把足有二兩重的大銅鑰匙,眼睛直盯著我說:“這是大門鑰匙,鎖頭就鎖在院門上,每天天一黑你就把門鎖好。記住:沒有我結伴而行,誰也不許出這個院門!”
“咪咪,”我衝她說,“別搞得這麼嚴肅,我這個人不習慣嚴肅。”咪咪說:“你必須嚴肅。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咪咪,姐們兒,”我皺起眉頭,“你鬧得跟電影上的地下黨一樣,好像真事似的。”
我這麼說著,還是接了咪咪手裏的銅鑰匙。鑰匙鏈是一根尼龍綱繩,我就把它套在脖子上。“放心吧,”我衝咪咪說,“萬無一失。”
“我再重複一句,”咪咪又衝我立起眼睛,“沒有我結伴,誰也不許出大門。”
“行,”我拖長聲音說,“就是院長也不行!”
我本是開玩笑說反話,咪咪卻興奮地誇獎我說:“行!你真聰明!”似乎,她就在等我這句話。她鬧地下黨般的嚴肅,也是要我這句話。我頓時警覺了起來,直盯著咪咪問:“為什麼?”
“嗬,你真嚴肅了起來,”咪咪笑開了,“還不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聽人家說,這沙灣子裏有狼……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我衝她說了哪個電影上的一句話:你還沒有學會撒謊。
咪咪垂下了頭,怯怯地說:“哥們兒,別逼我,千萬別逼我……”
“咪咪——”我剛要開口說什麼,院長在外麵拍著手喊,“你們的悄悄話還沒說夠哇?咱們的吉普賽隊伍回來了!”
她穿了一件花襯衣,在院子裏蹦跳著喊,我和咪咪忙跑了出去。咪咪摟著她說:“林林,我真妒忌死你了!”
“怎麼樣?”院長俏皮地問我,“我和咪咪誰漂亮?”
我說:“你們都像白天鵝一樣漂亮!”
“真行!”院長點點頭,又搡了咪咪一把,“你小心點,這家夥一點也不傻!”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大紅公雞拉著駱駝進了院,駝背上的媛媛和姍姍又喊又笑,院長和咪咪忙把她們扶了下來,她倆仍興奮地嘁嘁喳喳。大紅公雞得意地衝院長說:“我說沒事吧?”
院長拍了拍手喊:“快去收拾一下,咱們就開飯,大米飯燉魚。”
姍姍高興地噢噢直叫。叫著,叫著,她忽然握住了小腹,皺眉擠眼的。院長忙俯下身問她:“是不是上1號?”姍姍點了點頭。院長拉起她,急衝衝地去了。我問咪咪:“姍姍連大、小解都不會嗎?”
“那倒不是。”咪咪搖了搖頭,“她是害怕,她怕那個紅胡子、藍眼睛的小老頭。”
“什麼紅胡子、藍眼睛的小老頭?”
“這是神經科,”咪咪斜睨了我一眼說,“剛犯病時,這個紅胡子、藍眼睛的小老頭時刻在她的眼前,其病態也和別的病員差不多。並不比別人更瘋狂,也不比別人更正常。”
“可現在我什麼也看不出來……”
咪咪說:“那當然。經過一年多的治療,她隻有在大、小解時才會擔心這個紅胡子、藍眼睛的小老頭會忽然出現。於是,必須有人在旁邊保護她。否則她就便溺在自己的褲子裏。我敢斷言,姍姍第一次見到那個紅胡子、藍眼睛的老頭時,一定是在上1號的時候。”
“我真不敢想像姍姍瞪著眼在褲子裏拉尿的樣子,”我籲著氣說,“恕我直言,我會惡心的。”
“惡心?”咪咪的嘴角飛快地抽搐了一下,就像滑過一道閃電,“我還見過一個津津有味抓屎吃的姐們兒。哦,你快要嘔吐了。可她是假的,硬裝出來的。為的是一紙病退手續。可真正瘋的人,總是說自己沒病,把自己裝扮得比正常人還正常……”
“你說,像姍姍的病能好嗎?”
