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精選(三) 陶冶不得其道

方今州縣雖有學,取牆壁具而已,非有教導之官,長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學有教導之官,而亦未嚐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未嚐在於學。學者亦漠然自以禮樂刑政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當知也。學者之所教,講說章句而已。講說章句,固在古者教人之道也。而近歲乃始教之以課試之文章。夫課試之文章,非博誦強學窮日之力則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則不足以用天下國家,小則不足以為天下國家之用。故雖白首於庠序,窮日之力以師上之教,及使之從政,則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蓋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於專而毀於雜。故先王之處民才,處工於官府,處農於畎畝,處商賈於肆,而處士於庠序,使各專其業而不見異物,懼異物之足以害其業也。所謂此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見異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諸子之異說,皆屏之而莫敢習者焉。今士之所宜學者,天下國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課試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窮日之力以從事於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則又悉使置之,而責之以天下國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專其業於天下國家之事,而猶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奪其日力,以朝夕從事於無補之學,及其任之以事,然後卒然責之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才也。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時,士之所學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為公卿大夫,有可以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則有矣,至於武事,則隨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學者也。故其大者,居則為六官之卿,出則為六軍之將也;其次則比、閭、族、黨之師,亦皆卒、兩、師、旅之帥也。故邊疆、宿衛,皆得士大夫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學者,以為文武異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於邊疆、宿衛之任,則推而屬之卒伍,往往天下奸悍無賴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托於鄉裏者,未有肯去親戚而從召募者也。邊疆、宿衛,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當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禦為急,其他伎能,則視其人才之所宜,而後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則不強也。至於射,則為男子之事。苟人之生,有疾則已,苟無疾,未有去射而不學者也。在庠序之間,固常從事於射也。有賓客之事則以射,有祭祀之事則以射,別士之行同能偶則以射,於禮樂之事,未嚐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嚐不在於禮樂、祭祀之間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豈以射為可以習揖讓之儀而已乎?固以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國家之具也。居則以是習禮樂,出則以是從戰伐。士既朝夕從事於此而能者眾,則邊疆、宿衛之任,皆可以擇而取也。夫士嚐學先王之道,其行義嚐見推於鄉黨矣,然後因其才而托之以邊疆、宿衛之士,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幹戈以屬之人,而無內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人主所當至慎之選,推而屬之奸悍無賴,才行不足自托於鄉裏之人,此方今所以訁思訁思然常抱邊疆之憂,而虞宿衛之不足恃以為安也。今孰不知邊疆、宿衛之士不足恃以為安哉?顧以為天下學士以執兵為恥,而亦未有能騎射行陣之事者,則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嚴其教,高其選,則士之以執兵為恥,而未嚐有能騎射行陣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也。

方今製祿,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從之列,食口稍眾,未有不兼農商之利而能充其養者也。其下州縣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錢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選、待除、守闕通之,蓋六七年而後得三年之祿,計一月所得,乃實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實不能及三四千而已。雖廝養之給,不窘於此矣,而其養生、喪死、婚姻、葬送之事,皆當出於此。夫出中人之上者,雖窮而不失為君子;出中人以下者,雖泰而不失為小人。唯中人不然,窮則為小人,泰則為君子。計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無十一,窮而為小人,泰而為君子者,則天下皆是也。先王以為眾不可以力勝也,故製行不以己,而以中人為製,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為中人之所能守,則其誌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後世。以今之製祿,而欲士之無毀廉恥,蓋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貲產,以負貪汙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夫士已嚐毀廉恥以負累於世矣,則其偷墮取容之意起,而矜奮自強之心息,則職業安得而不弛,治道何從而興乎?又況委法受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謂不能饒之以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