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祐元年一年,蘇軾共繳回六七份詞頭狀,其中大半如上所述,其用心不言自明,就是猛烈攻擊王安石及其變法派,而對於保守派,蘇軾則是欣賞有加。因攻擊新法而被雙規的鄭俠,得到了蘇軾的高聲讚揚與極力推薦。對他的那些吃喝嫖賭的好朋友,則更是要拉一把了。在《辨舉王鞏劄子》中,就非常不客氣地指出,王鞏是一個“好學有文,強力敢言,不畏強禦”的優秀工作者,而且“年壯氣盛,銳於進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當然,蘇軾推薦王鞏,主要還是看在他們私人關係好的份上。兩人“幼小相知”,至於台諫攻擊王鞏奸邪,他是極力為之辯解的。說王鞏根本就是一個好人,“臣曾親聞司馬光稱鞏忠意”。整篇文章裏,他為王鞏辯解的理由隻有一條,那就是因為司馬光喜歡王鞏。事實證明,王鞏在任上“穢惡狼藉”,工作一塌糊塗,後被撤職。作為舉官的蘇軾卻“恬然自若,略不引咎”,沒有一句檢討。
至於那個垃圾畫家王詵,現在更是和蘇軾好得不得了。他在王詵的畫作上又是題詩又是作論,竭盡拍馬之能事。兩位偉大的藝術家,終於又可以在一起討論情色藝術了。
而最妙的,是蘇軾對王安石去世的態度。
王安石是在司馬光盡廢新法後,於元祐元年四月在金陵去世。
王安石去世的消息傳到京城後,蘇轍倒了一杯酒遞給蘇軾,笑道:這下好了,爹地的死對頭終於完蛋了,我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來,咱兄弟倆幹一杯,然後好好活,繼續把老王的名聲搞臭,我們想不流芳百世大概也難了。
蘇軾不好意思像蘇轍那樣笑出聲來,畢竟,離他去金陵拜見王安石還不到兩年時間,無論是虛情還是假意,反正在金陵是吃了不少白飯,不好太囂張的。他隻是呷了一口酒,對弟弟說:王安石,確實也算是一代偉人。
蘇轍發現自己太輕狂了點,簡直比哥哥還要輕狂,就急忙把臉放了下來,冷了一冷,看著蘇軾,滿腹疑慮地問:哥,萬一王家請到你,你會不會給王安石寫神道碑?
蘇軾搖搖頭:不會。
蘇轍又問:寫行狀?
蘇軾還是搖頭:我以後隻會替老光一個寫行狀。
蘇轍還是不放心:那墓誌銘呢?
蘇軾堅決地對蘇轍道:不要問了,現在高太後不喜歡王安石,你以為我是SB啊,我一首挽詩都不會寫,你把心放狗肚子裏吧。
蘇轍“咕咚”一聲將一杯酒灌下肚,直著脖子對蘇軾道:我放心了。
但王安石影響在前,一時間不容斷然否定。中書根據司馬光定下的調調,報請高太後批準,決定追贈王安石為太傅,並把起草《王安石贈太傅》製詞的光榮任務交給了忙得哄哄亂叫的蘇軾。
蘇哥哥再次找到了蘇弟弟,兄弟倆要討論一下,這個製詞該如何去寫。
蘇轍想了想,對哥哥說:這個任務你最好還是推掉,拍王安石馬屁吧,老光不高興,我們也不開心。踩他吧,明擺著的,現在不是踩的時候,高太後也沒說要打倒王安石。再說,老王品行太好,名聲太重,輕易也踩不動。總之,是拍也不好,踩也不行,真不好弄。
蘇轍說完後,還不放心,頓了一頓,又補了一句:確實不好弄。
蘇軾端著酒杯,很開心地躺在大沙發上,眼裏含著一絲自得的微笑,嘴角輕揚,批評弟弟說:這個製詞必然會流傳千古,你讓我推掉,不如讓我去自殺算了。再說,我不寫,誰還有資格寫?誰還敢寫?