“我不知道,”咪咪搖搖頭說,“也許有一天奇跡出現,真的把那藍眼睛、紅胡子老頭給掀了出來……”
院長和姍姍手拉手地走了過來,談笑風生的。媛媛仍圍著臥在地上的灰騸駝轉,小手捅一下,身子往後跳一下,玩得津津有味。院長走了過來,拉起她的手,這樣一手拉一個,姍姍走回了宿舍。咪咪告訴我,院長和這兩隻小病鴨子一直住在一起,她不在身邊,她倆連覺都不敢睡。咪咪說:“她倆有今天,全虧了林林。林林待她倆比媽媽還媽媽……要不是林林,她倆真會抓屎吃,身上爬滿了蛆蟲。在科裏,這樣的哥們兒、姐們兒,我見得太多了!林林一直在神經科,她經得更多,見得更多。同是麵對不幸,一些人的心練木了,一些人的心練軟了……”我說:“姐們兒,你可別想得太多。”
“是啊,我也不敢想得太多。要是想得太多拔不出來,我也得把白衣脫下來,換上病員服。”
“這哪會呢?”我勸咪咪說,“別較真,嘻嘻哈哈就得。像我,寵辱不驚,什麼事全當過程,全當一陣風……”
在咪咪麵前,我盡力想把自己裝扮得灑脫一些。
“林林……”咪咪欲言又止了。我衝咪咪說:“你不能跟她比,人家是院長,院長自然……對不對?”
“我討厭這種輕飄飄的語調!”咪咪忽地變了臉,扭頭就走,把我一個人晾在院子裏。奶奶的,我拍拍腦瓜想,這雞巴年頭沒他媽正常的。在飯桌上,大家有說有笑極有胃口地吃著大米飯燉魚,就我一個人悶悶的,像是一個陰鬱症患者。
院長說:“怎麼了,哥們兒?我們姐們兒待你可掏心窩子了……”
我衝院長歉意地笑了笑。咪咪瞅我一眼說:“他沒事。我看他是好長時間不吃魚了,嫌魚腥氣。”
我說:“不錯。就是他媽的嫌腥氣!”
我原以為咪咪是會生氣的,誰知她卻咯咯嘰嘰地笑開了。我也衝她咧了咧嘴,算是笑了。
院長歎口氣說:“瞧我這院長當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沒一個讓我省心的……都是我的祖宗,我的爺!”
人們又笑。院長讓媛媛當心點,別讓魚刺卡著。姍姍頭埋在飯桌上笑了一陣,忽地抬起頭,咧著嘴叫:“院長,我尿濕鞋了……”
這天晚上,我早早鎖了院門。那時,肆虐了一天的太陽化成了一顆紅火球沉進了天鵝湖裏,天地一片殷紅。院長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沿著院牆踱來踱去,不時停下步,歪著頭一呆就是好久,似乎在傾聽什麼。姍姍和媛媛抱著大把樹枝子喂駱駝,大紅公雞點燃了幾堆臭篙熏著成團成蛋的蚊子。咪咪倚在院門上,不時抓下褲子撓下胳膊,我看她被蚊子咬得可憐,便走過去“哐啷”一聲把院門落了鎖。咪咪看了我一眼,便如釋重負一般,顛顛地跑回了宿舍。我不理解咪咪,為什麼把院門守得那麼嚴,難道像姍姍這洋的小鴿子還會出去襲擊什麼人嗎?外麵是連駱駝都要怯步的沙漠哇!而且,這多少是有點衝著院長來的,這更讓我惴惴不安,我正胡思亂想著,院長踱到了院門前。她瞅瞅那鐵鎖。“噗”地笑了說:“咪咪這死丫頭,淨搞鬼把戲!她心操得比我這個院長還多!鑰匙交給你了?”她又衝我說,“好好負起責來!”
我點了點頭。院長眯起眼睛,雙手抓著鐵門上的欄杆,靜靜地望著昏黃的蒼穹和黑沉沉的天鵝湖水,有好久、好久……我忽然感到院長有些可憐,便悄悄地走開了。天大黑時,咪咪來到了我的宿舍,問我願不願陪她到病房查房?她穿上了白衣,衣袋裏裝著一隻聽診器,肩上挎著一隻綠色的小藥箱。手裏還提著一隻噝噝叫的雪亮的汽燈。我看看她,接過了她手裏的汽燈,便出了門。墨染的蒼穹綴著幾顆小星星。一眨一閃地發著幽光,一群蚊蟲圍著汽燈,撲撲啦啦地前仆後擁。涼爽的湖風拍撲著我的衣衫,輕拂著我的臉龐。咪咪和我並肩走著,我們誰也不願打破這靜謐。
大紅公雞赤著兩隻黝黑的大腳丫子,為我們開了門,然後盤腿坐在了床上,驚詫地望著咪咪打開綠色的小藥箱。咪咪讓他躺好,熟練地為他量血壓、測體溫、聽脈搏。我望著咪眯全神貫注的樣子,胸中竟湧起了幾分敬意。大紅公雞見咪咪摘下聽診器掛在了脖子上。伸著脖子問:“大夫,我這病好了吧?”
