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之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四媽道:“我們行戶之家,倒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什麼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隻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鯗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十兩一夜,也隻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旦,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處,口裏就出粗,哩哩羅口連的罵人,還要暗損你家夥。又不好告訴他家主,受了若幹悶氣。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日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是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萬一失蹉,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與他打官司不成隻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著你家香煙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與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這一件乃是個惹禍之本。”
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好不擔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下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情性,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
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量: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倒得幹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肯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德,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隻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
劉四媽嗬嗬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你要多少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中,隻有賤買,那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足千金。”
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那裏?”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裏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到那家去了。”
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萬一不肯時,做妹子的自會勸他。隻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拿班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並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聒噪”,上轎去了。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隻要銀子見麵,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字不題。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隻不曾與侄女說過。”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那裏?”美娘指著床頭道:“在這幾隻皮箱裏。”美娘把五六隻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夠千金之數。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著他那裏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裏,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帶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平時賺了若幹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注大財;又是取諸官中,不勞餘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隻道他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劉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贖身更好。 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女兒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倒有個怫然之色。你道卻是為何?世間隻有鴇兒最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裏,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鴇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隻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且又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他;故此,臥房裏麵,鴇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裏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注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胯裏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
隻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一封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
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兒,倒是個 老實頭,但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注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兒。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成一事,便道:“正該知此。”
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但是鴇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他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眾小娘都與來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言,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吉日,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妻請新人相見,各各廝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頭抱頭而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飯酒盡歡而散。
三朝之後,美娘叫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並報他從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謝。
滿月之後,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是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餘金。都將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買產,整頓家當。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之德,發心於各寺廟喜舍合殿香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是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
此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梧,非複幼時麵目。秦公那裏認得他是兒子,隻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
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著這兩隻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 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
朱重聽得問聲,帶著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麼,莫非也是汴梁人麼?”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鄉裏,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兒子秦重,過繼與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部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於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眾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
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敘情節。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複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願隨兒子回家。秦重道:“父親別了八年,孩兒有缺侍奉。況孩子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隻得依允。秦重將轎子與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妻莘氏雙雙參拜。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裏斂錢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複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吃了幾日喜酒。
秦公不願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秦重不敢違親之誌,將銀二百兩,於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餘。端坐而化。遺命葬於本山。此是後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個孩兒,俱讀書成名。至今風月中市語,凡誇人善於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笑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
(《醒世恒言》)
蘇小妹三難新郎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歹食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隻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幹。然雖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鬥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鍾於男而鍾於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那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史。又有個蔡琰,製《胡笳十八拍》,流傳後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之句,諸兄都不及他。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爽。至於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她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怎奈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於筆劄。有詩為證: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朱淑真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吟成一絕: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昏黃。
那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
後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說話的,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隻為如個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幹的話文。正是:
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詩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順、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鍾於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別號老泉。當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別號潁濱。二人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於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隨父兄居於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棵,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道:門前客到。老泉擱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桌上有詩四句:
天巧玲瓏玉一邱,迎眸爛熳總清幽。
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跡,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雲:
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
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複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隻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歎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製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恣其讀書博學,不複以女工督之。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忽一日,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敘話。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麵,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奸臣,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製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