蘇轍不滿地看著他這個有名的哥哥,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麼假藥。
蘇軾品了一口美酒,咂了咂嘴巴,悠然一歎,這才對弟弟道:老哥我聰明,你以為是假家夥?如果連這點小事都搞不定,豈不是空負如日中天的鼎鼎大名?這個製詞,我當然不能直寫,我要寫得似拍似踩,亦拍亦踩,邊拍邊踩,明拍實踩,拍拍踩踩,讓人摸不著頭腦,弄不清方向。有心人自然看得明白。這樣一玩,既不得罪老光,也不讓後人講出什麼閑話,如何?
蘇轍翻了翻白眼,心想老哥原來不是隻知輕狂,玩起花招來比自己還陰,不知老哥如何用他的生花妙筆去寫這麼一篇高難度的文章。
不如欣賞一下蘇哥哥為哲宗寫的《王安石贈太傅》製詞:
朕式觀古初,灼見天命。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
具官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翟聃。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信任之篤,古今所無。方需功業之成,遽起山林之興。浮雲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於漁樵,不亂群於麋鹿。進退之美,雍容可觀。
朕方臨禦之初,哀疚罔極。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觀規摹,想見風采。豈謂告終之問,在予諒暗之中。胡不百年,為之一涕。
籲唏!死生用舍之際,孰能違天?贈賻哀榮之文,豈不在我!寵以師臣之位,蔚為儒者之光。
庶幾有知,服我休命。
宋廷南渡後,有一個文人,名叫郎曄,自己光著腳丫,卻死捧蘇軾的臭腳,累死累活地編寫了一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其中特意提到這篇製詞,說:“此雖褒詞,然其言皆有微意,覽者當自得之。”
隻要不傻,隻要不一相情願,隻要不跪倒在蘇軾的腳下磕頭不已,人人都能看出此文雖是句句表揚,卻又處處針砭,是明褒暗貶的優秀範文。
開卷兩句是廢話,不看。
“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這個“大事”,當然指變法,隻是蘇軾沒有說是大好事還是大壞事;而“希世之異人”到底是忠正的異人還是邪惡的異人,蘇哥哥也不提。這兩句,為通篇的陰陽怪氣定下了基調。
蘇軾先用“名高一時,學貫千古;智足以達其道,辨足以行其言”,曲指王安石是一個善辯之人。“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看,蘇軾對王安石的文學功力的定位,隻是“藻飾萬物”而已。至於“名高一時”就容易懂了,王莽和魏征,都是“名高一時”的人,不知蘇哥哥把王安石歸為哪一類。對於王安石的“瑰瑋之文”和“卓絕之行”,蘇軾不能,也不敢否定,更沒有資格加以嘲笑。對王安石最為傾注心血的變法事業,蘇軾隻以一句“靡然變天下之俗”一帶而過。隻是這個“變天下之俗”,究竟是變好還是變壞,蘇哥哥無言。
然後又用“少學孔孟,晚師翟聃”來陰指王安石不忠於儒學。其實王安石晚年醉心於佛禪研究,哪來的什麼“晚師翟聃”?再以“網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來暗諷王安石的新學。
“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無感情色彩,不談。
“信任之篤,古今所無”,則陰勁再次勃發,等於指責王安石:在皇上如此專信之下,你究竟做出了什麼成績呢?
蘇軾的答案是沒有。因為正當“方需功業之成”的時候,王安石卻又“遽起山林之興”,不想玩了,退休了。
也就是說,在蘇軾的眼裏,王安石做了一件半途而廢的事情。
對於王安石歸隱山林,蘇哥哥從心裏是羨慕的。蘇哥哥一直有心做隱士,就是總覺得有點吃虧,一直下不了決心。基於這種心態,他對王安石能夠歸隱山林還是說了點真話,“浮雲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於漁樵,不亂群於麋鹿”。“進退之美,雍容可觀”。這也是蘇軾自己所向往的境界。
當然,也有人說,蘇哥哥這是恨不得王安石能更早退休。嗬嗬,也是一說。
全文不冷不熱,不幹不濕,但卻讓人越讀心裏越冰涼,就像是手掌上蹲了一隻蛤蟆,正用一雙冷眼盯著你看,不能咬死你,卻能惡心死你。
總而言之,這篇製詞是蘇軾耍弄陰暗手法的代表作,也是他個人品格的一種折射。
隻這樣寫,當然還發泄不了蘇家兄弟對王安石的滿腔毒氣,好心人是看不出製詞下麵隱含的玄機的,蘇家兄弟還需要對王安石下點猛料,想從政治上把王安石徹底搞臭,於是引發了著名的“發起私書”的事件。
可惜,蘇家兄弟對王安石的無恥攻擊並沒有取得什麼理想的效果,王安石不但被封為太傅,進而為舒王、荊國公,直至作為亞聖而配享神宗廟和孔廟。但蘇軾對王安石惡意攻擊在後世卻頗具影響,最後成了腐儒蠢人否定王安石的理論依據之一。
當然,有的時候,蘇軾也覺得自己不能總跟王安石過不去,與死人爭勝負,實在是沒有氣度。他又想到了自己還沒死掉的酒色高手幹爸爸張方平。曆史上,張方平隻是一個平庸至極的無聊官僚。但在蘇軾眼裏,張方平是偉人,不是什麼人都配給他當幹爸的。
因此,蘇軾毅然寫下了《乞加張方平恩禮劄子》。
在這篇劄子中,他大力表揚張方平“以高才絕識,博學雄文,出入中外四十餘年,號稱名臣”,在各朝各代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更為重要的是,張方平“於熙寧之初,首論王安石不可用,及新法之行,方乎皆逆陳其害”,真是偉見卓識!