咪咪卻問他:“這地方住得慣?”
“住得慣,住得慣,”大紅公雞說,“咱是個窮拉駱駝的,陽婆一落就是家,哪兒都住得慣。”
咪咪笑了笑。又拿出一個小紙袋來,高舉著讓大紅公雞張嘴,大紅公雞立即張圓了大嘴巴,咪咪一抖袋子,一縷細細的藥麵落入了大紅公雞黑烏的嘴巴裏。大紅公雞吧咂著嘴巴說:“大夫,我這次就好了吧?你說說,不唱山曲就吃藥,這是硬日我老漢不?吃藥就唱了?顛倒陰陽吧!問問他指導員毬再粗能砍下當拴馬樁不?能堵住毛腿腿金冠冠亮嗓嗓的大紅公雞的嗓子眼眼不?我老漢可是挨上球了,大夫,你說甚也得主持個公道哇!”
“好、好,”咪咪哄他說,“你先好好睡一覺吧!”
大紅公雞說:“我堵得慌……哦哇……哦哇……”他怪聲怪氣地喊開了。我覺得大紅公雞的樣子又可笑又可氣。
走進靜寂的夜的帷幕之中,咪咪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長夜是難熬的,尤其是病人。”
我說:“白天看著好好的。”
大紅公雞的“哦哇”喊聲撕扯著夜幕,咪咪說:“這是一個好的態勢,老吳大叔快熬出來了,病就怕悶著。”
來到院長她們住的屋裏時,媛媛和姍姍已經躺下了,院長正在洗衣服。院長問:“老吳大叔喊什麼?”
咪咪說:“他就是想喊喊。別怕,”她摸摸媛媛的臉蛋,“你們的老爸爸是在練嗓子哩。練好了就給你們唱歌。”
姍姍衝我笑著,眼睛中熠熠閃著光,並招呼我坐在她的床前。院長推我一把說:“忸怩什麼,姍姍多漂亮!”
咪咪也說:“姍姍今天真可愛!哦,媛媛就像一隻小天鵝!好了,我不忍心往你們的屁股蛋上打針了,一人就吃兩顆小小的藥粒。”
“咪咪,你真好!”媛媛甜甜地說,“可我今天實在沒情緒吃藥。”“我也是,”姍姍接過來說。
“你瞧瞧,你把她們慣得不成一點樣子了!”院長拿幹毛巾揩著手,一麵衝咪咪說,“把藥給我,我看她們哪個敢不吃。”
咪咪說:“你當院長的不帶好頭,病員們能聽我的?你每天都說沒情緒吃藥。媛媛這不也學會了。”
“就是!”嬡媛說,“院長吃我就吃!”
“你呀,”院長用手指在咪咪的腦門上戳點了一下,“每天變著花樣折騰我。吃了你的藥就想睡覺,院裏這一攤工作還做不做?!”
“你經常失眠把身體累垮了咋辦?這一攤子事不把我累死!好林林,好院長咪咪宛轉著身軀說,“就當你可憐咪咪……”
院長無可奈何地說:“行了,把你的藥拿出來吧。”
像變魔術一樣,幾顆紅色白色的藥粒出現在咪咪的掌心上。院長一股腦兒把藥放進嘴裏,接過咪咪遞過來的水杯,咕嘟喝了一大口說:“就等著挺屍吧!原想今晚寫療養區的農副業生產規劃呢……好了,該你們兩位小祖宗吃藥了。”
姍姍問我:“你說我吃嗎?你忍心看我遭受這樣千篇一律的折磨?”
我說:“吃吧。”
“那你喂我吃好嗎?”姍姍火辣辣地望著我,“好嗎?”
