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喪、奉養、服食、器用之物,皆無製度以為之節,而天下以奢為榮,以儉為恥。苟其財之可以具,則無所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為榮。苟其財不足,而不能自稱於流俗,則其婚喪之際,往往得罪於族人婚姻,而人以為恥矣。故富者貪而不知止,貧者則強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毀也。凡此所謂不能約之以禮也。
方今陛下躬行儉約,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貴之臣所親見。然而其閨門之內,奢靡無節,犯上之所惡,以傷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聞朝廷有所放絀,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飲而被之以殺刑者,以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於死者眾矣,故重禁其禍之所自生。重禁禍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極省,而人之抵於禍敗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獨貪吏耳。重禁貪吏,而輕奢靡之法,此所謂禁其末而弛其本。然而世之識者,以為方今官冗,而縣官財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於理矣。今之入官誠冗矣,然而前世置員蓋甚少,而賦祿又如此之薄,則財用之所不足,蓋亦有說矣。吏祿豈足計哉?臣於財利,固未嚐學,然竊觀前世治財之大略矣。蓋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嚐以不足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今天下不見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樂業,人致其力,以生天下之財,然而公私嚐以困窮為患者,殆亦理財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變耳。誠能理財以其道,而通其變,臣雖愚,固知增吏祿不足以傷經費也。方今法嚴令具,所以羅天下之士,可謂密矣。然而亦嚐教之以道藝,而有不帥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嚐約之以製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嚐任之以職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藝,誠不可以誅其不帥教;不先約之以製度,誠不可以誅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職事,誠不可以誅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先急也,今皆不可得誅,而薄物細故,非害治之急者,為之法禁,月異而歲不同,為吏者至於不可勝記,又況能一二避之而無犯者乎?此法令所以滋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謂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士,強記博誦而略通於文辭,謂之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公卿之選也。記不必強,誦不必博,略通於文辭,而又嚐學詩賦,則謂之進士。進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選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為公卿,不待論而後可知。而世之議者,乃以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常出於此,不必法古之取人然後得士也。其亦蔽於理矣。先王之時,盡所以取人之道,猶懼賢者之難進,而不肖者之雜於其間也。今悉廢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驅天下之才士,悉使為賢良、進士,則士之才可以為公卿者,固宜為賢良、進士,而賢良、進士亦固宜有時而得才之可以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蟲篆刻之學,以此進至乎公卿,才之可以公卿者,困於無補之學,而以此絀死於岩野,蓋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慎擇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類以聚於朝廷,則百司庶府,無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類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雖有賢智,往往困於無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類以聚於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類以備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於州郡。則雖有同罪舉官之科,豈足恃哉?適足以為不肖者之資而已。其次九經、五經、學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嚐患其無用於世,而稍責之以大義矣。然大義之所取,亦記誦而略通於文辭者,則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於天下國家之用者,顧未必得與於此選也。其次則恩澤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藝,官司不考問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義,而朝廷輒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數紂之罪,則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計其才行,此乃紂之所以亂亡之道,而治古之所無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擠之於廉恥之外,而限其進取路矣,顧屬之以州縣之事,使之臨士民之上。豈所謂以賢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數千裏之間,州縣之吏,出於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屬任以事者,殆無二三,而當防閑其奸者,皆是也。蓋古者有賢不肖之分,而無流品之別。故孔子之聖,而嚐為季氏吏,蓋雖為吏,而亦不害其為公卿。及後世有流品之別,則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嚐自置於廉恥之外,而無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風俗之流靡,自雖士大夫之才,勢足以進取,而朝廷嚐獎之以禮義者,晚節末路,往往怵而為奸,況又其素所成立,無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擠之於廉恥之外,限其進取者乎?其臨人親職,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於邊疆、宿衛之選,則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