而且,張方平的“政事文學,有補於世”,種種好處,數都數不過來。現在張方平已經退休,“灰心槁形,與世相忘”。我蘇軾覺得,張方平是“國之元老,曆事四朝”,“為天下所服者”,是不世出之人才。
他這話的意思是指王安石不被天下所服。
不妙的是,當時是司馬光當政。司馬光最煩的是王安石,第二煩的就是張方平。以前張方平做參知政事的時候,就被司馬光搞過幾家夥,所以,現在朝廷根本沒有提拔張方平的意思。但蘇軾還是想請朝廷給張方平一點好處,“當加恩勞問,表異其人”,用以表明高太後知道“貴老尊賢之義”。現在朝廷把張方平晾在那裏,天下精英們都覺得可惜,“以為缺典”。
蘇軾希望朝廷對張方平“特出聖意,少加恩禮”,“或遣使就問國事”,張方平必有過人的高招拿出來用以治理國家。
剛給朝廷寫完這篇走後門的高級劄子以後,他又寫了一篇非常有意思的《論冗官劄子》。他並不認為這兩篇文章之間有什麼矛盾之處,他的幹爸張方平不能叫冗官。劄子中說:現在搞裁減官員,裁得多了,“則人情不悅”;裁得少點吧,“則積弊不去”,裁得不多不少正正好才行,要做到既不影響工作,又讓“人無失職之歎”。
這種見解確實高明,隻不知道如何裁減官員才能達到這種效果,終中國各朝各代,也沒有人真正解決過這個問題。蘇軾也不能!
蘇軾為了國家安定考慮,建議朝廷對那些應該養起來吃白飯的人,還是要把他們養起來再說,老百姓吃點虧受點累,那是小事。為了表明自己關心政治,他又一連寫下《乞不給散青苗錢斛狀》和《論給田募役狀》兩篇論文,極口惡論王安石新法。這時他早已忘記自己在黃州期間寫下的情真意切的悔過書了,翻臉指責“熙寧以來,行青苗、免役二法,至今二十餘年,法日益弊,民日益貧,刑日益煩,盜日益熾,田日益賤,穀帛日益輕,細數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把神宗和王安石所取得的成就抹殺幹淨,並囉裏囉唆地試圖說服高太後一定要“盡去其法”。
蘇軾還神秘兮兮地說,自己寫的攻擊變法大臣的製詞,有時都不敢簽名,“臣未敢書名行下”,怕被那些人上台以後再搞一下,那就太難看了。
還真被聰明的蘇軾猜準了,他後來果然被搞得更難看。當司馬光大更法令時,蘇軾就有點後怕了,曾勸告司馬光“宜慮後患”。好心腸的司馬光不信這話,隻是拱手厲聲道:“天若祚宋,必無此事!”
空口說這種白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在蘇軾和司馬光之流的領導和促進下,朝廷各流人物形成了幾個可恥的小黨派,各派以自己利益為出發點,互相攻擊排擠,形成惡性黨爭。北宋的命脈,終於被這些廢話滔天的無用君子們給折騰得差不多了。