我點了點頭。她微張著紅紅的嘴唇,我將兩顆小藥粒送進她的嘴裏,又喂了她一小勺水。姍姍拉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姍姍說:“你以後來給我喂藥好嗎?讓我吃多少就吃多少……”咪咪說:“那太好了!”
院長說:“我早就說過,該讓哥們兒來!姍姍多咱這麼聽話過?”
“好了,小調皮們院長打了個嗬欠,“我們休息吧。”
咪咪親了親媛媛:“睡個好覺。”
我想站起,姍姍仍緊緊抓住我,咪咪說:“姍姍不要調皮了……”
我說:“明天來看你。”
姍姍仍抓住我不放。院長沉下臉說:“姍姍聽話。”
姍姍衝院長說:“讓他親親我好嗎?”
“好個不害臊的小蹄子,”院長笑著拉開她的手,“你這麼一鬧,把咱哥們兒嚇住了,他要像程雲一樣跑了咋辦?”
“哥們兒姍姍眼中溢出淚來,“我真的那麼讓人討厭嗎?”
“不,姍姍,姐們兒。”我有些慌張地說,“真的,我們都很愛你、喜歡你……”
“勇敢點,我的小男孩。”咪咪貼著我的耳根低低地說,“吻她一下!”
咪咪俯下身,吻了一下姍姍那黑亮而又光潔的額頭,然後衝我眨了眨眼睛。我看著姍姍,姍姍也熱辣辣地看著我。我覺得她那微微上翹的小鼻子格外可愛,便低下頭,用嘴唇輕輕碰了一下。姍姍眼中湧出淚珠說:“還沒有哥們兒親過我,我今天真高興。”
我說:“我也一樣高興。”
院長拍了一下姍姍的臉蛋說:“男孩子也親了,該好好睡覺了。今晚不許尿床。”
姍姍摸了下自己的鼻尖,衝我撲閃了幾下眼睛說:“我睡了。”說著她把頭轉到了裏麵。
我和咪咪默默地走了回去。咪咪推開了屋門,站在台階上,抬頭望著夜空漸漸多起來的星鬥,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我想。今晚無故事。”
五
天鵝湖畔的清晨,到處都是霧蒙蒙、濕漉漉的。大團、大團的水霧像濃煙一樣,在胡楊林間遊蕩飄轉著。寬大的胡楊葉上滿是滴溜溜的肥大水珠,撲撲簌簌地往下滴落,林間沙地印滿了一塊塊的水漬。透過胡楊林看天鵝湖,是一片灰白的水霧,飄飄渺渺、不見盡頭。姍姍提著一隻筐,在我的前邊蹦蹦跳跳的。不遠的林間,傳來咪咪和媛媛的說笑聲,但就是看不到她們的影子。一大清早,樹上的鳥剛叫,咪咪就把我砸醒,讓我和她們一塊兒去林間采蘑菇。我拉開門,隻見咪咪、姍姍和媛媛每人拿著一隻柳筐。笑不幾幾地看著我。我打開了院門,她們像小鳥一樣飛了出去。進入林子,我們就分開了,姍姍拉著我要找一株極多的蘑菇樹,咪咪拉起媛媛的手說。她知道一處蘑菇圈。我們一開始還喊著、叫著相互打招呼,後來就各自撿開了蘑菇。
姍姍提著筐子在林間東看看、西瞅瞅。四處查看搜尋著。我活動著腰肢,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清新空氣。我正伸展雙臂做著擴胸運動,忽聽姍姍“啊”地發出一聲尖叫,揚起雙手向我跑來,我急忙迎了過去。姍姍一頭紮進我的懷裏,身軀軟得像一根柳條,眼見著往地下出溜。我忙把她緊緊抱住,她的模樣把我嚇了一跳。姍姍打著顫,磕碰著牙關說;“紅胡子來、來了……”
“在哪兒?”
“草、草……”
我觀察著四周的草叢。果見一簇檸條叢裏有紅得耀眼的物兒在顫動。在黃色檸條花的襯映之下,像一團紅火苗兒那樣炫目。我想繞過去看個究竟可姍姍死死抱住我不放。她臉色蠟黃,雙目緊閉,嘴角泛出白色的泡沫。我說:“姍姍不怕,姍姍不怕……”
我抱起了姍姍,朝那檸條叢走去。姍姍扭動著身軀,“啊啊”地尖叫了起來,再看那紅物兒一躍老高,跳到了一株胡楊樹後。那是一隻紅狐狸,我看清楚了。我衝姍姍說:“姐們兒,你別嚇唬自己了,那是一隻紅狐狸……”
姍姍睜開了眼問:“真是紅狐狸?”
我說:“你看啊——”
姍姍轉過了頭去,我啊啊地叫了幾聲,可不見那紅狐狸出來。這狡猾的物兒一定是趁我和姍姍說話的空兒逃之夭夭了。姍姍問:“你說是紅狐狸,我怎麼看不見哇?”
我懊悔,若是白子在我的身邊,我一聲呼哨,它早撲了上去。我隻得說紅狐狸逃跑了。姍姍喃喃著說:“紅胡子跟著我,它變成紅狐狸跟著我……”
我難過地哦了一聲“姐們兒”。姍姍把頭無力地垂在我的胸前……
兩年前的深秋,姍姍還是沙漠腹地那支軍墾連隊的拖拉機手。那晚秋風蕭瑟,月朗星稀。她駕駛著那輛“東方紅”牌的拖拉機,正在進行秋翻地,廣闊的沙原被她的鐵犁翻得一條一道的。她翻著翻著,忽然停了機。機後的打犁手說:“咋又停了?要不人家說騾馬上不了陣呢!”姍姍也感到挺別扭的,天冷尿頻。已經停了幾次機了。她有些惱怒地說:“幹魚頭,你少耍貧嘴說風涼話!你他媽掏出來就尿,快把拖拉機變成了灑水車了,姑奶奶行嗎?”
幹魚頭說:“姑奶奶教導得極是,哥們兒心領神會了。”
姍姍踩著鬆軟的沙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沒幾步,身後便響起嘩嘩的水注聲和幹魚頭“浪呀麼浪打浪”的哼哼聲;姍姍一陣小腹抽搐,更恨得牙根直癢癢。她知道幹魚頭一定把大腿叉成八字,想入非非地盯著她。也是那晚皓月皎皎,天地一片青白,實在找不到一個方便處。姍姍轉了半天,才找到一簇黑壓壓的檸條叢。她忙蹲到了檸條叢的對麵。剛一抬頭,就見一個閃著紅光、長著藍眼睛的怪物正對著她呼呼氣喘,她驚叫了一聲癱在了地上。姍姍醒來,整個世界都是那紅胡子、藍眼睛,過去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連她那白發蒼蒼的老父親也成了紅胡子、藍眼睛,這位老工人衝首長作揖,讓救救她的女兒,她還不到十七歲,正是花骨朵兒的年紀哩!可憐的姍姍被捆了半年手腳,每天都過電針、吃鎮靜劑,這才認識了自己的父親。當父女擁抱,姍姍連連呼著“爸爸、我的好爸爸”的時候,這位老工人跪下衝毛主席像磕了一個響頭,在場的醫護人員無不熱淚漣漣。可不盡人意的是那紅胡子、藍眼睛還不時打擾姍姍,搞得姍姍大小便時總得像貓兒一樣躲著,找人護著。同屋的女瘋子們拿她開心,搞惡作劇。把她排在被褥和褲子裏的屎尿塗在她的臉上,讓她扮演黃世仁他媽。幾個輪流扮演喜兒的女瘋子讓她追著打罵。不打罵喜兒們就造反,把她打翻在她,再踏上一隻腳,後來院長來了,那時院長還是小林大夫,一個脾氣極暴、心地極善的大姐,和她住在了一起,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當大姐要來天鵝湖療養區當院長時,她提出非得把姍姍當基本痊愈的病人帶去,否則她才不去那沙窩子裏受罪。她把院長當成媽媽,她從小就沒有媽媽……
“姐們兒,”我扳起姍姍垂在我胸前的頭,大聲地叫著,“姍姍,你不要害怕,你把眼睛睜開。你……”
我不知要說些什麼,要喊什麼。姍姍睜開眼睛,像一隻受驚的小鹿那樣看著我。我說:“好姍姍,相信我!我會把那隻紅胡子、藍眼睛變成的紅狐狸給你捉住,讓它再也不能欺負你!”
“大哥哥!”姍姍雙手勾緊了我的脖子。我把她托了起來,抱著她往返回的路上走去。沒走幾步,我猛地發現咪咪站在一株粗壯的胡楊樹下,滴水把她的頭發和肩頭都濕透了,似乎在那兒已經立了很久。我倆四目相視,咪咪忽地把頭甩向一邊。我默立了一會兒,又往前走,來到咪咪跟前說:“姍姍又受了驚嚇。”
咪咪這才抓住姍姍下垂的胳膊,凝眸切開了脈。我們剛踏進院子,院長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迭聲地問:“怎麼了?怎麼了?剛剛燒頓飯的工夫……”
咪咪吩咐我把姍姍抱回宿舍去。院長剛扶姍姍在床上躺好,咪咪舉著注射器走了進來,長長的針頭上還套著一隻小藥瓶,晃晃蕩蕩的。院長衝她說:“我來注射。”
咪咪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注射器交給了院長。咪咪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藥瓶,藥瓶裏塞滿了酒精棉球。她用卻細的手指夾出幾團,先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後開始擦試姍姍的臀部。姍姍立即哼哼了起來,咪咪笑笑說:“還沒開始打呢!”
院長一抖腕,將針紮了進去,姍姍動了幾下即安靜了。院長把針抽出,咪咪的手指還在姍姍的屁股蛋上揉來揉去,撇著嘴說:“院長就是偏心眼,每次打針都要為你親自注射,是不是信不過我這小護士……”“得了!”院長說,“我是受不了這份緊張。看人打針還不如自個動手,把精力分散一些。自從我當上這個院長,膽子越來越小。連打針都不敢看了。咳,我總是怕這倆小祖宗出事。何時我才能靜下來呢?”
院長愁眉苦臉的,眼神慢慢呆直起來。
“好了,林林,我的好姐姐、好院長。”咪咪摟著她的肩頭說,“咱們該去吃飯了,我的肚子早嗚嗚哦哦了。”
“真拿你沒辦法!”院長搖了搖頭說,“水是開的,麵條也擀好了,一煮就得。你們先去吃吧,我在這兒陪姍姍。這小妖精一睜眼見沒我,那可了不得。”
“這一針下去沒三個小時醒不來。除非這藥是處理品。”咪咪拉著她說,“走吧,林林。”
“也好,”院長說,“我也吃口安生飯。這姍姍,一上飯桌不是拉,就是尿的,攪得人沒個安生。”
院長本想靜靜地吃頓飯,哪知飯桌上更是鬧了個天爺爺、地奶奶。我覺得這寧靜的天鵝湖畔像被埋上了地雷,稍有不慎,就會被掀個人仰馬翻。若不是身臨其境,我怎麼也不會相信,大紅公雞手中一個風幹的饅頭,會變成猙獰的老虎,把媛媛嚇得狂呼瘋跑,摔在地上滿嘴吐白沫,人事不省……
媛媛本來像一隻小貓咪,安安靜靜地在狀房裏洗蘑菇,還教我認識一種叫沙棒槌的大蘑菇。這沙棒棰長得像搗蒜槌,專生在潮濕的沙地上。媛媛說沙棒槌有一股雞肉鬆的味兒,可惜的是我少時家貧,放學後常在菜店門口撿些菜幫、菜葉交給為人師表、舉止斯文的媽媽,媽媽會戴上眼鏡將其洗淨,切碎,投入飯鍋裏。雞肉鬆的味道聽人說過,可從未品嚐過。我看著媛媛把一隻隻沙棒槌掰開,沙棒槌那稍稍泛紅的肉瓤蕩出一縷縷甜香,引得我直咽口水。媛媛笑我饞樣,將掰碎的沙棒槌放進了翻滾的麵條鍋裏。當我盛了一碗蘑菇麵,撥拉了一口後,果然為其味道的清香而折服。媛媛問我是雞肉鬆的味道吧?我連連說對、對,她笑得甜甜的,吃得香香的。大紅公雞走進了飯廳,愁眉苦臉地問咪咪,大夫,我咋睡不醒呢?院長為他盛了一碗麵說你吃了藥就早睡,別半夜三更學駱駝叫就好了。媛媛咯咯地笑了起來,大紅公雞說天一黑就想喊喊。然後坐下來吃麵,吃了一口說清湯寡水淡拉拉的,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裂著口的饅頭,這還是我們上路時連長讓夥房照顧的。大紅公雞說不吃可惜了,捧在手上咯咯吱吱地嚼了起來。咪咪一抬頭,臉色刷地變了。院長也不禁哎喲了一聲。隻見嬡媛的目光正對著大嚼幹饅頭的大紅公雞,雙眼發直,一臉大駭的樣子。咪咪一把沒有抱住,媛媛像被人狠踩了腳雞眼,尖叫一聲跳起老高,把我唬了個眼兒直。媛媛啊啊哇哇地瘋跑著,咪咪和院長猛追著,我和大紅公雞也慌忙奔了過去。媛媛衝出飯廳,沒跑幾步,便一頭栽在沙地上。她目光都散了,嘴中吐出一串串白泡沫,就像泡在鹽水中的螃蟹一樣。咪咪把她的頭放在自個的腿上,扳住她的下巴頦,右手大拇指狠狠掐捏著人中。院長蹲在地上,抓起媛媛的手腕,揉捏著合骨。我也抓起媛媛的一隻手,學著院長的樣子揉捏開了。大紅公雞跑了過來,手裏還捏著半塊饅頭,咧著嘴問這女女咋了?沒把我老漢嚇死……院長跳了起來,從大紅公雞手裏奪下幹饅頭,瞪著眼說,你老漢從哪兒找來的饅頭?誰讓你吃饅頭?天爺,大紅公雞懊悔不迭地說,我老漢咋了?呸,人家女女還叫你老爸爸哩,你是豬,你是狗……大紅公雞劈著自己的臉,啪啪的。院長沉起臉喝道,你再瘋瘋魔魔我叫人把你捆起來,趕快回飯廳吃飯去。大紅公雞趔趔趄趄地走了。
媛媛終於哼了幾聲,蘇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眼珠子轉了幾下。院長拉住她的手說,不怕,有我哩!媛媛低低地應了一聲,怪淒楚的。咪咪讓我把媛媛抱回宿舍去,我抱了起來,疾疾地往宿舍奔去。接著又是打針,咪咪一針下去沒多久,媛媛也像姍姍一樣睡熟了。咪咪說你們接著吃飯吧,我還得觀察一陣。我和院長走了出去。院長端詳著手裏的饅頭,凝眸思索了半天說一個李向陽把你們嚇成這樣,然後咧開嘴苦笑了起來。
誰能想到一個饅頭能把人嚇瘋呢?但這絕不是天方夜譚,媛媛就是讓一隻饅頭逼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媛媛的家在上海,她像一隻小雞一樣縮在一幢迷宮式的花園別墅裏。她的父親是一位風流的紅色資本家,當戰亂不斷的時候他舉家遷往香港。在香港,他曾多次慷慨支援共產黨的事業。革命勝利,共產黨沒忘這位老朋友,封他做了政協委員,對他的私產給予了保護。那時還沒有媛媛。他回上海開會、觀光,仍住在自己的別墅裏。為他照看這幢房屋的是一位小巧的蘇北姑娘,叫阿嫚。原先阿嫚的父親為他看房子。後來阿縵的父親漸漸老了,就像一具活化石留在這幢別墅的一間小屋裏,而阿嫚出落得嫋嫋娜娜,讓他一見傾心。他便不顧委員和老爺的名分,纏著老實的阿嫚幾度春風。媛媛出生了,阿嫚把她看做自己的生命和希望。而她的父親僅在搖籃車中見過她一麵,便一去無蹤影了。阿嫚帶著她,守著這幢堂皇富麗而又空空蕩蕩的房子。十五年來,阿嫚就像一隻老母雞,處處把女兒罩在自己的翅膀下。終於媛媛要去黃河灣的生產建設兵團了,阿嫚這小女人流著淚為女兒整裝,並在媛媛兩個巨大的牛皮箱裏裝滿了奶粉和餅幹。
曲彎的黃河,殷紅的落日、大漠、草原,對媛媛來說,這是多麼的新鮮和刺激。她興奮得兩天穩不下神來,不累也不餓,四處亂跑亂跳,看牛羊騾馬和駱駝,夜裏躺在被窩裏吃幾片餅幹就頂一天;她從小就是吃貓食長大的。晚上開班務會,班長嚴肅地批評了某些人過不慣艱苦生活,不去食堂吃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嚴重。嬡嬡知道班長是在說她,她已受夠了資產階級的折磨。上小學時,她把整袋子的糖果和巧克力送給同學們,到畢業時脖子上也沒係上烈士鮮血染紅的紅領巾。上初一時,“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她整天縮在家裏和抖成一團的媽媽等著革命的懲罰。媽媽並不老實,她畢竟是農民的女兒。她把戒指、項鏈和寶石縫在衛生袋裏,讓女兒帶在身上。一隊隊的革命群眾呼嘯而來,洶湧而去,把左鄰右舍打了個落花流水。然後掃地出門,唯獨放過了她家。可那等待懲罰的恐懼,人格的委瑣,讓媛媛寒透了心。現在看來穿上軍裝當了八路,資產階級的影子還罩在她的頭頂。一天中午連隊吃饅頭,磣牙粘口得就像中藥丸子,媛媛的胃本來就不舒服,怎麼也無法咽下。出飯廳時便順手把大半個饅頭扔進了臭哄哄的泔水缸裏。中午正在午睡,連裏吹了緊急集合哨,人們慌慌張張地在連隊食堂前排好了隊。小矮個的連長臉色鐵青,兩顆黃黑的門牙大齜著,像要把什麼人一口咬斷。他憤怒地揮手讓人們參觀泔水缸,人們排成長隊魚貫而過,個個臉色肅穆,就像跟什麼大人物的遺體告別。媛媛探頭看了看,立刻變得臉色焦黃,那蕩著一層白醭的泔水缸裏漂著她扔進去的大半個饅頭,上麵還趴著幾隻綠頭蒼蠅。她緊張地站在隊裏,太陽在頭頂惡狠狠地照著。連長惡聲惡氣地說,唱憶苦歌,月牙亮晶晶。於是人們唱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媛媛也哆嗦著唱,想起了那沉甸甸的衛生袋,想起媽媽躲在落地窗前像麻雀一樣探頭探腦,於是雙腿哆咳得更加厲害。歌未唱完,人們已是淚流滿麵,不少哥們兒、姐們兒幾乎哭得氣絕。哪個混賬東西扔的?連長打雷一般吼道,給我滾出來!媛媛想動又挪不動步,一股熱流順著腿根往下淌。知道不?一個饅頭一條命,連長忿忿說道,我探家給我老娘帶回一個白麵饅頭,翻山越嶺七八天才到家,可我老娘把棉花套子吃光餓死了三天了。我那老娘……連長嗚嗚牛叫般哭了幾聲,這哭聲像烙鐵一樣燙著媛媛稚幼的心房。誰扔的?給我滾出來!連長瞪著眼,像豹子一樣在隊前走來走去。他忽地衝到泔水缸前,把那饅頭撈了出來,當著全連的麵把那饅頭放進嘴裏大嚼了起來,伸脖子瞪眼的,一隻綠頭蒼蠅還在他的嘴邊飛來飛去。媛媛“啊”地一聲尖叫,當場嚇瘋了……
“哥們兒,”院長衝我苦歪歪地說,“不瞞你說,同媛媛打交道一年來,連我都怕了饅頭,我真的怕了,”她忽地抱住了腦瓜,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這麼長時間的治療。我和咪咪把什麼都獻出去了,卻讓一隻幹饅頭……”
她笑了幾聲,把那塊幹饅頭塞進嘴裏咯咯崩崩地嚼了起來,還搖頭晃腦的,似乎挺解氣。看著她這副樣子,我忽然有些害怕,忙叫她:“姐們兒,你……”
院長仍是嚼得格格崩崩,臉上浮出古裏古怪的笑紋。我忙又大聲叫:“院長——”
院長打了個激靈,慢慢把嚼碎的饅頭吐了出來,臉色又漸漸恢複了平靜。我籲了一口氣說:“院長,我剛才可有些害怕了……”
院長瞅我一眼說:“怕什麼?”
“我也說不清,可我真有些怕了,”我說,“這地方甭什麼時候踩響了地雷……”
“別那麼危言聳聽,”院長拍拍我的肩頭說,“做個勇敢的小夥子。這幫姐們兒都挺喜歡你的。你可不要讓她們失望喲!”
她用了一下長發,顯得挺灑脫。可我隱隱覺得她是在跟我扮演什麼,剛才她那一刹那失態,牢牢地刻在我的腦海裏,我看到了一個極其脆弱的院長。可我又一想,這院長是好當的?終日和精神病患者耳鬢廝磨需要一副多麼堅強的神經!我又想起了咪咪,半年不見老成了許多,她在經受著什麼樣的磨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